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迅
一聲炸雷,我終于醒了過來。
床頭儀器滴滴響,窗外下著瓢潑大雨,一道道閃電劃破黑夜。
我感覺大腦昏昏沉沉,身體像是架生銹的機器,費了好大勁才按響床頭的呼叫鈴。
護士很快來了,跟著兩個年輕警察。護士問我感覺如何,我說頭有點痛,她說昏迷了三天,還會痛一陣,她給我做了一些檢查,告訴我血壓有點高,其余一切正常。我問起沈漁,護士說她在這里守了三天,醫(yī)生讓她回家休息了。
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凌晨一點,“今天幾號了?”我問護士。
“八月十四,”護士說,“不對,十五了,你想現(xiàn)在聯(lián)系她嗎?”
“等天亮吧?!蔽艺f。
護士走了,兩個警察給我做筆錄,寸頭問,少白頭記,我忍著頭痛配合他們。
“編故事很好玩,是嗎?”寸頭聽完突然翻了臉,“銬上?!?/p>
少白頭拿出手銬,把我銬在床欄桿上。
“你們什么意思?”
“大半夜沒工夫跟你兜圈子,痛快點,”寸頭看著我,“人是不是你殺的?”
“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你們松開我。”我使勁拽手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銬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恥辱。
寸頭一把揪住我衣領(lǐng),“人死在你家客廳,你家門窗緊鎖,沒有半點破壞痕跡,當天你妻子在外地,只有你能開門,不是你還能是誰?”
“為什么殺她?”他越來越使勁,我?guī)缀醮贿^氣。
“我要找律師?!蔽铱粗拔乙对V你們?!?/p>
“嚷嚷啥?”少白頭說,“配合點,對大家都好?!?/p>
“知道的我都說了,還要怎么配合?”我想到幾起目擊證人被當做嫌疑人的冤案。
“行,喜歡耗著是吧?”寸頭松開我,“我們陪你耗?!?/p>
“你在這兒看著他,”寸頭對少白頭說,“他什么時候想交代了,什么時候叫我?!?/p>
“等等?!蔽艺f,我意識到當務(wù)之急是聯(lián)系上沈漁。
他回頭看我。
“交代可以,我要見你上級?!蔽艺f。
一小時后,我見到他們上級。少白頭把我?guī)ヒ粋€辦公室,那人穿著便衣,年齡和我相仿,眼睛深陷眼窩,布滿血絲。他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有臺電腦,他手邊擺著卷宗和我的筆錄,風衣掛在身后,衣角滴著水。
他示意少白頭給我解開手銬。
“請坐?!甭曇舻统劣辛Γ拔倚瘴?,是這案子負責人。”
“讓他們出去?!彼麑ι侔最^說。
少白頭驅(qū)散圍觀的幾個夜班護士,從外面關(guān)上門。
“我要打電話。”我說。
“案件偵辦期間不能打電話?!贝珙^說。
文警官看了看寸頭,寸頭很不情愿地掏出手機,遞給我。
我按了幾個數(shù)字,把手機扔回去,瞟了寸頭一眼,不說話。
“你也出去吧?!蔽木賹Υ珙^說。
“先去吧。”他又說。
寸頭瞪我一眼,悻悻地出了房間。
我和文警官相對而坐,中間隔著那張辦公桌,窗外雨一點不見小,我從小喜歡這種天氣,這種天氣里我總是可以睡個好覺。
“能抽支煙么?”我說。
他給我遞了煙和火。
“剛才他們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向你道歉?!蔽木倏粗遥跋M憷斫馕覀?,時間不多了,上面限期破案?!?/p>
“我要說的都在那份筆錄里。”我說。
“筆錄我看了,太粗略?!彼f完頓了頓,“你說不認識女鄰居,她卻死在你家,你說認識兇手,被他陷害,又講不出他具體信息?!?/p>
“里面沒半句假話?!?/p>
“我需要細節(jié),只有細節(jié)才能讓我相信你的話?!?/p>
“估計你和他們一樣,只會覺得我在瞎編?!?/p>
“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聽過很多,真真假假,”他身體前傾,雙手緊扣放在桌上,“兩者有本質(zhì)不同,你知道我怎么區(qū)分嗎?”
