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

父親涉黑，身為副市長的兒子決定將父親藏在自己家中。可惜周旋良久，仍是敗露。他決定一死了之，既解救父親，也成全自己。事情皆按他的計劃展開，可是再厲害的人物，也無法抗衡作家的一再反轉(zhuǎn)。是的，在最后的反轉(zhuǎn)里，楊少衡改天換地，懲惡揚善，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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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小組決定接觸蔡國賓。我們都知道這個決定相當重大，不同尋常，蔡國賓不是誰想碰就可以碰一下的。一段時間以來，關(guān)于蔡國賓的流言不時流傳，聽來不免讓人胸口止不住“撲通撲通”激動不已，就像在刑場觀摩槍決死刑罪犯一般。在類似事項上，看客們總是不嫌熱鬧，當事者除外。

據(jù)我們所知，這個案子的突破口是蔡成茂，也就是別名“阿擺”的那家伙。阿擺四十來歲，頭是頭臉是臉，長得人模狗樣，在涉嫌“黑惡”名單之前，曾經(jīng)貴為一村之長。阿擺村主任任職期間有若干政績，不外修橋鋪路建祠堂等，但是人們大多不認為是他的功勞，其中另有緣故，大有來頭。阿擺作為“明星村主任”曾經(jīng)上過市政府表彰名錄，并進入本地報紙、電視。據(jù)說當年領(lǐng)榮譽獎牌時，所有受表彰者中唯他最引人注目，不是因為頭發(fā)梳得整齊且穿著全套正裝，而是因為他在主席臺行走時身段顯著，晃過來晃過去，幅度極其開闊。他是殘疾者，右側(cè)腿腳瘸得厲害。

半年多前，阿擺的老母去世，他為亡母舉辦了一場陣容豪華的出殯儀式，出席儀式的有死者的畫像、各級領(lǐng)導和相關(guān)部門贈送的花圈、銅管樂隊、舞蹈隊、法術(shù)師、俗稱“土公”的抬棺者、孝子賢孫和親朋好友。一如本地重要人家大型送葬，區(qū)別只在于以往村人出殯抬的是棺材，而阿擺這一行只能抬一只骨灰盒。這是因為推行殯葬改革，大勢所趨，村主任自難例外。

那一天，正值銅管樂隊齊奏哀樂、出殯儀式隆重之際，忽有巨大的鞭炮聲如排子槍般轟然而起，響徹村社上空，與哀樂遙相呼應。鳴炮地點在村主任家的小樓西側(cè)，隔著一排民居。幾分鐘后，阿擺瘸著右腿趕到了鳴炮地點，隨同他前來的竟是整個出殯隊伍，包括土公、死者畫像和骨灰盒。

這里有一片工地，一座即將落成的三層小樓正在澆注水泥封頂。這一工序相當于早先鄉(xiāng)間的新屋上梁，按當?shù)仫L俗這種時候應鳴炮志喜。本地風俗同時認為出殯時響鞭炮是對死者大不敬，會嚴重傷害亡靈及其在世家人。

三層新建小樓戶主叫陶山水，三十出頭，有一張長方臉。

阿擺指著陶山水大罵：“挑日挑時！狗東西！”

陶山水也罵：“阿擺欺人太甚！”

村子里幾乎人人都管村主任叫阿擺，沒有人尊稱其大名蔡成茂。但是陶山水屬于例外，他不行。他當眾這么一吆喝，阿擺整個兒頓時給點著了。

他大喝：“給我吹！”

銅管樂隊嗚里哇啦賣力吹奏，哀樂對著新樓鋪天蓋地而來。這在本地風俗里當然不是吉兆。陶山水怒目圓睜，暴跳如雷，順手操起身邊一把鐵鍬。有個老頭突然從小樓里跑出來，手舉一支扁擔朝阿擺揮去，啪嗒一下，卻不是阿擺挨打，竟是陶山水胳膊挨了扁擔一擊，手中鐵鍬“咣當”落地。

老者是陶山水的父親陶宗。

陶宗把扁擔扔在地上，對阿擺拱手賠笑：“村主任，別跟后生計較?！?/p>

阿擺指了指滿地鞭炮屑追問：“這是什么意思？”

陶宗表示絕非故意，他們不知道村主任家今天上午出殯，意外沖撞了。

“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們不知道？”

陶宗咬定不是故意。既然沖撞了，愿意賠禮道歉。

“就一句話？”

陶宗回過身，朝兒子陶山水的小腿用力踢一腳，喝一聲：“跪下！”

陶山水在父親逼迫下，不得不跪在地上，對著出殯行列中的死者畫像和骨灰盒連磕三個響頭，每一個都在地上敲出結(jié)實的“嗵嗵”聲響，額頭上頓時一片血跡。然后他一抹傷口的血，當眾放聲大哭，捶胸頓足。

這是哭喪嗎？當然不是。

阿擺一甩手轉(zhuǎn)過身，帶著送葬隊伍離開。所謂死者為大，此刻只能先料理喪事。哀樂漸行漸遠，留下遍地陰森森的白紙花在輕風中飄飛，陪伴著尚未完全落成的小樓。

幾天后，這段出殯逸事被好事者傳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聲有色有圖有真相，當時卻沒有引起太多注意，畢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且喪事比較晦氣，粉絲和追捧者要稀缺一點。不久后曾有基層信訪處理人員下來了解過此事，估計是接到上級部門的函詢件，需要了解反饋。此后風平浪靜，沒有更吸引眼球和流量的事件發(fā)生，直到工作小組突然到來。這個小組像是很低調(diào)，實際不得了，其工作是辦案，兵強馬壯，人員來自不同方面，出自各強力部門，辦的不是普通民間糾紛事項，居然是“黑惡”案。這種案子的厲害在于不僅收拾前臺涉黑涉惡人物，還重在挖掘隱身其后的保護傘。一個村主任算個啥？芝麻綠豆而已，后邊的大瓜才更為重要。于是大家都知道，這回是來真的了。

據(jù)說辦案組向知情者了解案情時，還有人表示：“阿擺真是不能叫的?！?/p>

那意思是，出殯當日陶山水當眾叫了一聲“阿擺”，那是火上澆油。為什么村主任大人的綽號全世界幾十億人都可以叫，陶山水卻不行？因為阿擺蔡成茂的右腿原本好好的，是后來給人弄瘸的。弄瘸它的人是誰？就是陶山水的哥哥陶山林。

這牽涉到一起舊日恩怨。

幾年前村民委員會換屆，陶山林早早從市區(qū)回村，報名參選村主任。此前陶山林離村多年，在市區(qū)辦加工廠，其企業(yè)落腳于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生產(chǎn)低密度纖維板，同時染指家具行業(yè)，生意不錯，賺錢不少。陶老板回鄉(xiāng)參選村主任，阿擺是他的對手。當時阿擺的右腿尚完好，卻屬寂寂無名，沒啥名堂，充其量只當過村治安主任，與陶老板不可同日而語。不料到頭來竟是阿擺當了村主任，陶山林則因企業(yè)偷稅漏稅被查，被迫退出。隨后不久，有一個晚間，阿擺騎摩托車從鎮(zhèn)上回村，半道上被人攔截襲擊，腦袋給套進一條麻袋，人給拖到路旁小樹林，在那里吃了一頓棍棒，打個昏迷不醒。清晨時他被發(fā)現(xiàn)渾身血淋淋的，讓人用急救車送到市醫(yī)院，在那里撿回了一條命。但是從此他便成了殘疾，再也無法正常走路，因為襲擊者打斷了他的右腿骨，還挑了他的右腳筋。

這個案子涉及刑事犯罪，由警察辦理。警察不含糊，僅十來天就鎖定嫌犯，終在工業(yè)開發(fā)區(qū)陶山林的廠子里將陶老板抓獲。

原來這是一起買兇傷人案，陶山林是該案主謀，出資方?！耙曳健眲t是一伙流竄作案人員，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雙方通過某中間人達成口頭協(xié)議及款項交接。據(jù)說那個“乙方”藏得很深，專干黑活、臟活，專業(yè)范圍集中于人的五官和四肢，也就是根據(jù)客戶需要傷害仇家身體，唯人命不做，因為有償命風險。陶山林花了一筆大錢買阿擺一條腿，指定為右腿，不需要如宰豬般卸下該腿扛交客戶驗證，保證弄殘，有目共睹即可。為什么只要右腿？因為隊列口令從來都是“向右看齊”，右比左顯眼。為什么只要腿而不要手？那得怪阿擺自己。阿擺大名蔡成茂，卻從小被叫作“阿擺”，據(jù)說因為幼時學走路比別人家的小孩慢，走起來總是搖搖晃晃重心不穩(wěn)，被親友和鄰居戲稱之，居然就叫成了別名。本地話里“擺”亦有“瘸腿走路”之意，所以在陶山林看來，讓阿擺真的“擺”即使不算替天行道，至少也屬幫助他實至名歸。陶山林沒想到如今警察那般厲害，除了破案功夫不凡，技術(shù)手段也極其了得，特別是監(jiān)控天眼，比孫悟空火眼金睛厲害百倍。阿擺還在醫(yī)院里“唉呀唉呀”叫喚不止，陶山林自己就被警察銬進了看守所。起初陶山林拒不承認買兇，卻不料警察已經(jīng)將“乙方”和中間人一并抓捕到案，天網(wǎng)恢恢，無可逃避。陶山林只得承認因故與阿擺積怨，報復傷人，案子告破。

他被判了十年，吃牢飯去了，不久其加工廠亦破產(chǎn)倒閉。陶山林的弟弟陶山水原在大哥廠里幫忙，當小老板，買兇案沒有牽扯到他，工廠倒閉后他一直在外邊游蕩，偶爾回村露個面。陶家新樓早在其大哥出事前就埋好地基，因事發(fā)停建數(shù)年，而后再建，封頂時大放鞭炮，招來了鋪天蓋地的哀樂和紙花，也屬事出有因。阿擺葬母，不能說全世界都知道，芝麻綠豆大的村子里應當人人皆曉，參考兩家人之舊怨，陶山水借機大放鞭炮幸災樂禍的可能確實不能完全排除，盡管他父親陶宗堅稱不是。當時陶山水給蔡母遺像下跪，表面上是其父陶宗所逼，并非村主任阿擺強迫，歸根結(jié)底還是阿擺以勢壓人。陶宗怕兒子硬剛吃虧，大的還關(guān)在牢里，不想讓小的再惹麻煩。

一個大如芝麻綠豆的殘疾村主任，憑什么如此強勢？原因是其背后有人。辦案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阿擺“請”進辦案地點，查問他幾個問題，他或者避而不談，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最后都歸結(jié)到一句話：“你們?nèi)査！?/p>

“都是聽他的？”

“你們?nèi)??！?/p>

“他”是誰？就是蔡國賓。

蔡國賓是本村老村主任，執(zhí)掌本村大權(quán)累計近三十年，現(xiàn)已七十大幾，奔八十去了。蔡國賓是阿擺的堂叔，當年蔡國賓因年紀大了，身體欠佳，開個會都有困難，不再適合當村主任，上級有意找人接班，蔡力推阿擺，還幫助阿擺力克陶山林。阿擺上任后，大事小事都找堂叔拿主意，言聽計從，一村大政沒有旁落，依然掌握在蔡國賓手中。阿擺被陶山林買兇傷成殘疾，傷愈后繼續(xù)當村主任，一瘸一拐地處理村務。由于傷殘怨恨，阿擺對陶氏家人及其親友從來沒有好臉色，逮著機會便情不自禁在明里暗里加以收拾，雙方矛盾日深，難以化解。幾年間關(guān)于阿擺村主任挾嫌報復仗勢欺人的舉報屢屢出現(xiàn)，曾有上級領(lǐng)導批示查問，有關(guān)部門屢次派員到村了解情況，最終都不了了之，阿擺始終擺來擺去于村部小樓，穩(wěn)坐釣魚臺，直到打擊黑惡辦案工作小組悄然抵達。

如果阿擺在村中的種種行為涉嫌黑惡，那誰是他的保護傘？無疑就是阿擺直截了當提到的“他”，蔡國賓。表面上看，把一個卸任多年的前任村主任，七八十歲病懨懨的高齡老頭擺到現(xiàn)任村主任及村中黑惡勢力保護傘的高度，似乎有點高看了，“德不配位”，勉為其難。但是只要稍微再做一點了解，那就心中了然了。

工作小組組長叫吳霖，他親自上門，帶人到蔡國賓家了解情況。蔡家有一座四層樓房，位于俗稱的“村部”近側(cè)，周邊民居多為小洋樓，高的五層，矮的三層，蔡家居中。該村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山清水秀條件好，是個富村，樓房鱗次櫛比，裝修比較亮眼。蔡國賓夫婦與兒子一家在小樓里共同生活，倆老住頂層，三層是兒子、兒媳和兩個孫女的臥室，二層是孩子們的書房和活動室，客廳、飯廳和廚房安排在最下層。

吳霖組長不卑不亢，管主人叫“蔡國賓同志”，聲稱上門與老村主任“聊一聊”，核實一些情況。蔡國賓請對方不必客氣，管他叫“老頭子”就可以了。他早就什么都不是，就是個鄉(xiāng)下病老頭。

老頭子很放松，胸有成竹。他知道阿擺已經(jīng)給叫進去了，知道吳霖他們是怎么回事，卻沒有絲毫膽怯。他拿“鄉(xiāng)下病老頭”自貶也屬話中有話，似暗指被視同“黑惡保護傘”太高看了。在本村，確實人們都管他叫“老頭子”“老家伙”，沒人稱他“蔡國賓同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叫“老頭子”透著親近，好比管“蔡成茂同志”叫“阿擺”。老頭子親切會見吳組長一行的地點是在自家客廳，這里有一圈紅木太師椅，老頭子坐在主位請客人喝茶，他自己光著兩腳，于會見貴客期間抓緊泡腳，公務保健兩不誤。

他向客人告罪，稱自己患痛風多年，嚴重時路都走不動。前幾年又查出糖尿病且有并發(fā)癥糖尿病足。這種并發(fā)癥很厲害，后期病情會惡化，從腳趾頭一點一點往上潰爛，醫(yī)生只能把病腿一段一段鋸下來。為了控制病情防止惡化，兒子為他找了名醫(yī)會診，其中有個老中醫(yī)建議他泡腳，泡腳水用幾味中藥熬制。他試了試，似乎有用，因此每日定時泡腳，每次都泡半小時以上。病老頭了，沒辦法，很抱歉。

吳組長說：“泡吧，沒關(guān)系。”

老頭子指著泡腳盆介紹：“這也是兒子專門給買的?！?/p>

那個泡腳盆并非高大上，很普通，就是一個塑料盆加幾個按鍵，接通電源后可加溫，可擾動水流做足底按摩并發(fā)出“噗噗”聲響，從低到高有幾個不同擋位。老頭子稱平時泡腳多在頂層自己的臥室里，省得跑上跑下，畢竟腿腳不好。今天貴客上門，恰好也到了泡腳時間，只好邊“噗噗”邊談。兒子對他泡腳很上心，經(jīng)常親自給他按摩腳背，檢查傷口，泡好后幫他擦腳，還會陪他到外邊走一走，說是讓腳部“活血”，他們會一直走到鎮(zhèn)上，在那里的小吃館吃一碗咸菜大腸頭，老家伙好這一口。這座樓蓋早了，當時考慮不周，沒裝電梯。沒料到腿腳活動不便的一天轉(zhuǎn)眼就到。兒子說了，等空下來，他會請人來家里看看，加裝個私家電梯。兒子真的很有孝。

