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冰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古戲臺,兩個緊緊并排在一起,就像一對孿生兄弟,同高同大,不離不棄,一起走過數(shù)百年的歲月。
它們是兩個雕塑,兩個標本嗎?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走馬燈似的晃動著,一聲聲道白與聲腔,分明還在戲臺的上空飄蕩。
臺下那么多百姓,他們聚精會神,目不轉睛,跟著臺上的人物同歡笑,共悲傷。激動處,或發(fā)一聲喊,或落一串淚。那喊穿越了重重大山,那淚就那么掛著,來不及擦,顧不上抹。
就此,我似乎看到了上下合一的和諧場面,感受到常盛不衰的民間風情。
當然,第一次站在這里的人,都會有一個疑惑,如何兩個戲臺跟鴛鴦似的相依相伴,難道一臺不夠,還要一臺?以前有對臺戲的說法,難道常常以實景再現(xiàn)?那樣,老百姓是看戲呢,還是看爭搶?
后來弄明白,處于商洛山陽之地的漫川關,昔為秦楚之畛域,今是鄂陜之邊界。在這里,南北文化相互交融,也相互包容。北邊的戲樓對著關帝廟,每年三月三、九月九開戲唱秦腔,人們就稱它“秦腔樓”。南側的戲樓對著馬王廟,每年二月二、五月五演漢劇,所以又叫“漢陽樓”。遇到年節(jié),今天你唱秦腔,明天他唱漢劇。或是上午你唱漫川調,下午他唱楚河弦。也有等不及的,那就兩臺大戲一齊來,反正老百姓喜歡的是熱鬧。
老輩人說,那可真是“朝秦暮楚”,“南腔北調”。這邊的嗓音穿云帶雨:“你一聲不響下凡來,我哪里知道綠水青山帶笑顏。”那邊的腔調滴露生煙:“俺想你想到??菔癄€不變心,望穿秋水眼不干……”
無論什么調什么腔,小孩子都在臺下又跑又跳地歡喜,大人們也都相攜而來,看懂看不懂,都是擠得頭挨頭肩靠肩。時間長了,兩個戲臺子不演戲,他們還不習慣呢。
金錢河在不遠處靜靜地流著,那里有水碼頭。水碼頭接納來自南方的船幫客商,想象不到,秦頭楚尾的漫川關,曾經(jīng)百船聯(lián)檣,千篙并奏,上貨卸貨,喧鬧繁忙,頗負“小漢口”之名。那貨物有鐵、釩、水晶石、磷、石灰石、煤。還有柑桔、茶葉、油桐、棕櫚及木耳、蘑菇。水路通著湖北的上津古鎮(zhèn),過夾河關入漢江,可直達武漢。還有繁鬧的旱碼頭,接納來自北方的騾幫商賈。
水旱碼頭由來已久,早在秦代,苻菁就在漫川關通關市,招遠商,到了明清時期,古街上已是十戶九商。秦楚茶館、望江客棧、川陜鄂酒家等商號會館不計其數(shù),“泉盛源”“樊盛恒”“洪順泰”等老字號旗幡招展。
現(xiàn)在看這漫川關,建筑特色非南即北,南方細致講究,北方粗獷樸實。多是青磚老墻,雕梁畫棟,樓臺相連。白色的封火墻,有致地化出一片亮眼奇觀。穿過一道道老街,就如穿過一曲別具風情的梅花三弄。
漫川關是騾幫和船幫的交易中心。船幫建有武昌會館、湖廣會館;鹽幫、西馬幫、北馬幫、關中幫建有北會館、騾幫會館。鎮(zhèn)上的老魯說,每年三月三為騾幫交流會,要在鴛鴦戲樓唱大戲;五月端午是船幫交流會,也會在戲臺上唱大戲,在河上賽龍船。凡遇節(jié)日,漫川關從來都是熱鬧得很,有燈會、火獅、鑼鼓、旱船,那個時候,使船的、走馬的都要趕來湊這熱鬧。
老魯高個子、寬肩膀,黑臉膛,顯得十分豪爽。他說,這里深受秦楚文化的影響,既含北方之獷悍,又兼南方之靈秀。人情淳厚,民風簡樸,重禮儀,講義氣。這幫那會的,相熟不相熟的,要有什么疙瘩,都會在這漫川關解決。解決絕不是拼殺火并,而是在幫會頭人的操持下,擺一桌席,喝一場“摔碗酒”,之后便各自大笑著上路,再見面就成了兄弟。
漫川關除了金錢河,還有靳家河和萬福河,可謂水域寬衍。而四圍都是險峻的高山,南有鄖嶺,東靠太平,西有猛柱,北有天竺。山山連綿,構成這險要的一片天地。也就成了鄂陜咽喉,山水要道。就在這里,秦楚爭霸、宋金元會戰(zhàn),加上李自成和太平天國,加上后來的“大刀會”“紅槍會”,可謂金戈鐵馬、硝煙彌漫。