我看著他。
“謊言沒有細節(jié)?!?/p>
“如果我完全配合,天亮能不能讓我回去?”
“傷還沒好,為什么急著出院?”
“今天是我愛人生日?!蔽艺f。
“如果你完全配合,”他看著我,“我向你保證,你一定可以陪你愛人過生日?!?/p>
“想知道些什么?”我把煙掐了。
他說在我講整件事情之前,想先了解一下我個人情況?!霸皆敿氃胶??!?/p>
我看過不少探案電影,知道這是他們的基本流程。
我叫徐坦,今年三十五,在貴州一個叫迷霧河的小鎮(zhèn)長大,我爸是鎮(zhèn)上的郵遞員,我媽在鎮(zhèn)中學(xué)當英語老師,一心想把我培養(yǎng)成外交家,第二個龍永圖。
如他們所愿,我順利考上了青島一所大學(xué),英語專業(yè),只可惜畢業(yè)后沒能成為外交家,而是留在青島做了外貿(mào)。
“死者是什么時候搬到你隔壁的?”他問。
“這得從我失業(yè)說起?!?/p>
這幾年公司不景氣,年初我失了業(yè)。
工作干了七年,離職手續(xù)只半天就辦完,雖說有筆數(shù)額不菲的賠償金,我還是倍感失落。沈漁覺得是好事,說我應(yīng)該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我回了趟迷霧河看父母,我和他們不太聊得到一起,在老家也沒什么朋友,每天只能去云夢湖釣魚,沒待幾天就回了青島。
先看到她的狗,那條杜賓,站起身恐怕有一人高,我剛出電梯就被它嚇一跳,它拴在505門把手上,朝我走了兩步。
那天周三,沈漁不在家,我放好行李,打電話給沈漁,她在公司加班,怪我不早點告訴她。
“想給你個驚喜?!蔽艺f。她很高興,說一會兒早點回來,我想起那條狗,問誰的?她說前幾天隔壁那對小夫妻突然搬走了,新搬來個女的?!皩α?,洗衣機衣服我給忘了,一會兒記得晾一下?!?/p>
我在陽臺抽煙,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樓下長椅上,身材高挑,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那只大狗就在旁邊,東聞聞西看看。
“她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說,“或許不用工作?!?/p>
“你說你不認識死者?”
“連話也沒說過。”
雖說是鄰居,是該認識一下,但我連招呼都不敢打,我一開始不知道那種狗叫杜賓,后來上網(wǎng)搜索烈性犬,才對上號,我很怕那種大狗,小時候被追著咬過好幾回。
“你有沒有注意到她平時和什么人接觸?”他問。
那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齑诩遥杏X她除了遛狗之外幾乎不出門,有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樣。
回到家我開始找工作,不太順,簡歷投出去都石沉大海,沈漁開玩笑說要養(yǎng)我一輩子。那天好不容易有個面試機會,摩拳擦掌準備一番,結(jié)果面試官暗示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七年還沒升職只能說明我不思進取。
我回了家,正巧看到她上了一輛車,黑色賓利,沒上牌,停在我家樓下,我注意到每周三晚上,她會被那輛車接走。
“為什么周三你記得那么清楚?”
“周三是沈漁休息日。”我說。
一般周三我們都要出去,聽音樂會,看美術(shù)展,我還記得那次本來我們要去看蒙克。我一邊看電視一邊等沈漁,她在緊急復(fù)核一組銷售數(shù)據(jù)。
“你沒去畫展?!彼f,“你去了家附近的公園?!?/p>
我愣了一下,說,“你們見過沈漁了?”
他點頭。
本來我不想去了,沈漁怕我成天在家里太悶,非要我去,我一個人,提不起興致看展,就去附近公園逛了逛,回到家,在樓下又看到了那輛賓利,就是這么回事。
“在公園看到了什么?”