老頭子接連提及兒子，吳組長只是聽，不表態(tài)，未加置評。

雙方交談時，泡腳盆里水聲“噗噗”不絕，伴奏很賣力。

吳組長向老頭子提了個問題：“村里這些年大的收入和開支情況都了解吧？”

老頭子稱他并不了解。阿擺有時會來談些情況，但是他沒有興趣聽。不當村主任不操那個心，現(xiàn)在他只操心自己泡腳。

“聽說過偉達工程集團吧？”

老頭子搖頭，他不記得這家企業(yè)。

“他們老板林金同好像給了一筆錢。”吳組長提示。

老頭子笑笑：“他要是給我送一只洗腳盆，我會記住的?！?/p>

當天的交談沒有實質(zhì)性進展，這個結(jié)果在吳霖預料之中。與老頭子初步接觸，屬于“火力偵察”，很有必要，卻不能抱太大希望。此刻辦案的著力點還在于阿擺，突破口只可能在阿擺那里。

阿擺的素質(zhì)與其堂叔不在一個檔次，無法同日而語。事實上現(xiàn)任村主任除了很會記仇、報復心強，以及在主席臺上行走大幅度擺動令人印象深刻外，確實資質(zhì)平平。他在任上修橋鋪路，村政建設亮眼，被表彰為明星村主任，實際盡是堂叔替他操辦，從資金到運行，他充其量算個跑腿的。因此時候一到，突破他難度不大。面對經(jīng)驗豐富、志在必得的辦案人員，“你們?nèi)査蹦艿謸鯉讉€時辰？沒過多久他的心理防線便被攻破，一點一點開始交代問題。他承認得知自己被工作小組盯住后，心里很緊張，曾求救于堂叔。老頭子讓他不要怕，“你們?nèi)査币彩抢项^子教他說的。老頭子自認為工作小組輕易不敢動他，阿擺盡管把事情往他身上推，有助于自己脫身，事情也就到此為止。

關(guān)于偉達工程集團那筆錢，阿擺提供了一個細節(jié)：帶該公司老板林金同去見蔡國賓的就是他本人。是一個晚間，林送給老頭子一個手提箱，說是一點小意思。老頭子沒有推辭。走的時候該箱子就留在蔡家。

“箱子里裝的是什么？”辦案人員追問。

阿擺不清楚，感覺手提箱似乎很沉。

“是錢嗎？”

“不知道。沒打開?！?/p>

不需要他說，里邊確實是錢。工作小組已經(jīng)通過特殊途徑查到可靠情況，當時偉達工程集團參加市區(qū)內(nèi)河清理工程某標段招標，林金同分別從幾家銀行取款，共取出一百萬現(xiàn)金，塞滿一個手提箱。該手提箱從此銷聲匿跡。

但是老頭子蔡國賓不記得了，因為手提箱里裝的不是洗腳盆。

老頭子明擺著是在對抗調(diào)查。任何黑惡勢力活動的背后，都有經(jīng)濟利益在充當推手。辦案組在吳組長的率領(lǐng)下，不動聲色地順藤摸瓜，掌握了更多確鑿證據(jù)，已經(jīng)具備把老頭子從他那座小樓里“請”出來深入調(diào)查的條件。吳組長卻還在反復掂量。

“那個泡腳盆怎么辦？難道一起請來？”吳組長問。

辦案人員認為無妨。老頭子可能確有糖尿病足，但是泡腳見客更像是即席表演。據(jù)了解，工作小組到來之前，老頭子還經(jīng)常獨自在村里四處跑，動作麻利，健步如飛，作為前任村主任，其行走狀態(tài)比現(xiàn)任村主任阿擺還強過十倍。

吳組長說：“必須請示一下?！?/p>

事關(guān)重大，請示是必須的。兩天后相關(guān)決定下達，工作小組立刻行動，直撲小樓。

他們撲了個空。小樓里只有蔡國賓的妻子在家，她說：“老頭子出去了?！?/p>

一個小時前，蔡國賓突然離家，騎一輛電動車走人。走之前交代說，他出去辦點事，讓老太婆不要做他的飯。至于去哪里，要多少時間，都未提及。

蔡國賓就此人間蒸發(fā)，居然玩起了失蹤。

事后分析，可能是請示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由于情況比較特殊，對蔡國賓的組織措施要由比較高的層級來做決定。吳霖的請示會一級一級往上傳遞，每多一個環(huán)節(jié)，就多了一重消息走漏的風險。

蔡國賓充其量也就一前任村主任，哪怕比芝麻綠豆大一點，給阿擺當保護傘還有些勉強，何須這般興師動眾？原來這個七老八十之輩之不尋常不在其糖尿病足，卻在其兒子。老頭子先后娶過兩個妻子，前妻病亡，娶了后妻，兩個妻子都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兄弟倆同父異母，相差十幾歲。眼下與老頭子一起住在村里的是他的后妻及小兒子，該子叫蔡仁業(yè)，時為附近鄉(xiāng)鎮(zhèn)一所初中學校的副校長，兒媳也是該校教員。小兒子無足輕重，老頭的大兒子卻分量充足，村里修橋鋪路建設明星鄉(xiāng)村，其實都跟其大兒子有關(guān)。老頭子與吳霖組長泡腳相會時，曾屢屢提到其子，包括提到其子幫他泡腳擦腳還陪他“活血”，很“有孝”。此時他所說的“兒子”其實特指大兒子，且有所暗示。而吳裝作沒聽見，不加置評，回避那個話題，其實是因為有所顧忌。

蔡國賓的大兒子叫蔡仁功，時為本市常務副市長。

這把保護傘足夠大。

2

老頭子失蹤當天，蔡仁功從省城趕回本市。

據(jù)我們所知，返程途中，他在高速公路上接過幾個電話，其中有一個是常太昆打的。常是市委政法委副書記，時兼市掃黑除惡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由于蔡不分管政法事務，通常情況下常很少直接與蔡聯(lián)絡。

蔡仁功在接電話時很放松，他跟常開玩笑：“常副書記沒掛錯吧？”

當然不會錯，找的就是你。但是常不能接茬開玩笑，畢竟是下級，且事涉敏感。

“蔡副市長什么時候到？”常問，“有個事需要趕緊向您匯報?！?/p>

“聽起來很嚴重？”蔡問，“五千萬，還是一個億？”

常一時說不出話來，蔡即笑：“別急。到了我給你打電話?！?/p>

一個半小時后蔡仁功回到本市，卻沒有進政府大樓，也沒急著與常太昆聯(lián)系，他的轎車直接穿城而過，去了位于城南郊的浦子尾工地。

這是一個排水河道工地，工地上鉤機、鏟車來去如梭，一片繁忙景象。有一群人在工地邊恭候蔡仁功駕到，包括政府辦、國資委、建設局、城投集團等部門的頭頭腦腦，以及施工部門的大小經(jīng)理，其中有幾個人剛剛到達，因為剛接到通知。

這是一個臨時召集的現(xiàn)場會，為蔡仁功在高速公路上行進時下令召開，市政府辦緊急通知與會人員到場。蔡仁功風塵仆仆，下車時抬頭四望，即眉頭一皺。一旁鄭文泉低聲報告：“他們還在路上，快了?！?/p>

“哦?！?/p>

鄭文泉是市政府辦副主任，分工保障蔡仁功，是俗稱的“大秘”。

幾分鐘后一輛越野車飛快駛臨，是市電視臺的新聞采訪車。一組記者匆匆從車上跳下，扛著他們的攝像機。

蔡仁功點點頭：“咱們開始。”

沒待主持人宣布開會，蔡仁功忽然又大聲問一句：“偉達工程集團是誰？”

場上有個年輕人舉手。

“你是干什么的？”

年輕人稱他是董事長助理。

“林董事長呢？他在哪里？”

年輕人稱他們董事長出差，一時趕不回來。

“去哪里出差？”

年輕人一時支吾，答不出來。

“讓他給我打電話?！辈倘使ο铝?。

“好的?！?/p>

林董事長是誰？就是某個夜晚拎著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跟著阿擺進入“蔡國賓同志”鄉(xiāng)居小樓的那一個，偉達工程集團老板林金同。該集團如愿中標承建浦子尾工程，此刻工程正吃緊，相關(guān)人員正竭力趕工。

現(xiàn)場會進入正題，先匯報，再發(fā)言，最后領(lǐng)導講話。從頭至尾，蔡仁功表情凝重，有一種惡狠狠之態(tài)。他的講話言辭犀利，強調(diào)臨時召集現(xiàn)場會是因為情況緊急，汛期一天天逼近，留給大家的時間不多，必須背水一戰(zhàn)。別看現(xiàn)在工地上車來人往，一切正常，背后問題不少，隱憂重重，決不能掉以輕心，等等。他提到背水一戰(zhàn)，表面上指的是汛期，似乎亦流露出一點弦外之音。

此刻他是否已經(jīng)得到“蔡國賓同志”失蹤的消息？我們不得而知，卻有足夠理由懷疑。作為本市目前重要負責領(lǐng)導，他有很多消息渠道。不能排除他是從某個隱秘渠道緊急得知消息后，臨時決定迅速召集工地現(xiàn)場會，以便把自己貢獻給電視臺的攝像機瞄準掃射。今天晚間，現(xiàn)場景象便會出現(xiàn)在本市電視新聞中，本市廣大干部群眾會看到蔡仁功副市長于工地現(xiàn)場發(fā)表重要講話。這很需要。近段時間傳聞四起，蔡仁功被傳“進去了”，引發(fā)了眾人的注意，其父突然意外失蹤，必引起更多的注意。這時需要把這個“菜”再端到桌上，表明該同志依然健在，出現(xiàn)于電視新聞中有權(quán)威發(fā)布意味。

蔡仁功的現(xiàn)場“重要講話”還提到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字眼。當時蔡強調(diào)浦子尾工程務必按期完工，否則市區(qū)將面臨全面內(nèi)澇威脅，東南低洼地帶將嚴重受災，該區(qū)域生活有七萬余人口，三萬余套住宅，具體數(shù)字是35214套。工程一旦出問題，幾場大雨下來，那一帶就將如幾年前海王臺風掃蕩時一樣，道路上只有沖鋒舟，小區(qū)地下停車場變成了水庫，變壓器受淹短路，電梯一動不動，人不被困在私家車里溺水而死，也會被困家中，無電無水，饑渴交迫。所以浦子尾工程務必如期完工，確保汛期內(nèi)河排水順暢，讓35214套住房盡為安全屋。

作為政府領(lǐng)導，主管一大塊經(jīng)濟事務，掌握、牢記和運用數(shù)據(jù)是蔡仁功的看家本事，一向開口就來。他的35214應當有其出處，雖然精確到個位，卻未必那般準確。由于是臨時召集的現(xiàn)場會，事前無法準備講稿，蔡的講話為即興而作，無論是35214、“背水一戰(zhàn)”還是“安全屋”，知識產(chǎn)權(quán)都歸他本人，至少沒有秘書代筆之功?！鞍踩荨边@個字眼于我們并不陌生，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諜戰(zhàn)片里：某特工被追殺，同伙把他藏在某個人所不知的隱秘地點，那個藏身之所就叫安全屋。蔡仁功提到的安全屋內(nèi)涵有別，當然也有相通之處。特別是此刻，他家老頭子跑了，藏起來了，跑到什么地方去？藏進了哪個安全屋？這是眼下我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類似藏身之處有一處就夠人家去找了，如果狡兔三窟，找起來便很困難，如果竟有三萬，那還了得。

散會之前，蔡仁功交代電視臺記者：“今天這條留下資料就可以，不必播出。”

記者一時支吾：“這個……”

一旁鄭文泉忙說：“按領(lǐng)導要求辦。”

這有點奇怪。剛才下車時，蔡仁功四處張望，似乎就在找這些記者，以便在今晚的本市新聞里“健在”，怎么此刻又不讓人家報道了？想來也有道理，此刻蔡副市長高調(diào)露面未必就有正面效應，人們或許會感覺詫異，詢問：“這個‘菜怎么還在？”“到底什么時候才把它端下去？”那只能敬請期待。

現(xiàn)場會匆匆結(jié)束，眾人散去，蔡仁功留在現(xiàn)場。常太昆帶著吳組長匆匆趕到。

“聽說蔡副市長在這里開會?！背＝忉專拔覀兙挖s了過來?！?/p>

蔡仁功稱自己本想回到辦公室后再給常打電話。既然常趕得這么著急，那就委屈兩位了，在工地找個地方談談情況吧。

他看了看吳霖：“這位好像是市局的干部？”

吳是從市公安局政治處抽調(diào)到工作小組的。

工地一側(cè)有一排簡易模板組裝而成的臨時工棚，現(xiàn)場施工經(jīng)理給蔡仁功找了個安靜的空間，供領(lǐng)導聽取重要匯報。理論上說，作為下級，常太昆、吳霖他們前來約見蔡仁功，還得自稱是“匯報”，盡管這一所謂“匯報”之實質(zhì)已經(jīng)接近于追查。

聽說自己的父親突然不見了，蔡仁功表現(xiàn)驚訝，似乎難以置信。

“不會吧？”他脫口道，“確認失蹤？”

“應當說，目前是下落不明?！?/p>

所謂“失蹤”是一種通俗說法。法律意義上的“失蹤”須在人員下落不明滿兩年后，由其利害關(guān)系人，也就是配偶、父母、子女等親屬或債權(quán)人、債務人向法院提出申請，由法院來宣告其失蹤。如果沒有人提出申請，法院還不能主動宣告。目前蔡國賓下落不明才十幾個小時，蔡的家人包括蔡仁功并沒有向哪個公安派出所報案，因此只能說其下落不明，法律上確認失蹤是兩年后的事。也許不需要等那么久，只要兩天時間老頭子就會自己從哪個旮旯里冒將出來。

“我們覺得有必要迅速向蔡副市長報告，希望能得到重視與幫助?！眳橇乇硎尽?/p>

“是你們這樣認為嗎？”

吳霖綿里藏針：“您是領(lǐng)導，比我們清楚。”

人員失蹤有多種情況，老年癡呆者走失，兒童離家出走，經(jīng)營失敗者“跑路”，時下都不稀罕。通常情況下都是失蹤者家人最早發(fā)現(xiàn)，為之焦慮并迅速投入尋找。蔡國賓情況不同，是在面臨調(diào)查時逃匿，其親人即便沒有暗中助其逃跑，至少也是心知肚明，不聲不吭。此刻當然不能坐等老頭子自己冒出來，或者其親屬到派出所報案，相關(guān)部門人員必須迅速出面找當事者家人了解情況，查問究竟，這屬于辦案標準程序。蔡仁功除了是嫌疑人的親兒子，他還是本市在位的重要領(lǐng)導。其身份具有特殊性，涉及他，不是工作小組想怎么辦就可以怎么辦的，具體做法也不是常太昆這一層次的負責官員可以決定的。包括此刻的直接接觸，此前必有一個請示程序，由管得著的人拍板同意。這一點，身為領(lǐng)導的蔡仁功當然很清楚。

他反應激烈，臉一板發(fā)火道：“居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他是個老人，患有多種疾??！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萬一出了大事，誰來負責！”

常太昆在一旁解釋，稱他們已經(jīng)做了細致了解，工作小組所做的工作完全符合規(guī)范，沒有不當之處。

“但是老人沒有了！我們家人得去哪里找？到公安局，還是你們政法委？”

