王安紫鈺
(作者單位:吉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自我管理是個體在正確認識自己的前提下,通過合理的自我規(guī)劃、自我學習、自我協(xié)調和自我控制等環(huán)節(jié),以實現自我目標為目的的主體性活動,是個體自我形成的路徑依賴與具體實踐。自律則是自我管理的內在要求和外在表征。受媒介化社會的深刻影響,當前許多人因不能自律地控制手機使用而產生了生活失序、時間碎片化、自我迷失等問題,令自我管理的順利執(zhí)行面臨阻礙。但通過人們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近幾年產生了在社交媒體平臺進行時間管理、日程規(guī)劃、學習打卡、自習直播等“自律在云端”的媒介景觀。
然而,學界對此流行現象相關主題的研究還較少,忽視了可供性在這一新實踐轉向形成中的重要作用。因此,本文試從可供性理論出發(fā),探討社交媒體平臺中具體的“自律”可供性,以及技術、環(huán)境與人是如何相互作用促成了人們“自律在云端”的創(chuàng)新實踐。
有關自我管理的研究興起于20 世紀50 年代,根據對“自我”的不同定義,可分為精神分析和非精神分析兩個研究取向。前一研究取向的“自我”是指作為施事并在一定程度上涉及潛意識活動的自我,將自我管理看作對于“本我”和“超我”的協(xié)調,從而有效避免內疚。而后一研究取向的“自我”是“作為對象或客體(0bject)具有反身意識性質的自我或自身(self)……這類研究中的自我控制或管理指的是在意識層面上在認知作用下對心理和行為的控制與調節(jié)”[1]。
法國哲學家??绿岢龅摹白晕壹夹g”概念為理解媒介技術與自我管理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新視角。按照福柯的定義,自我技術是“使個體能夠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進行一系列對他們自身的身體及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以求獲得某種幸福、純潔、指揮、完美或不朽的狀態(tài)”[2]。??抡J為個體可以通過“自我的技術”來塑造主體,也就是說“自我”不僅僅是被“他塑”的,也能通過對自我技術的使用來實現“自塑”。在移動互聯時代,傳統(tǒng)的“自我技術”與一些新媒介的底層邏輯彼此耦合,形成了一些“新瓶裝舊酒”的自我管理工具。比如,在臉書(Facebook)這類社交媒體平臺中更新“自我狀態(tài)”的在線寫作形式就與??滤疾斓奈鞣焦糯ㄟ^書信、日記等方式進行的自我寫作(self-writing)存在著某些連續(xù)性和不連續(xù)性[3]。一方面它延續(xù)了自我寫作所強調的自我展示、懺悔、自我管理和自我完善,另一方面它在技術-社會混合世界的背景下突破了傳統(tǒng)自我寫作的可及性與實踐范圍,縮小了寫作與接受反饋之間的時間間隔。在媒介技術的飛速發(fā)展中也產生了自拍、直播等一系列嶄新的“自我技術”來滿足人們在現代社會的自我管理需求。這些技術的共通之處是通過對自我前臺展演的規(guī)訓,來促進自我審查與自我調整的常態(tài)化。
還有許多經驗研究關注新媒介對個體日常生活管理、時間管理和健康信息管理的影響。但批評者也認為媒介化的自我管理實踐會因過度強調理性與效率(量的時間),從而弱化身體對時間流逝的感官體驗等主觀感知(質的時間),并且讓個體在數據低于自我期待時過度自我譴責,產生新的時間焦慮[4]。
“可供性”一詞最初由美國生態(tài)心理學家詹姆斯·吉布森提出,用于解釋動物如何感知其環(huán)境。他認為動物觀察的不是一個物體是什么,而是它提供了什么樣的用途[5]。隨后,唐納德·諾曼將“可供性”引入了設計學研究,強調用戶對所扮演的角色的感知,并區(qū)分了真實的和感知的可供性[6]。聚焦到社交媒體的研究中,可供性可以被理解為社交媒體平臺的實際感知或想象的屬性,它通過技術、社交和情境關系出現,從而支持和限制平臺的特定使用[7]。