“和案子有關(guān)?”我問。
“當然,”他說,“你只管回答我的問題,這樣最省時間?!?/p>
工作日,公園人不多,我先去了游樂場,里面空空蕩蕩,游樂設(shè)備多半停著,無人問津,我想起小學(xué)五年級才第一次坐滑梯,心情不由得跌入谷底。我從另一條路往回走,半道聽到有人唱歌,循著聲音走到個亭子,一群老年人聚在那里,有個男的,黑馬甲大背頭,拿著話筒用美聲在唱一首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我只聽清一句“清風吹拂著童年的夢。”
這時,我看到一個玻璃罩子,在亭子后面。走近一看,里面竟然有兩只仙鶴,身子雪白,頭頂鮮紅。
“關(guān)于那兩只仙鶴,”他看著我,“重點講講?!?/p>
一個小女孩猛拍玻璃,喊著“固斯!固斯!”仙鶴對女孩無動于衷,一只一動不動蹲在地上,另一只邁著修長的腿在罩子里緩緩踱步。
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仙鶴。小時候我家電視柜上著鎖,一次偶然,我看過一個動畫片,名字內(nèi)容忘了,只記得有個神仙駕鶴飛行……
突然,那只踱步的仙鶴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用悵然若失的眼睛凝視著我,頓時我有一種觸電的感覺。不一會兒那只蹲著的仙鶴站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它身后有一只蛋,一只光溜溜的仙鶴蛋,孤零零躺在水泥地上。
“這兩只仙鶴,你愛人說你們?yōu)榇顺尺^一架,對嗎?”
“這和案子有關(guān)?”
“你剛從昏迷中醒過來,”他解釋道,“我需要檢驗?zāi)愕挠洃洔蚀_度?!?/p>
“我們從不吵架?!蔽矣X得受到了冒犯。
晚上我們?nèi)チ颂顺?,路上她問我想不想換套海景房,她說她算過了,再過兩年,我們就能湊齊首付。
我沒說話,她問我怎么心不在焉?我跟她說下午在公園看見兩只仙鶴,關(guān)在玻璃罩子里,罩子有面玻璃門,除此以外只開了幾個氣孔。
我告訴沈漁,那不是仙鶴待的地方,仙鶴不該關(guān)在罩子里,什么罩子,多大的罩子都不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喜歡仙鶴,仙鶴和天鵝一樣對愛情忠貞不渝,一旦找到伴侶,會一生相伴,永不分開?!?/p>
“它們都不孵蛋了。”我說。
“它們還生了個蛋?”她拿著一瓶橄欖油找生產(chǎn)日期。
“對,”我說,“可它們誰都不去管。”
“那就是它們的問題了。”沈漁把橄欖油放進購物車,看著我,說,“它們已經(jīng)沒有野外生存能力了,放出去肯定會餓死?!?/p>
我?guī)缀蹉对谠亍?/p>
“至少兩只關(guān)在一起的,對吧?”她繼續(xù)往前走。
我必須承認很多時候沈漁考慮問題比我全面,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她只是一家百貨商場店面管理,幾年后調(diào)去了集團旗下的奢侈品商場,沒兩年又提到店面經(jīng)理,她很受上面器重,今年很有可能升總監(jiān)。
他用筆記著什么。
“看來你和你愛人感情很好?!彼O鹿P。
“還有什么要問的?”我說。
“案發(fā)當晚你在哪兒?”他看著我。
我突然感覺頭痛,像是誰正拿錐子戳我太陽穴。
“你還行嗎?要我叫醫(yī)生嗎?”他問我。
“沒事?!蔽艺f,“可能沒休息好?!?/p>
“那我們繼續(xù)?”他說。
我點點頭。
“案發(fā)當晚,你還記得在哪兒嗎?”
“在外面,”我說,“傍晚就出門了?!?/p>
“去哪兒了?”
“棧橋?!蔽艺f。
“你在棧橋一直待到半夜?”
“對?!?/p>
“為什么去棧橋?”
“見個朋友?!?/p>
“什么朋友?”
“其實不知道算不算朋友。”我說。
“如果你真去見了朋友,”他放下筆,“事兒倒簡單了?!?/p>
“當然是真的,我發(fā)誓沒半句假話?!?/p>
“如果你現(xiàn)在可以聯(lián)系上這位朋友給你作證,”他說,“那么不用等天亮,你現(xiàn)在就可以回家?!?/p>
“聯(lián)系不上了?!蔽艺f。
“什么意思?”