“所以我們需要馬上向您匯報?，F(xiàn)在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到。”

蔡仁功不作聲好一會兒。

“請你們理解。我對他很牽掛，但是不能怪你們?！彼啪徔跉?，“我表個態(tài)?！?/p>

他的表態(tài)有三條：第一是支持，工作小組承擔重要任務，當事者以及家人都應當無條件支持，配合辦案。第二是關(guān)切，這個當事人年高體弱，有別于其他當事人。作為家人，擔心與關(guān)切是免不了的。第三是請求，希望辦案人員能充分考慮當事人的具體情況。老人充其量一個舊日村主任，當年主持村務，有功有過。他個人認為功大于過。無論好壞功過，都是明日黃花，眼下都已無足輕重。沒必要去折騰一個老人，需要了解什么，盡管問當兒子的便可。作為兒子，作為副市長，他愿意好好配合辦案，這也是責無旁貸。

對方兩位均不吭聲，因為不是他們可以答復的。此刻只能加以記錄。

常太昆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首先是把人找到?！?/p>

“我同意?！?/p>

吳霖需要了解近段時間以來，特別是近一兩天，蔡國賓下落不明之前，蔡家父子間有什么聯(lián)系，是否發(fā)生什么異常事件。

蔡仁功再次強調(diào)：“他是我父親?！?/p>

父子之間常有聯(lián)系當然再正常不過。市區(qū)與蔡家所居鄉(xiāng)村相距不到二十公里，只因為蔡仁功工作很忙，難以經(jīng)?；丶铱纯?，平時多靠電話表達關(guān)切。通常情況下，隔一兩天蔡仁功會給父親打一個電話，問問吃飽了沒有，睡得怎么樣，特別是痛風和糖尿病足，那必須經(jīng)常留意過問，免得釀出大病無以挽回。近一段時間里，由于內(nèi)河治理工程進入沖刺階段，加上需要到省里跑項目跑資金，忙得顧不上往家里打電話，算一算，已經(jīng)有一周多時間沒跟老頭子聯(lián)系了。哪里想到竟然出了這種事。

蔡仁功表現(xiàn)得像是對父親的涉案及失蹤一無所知，可能嗎？欲蓋彌彰。七老八十的病老頭蔡國賓能長得多漂亮？值得人們這般眷顧？沒那回事。查老頭其實意在查兒子，我們作為旁人都能看明白，當事人自己還能不清楚？可以想見，吳霖組長帶著人與“蔡國賓同志”相會于泡腳盆前，不待貴客出門走出十步，消息就會一五一十從泡腳盆邊傳遞到兒子那里，強烈的緊張感會像盆里的氣泡伴著“噗噗”水聲不住翻滾。一段時間以來本市一再風傳蔡仁功要“出事”，風口浪尖之際父親被盯上了，于蔡仁功肯定壓力山大，必千方百計以應對。在有確鑿證據(jù)之前，我們不能說蔡仁功一手導演了其父的失蹤橋段，但是他自稱一無所知毫無說服力，只能拿去哄鬼。老頭子潛逃后，即便他本人沒與兒子通電話，也必有人在第一時間通風報信，否則這一對父子豈不枉為慈父孝子？

“蔡副市長覺得他可能會去哪里？”吳霖問了一個要害問題。

“如果知道，我會告訴你。”

“如果他跟您聯(lián)系……”

“我也會告訴你?！辈倘使φf，“可以談談他主要涉及什么問題嗎？”

吳霖表示案子還在辦理中，案情不合適談。

“一定有什么需要我配合?！?/p>

“當然，眼下最需要的配合就是讓相關(guān)者到案說清楚?！?/p>

蔡仁功搖頭：“我確實有點心理障礙?！?/p>

如果工作小組辦的是蔡繼承，那很好辦。蔡仁功一向干脆，需要的話他會拿一條尼龍繩把該小子捆成一團，親自扛著從北京大學送到本市政法委去，因為蔡繼承是他兒子，大義可以滅親。但是換成蔡國賓就比較棘手。畢竟是老爹，七老八十了，還有糖尿病足。讓老爹受累受罪，當兒子的想來心里實在有愧。

“再次懇請你們辦案中體諒他的實際情況和身體情況?！辈倘使φ埱?。

吳霖沒吭聲，只是低頭做記錄。

“沒有干擾辦案的意思。”蔡仁功強調(diào)，“我剛才已經(jīng)表態(tài)三條，首先就是支持。”

實際上他的每一句話都在干擾辦案，他的表態(tài)類同于表演。

當天，他還有另一場異常表演。

常太昆與吳霖兩位離開后，蔡仁功沒有在工地上久留，匆匆察看了一番現(xiàn)場，即登車走人。上車后他給陸欣雨打了個電話。

“陸書記在辦公室嗎？”

“開會呢?！标懺儐枺坝惺?？”

“比較急，想立刻向您報告?！?/p>

陸很爽快：“來吧?！?/p>

二十分鐘后蔡仁功進了市委大樓陸欣雨的辦公室。陸果然在開會，竟是書記辦公會，書記、副書記、紀委書記和組織部部長都在。陸把辦公會先停下，跟蔡仁功談了話。

“你這人我清楚。”陸欣雨道，“長話短說吧?！?/p>

蔡仁功居然一字不提父親之事，他跟陸欣雨只談浦子尾工程，且集中談一個人，就是偉達工程集團的董事長林金同。蔡仁功告訴陸，他剛在浦子尾開了個現(xiàn)場會，林金同沒有露面，公司派了個助理出場，說是林出差了。其實林是躲起來了。據(jù)說林牽涉到某個案子，辦案方面要動他，他聽到風聲，三十六計走為上，腳底一抹油跑路了，此刻無從聯(lián)系，幾個手機無一能通，人下落不明。

陸欣雨立刻警覺：“有這事？”

蔡仁功主要擔心工程。如果林金同出問題，偉達工程集團群龍無首，很快就會亂成一團，浦子尾工程有可能被迫延宕。那是絕對不允許發(fā)生的。作為咽喉工程，排水河道必須在汛期前完工，否則一場大雨下來，內(nèi)河的水卡在咽喉排不出去，城區(qū)必定內(nèi)澇，其嚴重性堪比地震，災情將如當年海王臺風一樣厲害。

“如果合適，盼望陸書記能親自過問一下?！辈倘使φ埱蟆?/p>

“你的意思是放林一馬？”

蔡仁功表示并無此意。有問題該查要查，但是需要考慮時機。如果確實需要辦林金同，建議目前暫緩，待浦子尾工程完工再辦不遲。偉達工程集團家大業(yè)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林金同其實也跑不到哪兒去，緩些時間應當不是大問題。

“我了解一下情況?！标懶烙瓯硎?，“不能干擾辦案，同時也需要顧全大局?！?/p>

“書記水平高。我想一想，沒有其他辦法，現(xiàn)在只能找書記解決?！?/p>

這時蔡仁功的手機振動，蔡低頭瞄了一眼手機屏幕，是個陌生號碼。恰有人推門進來，給陸欣雨送一份明傳電報。趁著陸看電文之機，蔡仁功接了電話。

竟是林金同，說鬼鬼到。

“蔡副市長找我？”

當著陸欣雨的面，蔡仁功管林金同叫“老李”，稱現(xiàn)在不方便，等會兒再聯(lián)系。掛斷電話后，陸恰也放下手中明傳電報，蔡仁功即告辭，起身要走，被陸欣雨一擺手叫住。

“還有事跟你談?！彼f。

“陸書記盡管指示?！?/p>

陸欣雨談的竟是蔡仁功父親的事情。

“我剛聽說?！标憜?，“為什么不跟我提起？”

蔡仁功苦笑：“這種事不合適勞煩書記?！?/p>

陸欣雨命蔡仁功務必正確對待。案件剛在查，具體情況陸也不甚清楚，即便知道也不能說。有一點可以告訴蔡仁功：相關(guān)案子被列為省督辦。事情涉及蔡國賓，當然也會連帶到蔡仁功，外界肯定就此有不少議論。根據(jù)自己對蔡仁功的了解，陸相信蔡沒有大問題，但是這種事不能以彼此信任為準，只能讓事實說話。如果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問題，該是什么就是什么，蔡仁功不能逃避也無法逃避。如果調(diào)查結(jié)果跟陸的印象吻合，沒大問題，那么也是還蔡仁功一個清白，有利于他日后工作與發(fā)展。

“謝謝書記。”

“現(xiàn)在你要做的是趕緊把人找到，做通他的工作，讓他正確對待。”

“我明白。”

又有人輕輕敲門，然后辦公室門輕啟，一個年輕人從外邊探進一個頭：“陸書記，范寧副市長到了?！?/p>

“請她進來?！?/p>

蔡仁功再次站起身要走，陸欣雨說：“不急。跟你有關(guān)?！?/p>

范寧是本屆市政府領(lǐng)導中唯一的女性，模樣端莊，溫文爾雅。在班子里她排名最后，年齡最小，學歷最高，是物理學博士、民主黨派人士，分管文化旅游等方面的工作。范寧進門后看到蔡仁功，表情略顯吃驚：“蔡副也在啊?！?/p>

陸欣雨笑笑，問一句：“你們的問題解決了沒有？”

當著蔡仁功的面，范寧搖了搖頭。

“需要我來協(xié)調(diào)嗎？”陸欣雨問。

蔡仁功哎了一聲：“誤會了?！?/p>

他從口袋里掏出支筆，對范寧伸出手比畫了一下：“范副，把《紀要》給我?！?/p>

范寧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指著陸欣雨的辦公桌問：“就在陸書記這里簽？”

“可以吧？”

問題是那份《紀要》此刻不在范寧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范立刻掛電話，命人到她辦公桌上拿，馬上送到書記辦公室來。

“不好?！辈倘使φf，“陸書記還在開辦公會呢，不能拖他時間?！?/p>

當著陸欣雨的面，兩人三言兩語，確定半小時后在蔡仁功的辦公室碰頭，把相關(guān)文件簽了，一些具體事項一并商定。

陸欣雨滿意：“就該這樣，快刀斬亂麻。”

蔡仁功起身告辭，這一次終于獲準。

離開市委辦公樓，坐上轎車，蔡仁功立刻給“老李”掛了電話，用的是回撥方式，打那個陌生號碼。手機里的呼叫鈴響了好久，終于有人接聽，果然是林金同。

“你跑什么跑？”蔡仁功張嘴就罵，“你以為你跑得掉？”

對方大叫：“領(lǐng)導，您得救我！”

“領(lǐng)導怎么救你？”

“把錢給我。我已經(jīng)撐不住了?！?/p>

“撐不住也得撐?！?/p>

蔡仁功命林金同立刻回公司，把工程管起來，無論如何不允許耽誤。林盡管放心回來抓工程，目前不會有事，不會立刻把他叫進去。

“得給我錢啊。鉤機開不動了，把我褲子脫了也不管用?！绷直г?。

“我會想辦法?！辈倘使柭暤?，“馬上給我回來！”

說話間，轎車從政府大樓前穿過，直接開上大道。

駛出城區(qū)，開上環(huán)城路后，蔡仁功才給范寧掛電話。此時范寧已經(jīng)回到市政府大樓，正在耐心等待蔡仁功相請，雙方剛才在陸欣雨面前約定的半小時之限已經(jīng)臨近。

“不好意思，咱們那個事只好暫緩?！辈倘使Ω嬖V她，“我臨時有急事需要處理?！?/p>

對方大驚，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父親失蹤。范副一定也聽說了？”

“你、你怎么……”

“陸書記要我馬上把他找回來?！?/p>

3

經(jīng)反復比對，確認監(jiān)控記錄里的騎車男子就是蔡國賓。

蔡國賓所居村莊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得益于“平安鄉(xiāng)村”建設，該村設有多個監(jiān)控探頭，全部接入鎮(zhèn)綜合治理辦公室統(tǒng)一管理，雖與城區(qū)安保設施密度相去甚遠，但重要路段和治安黑點基本也能覆蓋。奇怪的是，辦案人員察看幾個相關(guān)監(jiān)控探頭資料，都沒發(fā)現(xiàn)蔡國賓的蹤跡。想來也不奇怪，老頭子長期掌管村政，對村中每一個探頭及其監(jiān)控范圍了如指掌，加之土生土長，熟悉環(huán)境，村中每一個旮旯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對他來說七拐八彎躲開那些探頭實輕而易舉。

逮住老頭子的監(jiān)控探頭位于當?shù)厮追Q的“大路口”，村道與省道在那里十字交叉，省道車流較大，交警在該路口設了紅綠燈，并安裝監(jiān)控探頭，以利車輛行人安全通行。蔡國賓躲得過村中探頭，卻躲不過大路口。根據(jù)那里的探頭記錄，當天上午九點十五分，蔡騎著一輛電動車自西而東，從村莊方向穿越十字路口，去往鎮(zhèn)區(qū)方向。探頭錄像中他的臉面略顯模糊，灰頭土臉，但是輪廓和特征依然可辨，經(jīng)人像識別系統(tǒng)辨認，加上人工識別，確認無誤就是蔡國賓本人。錄像中的老頭子動作基本從容，騎行狀態(tài)穩(wěn)健，看不到落荒而逃的緊張，似乎就是到附近去走個親戚喝杯喜酒。電動車有效掩蓋了他的腿腳病患，看不到任何痛風或糖尿病足的影子。

他當然不是出門走親戚或者即興旅游，否則完全可以如實告訴家人。當然，其妻聲稱不知道蔡去哪里有可能是假話，其作假本身就表明蔡國賓是在逃避調(diào)查。蔡國賓失蹤的時機非常耐人尋味：吳霖是在當天上午十點得到準許，率工作小組直撲蔡家小樓，蔡國賓剛巧就在此前一小時拖著病體離開家門，逃之夭夭。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巧合?？紤]到蔡國賓生有一大孝子，該孝子身份特殊，人脈和信息渠道眾多，類似風聲走漏、嫌疑人出逃有很大可能性。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蔡國賓跑到哪里去了？時下涉案人員跑路，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跑不到的。但是蔡國賓情況有別，無須擔心他偷渡國境，遠涉重洋，不需要像對付跑路貪官一樣將機場、高鐵站等交通樞紐作為追蹤重點，更不需要國際刑警和紅色通緝令。老頭子已屬風燭殘年，其年紀和身體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太大折騰，只可能就近奔逃藏匿，其藏匿處應當大體就在蔡國賓離家時騎走的電動車車程之內(nèi)。以資料推算，這種車充滿電續(xù)航里程達四十公里，蔡國賓卻不可能騎著它狂奔三四個小時，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還能騎車穿過大路口，沒在監(jiān)控探頭注視中滾落車下，已經(jīng)相當令人吃驚。以其年齡、身體狀況和體力，其騎行必屬短程，最大可能目的地是大路口以東近側(cè)幾個村莊。

但是這幾個村莊的監(jiān)控探頭均無發(fā)現(xiàn)，無論是人還是車。合理的推測是老頭子抄小路進了某一個村子，避開主要通道上的監(jiān)控。然后他和他的車進了某一個院落，這是他的某一位親友或熟人的家。本地鄉(xiāng)村多聚族而居，蔡姓為本鎮(zhèn)第一大姓，大路口東西兩側(cè)幾個大村都姓蔡，彼此同祖，血緣相沿，多半沾親帶故。蔡國賓執(zhí)掌村政多年，其子在市里當大官，這都方便他擁有比其他人大得多的交往范圍與網(wǎng)絡，一旦風吹草動，他一頭鉆進自己的網(wǎng)絡中，那就像《西游記》里沙和尚跳進他的通天河，你根本就不知道得到哪里去找他的人影。