可供性理論本身具有微觀的取向,在社交媒體研究中采取可供性視角有助于彌合技術設計者和用戶之間的鴻溝,從而洞察個人偏好某些互聯網網站或社交媒體平臺功能的動機和原因如何影響他們在社交媒體中的實踐以及他們自我管理健康和福祉方面的能力[8]。
“自律在云端”作為社交媒體上的新潮流,“正是使用者根據自身需要與媒介潛質,對社交媒體可供性所進行的探索”[9]。本文希望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究平臺的技術架構對自我管理實踐的賦權。
本研究采用應用程序(Application, App)走查法和深度訪談法,并選取小紅書App 作為社交媒體平臺典型案例展開研究。
App 走查法是直接應用特定應用程序的界面來檢查其技術和文化元素的研究方法,本文的研究對象是在小紅書App 中進行學習方面自我管理的用戶及其媒介實踐,因此自2022 年8 月起筆者在小紅書App 上有意識地進行為期6 個月的觀察與實踐,并獲取研究材料。
在參與式觀察后,筆者選擇了10 位(A1~A10)在小紅書App 長期發(fā)布多模態(tài)動態(tài)的用戶進行深度訪談,年齡在20~30 歲。深度訪談的內容包括三個方面:受訪者在小紅書App 上觀看與發(fā)布學習相關動態(tài)、直播的動機;受訪者使用的平臺功能;受訪者在小紅書App 觀看與發(fā)布學習相關動態(tài)、直播的獲得感和對現實生活的影響。
“自我規(guī)劃”是自我管理的起點,因為只有明確目標、量化任務,才能更有效率地進行自我管理。在社交媒體平臺上進行自我管理時,可以看到“自我規(guī)劃”往往與自我披露密不可分,許多用戶都是在自我披露中展示或炫耀自己進行自我管理的日常規(guī)劃細節(jié)。小紅書App 作為一個主打圖像社交的平臺,要求用戶每次發(fā)布筆記時都必須配有圖片或視頻,這種可視化的表達方式在適應當下受眾視覺傳播偏好的同時,還進一步增強了自我管理信息披露的真實感。
在可供性視角下,用戶的自我披露離不開社交媒體平臺提供的記錄可供性。記錄可供性是指社交媒體平臺為用戶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的內容提供傳遞與保留的可能性。雖然記錄形式已由線下紙筆寫作轉為在智能手機上在線寫作,但人們依舊會在自我寫作中不斷地思考他們的想法和行為,以確保他們的日常規(guī)劃的可執(zhí)行性,以及自己樹立的自律人設的有效性。在許多自我管理類的筆記中,還能看到用戶公開承認自己任務落實的不足,反思他們的經歷,并提出或尋求有效的解決方案??梢哉f,這樣做可以有效促進人們在復雜的現代社會中形成對自我的正向塑造。
同時,記錄可供性還強調社交媒體對個體用戶自我管理信息的云端存儲,這也是實現“自律在云端”的底層邏輯。正如受訪者(A1)所言:“我把小紅書視為一個電子記事本,它滿足了我隨時隨地進行每日任務復盤的需求,而且它比紙質本子更方便儲存與查看……只要App 不停用,10 年后我還能迅速翻看到我的10 年以來規(guī)劃的執(zhí)行情況,于我而言,這很有意義?!?/p>
社交可供性強調的是社交媒體平臺與其架構中的具體媒介技術可以提供給用戶進行情感表達和建構社會交往關系的能力。在自我管理中進行社交看似與專注于自我提升的自我管理相悖,但事實上正是在互動中自我的意義才更能被凸顯。
米德指出自我分“主我”和“客我”兩個方面,“主我”與“客我”的辯證互動會產生自我意識,自我意識對人的行為決策具有重要的影響??铝炙乖谠椎碌淖晕依碚摲治鏊季S的社會過程時,主張“主我”是一種情感能量。每當用戶通過小紅書App 這類社交媒體平臺評論區(qū)、彈幕區(qū)、網絡社群等“對話窗口”與其他用戶交流自我管理的經驗,或是從“點贊”“收藏”“分享”等功能獲得數字化支持時,其實就已在中介化交往中建立起情感連帶,完成了具備開放性和動態(tài)性的互動儀式,實現了情感能量的生產。根據互動儀式鏈理論,當個體互動儀式獲得足夠的情感能量,這種情感能量就可以充當“主我”角色,與“客我”進行對話,從而喚醒自我意識。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自我意識也是一種內驅力,會進一步驅使或引導個體控制和調節(jié)自己的反應,進而提高個體的自我管理效率。正如被訪談者(A7)在談及學習直播中的觀眾和她的互動時所說:“保持長時間的專注對我而言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每當我狀態(tài)游離想擺爛時,看到直播間陌生人的點贊和支持,我就備受感動,同時也為自己的不在狀態(tài)感到羞愧,于是就會迅速調整好自己,繼續(xù)專注于直播學習?!?/p>