“我不想多談,這朋友和案子沒任何關(guān)系?!?/p>
“你這位朋友,恐怕和案子有很大關(guān)系?!蔽木俑裢鈬烂C地看著我,“你現(xiàn)在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沒抓到真兇之前想要排除嫌疑,除非有不在場證明,當晚你去見的這個朋友,就是你的不在場證明。你要去見的人是誰?如果你真想今天回家,我建議你現(xiàn)在把這件事說清楚?!?/p>
我看著他。
“如果我說清楚了,你們真讓我回家?”我說。
“我可以向你保證?!?/p>
“失業(yè)期間我認識了個女孩。”
她叫于佩,是保險理財電話銷售,以前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很有禮貌,但沒聊幾句,那天又打給我,我認識那號碼,還有聲音,她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我告訴她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買保險,只是聊聊。
“你做什么工作?”女孩問。
“貨代,貨運代理。”我說,“貿(mào)易公司要出口商品,我?guī)退麄兟?lián)系輪船?!?/p>
“你們船什么樣?”
“挺大,比泰坦尼克號還大?!?/p>
“你工作是不是很有意思?”女孩說。
“我叫于佩,”女孩又說,“能知道你名字嗎?”
“徐文?!蔽艺f。
她是湖南人,喜歡草原,在呼和浩特上大學(xué),剛畢業(yè)一年,大二旅游來過青島,挺喜歡,畢業(yè)后干脆和男朋友一起來了這兒,但她說自己現(xiàn)在很迷茫,人生失去了方向。她讓我想起剛畢業(yè)時的自己,我問她是不是處在既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狀態(tài)?
她問我結(jié)沒結(jié)婚,我說結(jié)了,我問她怎么知道我電話的,她告訴我每天她會得到一張名單,我的號碼在她的名單上,接通過沒詳聊的列為B類,屬于可爭取客戶,這是她今天第三十五個接通的。
“看來今天任務(wù)是完不成了?!蔽艺f。
她不以為意,說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正打算辭職。我告訴她也許只是沒適應(yīng),“我也不喜歡我的工作,可我干了七年?!?/p>
“一直適應(yīng)不了怎么辦?”
“只能適應(yīng),”我說,“除非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真正想要?”
“也可能永遠不知道?!?/p>
“那你呢,想要什么?”
她說她從沒和別人聊過這么多,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以后可以偶爾找你聊聊天嗎?在你方便的時候?!弊詈笏f。
“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這個于佩?”他問。
“沒了?!?/p>
“你愛人呢?”
我不是故意想瞞她,那段時間沈漁正好外派去了珠海,他們公司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升任總監(jiān)必須有外派經(jīng)歷,她爭取到了這個機會。
“這么說,所有事情都發(fā)生在你愛人外派期間,她才一無所知?”
“是。”
“她外派了多久?”
“大概三個月?!?/p>
“那好,現(xiàn)在從你愛人外派開始,講講三個月里發(fā)生的一切,包括這個叫于佩的女孩?!彼f。
“我們沒聊幾次?!?/p>
機場送完沈漁,我去了海邊,坐在長椅上,看人們釣魚、喂海鷗、在礁石上敲牡蠣。
晚上,我躺在床上和沈漁煲電話粥,她問我是不是找不到昨天穿的襯衣,我問她在哪兒?她說在她身上。我們一直聊到深夜,互道晚安我還是睡不著,去客廳打開電視,喝啤酒,看紀錄片《世界名槍》,沒看多久電話震了一下,是條短信,陌生號碼:現(xiàn)在方便電話嗎?