這老頭卻是務必找到的。從辦案角度看，前臺鄉(xiāng)村黑惡勢力與藏身其后的保護傘構(gòu)成了一根人際和利益鏈條，老頭子蔡國賓處于鏈條連接兩端的位置。他的身上藏有關(guān)鍵證據(jù)，缺失這些證據(jù)，案件便難以從前臺延伸到其縱深，妨礙將黑惡勢力從根子處鏟除。找到這個人成為工作小組的當務之急。

蔡國賓離家出走時并未帶走他的手機，該手機的定位始終顯示為蔡家小樓。蔡的妻子沒有關(guān)閉那個手機，幾天里它始終處于靜默待機狀態(tài)，沒有電話打進來，也沒有電話打出去。這種狀態(tài)似也不奇怪，畢竟年紀大了，既不可能去刷短視頻，也不需要上淘寶。通常情況下，如他這種老頭，除了病鬼與閻羅王，已經(jīng)越來越不受他人惦記，手機于他已經(jīng)漸成擺設，逃跑時不帶也罷。只是這么一來也給辦案人員采用技術(shù)手段追蹤造成了困難。但是離開技術(shù)手段就沒辦法了嗎？蔡國賓鉆進他的網(wǎng)絡藏匿，那就聲息全無好比掉進黑洞了嗎？當然不是。鄉(xiāng)村里監(jiān)控探頭不多，耳目可不少且信息渠道眾多，誰家來了客人，是誰的七大姑八大姨，往往頃刻間便傳了個遍。只要下功夫搜索，總會摸到蛛絲馬跡。

吳霖組長他們?nèi)λ阉?，蔡仁功當然更不會閑著。蔡國賓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當天，蔡仁功處理完他的“35214安全屋”事項，立刻著手尋找。他把與范寧商定的碰頭“暫緩”，說是“找父親”，倒也不假，當時他確實是在找人。他的轎車穿城而過，直奔二十公里外，老家村莊的蔡家小樓。所謂“從源頭找起”，老頭子是從那座樓出走的，大孝子當然得從那里開始摸索其失去的蹤跡。

當晚有不少人進了那座小樓，都是村中親友，聽到蔡仁功回家的消息后自動匯集而來。他們向蔡仁功提供了各種信息，具體到近日老頭子在村中的每一聲咳嗽都可以列入時間表，偏偏就是其出走的細節(jié)幾乎沒有被注意到。已知的就是村南一個與蔡國賓同輩的遠房堂弟跟老頭子打過一個照面，當時堂弟隨口問一句：“吃了沒有？”堂哥回答：“吃了。”電動車一閃就消失了。

蔡仁功的村中調(diào)查進行到深夜，當晚他就住在自家小樓里，這里有兩間臥室屬于他，盡管以往他幾乎沒住過。如其父所言，蔡仁功“很有孝”，時?！盎丶铱纯础?，給父親泡腳，陪同“活血”，吃咸菜大腸頭，但是無論早或晚，探望完畢他都會告辭回城，畢竟這里距城區(qū)不遠，片刻便至，且他的事多，給父親泡腳的時間都屬忙里偷閑，市里還有很多事待辦。這一晚例外，他住了下來，當然也只住一晚。第二天清晨，司機早早從市區(qū)把車開來，蔡仁功匆匆告別繼母和弟弟、弟媳，返回市區(qū)。

今天蔡仁功不能不在市政府大樓露面，因為要開市長辦公會，且由他主持。本市市長于三個月前榮調(diào)省城，當了省直一大廳長，接替人選尚未到位，據(jù)稱擬在年底全省各市級班子換屆時統(tǒng)一調(diào)配。蔡仁功是常務副市長，在政府班子里排名第二，僅次于市長，因為是本地人，他不太可能接任市長，卻可以依例在新市長到位前主持市政府工作，包括主持市長辦公會。今天的市長辦公會有十幾個議題，其中有幾個比較急迫，需要盡快研究決定。蔡仁功雖然一臉疲憊，表現(xiàn)卻與往常無異，節(jié)奏掌握較快，表情似乎略好，不比昨日浦子尾現(xiàn)場那般嚴峻，其實只算表象。場上幾乎人人都知道其父突然失蹤，這種消息傳播起來堪比光速。有別于其他高齡老人老年癡呆，蔡副市長老爹還不需要在胸前掛一張名牌卡以便找回，老頭子不是在公園里意外走失，是在被調(diào)查之際離家出走下落不明。一段時間以來機關(guān)內(nèi)外一再風傳蔡仁功要出事，此刻其父被調(diào)查與失蹤，顯然不是孤立事件。山雨欲來風滿樓之際，蔡仁功還能坐在那里，一臉疲憊主持開會，也算略有定力。

范寧當然也要參加市長辦公會，會前蔡仁功與她打個照面，彼此握握手，蔡半開玩笑略做解釋：“昨天放鴿子，不好意思?！?/p>

范寧沒吭聲。

蔡仁功主持開會一向不會拖泥帶水，加上恰值風吹草動，沒心情多耗時間，當天上午的議題被他揮刀砍削，舍難存易，只討論幾個相對急迫與容易的，其他的能拖則拖，“暫緩”。上午十一時即宣告會議結(jié)束。

范寧離開會議室前，從公文包里拿出那份《紀要》，走過來放在蔡仁功面前。蔡仁功卻沒有掏筆簽字，如同昨日在陸欣雨辦公室那番表演。當著范寧的面，他把那幾張紙拿在手上掂了掂，說：“容我看一看?！?/p>

范寧不做其他表示，只說：“要說明一下，是陸書記主動問起的?！?/p>

蔡仁功嘿嘿：“陸書記當然應當關(guān)心支持?！?/p>

范寧什么意思？她是讓蔡仁功不要誤會，她并沒有去向陸欣雨告狀，打小報告，指責蔡仁功不支持她的工作，搬出陸欣雨來壓蔡仁功。昨天陸欣雨過問他們之間的工作事項，是此前陸主動了解工作進展并決定出面協(xié)調(diào)的。范肯定不希望蔡仁功心存芥蒂，無論蔡是否真的要出事了，目前相關(guān)工作不經(jīng)他同意還真是推進不了。

范寧指著蔡仁功手上的《紀要》要求：“現(xiàn)在看一眼不行嗎？”

“我得馬上走?！辈倘使卮穑袄项^子還沒找到?！?/p>

范寧沒有吭聲。

蔡嘆口氣：“只怕兇多吉少?！?/p>

蔡仁功把《紀要》收進公文包，即匆匆離開。

兩天后，這份《紀要》回到了范寧的手中。蔡仁功沒在文件上簽字，也沒有親自與范寧聯(lián)系，只是委托鄭文泉將材料轉(zhuǎn)交。鄭轉(zhuǎn)告稱，蔡認為紀要中一些措辭還要再斟酌，包括一些標點符號。蔡用紅筆畫出了幾處。

范寧氣壞了，該女領(lǐng)導一向溫文爾雅，竟當場失態(tài)開罵：“見鬼！”

鄭賠笑：“范副有什么意見？”

范寧說：“沒有?！?/p>

明擺著，蔡仁功是有意拖延。在此之前事情已經(jīng)被蔡仁功一拖再拖，所以當陸欣雨主動問起時，范寧才會告知工作進展困難，也才有陸過問協(xié)調(diào)之舉。但是顯然書記過問也白搭，蔡仁功在陸的辦公室裝模作樣，似乎真是范誤會了，他馬上就能掏筆簽字。實際上他只是做給陸欣雨看，料定范不會把那份《紀要》塞在公文包帶到書記這里。而后蔡仁功故態(tài)重萌繼續(xù)拖延，也是料定范寧不會轉(zhuǎn)眼又跑到書記那里告狀，讓彼此工作關(guān)系越發(fā)僵硬。蔡仁功明擺著是在欺負人家女領(lǐng)導，這種行徑之惡劣不亞于性騷擾。難得他在父親失蹤，自己風雨飄搖之際還堅持拖延，樂此不疲。有趣的是，此刻他竟然是以其父失蹤作為拖延的理由。

那份《紀要》其實并不涉及天大事項，只關(guān)系設立市旅游投資發(fā)展集團的若干事務。這家企業(yè)為新設，由市屬幾家集團相關(guān)資源整合而成，以期推動本市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市黨政兩套班子研究該整合時，蔡仁功并沒有發(fā)表不同意見，卻在范寧牽頭會商確定具體方案并形成《紀要》時頻頻找碴拖延。范牽頭做這件事，是因為旅游歸她分管。而《紀要》需要蔡簽字，因為蔡目前主持市政府工作，國資委包括城投也歸他管。城投即城市投資發(fā)展集團，為目前市屬主要融資平臺和城建投資企業(yè)。城投被確定為擬成立的旅投一大股東，由政府委托為其注資，因此這份《紀要》必須經(jīng)蔡仁功會簽。蔡仁功為什么要在這個事上作梗？純粹就是耍弄權(quán)術(shù)，看女領(lǐng)導不爽，或者竟是作為其“背水一戰(zhàn)”的一部分，以此拖延、抵抗對他的調(diào)查？后一猜測似還比較勉強。

但是拖延其父現(xiàn)身對相關(guān)調(diào)查就有直接影響。老頭子失蹤后，蔡仁功做努力尋找姿態(tài)，連夜回鄉(xiāng)開調(diào)查會，安排親友四處撲騰，實際上只是表演，類同于他在陸欣雨辦公室對范寧掏出鋼筆。那幾天蔡仁功的家人親友走遍了各個特定部位，機場、高鐵站、水運碼頭、公園、游樂場等一訪再訪，連周邊幾家殯儀館和醫(yī)院太平間也去一一光顧，但那都是做表面文章。他和我們都很清楚，基于老頭子的各方面狀況，老頭子根本不可能在那些熱鬧地方找到。蔡仁功的搜索表演，其目的只可能是以此拖延。一個七老八十的病老頭離開他那座小樓，離開他盤踞多年的村莊之后還能有多大的活動空間？肯定得有人把他藏進某個所謂的“安全屋”，安排他吃住睡，給他弄藥，幫助他泡腳，并為他通風報信，否則他活不下去。誰能夠安排這些？老頭子自己騎輛電動車逃跑，已經(jīng)勉為其難，其他的實無能為力，只能依靠他人，包括他的大孝子。完全有理由懷疑蔡仁功的全面尋找純屬作假，即便不是他把父親藏起來，他也肯定知道父親藏在哪里。他當然不會去把父親找出來交出去，會讓老頭子一直在“安全屋”里躲貓貓，除非其蹤跡被人發(fā)現(xiàn)。由于老頭子蔡國賓的問題還在調(diào)查，以目前掌握的情況，可以“請”他來配合調(diào)查，卻還不到可以發(fā)布通緝令抓捕的程度，因此對他的搜索目前只做不說，并暫時限定在一定范圍內(nèi)。蔡仁功就是利用這種狀況，竭力設法拖延。除了在本市內(nèi)外大張旗鼓搜尋，那些天蔡仁功還往外一個一個掛電話，遠至北京，近到省城，聲稱是找線索尋求幫助。他老爹打死了也跑不了那么遠，往那邊掛電話有什么意義？實際上只是借一個由頭，到上邊找關(guān)系打探消息，試圖通過某些途徑化解一場對他本人的調(diào)查。從父親被調(diào)查的跡象，可知對兒子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迫在眉睫。這種調(diào)查一旦正式進行，基本上就意味著被查者身敗名裂。因此把老頭子緊緊藏在安全屋，阻礙目前的案子步步深入，是在為蔡仁功自己對抗調(diào)查爭取時間。

那些天，蔡仁功不敢拖延的唯有浦子尾工程，也就是他所說的“35214安全屋”。如他反復強調(diào)，那個工程絕對拖不得。該工程屬于本市內(nèi)河清理整治項目，為市區(qū)本年度城建頭號重點項目的重點部分。本市內(nèi)河水系發(fā)達，市區(qū)內(nèi)河曾四通八達，歷史上許多河段可以通航。近代以來，隨著城區(qū)人口的劇增，城市道路的通達，內(nèi)河運輸漸漸凋零，河道淤積日益嚴重，大量河段萎縮成城市生活廢水排水溝和垃圾溝，產(chǎn)生諸多環(huán)境、衛(wèi)生方面的問題，也存在巨大的災難隱患。數(shù)年前本市遭遇海王強臺風襲擊，由于內(nèi)河排水阻滯，市區(qū)發(fā)生嚴重內(nèi)澇，造成巨大經(jīng)濟損失，也有十幾條人命喪失。其后清理整頓內(nèi)河的呼聲日益高漲。經(jīng)多年準備，該項目于今年全面開建，它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以城區(qū)內(nèi)河幾條主干的清淤、拓寬、鋪砌為基礎(chǔ)，加上引流與排水兩大重點工程，也就是從市區(qū)北部引江水入內(nèi)河，使內(nèi)河從準死水變成活水，水流穿城而過后，從城區(qū)東南浦子尾利用高差排入江流。浦子尾工程位于該系統(tǒng)工程的最末端，相當于在地面挖一條人工河，工程量最大，重要性也最大，如果未能在汛期前完成，整個系統(tǒng)工程便不能發(fā)揮作用，排水不暢必造成嚴重城區(qū)內(nèi)澇，重復海王臺風災難慘狀，任誰都承受不起。內(nèi)河整治項目屬重中之重，由本市市長親任總指揮，蔡仁功是第一副總指揮。市長榮調(diào)之后，蔡仁功責無旁貸。他很清楚利害，所以時時刻刻盯著浦子尾，即便在四處撲騰尋父以及到處打探消息試圖自保之際，也不敢稍有放松。浦子尾工程招標時，偉達工程集團在競標中力壓幾家強力對手，拿下工程。從當時起就有人質(zhì)疑，匿名舉報其中標實有貓膩。有關(guān)方面亦曾派人了解，后不了了之。近期傳聞再起，據(jù)說相關(guān)調(diào)查已經(jīng)悄悄鋪開，企業(yè)老板林金同聽到風聲，趕緊藏匿起來，工程進度因此受到影響。如蔡仁功在現(xiàn)場會所說，工地上車來人往，一切正常，背后問題不少，隱憂重重。別的人或許不需要為此操心，蔡仁功不行，工程一旦出問題，第一副總指揮首當其沖。不可抗災難還可能翻出一些老賬、爛賬，招標時如有貓膩也別想再捂住，肯定會死一堆。因此無論如何，蔡仁功都要保證該工程順暢。他幾次三番，從各個方面強力逼迫，終于把林金同從其“出差”地點弄了回來。林回來后，暫時還沒有誰找他麻煩，顯然是陸欣雨起了作用，蔡仁功的進言他聽進去了。

卻不料轉(zhuǎn)眼間又出了事情。

星期一早晨七時許，有三輛載重卡車于車流早高峰到來前相繼開到市政府大院門外，有數(shù)十名穿工裝戴安全帽加口罩的工人從卡車上跳下，于政府大門外迅速排開，拉出了幾條白色長幅布條，布條上寫有標語，分別是“懇請市政府依法處置無良企業(yè)主”“還我工錢，還我生活”，等等。

這是一起突發(fā)性群體事件。上訪工人來自浦子尾工地，他們所控訴的“無良企業(yè)主”就是他們的老板林金同。工人們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領(lǐng)到應得工資，老板每月只給預支一點生活費，數(shù)額只有應得工資的四分之一。工人們與老板的代表幾番交涉無果，遂前往市政府上訪以求解決。