多少年來,古道在山間盤繞,流水在山下回環(huán)。古道是接連不斷的騾馬鈴聲,水上是高亢沉郁的船工號子。人們從遠方趕來這漫川關,絕對要到這雙戲臺前,看兩場舒筋活絡的大戲,在老街上吆五喝六,喝一通暢快的老酒。高興夠,瀟灑完,然后離去,重新踏上過關中、走西口的萬里征程。那征程就有了念想,想著何時回返,還在這里看一看,吼一吼。那樣,可真的是痛快地享受了一場人生。
隨便走進一個個大門小戶,都能感受到那種山川般的熱情。在一個門口剛探頭,未見人,先聞聲:進來坐,喝茶呦。
說話的老人盤腿坐在一張木床上,她的床很大,像一片田野。能夠想象,她從小就常坐在田野間,坐在鮮花綠浪中。老人姓蔡,銀絲滿頭,聲高氣朗。蔡奶奶喜歡人們到她家里來,來了就和人嘮嗑。她身邊的媳婦說,來找她的人很多,她也就慣了,沒人來反而寂寞。
跟她嘮起來。實際上你不說,她也會沖著你說這道那。蔡奶奶耳朵有點背,媳婦總是對著耳朵告訴,而她說出來的話,卻很清楚。
蔡奶奶說你們不知道吧,還是玄宗時,朝廷從江南挑了一百多個宮女,結果趕上安祿山起反,一切都亂了套。那些宮女就留在了上津和漫川關一帶。你就想吧,多少年后,這一帶該有多少好男女。再多少年后呢?再多少年后,就讓我們看到了蔡奶奶。是呀,我說怎么感覺蔡奶奶不一般,年輕時是個美女呢。媳婦把這話說給蔡奶奶,蔡奶奶就搬著盤起的腿,張著沒牙的嘴笑得前仰后合。
蔡奶奶說她家離戲臺不遠,小時候有事沒事都會跑到那里去玩,她看過南來北往各種戲班的戲,還跑去后臺看過人家卸妝。那時就想,卸了妝的人怎么跟商洛人一樣呀!大家喜歡聽蔡奶奶說話。媳婦說蔡奶奶的父親曾經(jīng)當過船工,你可以問問她。
蔡奶奶說,她從小跟著母親去水碼頭賣紅芋,有時候就會遇到使船來的父親,父親給她帶來一條紅繩或一只發(fā)卡,她就歡喜得到處顯擺。父親后來手受傷就上岸了,改做騾馬生意。蔡奶奶說,早先漫川關往北有兩條騾馬道,父親曾經(jīng)帶著她過碥頭溪、越鶻嶺、經(jīng)高壩店去過縣城。這個蔡奶奶,還真有些見識。
問起她的孩子?;卮鹫f孩子都好,連孫子都出息了,種著好幾棚大田,瓜瓜果果吃不完,還讓城里人嘗稀罕。
媳婦說蔡奶奶早年還會剪紙,剪喜上梅梢,鯉魚跳龍門,百事如意;會用玉米葉子編籃筐。媳婦說鎮(zhèn)子來的人多了,都喜歡買些當?shù)厥止ず屯撂禺a(chǎn),有人就來向她學習,然后回去做了賣。
媳婦說文化館還來找她問過民間諺語。大家就讓老人家再說說,蔡奶奶張口就來。她說,“惜衣有衣,惜食有食。”她說,“明不盡的是理,走不完的是路?!彼f,“河有兩岸,事有兩面。”聽了讓人慨嘆不已,都夸老人家不簡單。再問:您老可會唱漫川大調?媳婦對著耳朵大聲說給她。她張口就是一句:閑來窗后聽周易,忙時船頭看漫川……
雖然氣息從缺牙的縫隙跑出不少,但是悠揚婉轉的韻味還在。大家聽了,更是開心地伸著大拇指夸贊。
問她老人家今年高壽,媳婦說八十九了,比我大三十一。這一句蔡奶奶聽見了,說,八十八,離八十九還差兩月呢。大家又笑了。走時看到她門上的對聯(lián):壽長壽高壽比山,福廣福盛福如海。
離開漫川關,走上來時的路,那路在群山峻嶺間盤繞,不知是不是當年的騾馬古道,也許騾馬古道比這更繞,它一直沒入了白云之中。偶爾看到的那條水,早沒有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了高速公路,有了鐵路,并且還有了高鐵,水旱碼頭也已成了古董。倒是山腰間那些梯田,還像以前一樣,生長著綠油油的莊稼以及丹參、杜仲、遠志和山茶。
青龍山、臥虎山,落鳳山、如意山深深淺淺,層層疊疊,云氣蒸騰,蒸騰出無盡的青山綠水。人們在其中,還在勞作,那是祖輩的形象。剛才從漫川關出來時,看到老百姓在路邊,擺賣的都是自家的收獲。那帶有露珠的農(nóng)家美味,讓多少人流連忘返。他們的身后,是廣闊的田野,永遠帶有希望的田野。
我感到了這片土地的豐厚與神秘,蘑菇、核桃、葡萄、大棗,都帶有著一種純粹的野性,這種野性制作出瓊瑤,釀造成美酒。一個個小作坊,大廠房,無不告訴我們,舊的漫川關成了景點,新的漫川關仍舊是景點。你看那些不斷涌到這里的人們,這里走那里看,吃著小吃,裝著土特產(chǎn),趕上時候,還可以看兩場不同風味的大戲。
日月更迭,世事變遷,不變的是商洛永久的氣質與情懷。
——選自2023年5月24日《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