我回:方便。電話隨即響起。
“沒打擾你吧?”于佩說,“我心里很亂,不然也不會這時候找你?!?/p>
我聽著。
“自從住到一起,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我們在一起挺久,他覺得該結(jié)婚了,然后要個孩子,可最近我倆每天說話不超過十句?!?/p>
“你說,會不會是我的問題?我該欺騙自己嗎?難道最后都會變成這樣?”她問我,我一個答不上來。
“有沒有一種東西,一旦擁有,就圓滿了,再也不慌了?”沉默良久,她又說。
“或許有吧?!蔽艺f。
“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了?!?/p>
“我以前想法和你一樣?!?/p>
“現(xiàn)在呢?”她說。
我和她講了我和沈漁的事。那天我一個朋友生日,我們大學(xué)一塊搞樂隊,我是鼓手,他是貝斯手,晚上他包了個海邊酒吧二樓慶祝。我趕上加班,還讓人指錯了路,遲到挺久,到了發(fā)現(xiàn)樂隊只去了我一個,我拿瓶啤酒,坐在角落。
我看到了沈漁,她靠著露臺欄桿,和貝斯手的女朋友聊天。我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覺,非要形容的話,像一條缸里的魚偶然間瞥見了電視里的海。
過了一會兒,她一個人站在那里。
我上洗手間對著鏡子整理發(fā)型,往嘴里噴了點清新劑,準備鼓起勇氣去和她說話。我被一種神圣氣氛長久籠罩,我告訴自己,這條魚只要在海里游過一次,便死而無憾。我一出來,她身邊又多了兩個人。
后來大家圍在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她借口去露臺抽煙,我也跟過去,可借完火,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我們抽著煙,沉默許久。
“大河之舞來北京巡演了,你知道嗎?”她突然說。
我點頭。
她告訴我大河之舞在國家大劇院連演了五場,那是她從小到大最想看的演出,下次再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還有機會?!蔽艺f,“你肯定能看到。”
“明晚還有一場加演,”她說,“可我明天有個會,我們領(lǐng)導(dǎo)很難說話,肯定請不了假?!?/p>
“那就不請假?!蔽艺f。
她看著我。
沒買到臥鋪,我們第二天一大早出發(fā),坐十小時硬座去了北京。
我花高價買了位置絕佳的黃牛票,整個演出的確震撼,沈漁幾度熱淚盈眶,我也很受打動,其實昨天晚上回去買票,我才知道什么是大河之舞。
那是我們第一次正式約會,兩個月后我們在一起了。
“你愛我嗎?”她問我,我們緊緊相擁。
“你知道么?”我說,“你救了我一命?!?/p>
“我聽過一句話,地球上,大概有兩萬個人適合你,就看你先遇到哪個?!鄙驖O說,我們一邊吻著。
“對我來說,只有一個?!?/p>
“今天是我生日?!彼f。
“以后你……每個生日,我都陪你?!?/p>
盡管沈漁父母不同意,嫌我是小地方的人,一年后她還是和我結(jié)了婚。
“和你聊完感覺好多了,”于佩說,“我們做那種永遠不見面,無話不說的朋友,好嗎?”
“永不見面,無話不說的朋友?”文警官看著我。
我點頭。
“你們還聊了什么?”
“幾乎都和沈漁有關(guān)?!蔽艺f。
過了半個月,一天晚上她打來電話,說她分手了,搬去了公司宿舍。她聲音聽起來很不對勁,后來告訴我,她把孩子打掉了。
“你有沒有最絕望的時候?”她問我。
結(jié)婚第二年,沈漁生了場大病,子宮里長了個腫瘤。
去病理室拿報告路上,我渾身都在發(fā)抖,看到結(jié)果我蹲在地上哭起來,哭一陣又拿起報告看,生怕看錯一個字,直到發(fā)現(xiàn)引起圍觀,才站起來。
腫瘤讓沈漁失去了生育能力。
文警官看著我,我感覺到他眼睛里某種東西開始流動起來。
“抱歉,有些事我可能問得有點多?!彼f,“聊聊兇手吧,你說兇手是你一個小時候的朋友,叫桑泰?”
我點頭。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沈漁外派沒多久,我找到了新工作。面試很順利,面試官認為我在同一個崗位上工作了七年,難能可貴。
新公司在海邊,薪酬福利比上一家好,很少加班,老板和同事和氣禮貌。
晚上我去花滿都喝一杯,那是我常去的一家爵士酒吧,平時有樂隊演出。去酒吧經(jīng)過一個巷子,我感覺后面有人跟著我。喂,那人壓低聲音叫了一聲,我裝作沒聽見,加快步伐,覺得很可能遇到了打劫的。喂,那人又喊了一聲,聲音比之前遠了許多。我一直走到亮處才停住,回頭去看,一個人也沒有。
花滿都生意不錯,我只好坐了個角落,旁邊有根柱子擋著,完全看不到樂隊,不過我注意到柱子上貼了張通緝令,照片是個中年男人,下面的文字說他叫蔣千,是個黑社會頭目,涉嫌洗錢、販毒,身負命案。
一個黑衣男人坐到我對面,把一個黑色手提箱放桌上,“剛才叫你怎么裝沒聽見?”