市委書記陸欣雨在第一時間接到報告，他立刻給蔡仁功掛電話。政府班子里，分管信訪另有他人，只因為問題出自內(nèi)河工程，負責領(lǐng)導為蔡，作為常務副市長其處置權(quán)限也大一些。陸命蔡火速到現(xiàn)場牽頭處置，務必快刀斬亂麻，平息事態(tài)。

蔡回答：“我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了?！?/p>

蔡仁功不是火速，簡直是神速了。陸欣雨電話到時，他確實就在現(xiàn)場，當時上訪人員剛剛拉開他們的長布條，附近開始有人聚集，一些路人停步，圍著看熱鬧，有的拿出手機拍攝。蔡仁功即指揮現(xiàn)場幾位保安與上訪人員接觸，讓上訪者和他們的布條靠一邊，不要妨礙人員車輛通行。蔡仁功自己站在路旁，不停地打電話。幾分鐘后市信訪辦主任帶著幾個干部匆匆到來，警察也趕到現(xiàn)場維持秩序。蔡仁功命信訪辦主任說服上訪人員全體轉(zhuǎn)移到信訪辦，市領(lǐng)導要在那里聽取他們意見，協(xié)商解決問題。而后蔡仁功掉頭走開，先行前往信訪辦，該辦大門就在機關(guān)大院大門近側(cè)。

這時林金同來了電話。蔡仁功在上訪現(xiàn)場不停地打電話，就是找林。林的手機未開，蔡通過幾個途徑傳遞信息，終于把林召喚出來。

“這么早，領(lǐng)導找我有事？”林金同問。

蔡仁功張嘴就罵：“你該死！知道不知道！”

對方大驚：“出什么事了？”

蔡仁功命林金同立刻到市政府信訪辦，協(xié)助解決問題。

“這又怎么啦？”

“裝蒜！別耍心眼！”蔡仁功大怒，“你還想玩過我？”

十五分鐘后，林金同趕到市政府大院，此時大院門外已經(jīng)恢復平靜，上訪者都進了信訪辦，十幾個為首人員在屋里跟蔡仁功與信訪辦人員交談，其余的散在外邊院子里抽煙，交頭接耳。關(guān)于“無良企業(yè)主”的布條已經(jīng)收起來了，他們沒想把動靜鬧得更大。事實上也已經(jīng)不小，此刻互聯(lián)網(wǎng)上已經(jīng)到處可見“還我工錢，還我生活”。

蔡仁功看見林金同到，指著他當眾點評：“說林董事長克扣工人血汗錢，還不夠。我再添加一個罪名，脅迫政府領(lǐng)導?！?/p>

林金同大叫：“領(lǐng)導要我死啊！”

“你不可以死。”蔡仁功斬釘截鐵，“你來跟你們工人說?！?/p>

他語氣平和，像是半開玩笑，話音里卻有強勢。林金同當場檢討，稱自己對不住手下員工，也對不住政府領(lǐng)導。雖然實在是沒有辦法，但他還會再想辦法。他已經(jīng)把公司一處房產(chǎn)抵押出去了，馬上可以借到點錢救急。

經(jīng)半個多小時的勸說，上訪者同意撤離。他們把一封請愿書留在信訪辦，后邊附有數(shù)頁密密麻麻的簽名與手印。

事態(tài)初步平息，蔡仁功站起身，也不多說話，急急忙忙從信訪辦大門走出去，把林金同等人丟在屋里。

領(lǐng)導很忙。

他去了市掃黑除惡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聲稱要“匯報一點情況”。

接待他的還是常太昆。理論上，此刻蔡還是領(lǐng)導。通常情況下領(lǐng)導對下級只做指示，并不“匯報”，此刻例外，蔡仁功以蔡國賓親屬身份跟常太昆交談。他向常介紹其家人近日四處搜尋的詳細情況，其“匯報”有兩個中心詞：“都找了”和“沒有”。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老頭子依然不見蹤跡，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且沒有任何線索。

“我們親屬非常擔心?！彼鋈坏溃袄先思艺垓v不起，太揪心了。”

當著常太昆以及現(xiàn)場一位筆錄干部的面，蔡仁功掉了眼淚。

“也想了解一下，你們是不是掌握了一點線索？”蔡仁功問。

這才是他“匯報情況”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刺探消息。蔡仁功表面賣力找人，實際揣著明白裝糊涂，意在千方百計拖延，試圖“背水一戰(zhàn)”，爭取時間另謀轉(zhuǎn)機。辦案人員當然不會坐等蔡副市長回心轉(zhuǎn)意，主動把老爹交出來，這些日子里他們一刻不停始終都在尋找。蔡仁功顯然很不放心，唯恐對方已經(jīng)查到蛛絲馬跡，因此上門打探，以求防在前頭。

常太昆表示他沒有更多的情況。蔡仁功苦笑：“有的話你也不能說?！?/p>

他倒是很明白。

“匯報”畢，蔡仁功告辭，繼續(xù)其艱苦而悲壯的尋父之旅。

吳霖突然有發(fā)現(xiàn)，問了一個問題：“他怎么會那么快？”

這指的是蔡仁功“匯報”前處理的那起突發(fā)事件。上訪人員剛剛拉起布條，蔡仁功就趕到現(xiàn)場，先于信訪辦主任之前，只比大門保安差一步。如此神速令人吃驚，他是怎么做到的？這個細節(jié)與黑惡案件或追蹤老頭子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是吳霖注意到了。

“悄悄了解一下?！背Ｌソ淮?/p>

這一了解就明白了：蔡仁功并非長了翅膀，可以從家中陽臺閃電般飛到市政府大院。之所以那么快，是因為他是從近在咫尺的市政府大樓九樓他的辦公室趕到現(xiàn)場的。當晚他沒有回家，在自己的辦公室過夜。他的辦公室有一張折疊沙發(fā)，那是兩用的，平時疊起來讓客人坐，需要時拉開便相當于一張單人床，可以用來午睡，過夜稍嫌勉強，湊合著當然也行。

根據(jù)了解，近幾晚蔡仁功都在辦公室湊合。事實上不僅僅是過夜，自從省城返回本市，趕到浦子尾工地開現(xiàn)場會那天起，他似乎還沒回過家，已經(jīng)完全以辦公室為家了。為什么呢？因為近日特別忙，有“35214安全屋”要做，有很多電話要打，再加上老頭子不見了。如此解釋似有道理，卻也不免顯得異常。

“會不會是……家里有些情況？”

難道有一只老虎突然闖進他的住宅，盤踞在里邊，令主人膽寒而退避三舍？絕對不可能。沒有哪只老虎能闖進城市某小區(qū)某高樓，走出電梯按響某戶人家的門鈴。但是老虎做不到，人卻可以。此刻恰有一個人下落不明多日，遍尋無著，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或許他在那里？他不是一只老虎，不會張開血盆大口吃掉誰，特別不會吃掉該住宅的合法主人，于該主人卻意味著巨大風險。

蔡國賓失蹤之后，辦案人員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接觸了他的每一個比較親近的人，以求尋找線索，卻一直沒有去注意其大孝子的住宅。一方面是因為以常理推想，老頭子藏匿在那里的可能性極小。調(diào)查該老頭實是調(diào)查其子的前奏，老頭子逃到兒子那里豈不是把兒子往絕地推？而兒子在自己家里金屋藏老更是引火燒身，他怎么會那般行事？另一方面還有干部管理權(quán)限問題。蔡仁功是常務副市長，省管干部，按現(xiàn)行干部管理規(guī)則，在省里做出決定之前，本市可以去查他家老頭，卻不能擅自調(diào)查蔡仁功或?qū)λM行監(jiān)控。因此除非絕對必要，工作小組目前不能多接觸蔡仁功，對他的若干異常也難以迅速全面掌握。或許這些因素被蔡家父子料定，他們干脆就把安全屋設進副市長官邸，恰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此刻父子倆過多接觸自然風險加大，出于謹慎，蔡仁功作忙碌狀每日過家門而不入。所謂“不入”當然也可能有假，或許蔡仁功會在某個不為人察覺的安全時間點偷偷潛回家，父子密謀，共同對抗調(diào)查。此刻風聲鶴唳，于蔡氏父子無疑是重大關(guān)頭，表為其父，實為其子，堪稱生死攸關(guān)。

如果真是這樣，該同志的膽子真是比天還大。在把父親偷偷藏匿家中之際，他還裝模作樣氣喘吁吁滿世界找人，為父親病體而擔憂下淚，其表演功夫簡直無與倫比。

4

懷疑迅速得到印證。

辦案人員從小區(qū)監(jiān)控資料入手搜索，沒有找到直接證據(jù)，卻發(fā)現(xiàn)了異常。

如果蔡國賓出逃后藏匿在附近鄉(xiāng)間，鄉(xiāng)村相對薄弱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對他有利。而如果竟然一頭鉆進城里，他很難指望茫茫人海提供掩護，倒是多得多的安防設備會讓他更難遁跡。從村中那座蔡氏小樓，到城市西郊蔡仁功的住宅，一路上有足夠多的探頭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小區(qū)內(nèi)更加嚴密，從大門口到停車場，從各幢大樓門廳到每一部電梯，都有探頭在靜悄悄地監(jiān)控，幾乎沒有死角。理論上說，蔡國賓想進入蔡仁功宅，不可能不在若干個探頭下經(jīng)過。即便有人把他藏在轎車后座送達小區(qū)，讓他避開從路面直到小區(qū)大門口的所有探頭，他還是會在小區(qū)地下停車場現(xiàn)身。假設送他的人特別有經(jīng)驗且擅長躲避，直接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的特定電梯間外，老頭子也會走進那部電梯的探頭里。

但是他就是不出現(xiàn)。

在上級尚未做出決定之前，辦案人員不能直接對蔡仁功實施監(jiān)控，進入小區(qū)追索蔡國賓是否潛入?yún)s沒有問題。辦案人員發(fā)現(xiàn)本小區(qū)安防設備齊全，工作狀態(tài)良好，保安室里一面屏幕墻，小區(qū)各角落各重點部位盡在墻上顯現(xiàn)。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辦案人員點了三幢住宅樓，調(diào)看近日這三幢樓的電梯監(jiān)控記錄，蔡仁功宅所在的二號樓為其中之一，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

“二號樓沒有資料。”安保人員說明。

“為什么？”

“沒有記錄。”

“為什么？”

小區(qū)物業(yè)負責人被請來做解釋。他說：“主要是考慮領(lǐng)導?！?/p>

蔡仁功是居住于本小區(qū)里最大的領(lǐng)導。半年多前，物業(yè)負責人到蔡家拜訪，征求領(lǐng)導對物業(yè)工作有何意見與指示。蔡仁功做了充分肯定。物業(yè)負責人告辭時，蔡把客人送到電梯口，指著安裝在電梯里的探頭開了句玩笑：“一舉一動都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負責人忙稱本小區(qū)安防設備完備，工作狀態(tài)良好。蔡仁功交代：“注意點，不要誰想看就看，誰想買就賣?！笔裁匆馑寄?？據(jù)傳有人在收購各級領(lǐng)導干部的隱私照片和影像資料，明碼標價，歌廳唱歌若干元，酒樓喝酒若干元，公共場所爆粗、罵娘若干元，收送財禮若干元。電梯探頭里免不了也有可用資料，例如大包小包來來去去，有的還能看出是煙是酒或者別的什么。這些資料沒準都可以賣兩個錢。蔡仁功點到為止，并不多講，物業(yè)負責人卻出了一身冷汗。該負責人經(jīng)反復考慮，決定做點調(diào)整。他向蔡仁功反饋，擬保留二號樓電梯監(jiān)控探頭，要求安保人員時刻盯緊，隨時防止安全意外，同時不留任何資料，杜絕隱私泄露風險。蔡仁功問：“安全沒問題吧？”負責人連稱：“沒問題?！辈瘫硎荆骸澳銈兛梢栽囋??！睆哪且院缶驼沾宿k理，表面上屏幕墻二號樓電梯監(jiān)控與其他探頭無異，后邊卻不做記錄，該探頭已經(jīng)無異于鄉(xiāng)下農(nóng)民在田間立起來的驅(qū)鳥稻草人。由于知情人極少，住戶除蔡仁功無人知曉，小偷當然更不知道稻草人底細，所以該樓至今安然無恙，沒有發(fā)生入戶行竊之類的安全問題。

這無疑成為安全漏洞，給蔡國賓不露形跡潛入提供了方便。

問題蔡國賓是否真的在這里，蔡副市長官邸是否真的成了其父的安全屋？

當晚，工作小組有了進一步發(fā)現(xiàn)。

晚十點來鐘，辦案人員在小區(qū)的工作告一段落，一行人離開小區(qū)。這時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了七八個小時，連晚飯的時候都是在小區(qū)安保室邊吃快餐邊看探頭資料。離開小區(qū)經(jīng)過二號樓時，一位年輕辦案人員情不自禁抬頭觀察，拿指頭從上往下數(shù)，辨認哪一層是倒數(shù)第三層也就是第十六層。他找到了那一層樓，同時注意到該層最東側(cè)三個房間燈火通明，一排明亮燈光從窗戶透將出來。那三個房間屬于1601，蔡仁功宅。

年輕人有疑問：“不費電嗎？”

吳霖輕描淡寫：“可能是主人在找東西?！?/p>

根據(jù)物業(yè)提供的情況，二號樓是精裝樣板樓，這幢樓的業(yè)主們比較省事，無須敲柱砌墻大搞裝修，看中意了買下來，抹布一抹便可拎包入住。購買類似精裝房的業(yè)主通常不對住宅布局做大的變動，會基本維持原本模樣。從物業(yè)提供的建筑平面圖看，二號樓東側(cè)住宅都是四室二廳結(jié)構(gòu)，南北通透。四間房里，有三間在南側(cè)，都按臥室設計，分別是主臥、次臥和客房。另外一間房在北側(cè)，設計為書房。蔡仁功是三口之家，夫妻倆加一個兒子。蔡子很牛逼，兩年前考上大學，就讀于北大。目前住在這套住宅里的實際只有蔡仁功夫妻倆。蔡妻是市博物館行政人員，工作比較輕松。閑來無事，把家里的燈逐一打開，照得到處亮堂堂，電費自己出，別人管不著。

當晚吳霖獨自回到小區(qū)繼續(xù)觀察。在上級決定對蔡仁功進行調(diào)查并監(jiān)控之前，吳組長此刻的觀察屬于自發(fā)行為，出自對盡快找到潛逃調(diào)查對象蔡國賓的迫切心情。經(jīng)過比對分析，吳霖判斷蔡宅三個朝南房間里，中間那一個，也就是次臥的房間亮燈屬于臨時偶發(fā)，亮過一陣便熄滅。這個房間應當是蔡子的臥室，其赴京上學后原樣保留，寒暑假歸來時仍然由他使用。次臥的兩側(cè)，也就是主臥和客房的燈光一直亮著，直到深夜，最靠東頭的主臥先熄燈，近一個小時后客房才進入暗黑模式。這表明兩個房間均有人居住。蔡仁功夫妻住的當是主臥，誰住在客房里？不排除蔡仁功事情多，為避免干擾家人而與妻子分于兩室睡覺的可能。問題是近日蔡仁功忙得過家門而不入，他不可能半邊身子躺在辦公室的單人床上，半邊身子鉆進家中客房里。