監(jiān)視可供性是指平臺為規(guī)訓用戶行為而提供的一種可能性。需要強調的是,此處的監(jiān)視不是福柯和邊沁筆下的中心化的“全景監(jiān)視”,而是鮑曼與里昂所主張的去中心化的“液態(tài)監(jiān)視”。在“液態(tài)監(jiān)視”中,監(jiān)視者的角色不再固定,監(jiān)視行為也流動至各個方面。
平臺算法技術對用戶自我管理的監(jiān)視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監(jiān)視用戶的動態(tài)發(fā)布內容。小紅書App 中用戶的筆記主要依靠“關注”“發(fā)現”“同城”三個界面?zhèn)鬟f給他人,而筆記的可見性則主要受智能算法所掌控。也就是說,用戶發(fā)布的內容勢必要被算法監(jiān)視。為了符合算法的分發(fā)規(guī)則,許多用戶就會主動規(guī)范語言表達,修飾圖片與視頻,或者在筆記中主動添加話題、互動組件或地點,以此來增加自己筆記的曝光率。另一方面,平臺算法還會出于運營需求監(jiān)督用戶動態(tài)發(fā)布的頻率,進而督促用戶的自律行為。例如,有受訪者(A9)曾收到“最近又有58 人來看過你,他們很期待你的更新”之類的消息,其表示“這種智能提醒會讓我意識到自己不應該中斷筆記的更新,而是要堅持自律,維護我的人設”。
公眾的監(jiān)視對個體自我管理的影響更加顯著。受訪者(A5)表示自己在小紅書開設自習直播就是尋求他人的監(jiān)督,“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在直播間正看我學習,我就有一種被監(jiān)視緊張感,這讓我在學習時完全不敢開小差,大腦十分專注”。
用戶的被監(jiān)視感還來自“監(jiān)視者”的不行動。因為在小紅書App 中的筆記與直播并不提供閱讀回執(zhí),僅以觀看數量或喜歡、評論來體現。然而,并非所有的廣場中的用戶或粉絲都會對該筆記與直播進行反饋,因此這種“可見”與“不可見”中間的模糊性,就給予了平臺中的自我管理者一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令其自覺地控制行為,如嚴格遵守自己每天的學習計劃。
社交媒體平臺監(jiān)視可供性的作用力是雙向的,監(jiān)視者也較易在比較中規(guī)范自我。受訪者(A2)談到自己作為監(jiān)視者時表示,當“看到比自己優(yōu)秀的博主,就會主動關注他們,然后學習他們每一天是如何規(guī)劃與執(zhí)行的,找到自己的可取之處,然后提升自己”。
隨著媒介化社會的形成,自我管理由原先在一元空間中利用日程本、計劃表等單一屬性工具對時間的合理規(guī)劃轉向虛實空間融合下借助社交媒體平臺等新媒介技術的綜合管理。本文提出的可供性雖不能涵蓋社交媒體上自我管理的全貌,但它們證明了對于“自律在云端”的用戶來說,平臺的體驗是有意義的、具體的。同時,通過這種方式,也再次強調了平臺與用戶的共生關系。換言之,這種通過調整媒介使用方式來對抗媒介誤用帶來的問題的實踐,表面上看是個體借助媒介技術對“失序生活”的自我管理實踐,是對新生活秩序的再建構,在本質上則是社交媒體平臺可供性和使用者能動性之間的博弈。另外,我們還要警惕這一實踐轉向帶來的媒介依賴,以及倫理失范現象——人們?yōu)楸3肿月扇嗽O而偽造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