我說不認識他,他說他是桑泰。
“他怎么證明自己是桑泰?”文警官問。
“我救過你命?!彼f。
小時候我跟我爸釣過一次魚,一條沒釣到,卻愛上了釣魚。十歲那年暑假,有幾天爸媽碰巧都出了差,我就每天去云夢湖釣魚。
那天我在湖邊坐了很久,漂扔下去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我快睡著時,天邊傳來一陣轟鳴。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抬頭一看,烏泱泱一群馬蜂從遠處飛來,像誰在拉一塊巨大的幕布,天一下黑了。
我呆住了,蜂群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我俯沖過來。
“跳!”一個孩子拉著我跳進湖里。
沉入水中的瞬間,無數(shù)馬蜂扎進水里,下冰雹一樣噼里啪啦,我憋了半天氣從水里探出頭,整個湖面都是馬蜂尸體。
這事只有我倆知道。
桑泰告訴我他來鎮(zhèn)上看外婆,假期我們常玩在一起。
通常他來找我會在外面學(xué)鳥叫,如果爸媽在,我也學(xué)鳥叫,他就爬到閣樓上找我玩。初中開始我上了縣城的寄宿學(xué)校,和他斷了聯(lián)系。
我問他為什么消失這么久?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只能告訴你,我替人解決問題?!?/p>
“不錯,”我說,“不必朝九晚五,也不用坐在格子里。”
他冷冷地看著我,“我的事你知道越多,麻煩越大?!彼铱苛丝?,“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從不傷害朋友?!?/p>
他點了支煙,說他需要個住處,問我家里還有誰。
我?guī)亓思遥入娞輹r遇到了女鄰居和她的狗,電梯里還有一家三口,進去后我正好站在那條杜賓旁邊,電梯上到五樓,杜賓把頭湊過來,我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它只是舔了舔我的手,門一開,它跟著主人出了電梯。
我把桑泰領(lǐng)到客房,把鑰匙和門禁卡給他,他沒接,一手拎手提箱,一手扶門,“我借住這段時間你不能進我房間,事情處理完我自然會離開,明白嗎?”說完他關(guān)了門。
“他住在你家,你一點異常也沒察覺嗎?”文警官問。
他房門總是緊閉,我懷疑他多數(shù)時候都不在。有次我敲他門,想確認一下,我在打電話,有些內(nèi)容我不想讓他聽到。
“什么內(nèi)容?”他問我。
那天公司聚會,我喝多了,回到家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個臺在放《泰坦尼克號》。電話響了,是于佩,她說想和我聊個事,一個她很想弄明白,卻沒法跟別人聊的事。
“什么事?”我問。
“性。”她說女人很難把性和愛分開,男人好像可以分得很清楚,她不了解男人,想知道男人怎么看待這件事?!澳腥苏媸窍掳肷韯游飭??愛和性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告訴她我對這個沒研究,她卻很堅持,“可我真的想知道,我們不認識,你又結(jié)過婚,而且我們無話不說,對吧?”
我讓她等一下,起身,敲了敲客臥門,沒反應(yīng)。
“后來你們聊了些什么?”他問。
“這也需要告訴你?”
“如果覺得不方便,”他說,“可以不講?!?/p>
“沒什么不方便,”我說,“我們沒半點見不得人?!?/p>
我告訴她不是所有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只有愛一個人才會和她上床?”
“大多數(shù)情況下吧?!蔽艺f。
她問我們結(jié)婚多久了?我告訴她七年零五個月。她又問,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了,會對彼此身體厭倦,是不是因為愛在消退?
我沒說話。
“你對她厭倦了嗎?”她說,“我這么問是不是不太禮貌?”
我沒覺得有什么不禮貌,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我還是告訴了她上個月的一件事。
我去接沈漁下班看電影,整個辦公室關(guān)了一半燈,只有我們兩個人,沈漁還在處理工作。
“你快點,電影要趕不上了。”
“好了,換完衣服就能走了?!鄙驖O終于關(guān)了電腦,收起文件夾,進了更衣室。
她剛脫掉外套,一回頭嚇一跳,面紅耳赤,“你干嘛?”