因此這個房間很可能就是蔡國賓的安全屋。這當然也還屬于推測。有什么辦法能夠加以驗證？一個直接的辦法就是打上門去，例如以例行燃氣安全檢查為名入戶。這套住宅的廚房在北側(cè)，燃氣表和閥門安排在廚房里，檢查員可以名正言順進入廚房，雖然不合適跑到南側(cè)把幾間臥室的門一一推開進去找人，卻也可以在門廳做進一步觀察，例如拖鞋怎么擺、外衣怎么掛、沙發(fā)靠墊什么狀態(tài)等，從中發(fā)現(xiàn)更多蛛絲馬跡。

還有一個更直接的方式：與蔡仁功短兵相接。

那一天常太昆給蔡仁功打了個電話，稱有重要情況需要匯報。蔡仁功即回答：“來吧。我在辦公室?！?/p>

常、吳兩人馬上趕到政府大樓九樓。蔡仁功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開一個碰頭會，屋里坐有七八個人，碰頭會內(nèi)容還是“35214安全屋”。常太昆他們到時，蔡仁功把碰頭會暫停，讓與會者到走廊去休息片刻，自己與兩位來客閉門會談。常、吳兩位“匯報”的重要事項必與其父有關(guān)，作為大孝子當然得格外重視。

吳霖直截了當，向蔡仁功“報告”了一個情況：有目擊者稱近日看到過蔡國賓，就在蔡仁功宅所在小區(qū)附近。

蔡仁功把手上拿著的一支水筆在辦公桌上敲了一下。

“怎么可能呢！”他作難以置信狀，“要是到了附近，為什么不到我那個1601？”

吳霖差點就脫口而出：“他不就在那里嗎！”

蔡仁功表示他很著急，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家人的擔憂每一秒鐘都在加重。這幾天親友們?nèi)鲩_網(wǎng)到處找，大家都吃不下睡不著。他自己沒有片刻之閑，忙完工作便是找人。老頭子下落無著，一個病老頭能撐多久？當兒子的能不著急嗎？

他確實顯得焦慮，不可能是佯裝。與其說是因為父親下落不明，不如說是因為自知在玩一場危險的游戲。他肯定深知其風險，也深知更大的風險還在其后。

常太昆試探：“蔡副市長準備向公安部門報告失蹤嗎？”

“我在考慮?！?/p>

類似人員下落不明，只能由其親屬向派出所報告，其他任何人越俎代庖，法律上并不認可。如果蔡家親屬到派出所報案，有助于表現(xiàn)蔡仁功所一再表達的“很著急”“很擔心”。但是一報案事情便正式升級，蔡仁功是副市長，其身份讓案情更顯嚴重，公安部門必調(diào)動起大量資源和力量直接介入，如果最后證明事涉欺詐，后果必嚴重十倍。所以蔡仁功需要“考慮”，且肯定不會這么做，理由可以是“擔心影響不好”。

蔡仁功還要開會，常、吳兩位不便久談，匆匆告辭。

常太昆他們沒有直接提到懷疑蔡國賓就在1601，這是有意留有余地。他們預料蔡仁功會斷然否認，為什么還要去“匯報”一下？這就是所謂敲山震虎，或稱打草驚蛇。必須讓蔡仁功知道人們已經(jīng)有所懷疑，安全屋已經(jīng)不安全，迫使他另想辦法。他的應對辦法不外兩條，一是接受現(xiàn)實，把父親交出來接受調(diào)查。二是繼續(xù)對抗，把父親轉(zhuǎn)移到其他安全屋。如果是前者最好，如果是后者，工作小組需要繼續(xù)追蹤，但是也比目前藏在蔡仁功家中，讓人投鼠忌器要好。

不料蔡仁功竟還有第三個選項。

當天下午，蔡仁功的弟弟蔡仁業(yè)開著他的比亞迪轎車，把其母從鄉(xiāng)下送到小區(qū)1601。蔡仁業(yè)地形不熟，未能避開地下停車場探頭，其行蹤被一一記錄在案。辦案人員發(fā)現(xiàn)他除了把人送來，還大包小包送來一堆物品，其中有一只泡腳盆。

蔡國賓的現(xiàn)任妻子是他在前妻病故后再娶的，與蔡仁功沒有血緣關(guān)系。據(jù)說蔡仁功與繼母關(guān)系一般，一向只管她叫“姨啊”，那是本地方言，相當于城里人的“阿姨”。蔡仁功肯定不會因為父親失蹤，擔心繼母孤單而把她接來。此刻該婦人待在自己親生兒子蔡仁業(yè)夫妻身邊，肯定會感覺更自在。把這位繼母從鄉(xiāng)下接到蔡宅只有一種可能，或稱是一種需要，那就是照料老頭子。老頭子有病，跑到任何地方都需要有人照料。必須有人給他做他愛吃的，讓他按時用藥，為他泡腳擦腳，加上洗澡換衣服。這些日?，嵤?，只有其妻可以提供全方位服務，除此之外絕無他人。孝子在這方面難比妻子，兒媳更不用說。僅從這位婦人和那只泡腳盆來看，基本可以斷定蔡國賓的安全屋確實就在1601。同時也可以推斷，老頭子潛入此屋之后，屋主具體承擔照料之責，恐已苦不堪言，特別是蔡仁功的妻子，費盡心力，處處做到位也難。既然安全屋不再是秘密，索性不管不顧，既不承認，也不交出，更不轉(zhuǎn)移，讓老頭子繼續(xù)待著，同時把繼母接來，既能讓老頭子得到最好的照顧，也讓蔡仁功夫妻多少緩一緩氣。

當晚，蔡仁功不再以辦公室為家，堂而皇之返回小區(qū)?；蛟S他要在自己家中為父親泡腳，想怎么泡就怎么泡，只是尚不便陪他下樓走路“活血”。

現(xiàn)在怎么辦？可以聽任蔡家父子如此玩“躲貓貓”，公然對抗調(diào)查嗎？在蔡仁功還沒有從市領(lǐng)導位子上落馬之前，是不是蔡國賓就能待在那個安全屋里，父子倆想玩多久玩多久，任誰都拿他沒辦法？

那一天又是市長辦公會，一如既往，蔡仁功主持，三下五除二，幾個議題一一研究過，不到下班時間即宣布散場。會后范寧走到蔡仁功面前提出：“蔡副，需要跟您交換一點意見，不需要很多時間。”

“哎呀，咱們另約怎么樣？”

“不行?！迸笔虚L斬釘截鐵。

“對不起范副，我還得馬上去……”

“找父親。我知道?！狈秾幷f，“我就談這件事?！?/p>

蔡仁功略吃驚，不再推托。

他們?nèi)チ瞬倘使Φ霓k公室。坐下后蔡給范倒了杯茶，自嘲道：“這些天見到范副只想繞道溜走，好比老鼠見了貓。那份《紀要》實在太說不過去了?！?/p>

“那沒什么?！?/p>

范寧已經(jīng)去向陸欣雨請求，將旅投交還給蔡仁功，她不想管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辈倘使α⒖探忉尅?/p>

“我就是這個意思。”范寧不含糊。

關(guān)于旅投確有一些內(nèi)情。提出成立這么一家市屬旅游投資發(fā)展企業(yè)的是蔡仁功，初步方案也是蔡召集相關(guān)部門制訂的，而后還是蔡仁功自己向陸欣雨建議，從功能考慮，把旅投這一塊劃給范寧。旅投是從城投分出，且城投依然是未來旅投的最大股東，城投由市國資委主管，蔡仁功分管國資委，因此無論怎么“投”，理論上蔡都管得著，只不過確定劃給范寧后，相關(guān)事務主要還由她去拿主意。當時恰逢沿河景觀帶項目推進之際，該項目為內(nèi)河整治的一大配套，擬在治理工程完成后，趁熱打鐵沿河建設一條景觀帶，包括步道、公園、觀景臺和相關(guān)附屬旅游商業(yè)服務設施等，從而變昔日臭水溝為來日旅游打卡點。范寧接手前該項目已經(jīng)籌備了一段時間，接手后推進加速，很快完成了第一期工程招標，中標單位為省內(nèi)重要工程企業(yè)城際集團，該集團總部在省城，全省各地都有項目，沿河景觀帶是其進軍本市的標志性項目。

當時蔡仁功調(diào)侃：“美女碰上帥哥，肥水流入外人田?！?/p>

所謂“帥哥”說的是城際集團的老板賀來，賀很年輕，四十出頭而已，有留美背景，能講一口流利英語，風度翩翩，與號稱“美女”的博士副市長范寧很搭。蔡仁功調(diào)侃他們，話里透著一股酸氣。所謂“肥水流入外人田”暗指景觀帶項目招標結(jié)果。城際是外來企業(yè)，本市也有若干工程企業(yè)參加該項目競標，包括林金同的偉達工程集團，結(jié)果地頭蛇不抵強龍，項目讓外來企業(yè)競得。

范寧說：“招標只能嚴格按照規(guī)則，該是誰就是誰?！?/p>

從那時起，蔡仁功便對旅投事項屢屢作梗，以致一份《紀要》都要反復拿捏。范寧有個性，找書記抱怨，甚至提出撂挑子，雖屬氣話，但也是事出有因。

“其實我只是對那個帥哥有一些負面看法。”蔡仁功表示。

“他得罪你了？”

“是我得罪他。”蔡仁功自嘲，“后果有點嚴重?！?/p>

蔡仁功提到了林金同。那一回林金同的員工上訪，拉布條罵“無良企業(yè)主”，蔡仁功把林金同叫來，給林加一條罪狀叫“脅迫政府領(lǐng)導”，這可不是胡亂加罪。實際上，蔡仁功一眼就看出來，肯定是林金同親自策動、導演該群體事件，那叫作“苦肉計”，打出“無良企業(yè)主”布條只是為了幫林撇清關(guān)系。林金同是以這種方式向政府施壓，要政府給錢。這里的背景因素是：近年間偉達工程集團在本市承接了若干政府項目，包括醫(yī)院新門診大樓、文化三館建設等，至今還有大筆工程款出于各種原因被拖欠，最長已經(jīng)拖欠四五年，并非工程質(zhì)量上的問題，主要還是政府流動性資金緊張，財政困難。浦子尾工程也有這方面的問題，負責項目的城投集團的流動性資金一直不寬松，很難按照協(xié)議及時撥付工程款，所以林金同屢屢向蔡仁功訴苦討錢，還搞出一場上訪，玩苦肉計施壓。但是無論林金同怎么玩花樣，都屬總體可控，一般不會弄得不可收拾，本土企業(yè)這方面比較有利，畢竟知根知底，解決問題的途徑多，企業(yè)資產(chǎn)人脈大多在本地，跑也跑不到哪里去。相比起來城際就有很大不同。城際與偉達兩家企業(yè)在本市有競爭，城際集團也曾參加浦子尾工程招標，輸給了偉達，景觀帶項目則反過來。蔡仁功感覺，城際這種企業(yè)越大越強越有名就越難對付。帥哥神通大，招數(shù)多，地方上根本控制不了，工程能否按要求做好很難說，弄不好雞飛蛋打，人家賺得盆滿缽滿，拍拍屁股跑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地破爛，一筆巨債讓地方上去背。

“那么嚴重？”

“僅供參考?！辈倘使φf，“也要請范副諒解?！?/p>

范寧卻不跟他多談“參考”，直截了當表示：“我聽說你父親的事了?！?/p>

“是嗎？”

“據(jù)說是你把他藏起來了?！狈秾幹毖圆恢M。

蔡仁功挺意外，一時無言。

“就藏在你家里?！?/p>

蔡仁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范寧好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

“太可笑了！”他說。

范寧卻不笑：“這不是好辦法，不應該?！?/p>

為什么不應該？范寧說，無論蔡仁功對她有什么看法，她自己是從一開始就非常佩服蔡的。她當副市長的時間不長，起初什么都不會，就是把蔡當作模板，觀察蔡怎么處理事情，怎么協(xié)調(diào)怎么拍板，這才一點點上手。記得當時她常去請教，蔡總是不吝賜教，對她幫助很大。近期外界風言風語，稱蔡要出事了，她很不安，也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做了些了解。以她目前所知，蔡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大特別嚴重的問題，不像外邊所傳。她發(fā)現(xiàn)陸欣雨也持同樣的看法。彼此共事這么些年，心里確實不忍，她特別不希望蔡突然栽個大跟頭。

“謝謝?！辈倘使φ{(diào)侃，“也許我會藏，特別大特別嚴重的問題范副還不知道?！?/p>

“那就該自己去說，爭取主動，減輕后果?！狈秾幷f。

“我會認真考慮?！辈倘使φ{(diào)侃，“雖然風雨飄搖，自認為這個蔡其實不錯?！?/p>

“為什么會風雨飄搖？”

蔡仁功稱凡事皆有因果。有些特殊情況下，沒事也能整出一大堆事來。碰上了能怎么辦？雖然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難以逃避，但不到山窮水盡還是不能放棄，該想辦法還得想辦法，該努力還要努力。

“我認為現(xiàn)在這樣不是辦法?！狈秾庍€是直截了當。

關(guān)于蔡仁功父親的事情，根據(jù)范寧目前所了解，她個人認為性質(zhì)還可以斟酌，處理得好未必不可挽救。但是目前這種狀態(tài)絕對不行，藏匿不出，對蔡家父子都非常不利，只會推動事情往壞的方向發(fā)展。這個道理蔡仁功肯定比誰都明白，根本無須范寧來說，只是當局者迷，心里的一道坎過不去。范寧非常希望蔡仁功權(quán)衡輕重，放下顧忌，正確對待，盡快處理好，不要弄個無可挽回。

“確實是肺腑之言。范副總是這么善良?！辈倘使Ρ硎荆盁o論如何我要感謝?！?/p>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讓范寧看他的右掌小指。當著她的面蔡活動那根指頭，原來略有畸形，始終顯得蜷縮，無法伸直到位。

“我曾經(jīng)打算拿這根手指頭去評殘?！辈倘使ψ猿?，“雖然等級不高?！?/p>

“小時候受傷的？”

“小學二年級。不是受傷，是老頭子打的?！?/p>

范寧很吃驚。

蔡仁功說，他從小是村中小混混，仗著父親是村干部，桀驁不馴，超級頑劣，上學后不思悔改，打同學、罵老師、撕課本、逃學，幾乎無惡不作。父親沒少教訓他，二年級那次鬧大了，班主任告到家里，父親一怒之下，決意讓他長記性，把他手掌按在桌上，順手抓起一根木棒打那根小指頭，一棒致殘。從那以后他恨死了父親，但是也給打疼了，學乖了。成年之后回頭想想，如果當年父親不這么狠，他最大可能是繼承父親衣缽，在家里當個村主任，或許還是個村霸，哪有今天什么蔡副市長。比較起來，他弟弟要好一些，父親雖然依舊嚴厲，但畢竟父母疼小子，打起來手下留情，所以弟弟只當?shù)讲谈毙ｉL，比哥哥略遜一籌。

“開玩笑?！彼f，“自曝家丑?！?/p>

“你兒子也是這么打出來的？”范寧問。

相反，蔡仁功從不打兒子。實際上他一直非常忙碌，兒子主要是其母教育，兒子懂事，成為學霸，母親功勞最大。蔡仁功覺得自己最成功之處不在于當官，而在于妻子不錯，兒子挺好，從來不需要他多操心，讓他后顧無憂。說起來，最讓他放不下的還是老頭子。他知道老頭子這么些年一直通過阿擺操控村政，也曾設法勸說過，甚至想把弟弟、弟媳調(diào)入市區(qū)，在城里給父親兩口和弟弟一家買房子，把他們與老家切割開。老頭子很固執(zhí)，不聽，做兒子的很難強迫老爸。父親讓他幫助村里做過不少事情，他是能幫則幫，小心處置，除了支持公益，其他的基本不過問不插手，唯有阿擺與陶山水鬧出葬禮風波那一次，他聞訊后直接給阿擺打電話，命他主動去陶家道歉，設法調(diào)和雙方關(guān)系?？上О[就那么個德行，矛盾難以根本化解，冤冤相報，以致弄成這樣，牽累了七老八十的老頭子。