我親了上去。
“電影……要……趕不上了。”她說,“門開著呢,一會兒……人來了。”
我們沒去關(guān)門,也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你們可能是個例外。”
我沒說話。
“你是不是在看《泰坦尼克號》?”她問我,“演到哪兒了?”
“杰克快死了,”我說,杰克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奄奄一息,“他為什么不再找一塊木板?”
“他要是故意的呢?”
我沒太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文警官拿起筆記著什么。
“你懷疑過桑泰的目標是你鄰居?”他問我。
“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想找個住處?!蔽艺f。
那天周三,我出外勤,回來得早,那輛賓利準時停在樓下。我剛把車停好,看到桑泰正掀開窗簾,注視著女鄰居上了車。
回到家,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敲了他的房門,我想和他聊聊這事,我很怕到時候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桑泰警惕地看著我。
“一起吃個飯?”我說。
“有事兒,一會兒要出去?!闭f完關(guān)了門。
晚上,桑泰出門后,我打開他房門,里面很整潔,黑色手提箱就在桌上。
沒想到輕輕一按箱子開了,里面是一把巴雷特狙擊步槍,我是看《世界名槍》知道型號的,除此之外里面還有本舊書,《在輪下》。
我把箱子關(guān)好,放回原處。
晚上我一直注意著桑泰什么時候回來,等到凌晨兩點,沒聽見一點動靜,我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夜深才到家,剛下車,遇到桑泰,拎著他的手提箱,說要走了。
“事情辦完了?”我懷疑他突然離開另有原因。
“差不多,”他說,“一起走走?”
我們?nèi)チ烁浇墓珗@,大門關(guān)了,我們翻墻進的,四周黑黢黢,樹影在碎石路上搖晃。走到游樂場,游樂設(shè)施石化了一樣一動不動,野貓悄然從身后躍過。整個公園只有亭子還亮著燈,由于燈光的顏色和亭子的形狀,看起來頗為驚悚。
他領(lǐng)著我往亭子走去,路上他說,有什么想問的,現(xiàn)在可以問,我問他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說來話長?!?/p>
“這行,難嗎?”
他告訴我殺人很容易,到了射程范圍,瞄準開槍,但如果想全身而退,那就難了,必須等待一個完美時機,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
“你來殺隔壁那女人?”我說。
“和她有關(guān)?!彼f。
我問他一般殺什么人?
“什么人都行,”他說,“包括我自己,只要出價合理,反正人總是要死的。”
“我從沒殺過庸庸碌碌的人。”他又說。
我沉默。
他說為了感謝我,可以免費幫我解決一個人,我當時第一反應(yīng)是前上司。我們走到玻璃罩子旁邊,兩只仙鶴正在睡覺,這回我沒看到那只蛋。
他用手電往里面照,問,“這是什么?”
“仙鶴?!蔽艺f。
“仙鶴?”他有些激動,“你確定?”
“這幫混蛋,居然把仙鶴關(guān)在罩子里?!?/p>
“來,幫我照著。”他把手電遞給我。
我問他要干嘛,他不說話,旁邊搬起一塊石頭,看準位置,往玻璃罩子砸去。
“快走?!彼吅笸诉呎f。
公園外,他和我道別。
“我們什么時候再見?”我說。
“說不準。”他點了一支煙,“有個問題你得說實話?!?/p>
“什么?”
“箱子,你是不是動過?”
我承認了,他看著我。
“下不為例。”說完他轉(zhuǎn)身消失在夜幕中。
“那天到案發(fā)之間,你有再見過他嗎?”文警官問我。
“有一次。”我說。
即便桑泰否認,我還是懷疑他的目標是我隔壁那女人,我想過提醒她,或許這樣就可以避免悲劇發(fā)生,但一件事讓我打消了這個懷疑。
有天晚上,我陪客戶吃完飯,準備回家,打開車窗點上煙,丟小廣告的時候,看到那輛黑色賓利從旁邊開過,女鄰居坐在后排。
跟了兩條街,賓利停了,她走進一條黑巷子,進了個地下酒吧,里面人很多,找了半天,才又看到,包廂門口,兩個彪形大漢守著,女鄰居和一個中年男人在爭執(zhí),男人把她推了進去。
我認出那是通緝令上的男人,我看到桑泰也在人群中盯著包間,但轉(zhuǎn)眼不見了。
我以為桑泰住我家不過是為了接近女鄰居,好順藤摸瓜找到通緝犯的藏匿處。
“你看清楚了?確定那人是蔣千?”