“自己感到也有責任?！彼袊@，“這道坎心里真的很難過去。”

“你得挺過去。你知道的。”

蔡仁功一聲不吭。

5

第二天蔡仁功便有所動作。

確如范寧所說，秘密已被知曉，安全屋已被識破，這時候繼續(xù)裝聾作啞，硬扛下去真的不是辦法。范寧都這么清楚，蔡仁功自己還能不知道？范寧是黨外人士，身份與紀委、監(jiān)委、政法、公安都搭不上，肯定有人有意識地把部分內(nèi)情透露給她。她以個人名義，出于班子同事的工作情誼出面找蔡，出自真心和好意，不愿意看到蔡仁功弄個無可挽回。她是女子，近日她分管的旅投等事情又被蔡仁功故意拖延折騰，這種情況下人家不計較，反而主動前來坦承相勸，對蔡仁功實比任何人都更有影響。

那一天是星期六，蔡仁功罕見地沒有到辦公室去，在家里一直待到上午九點半，才出門進了電梯。有一個人與他一起從家門走出，正是失蹤多日的蔡國賓。老頭子至此終于現(xiàn)身，果然此前是把兒子這里當成了安全屋。他換上一件嶄新的外套，氣色不錯，不像數(shù)日前監(jiān)控探頭里騎一輛電動車出逃時那般灰頭土臉。電梯上恰有別的業(yè)主在場，他們注意到蔡仁功神情淡漠，上電梯時一手按著電梯門，一手伸出去扶老頭子。父子倆乘電梯一直下到地下停車場，有一輛比亞迪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是蔡家老二開的車。兄弟倆陪送老頭子，比亞迪迅速開出了小區(qū)。

他們是送老頭子投案自首嗎？雖然時逢雙休，工作小組和掃黑除惡辦都正常上班，可容送人上門。事到如今，蔡仁功已經(jīng)沒有其他選擇。把老頭子交出去，并不意味著事情就此了結(jié)，相反只會是更大事情的開始，他們當然很明白。昨晚父子倆在安全屋里一定有過一番漫長而艱難的交談，蔡仁功在說服自己之后，還需要說服老頭子。病老頭在面臨調(diào)查之際逃跑藏匿，顯然是心懷恐懼，此刻要被兒子交出去，必定是一百個不愿意，說不定會咬定死也不走，還會抱怨兒子貴為副市長，竟連疾病纏身七老八十的親爹都保護不了，這種兒子生下來養(yǎng)起來何用？兒子可以如父親早年那樣，抓過一只老手掌按在桌上，一棒致殘以壓服嗎？當然不行，必須一邊細心為他泡腳，一邊耐心做思想工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事實上只要能放下，也沒必要過于擔心，辦案人員不會太為難老人，雖然不可能幫他泡腳，卻不會有意過不去，畢竟老子頭并不是主要目標。年紀這么大的病老頭其實是額外負擔，萬一老人身體惡化，于辦案方還挺麻煩。因此與其東躲西藏擔驚受怕，不如豁出去，大不了待幾天就解脫回家。除了說服老頭子同意被兒子交出去，父子倆肯定還探討了應對之策，包括為什么跑？是誰的主意？跑的過程如何？怎么潛入小區(qū)？以及以往如今村里村外涉黑涉惡各種問題。所有老頭子在調(diào)查中可能會被問到的都必須想到，必須有回答腳本。考慮到接下來的案件深入，有必要抓住最后的時機，統(tǒng)一口徑，建立攻守同盟，打死了都得這么說。類似思想工作有如臨陣磨槍，沙盤推演，準備充分，才好把人交出去。

不料比亞迪卻不是去投案，它穿城而過，開上前往蔡家小樓的道路。

原來是把他送回家。根據(jù)“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原則，讓老頭子回到他潛逃前的地點，也算畫上一個句號。吳霖他們有興趣，那就去那里帶走他吧。

問題是老頭子的妻子，還有那只泡腳盆卻未曾上車隨往，莫非還得分批進行？

比亞迪在離蔡家小樓還有兩里路之處止步不前。

這是在鎮(zhèn)上，這里有一家小吃館，有一面大招牌，上面寫著“咸菜大腸頭”。這家老店有一批鄉(xiāng)間老主顧，老頭子為其一。以往其兒子回家探父時，常會陪同老爹走路“活血”，一直走到這里，吃一碗咸菜大腸頭，滿足老頭子口腹之好，然后再掉頭往回走。

他們到達的時候還遠不到飯點，小吃館里暫時沒有其他顧客。父子三人圍坐在一張圓桌邊，本日熱騰騰第一鍋端上來，三人剛剛開吃，蔡仁功的手機響了。

浦子尾工地告急：部分工人鬧事，拒絕工作，原因是沒有領(lǐng)到工資。上幾個月拖欠的工資還沒有補發(fā)，本月工資又已拖欠。鬧事者雖然只是部分員工，卻給整個工地造成波動與混亂，且有擴大趨勢。鬧事員工聲稱只要老板給錢，他們馬上發(fā)動機器，不發(fā)錢就只能把事情鬧大，請政府來解決。目前工地鉤機和鏟車已經(jīng)基本停止運行。

這一次不是“苦肉計”，鬧事者屬臨時自發(fā)行為，他們不上訪，不拉布條，也不制造影響，目前只是情緒沖動，就地躺平。給蔡仁功打電話告急的不是別人，就是公司老板林金同本人。林稱已經(jīng)派出手下所有工頭到現(xiàn)場維持秩序，他本人也會立刻趕到工地。無奈此刻公司賬上只有負數(shù)，根本拿不出錢，即便把林老板千刀萬剮，也給員工們發(fā)不了一分錢。

蔡仁功罵：“要是把工程搞黃，林老板死定了！”

林金同叫喚：“領(lǐng)導快救我！”

蔡仁功把手機一關(guān)，不予理會。

他們繼續(xù)享用咸菜大腸頭。

又一個電話打到蔡仁功手機上。

“蔡副市長，我是吳霖。”

“吳組長啊，什么事？”

“您父親跟您在一起，是嗎？”

“是啊?！辈倘使敛谎陲?，“我陪他吃頓飯?！?/p>

“我們就在附近。”

“是嗎？”

吳霖說他們可以等一會兒，到時候可否請蔡仁功回避一下？蔡仁功覺得什么時候方便，盡可先離席，走出“咸菜大腸頭”就行，有一部車可以送他回市區(qū)。剩下的事情交給他們就可以。他們會嚴格按照規(guī)則行事，蔡仁功不必擔心。

蔡仁功笑笑：“謝謝，不急?！?/p>

工作小組堪稱準確高效，顯然蔡國賓一露面，他們就注意到了，然后便迅速跟進。蔡國賓下落不明已經(jīng)多日，辦案人員千方百計尋找，一旦發(fā)現(xiàn)蹤跡自當窮追不舍。他們追蹤蔡國賓有足夠理由，完全符合規(guī)定。理論上說，即便當著蔡仁功的面，他們也完全可以對蔡國賓宣布相關(guān)決定，帶老頭子去配合調(diào)查。但是畢竟蔡仁功是現(xiàn)任副市長，他在場不免讓辦案人員有所顧慮。如果接下來輪到蔡仁功要“進去”被調(diào)查，那要由層次更高的案件辦理人員來對他宣布。此刻吳霖他們還必須以現(xiàn)任領(lǐng)導視之，予以足夠尊重，給他留個面子。

蔡家父子三人繼續(xù)吃飯，老頭子顯得很滿意，紅光滿面。蔡仁功自己吃得不多，卻一直待在桌邊。在老頭子吃飽喝足之前，蔡仁功沒像吳霖建議的那樣，找個“方便”時候起身離席，自行回避，讓辦案人員去完成他們的任務。也許蔡仁功是感覺不忍，想在交出去之前讓老頭子吃個痛快？老頭子終于吃飽了，站起身說了句：“走?！鄙砼詢蓚€兒子隨之而起，一人扶一邊，帶著老頭子走出了小吃館。他們的比亞迪就停在門邊，一旁還有幾部小車，吳霖他們的車應當就在其中。

蔡仁功把父親扶上車后排，自己往前一步，拉開前排右側(cè)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座位上，比亞迪“轟”地開了出去。

吳霖他們沒在現(xiàn)場采取進一步行動。

比亞迪上路了，竟沒有朝向兩里路外的蔡家小樓，而是原路返回。這時道路車輛很多，略堵，半小時后轎車才駛進市區(qū)。吳霖他們緊追不舍，大家都覺得納悶，不知道蔡仁功想干什么，或許他還是要親自送父親去掃黑除惡辦投案？投案之前讓父親大吃一頓，好比舊時槍斃犯人之前給一頓酒菜？為什么就不愿意直接交給吳霖？

不料該比亞迪竟是奔回蔡仁功所居小區(qū)，?？坑诘叵峦＼噲觥２虈e由其小兒子陪同上電梯，回到了1601室。在公然露面，于城區(qū)鄉(xiāng)間跑了一大圈，飽餐一頓咸菜大腸頭之后，蔡國賓非常愜意地又回到了他的安全屋。

蔡仁功沒有回家，有一輛政府公務車停在地下停車場等候，是蔡于回城途中打電話緊急招來，提前守在他家樓下的。蔡仁功一到，即換乘那輛公務車，迅速離開小區(qū)。

現(xiàn)在怎么辦？蔡國賓已經(jīng)跟蔡仁功分開，沒有待在同一個物理空間。辦案人員可以進入1601安全屋把老頭子帶走嗎？理論上完全可以，但是得考慮雖然蔡仁功不在場，該住宅卻還是屬于他。在未得主人邀請的情況下，擅入私宅有所不宜，特別是該主人身份特殊，且待在安全屋里的老頭子可能不愿意開門迎客。這種情況下采取激烈行動必須報經(jīng)主管領(lǐng)導同意，同時未必有利。辦案人員始終很注意掌握分寸，當天他們之所以一直沒有采取攔截行動，也因為蔡仁功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合作跡象。蔡與父親離開安全屋時未做任何偽裝與躲藏，表明已經(jīng)想明白了，此刻不在乎被誰看到，來就來吧。吳霖給蔡仁功打電話時，他沒有否認自己與父親在一起的事實，對吳的回避建議也沒有反對，只說“不急”而已，這也似有合作之意。目前情況下，讓他自己把老頭子交出來最好。但是這絕不意味著可以一直拖延。

當天上午，蔡仁功離開小區(qū)后匆匆趕到浦子尾工地，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批有關(guān)人物，都是蔡仁功在陪同父親吃罷咸菜大腸頭后，返程途中用電話下令召集到現(xiàn)場的，有如此前其父失蹤當天，他從省城返回途中下令召集浦子尾現(xiàn)場會一般。

那時現(xiàn)場氣氛緊張而凝重，躺平風潮已經(jīng)波及整個工地，所有施工機械全都熄火，趴窩，一動不動。林金同手下管理人員在工地上到處亂竄，試圖說服這里一伙那里一群聚集于各角落的工人回到工作崗位，稱老板已經(jīng)承諾，保證盡快解決欠薪問題。類似承諾已經(jīng)無法再令人相信，此刻任何言辭都蒼白無力，沒有真金白銀難以撬動工程，而汛期正在一天天逼近。

蔡仁功帶著幾大員進了工棚，林金同在里邊抽煙、喝茶，表情漠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之態(tài)。

“領(lǐng)導把我抓去關(guān)了吧，完蛋了?！彼f，“什么辦法都不管用。”

蔡仁功發(fā)怒：“放心，便宜不了你?！?/p>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指著身邊的曹欽問：“曹董事長，你在這里是大金主還是大欠主？”

曹欽尷尬：“蔡副，您都清楚?！?/p>

曹欽是城投集團的董事長，他在這里可以算大金主，因為內(nèi)河整治項目由政府委托城投負責。但是他也是大欠主，因為很難按協(xié)議足額及時把工程款發(fā)給施工單位。于偉達工程集團而言，除了眼下浦子尾工程相關(guān)款項，另有幾筆以往的待結(jié)工程款也掛在城投賬上，其中還有城投集團成立之前的項目遺留，后來整合劃轉(zhuǎn)到城投。作為市政府的主要融資平臺，城投集團得承擔現(xiàn)在，也承擔以往，債務負擔相當沉重，流動性資金一直緊張。這些狀況不必曹欽解釋，蔡仁功很清楚。

“作為拖欠巨額工程款一方，曹董事長有什么好辦法？”蔡仁功問。

應當說把曹欽當作欠債大冤家是不公平的，畢竟城投歸屬于市政府，其所背債務可追溯到歷屆政府遺留問題和欠賬。但是畢竟此刻這些欠賬都掛到城投這里，曹欽作為集團老總當然必須承擔。

曹欽苦著臉說：“請蔡副指示?！?/p>

“賬面上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嗎？”

曹欽表示賬面上還好，但是實際周轉(zhuǎn)還是很困難。工程款拖欠問題蔡仁功已經(jīng)多次過問，他們想了很多辦法，也籌措了部分資金，無奈有一筆債務馬上就要到期，一旦違約會出大麻煩。

“債務違約麻煩大，還是市區(qū)受災麻煩大？”蔡仁功問。

曹欽答不出來。

“麻煩都大?！辈倘使ψ约鹤鞔?，“都讓咱們吃不了兜著走?！?/p>

他轉(zhuǎn)而問工棚里的其他人，包括政府辦、財政局、國資委、建設局的頭頭們有何妙計，可以變出真金白銀，打破當前困局。

工棚里鴉雀無聲。

“那么隨他去吧，聽天由命?！辈倘使φf，“散會?！?/p>

蔡仁功竟不是開玩笑，他嚴令與會者立刻離開工棚，不許磨磨蹭蹭，叫走就走，該干嗎干嗎去。于是呼啦啦一陣搬椅子聲，幾分鐘后工棚里只剩下蔡仁功，還有被他點名留下的三個人：曹欽、林金同和鄭文泉。

“林老板先出去一下，別走遠。我跟曹董事長先談個事?！辈倘使淮?/p>

林金同遵命離開。

蔡仁功問曹欽：“那筆預留資金怎么樣？你們沒有挪用吧？”

曹欽連稱預留資金還在，未經(jīng)蔡副市長同意，流動性再困難，誰也不敢打它主意。

“除了那筆預留資金，再沒有其他機動財力嗎？”

“真的沒有。”

蔡仁功不說話，眼睛看著工棚天花板好一會兒。

這時他的手機鈴響。

“蔡副市長，我是常太昆。”

“知道，知道?！辈倘使归_玩笑，“有五千萬，還是一個億？”

“是您父親的事?！?/p>

對方直截了當，稱他們有個重要事項，需要向蔡仁功的父親蔡國賓同志“當面了解”。領(lǐng)導要求他跟蔡仁功“溝通”一下，請蔡給予重視支持。

蔡仁功回答，只一個字：“好。”

“什么時候方便呢？”

“容我考慮一下。”

“我們需要今天之內(nèi)見一見他。”

“不用那么急吧？”

“已經(jīng)拖延很長時間了?！?/p>

蔡仁功稱還需要做一做老頭子的思想工作，畢竟是親生父親。當兒子的不能不考慮父親的身體和心理承受能力，也需要考慮外界影響。

“還是要請蔡副市長重視支持?！?/p>

“我感覺壓力很大。”蔡仁功笑笑。

他告訴常太昆，此刻分身無術(shù)，他在浦子尾工地，這里出現(xiàn)嚴重事態(tài)，需要立刻處理好。待這邊的事辦好了，他會給?；匾粋€電話。

放下手機后，蔡仁功又把眼睛朝向天花板，思忖許久，下了決心。

“先用。”他說。

他決意動用那筆預留資金。

曹欽支吾：“可以嗎？”

蔡仁功說：“缺口我來想辦法，盡快籌集資金補上。”

“是不是要……”

“我已經(jīng)跟范副市長溝通過。”蔡仁功說。

“那就好，那就好。”

當著曹欽和鄭文泉的面，蔡仁功用手機給范寧掛了個電話。電話迅速接通。

“范副市長，我要感謝你?！辈倘使φf。

對方的回應曹欽他們聽不到，卻可以猜出來：“蔡副市長客氣啥呢?！?/p>

蔡仁功說：“報告范副一個最新消息，我父親找到了?！?/p>

“是嗎！”

蔡仁功站起身，舉手示意曹欽他們待在屋里稍等，自己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到工棚外。待在外邊的林金同看到蔡出門，立刻往他這邊湊，蔡亦舉手示意，讓林不要過來。這可以理解，其父事項牽涉隱私，此刻謝絕旁聽。

幾分鐘后，蔡仁功收起手機，招手把林金同叫過來，兩人一起回到工棚。

“范副市長表示支持，顧全大局。”蔡仁功宣布，“現(xiàn)在立刻安排。”

相關(guān)各方立刻緊張忙碌起來。

事后才知道，蔡仁功確實是跟范寧通了電話，該電話卻只談其父親“已經(jīng)找到”“正在設法做通老人思想工作”等，關(guān)于預留資金的事情一句都沒提起。這筆資金目前在城投集團賬上，理論上城投可以支配，實際卻不行，因為已經(jīng)明確是預留給即將成立的旅投，作為市政府注資的一部分。它既是旅投的啟動資金，也是其內(nèi)河景觀帶工程項目的啟動資金，該項目被帥哥的城際集團中標拿下，前期準備已經(jīng)全面展開，急著用錢且需要用大錢。等著蔡仁功簽字的《紀要》上就有一條涉及這筆資金，一待文件下發(fā)，資金將迅速劃轉(zhuǎn)過去，而后便歸范寧管。此前范寧為籌措準備這筆資金跑上跑下，費了無數(shù)心血，此刻如果確實有天大的理由需要動用它，肯定也得先征求范寧本人意見，而范寧肯定不會同意，因為將直接使她一手推進的項目停擺，提交到陸欣雨那里十有八九也會被斷然否決。因此蔡仁功自導自演一出戲，當場謊稱已經(jīng)跟范做過溝通，且像煞有介事再打電話，演得如此逼真，讓在場兩位都深信不疑。

四個小時后，工地上的工人紛紛接獲銀行短信，告知他們賬號上有薪金到賬。躺平的人們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回到崗位，工地施工迅速恢復正常。

蔡仁功一直待在工地，與曹欽和鄭文泉一起吃了一頓盒飯。施工恢復正常后他也不急著離開，直到曹欽的一位助理拿著幾份單據(jù)匆匆到來。那是剛處理的這筆資金撥付的相關(guān)單據(jù)，一般情況下曹欽簽字便可，蔡仁功卻主動提出自己可以做個批示并簽字，以示特殊情況，領(lǐng)導負責。這于曹欽當然是求之不得。蔡仁功簽完字后問：“知道這三個漢字一共多少筆畫？”曹欽趕緊伸出指頭去數(shù)。蔡仁功告訴他不必數(shù)，不多不少，一共二十三畫。

“現(xiàn)在山窮水盡了沒有？”他問曹欽。

曹欽表示確實已經(jīng)兩手空空。

“錢不是問題，總有辦法找到退路?！辈倘使Π参?。

然后上車離去。臨行前天已顯暗，蔡仁功命林金同安排當晚加班，務必將耽誤的工程量補回來，他要時時檢查。離開工地后，蔡仁功到了鄰近的上渡大橋，俯瞰大橋下游江岸排水閘門的施工現(xiàn)場，那是浦子尾工程最末端，目前看來工程進展順利?？赐觊l門后，蔡仁功交代司機送鄭文泉回去。

“蔡副呢？”鄭問。

他要打一個電話。一會兒有一輛車會來接他，他讓鄭文泉別管了。

鄭文泉聽命離開。此刻蔡仁功確有些私事不便告人，他還有一輛比亞迪可用。

蔡仁功的電話是打給常太昆的，這種通話比較私密，謝絕旁聽。蔡仁功在電話里再次提出要求，以其父年齡與身體情況為理由，希望辦案人員不要觸及。老頭子的事其實并不重要，他兒子的事才重要。需要了解什么、調(diào)查什么盡管找他蔡仁功，他會認真配合。老頭子就算了，隨他去吧。

“蔡副市長的意見我們會報告領(lǐng)導。”常太昆回答，“根據(jù)要求，今天我們還是需要跟他見一面。請問您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這么說沒有退路了，只能先把老頭子賣掉?！辈倘使ψ猿?，“這種兒子生他養(yǎng)他真是頂個屁用。連累老人不算，到頭來還要賣幾個錢頂賬?！?/p>

“蔡副……”

“開玩笑，別急，等我電話?！?/p>

其后蔡仁功又掛了一個電話，講了足有二十分鐘，一邊講一邊沿著橋右側(cè)人行道往前走，此時大橋上車水馬龍，眾人忙著穿越晚高峰，沒有誰注意到橋旁一邊打電話一邊散步的該領(lǐng)導。電話打完時，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到橋中部，蔡仁功把手機往口袋里一放，竟徑直翻過橋欄桿，一躍而下。

一旁有人大叫：“不好！”

6

一個月后，阿擺被批準逮捕。瘸腿村主任利用權(quán)力，組織黑惡小團伙，挾嫌報復，為非作歹，欺壓對立群眾的大量事項得以核實，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

老頭子蔡國賓扶持、幫助阿擺，在村中相關(guān)事項上犯有嚴重過錯?？紤]其卸任村主任已久，對相關(guān)問題不負直接責任，加之風燭殘年，身體狀況不佳，終沒有過多追究。

偉達工程集團董事長林金同在參加浦子尾工程招標前，用一只手提箱攜百萬巨款，由阿擺領(lǐng)入蔡家小樓行賄，經(jīng)查確有其事。該集團中標之后不久，蔡仁功命市政府辦副主任鄭文泉通知林金同前來，在鄭的辦公室把手提箱和款項退還，鄭留有錄音記錄作為旁證。這筆錢沒有回到偉達工程集團的賬上，由林金同用于各種“打點”。后根據(jù)林的交代，有五位接受“打點”的官員落馬受審。

鄭文泉還證實把城投預留款項挪付給林金同確是蔡仁功個人所為。蔡仁功曾當眾怒罵林脅迫政府領(lǐng)導，宣布林死定了，他沒拿林百萬賄款便罷，居然還幫林弄錢，不惜自己擔責，說來有些不可思議。鄭文泉的證言以及蔡的親筆批示和簽字使曹欽得以解脫，無須承擔責任。但是擬議中的旅投成立及正在籌建中的沿河景觀帶項目因資金問題不得不延緩。雖然蔡仁功此舉并非為自己或者林金同謀利，客觀上是為了所謂的“35214安全屋”，但其擅自做主和欺騙手法還是令人不齒。特別是范寧不計前嫌，曾苦口婆心勸告蔡仁功，蔡竟然以這種方式投桃報李，不惜在跳河之前用力踢她一腳，讓我們聽來感覺特別可恥。

蔡仁功卻沒有被一筆勾銷，關(guān)鍵竟在鄭文泉：蔡在橋上下車，鄭感覺有異，很不放心。那段時日里，無論蔡仁功多會掩飾，沒有一點異常是不可能的。作為跟隨多年的所謂“大秘”，鄭不能不多個心眼。蔡命司機把鄭送走，鄭假意答應，實則自己在前邊也下了車，走到橋的另一側(cè)觀察，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蔡越過欄桿。鄭即緊急處置。這段河道以下有一個堤防管理處，有一條水上交通艇和若干值班員，鄭通過交通局命該處值班人員立刻開船下河搜救，居然在江中找到蔡仁功，他已經(jīng)溺昏，被流水沖上一處淺灘。所幸不到汛期，河里尚無大水，淺灘多現(xiàn)。搜救人員立刻施救，并叫來救護車把蔡急送市醫(yī)院。他被查出身上多處骨折，頭部受傷，卻無礙性命。

他在住院期間接受有關(guān)部門訊問，對自己的種種行為供認不諱，包括為父親提供庇護、擅自決定動用預留款項，以及所謂“一了百了”，等等。他聲稱“沒有退路了，感覺只能這樣”。為什么只能這樣？他語焉不詳，只說：“時候到了自然清楚?！笨紤]到其身體情況和所造成的不利影響以及接下來需要進行的調(diào)查，他被宣布停職。

不料半年后這個案子竟根本反轉(zhuǎn)。

原市委書記陸欣雨被調(diào)查，免職，鋃鐺入獄。

陸涉嫌巨額利益輸送，輸送方為城際集團。該集團背景復雜，在省城政商界人脈豐富，帥哥賀來只是個白手套，倚仗幾大后臺，其中一個與陸欣雨關(guān)系密切。陸幫助賀到本市拿項目，最初試圖染指浦子尾工程，陸數(shù)次交代蔡仁功務必關(guān)照。蔡陽奉陰違，一番操作倒把城際弄出局去。陸非常生氣，即命調(diào)整分工，還命必須以蔡主動提議方式，安排范寧接手旅投和景觀帶項目。范不似蔡老到，以為其主持的招標完全公正，卻不知陸直接交代招標辦領(lǐng)導背著她做了手腳，暗箱操作讓城際如愿以償。城際集團之所以看中景觀帶項目，是因為該項目圈走了周邊大片地塊，作為來日旅游和商業(yè)服務用地，這些地塊將因為內(nèi)河整治和景觀帶建設而身價百倍。該項目由于蔡仁功作梗未能如期啟動，后又因陸欣雨案發(fā)加上項目進行中的各種貓膩終被擱置。這倒意味著本市沒有掉進一個大坑，無須加背一筆巨債，范寧得以從中全身而出。如此看來，蔡仁功跳河前不是踢她一腳，倒是拉了她一把。陸欣雨在省城的親友得到了城際集團的數(shù)百萬利益輸送。由于蔡仁功對城際集團始終警惕，對景觀帶項目招標也表示懷疑，不斷作梗，陸感覺到危險，即利用手中掌握的主導權(quán)，試圖從蔡父在鄉(xiāng)下的問題入手調(diào)查，搜集線索以最終拿下蔡仁功，表面上卻還以“相信蔡沒大問題”作為煙幕。蔡仁功清楚在本市除了陸欣雨，沒有誰可以做出相關(guān)決定，心知陸“快刀斬亂麻”，自己難以抵擋。在劫難逃之際，蔡千方百計設法拖延，應該是在爭取時間與轉(zhuǎn)機。拖延其父現(xiàn)身，可能是想讓自己不至于很快涉案落馬，爭取最后一點時間辦最重要的事情，包括他所負責并特別看重的“35214安全屋”。其拖延《紀要》簽署，可能是想留下一點余地，防止浦子尾工程陷于資金困境難以為繼。到了最后關(guān)頭，山窮水盡，蔡仁功狠下決心，辦掉難辦之事，沒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只能一跳了之。那時他心里肯定有很多遺憾，但是至少浦子尾工程沒有在他手上停滯，而他既不會承擔背棄親生父親的罵名，也能指望父親逃過此劫。畢竟查父只為查子，兒子自己一筆勾銷，再去查父親還有什么意義？他已經(j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陪父親最后飽餐一次咸菜大腸頭，一饕老爹，也算“有孝”，就此一了百了吧。

如此推測是否準確？可待該二十三畫痊愈后再行核實。

他在跳河之前最后打的電話竟還是背水一戰(zhàn)：該電話掛到省監(jiān)委舉報中心，他在電話里實名舉報，列舉若干可疑跡象，懷疑城際集團的本市項目涉及腐敗。他并沒有點名道姓直接舉報陸欣雨，卻有明顯指向性。據(jù)說他在電話里沒有一個字提到自己涉嫌事項，既無解釋，也不申訴，更沒有拿他殫精竭慮謀劃“35214安全屋”而自我擺功標榜。只因為在舉報之后即跳河，雖自殺未遂，卻引發(fā)上級高度重視，陸欣雨案就此開篇。

如此看這個蔡其實不錯。

原載《芙蓉》2023年第4期

原刊責編? 楊曉瀾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反轉(zhuǎn)的得失

楊少衡

這部小說情節(jié)與人物有若干反轉(zhuǎn)，有些反轉(zhuǎn)幅度相當大，這是我有意為之，卻也并非主觀臆想。我的小說主人公多有原型，這個中篇也不例外，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那位是我的熟人，基層從政生涯比較波折，有過幾番起落。其中一次便是因為其鄉(xiāng)間老父涉事出走，藏匿于其宅中。他被指處理失當，經(jīng)受不順，數(shù)年低沉，直到時來運轉(zhuǎn)，東山再起，終上到市里高位。他的最后結(jié)局并不好，出事“進去了”。幾年后一手把他“送”進去的主要領(lǐng)導自己也“進去了”，殊途同歸。類似情節(jié)眼下并不罕見，似已不太有表現(xiàn)余地，只因為此人有個性有能力，身上的故事多，加上彼此較熟悉，他的事讓我聽來很有感觸，這才有了這個中篇小說。小說里的人與事比之真實人物故事已經(jīng)天差地別，所能提供的思考空間卻仍接近，我覺得還值得在小說里表達。要把它表達出來，需要借助某些敘述方式，包括反轉(zhuǎn)，它在現(xiàn)實生活本身存在，小說只是把它強化而已。類似強化的價值不在于讓讀者感覺意外，而在于或有助牽引深究與思索。意外之余，人們多會停下來想一想：為什么會這樣？這可能嗎？這合理嗎？如果他們的結(jié)論是接受，認為并非不可能，那么作者與讀者便形成一致。能達到這種效果，作為小說作者便可以小有成就感。出于這種理解，我讓小說主人公一出場就顯得晦暗，身上光環(huán)盡失，所作所為似乎都屬劣跡，垂死掙扎而已，到了最后才表明事情原來并非如此。為了強化反差，我需要在講述過程中盡量處理掉有可能露出馬腳的痕跡，有如將雪地上的腳印掃去，或者制造一些亂真跡象，別讓讀者過早察覺作者意圖而興味索然，失去繼續(xù)讀下去的興趣。這么做固然能取得某種閱讀效果，卻容易損傷主人公形象的完整性，所謂有得必有失，我得想辦法在其中找到某種平衡，最大限度兼顧二者。我知道這篇小說僅表現(xiàn)自己的努力而已，并非已經(jīng)做好。感謝原發(fā)刊《芙蓉》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對它的認可。

楊少衡，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F(xiàn)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