我點頭。
“好,”文警官說,“現(xiàn)在你詳細回憶一下三天前,案發(fā)當晚的情況?!?/p>
事情發(fā)生那晚,我本來要去見于佩。
前一天晚上,她給我打電話,說她辭職了,過兩天去上海,準備重新開始,走之前想和我見一面。
“像朋友那樣道個別?!?/p>
我答應(yīng)了,我們約定第二天晚上七點棧橋見,她告訴我她會穿一條綠色裙子。
路上我有些猶豫,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很多人在路邊仰著脖子看,我打開車窗,商場樓頂,一只雪白的仙鶴正在梳理羽毛。
電話響了,是沈漁,她告訴我外派提前結(jié)束的申請批準了,明天回來,問我要不要去機場接她。
我在一個能看見棧橋的地方停了車,棧橋上,一個穿綠色裙子的女孩靠著欄桿看著大海。我看著她的背影,沒等她轉(zhuǎn)過身,我離開了。
我給她打電話,請她原諒。
“你來過,對嗎?”她說。
我說以后還是不要再聯(lián)系了,希望她理解。
“這是我們最后一個電話了,對吧?”
“對。”我說。
她說可不可以毫無保留地聊最后一次,我答應(yīng)了。她問我是不是多多少少有點喜歡她。我沒說話。
“我還不知道你的樣子,我們交換照片,好嗎?”她說,后來又問我想不想看她的,我的不用給她。
我還是拒絕了。
“你也不叫徐文?!?/p>
我默認。
“能告訴我你名字嗎?”
“要下雨了,快回去吧?!闭f完我掛了電話,關(guān)了手機。
“你回去正好遇到了兇手?”他問。
我是被雷聲驚醒的,醒來時外面下著大雨,天已經(jīng)黑了。回到小區(qū),我停好車,刪掉于佩的通話和短信記錄,拉黑了號碼。
小區(qū)停電了,估計是變電站遭了雷擊,去年雷雨季遇到過一次。我下了車,頂著一件外套匆匆往家走。
上樓時我和一個男人擦肩而過,他戴著帽子口罩,我聽到505的狗在叫。
回到家,一道閃電把房間照亮,一切都晚了。
我沖出去,攔住他,是桑泰,他把我打倒在地,駕車離開,我開車追出去。我在郊外追上他,猛踩油門,準備強行超車把他逼停。
我眉骨破了,血流到眼里,很影響視線,快超過他時,遇到個彎道,前方一輛冷箱貨車急促鳴笛,迎面駛來,我下意識猛打方向盤,車卻失去控制,翻下山坡。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我說,“我醒來就在這兒了。”
凌晨四點,窗外雨一點不見小。天一亮就可以回家,見到沈漁,想到這些我困意全無,現(xiàn)在只希望文警官信守承諾。
他久久地看著我。
“你愛沈漁嗎?”他突然說。
“當然?!?/p>
“你想過跟她分開嗎?”
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嚴重的冒犯,我發(fā)現(xiàn)自從我清醒后,就一直在被冒犯。
“如果你愛上了別人……”
“莫名其妙,這些和案子有關(guān)嗎?我知道的全都說了,我要回病房了?!蔽艺酒鹕?。
“請等一下。”他說。
“你的故事的確天衣無縫,”他看著我,“不過還有另外一個版本,你想聽么?”
“什么意思?”
“接下來,不管我說了什么,你不要激動,”他看著我,“每一件事,我都能拿出證據(jù)。”
我看著他。
“我們在你家沒找到其他男人的指紋和毛發(fā),小區(qū)監(jiān)控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人員?!?/p>
“他當然有辦法隱藏自己,他是個殺手,做事當然不留痕跡?!?/p>
“你父母來看過你,他們和我說了一些你小時候的事。”
“他們來過?”我說。
“你說桑泰找你會學(xué)鳥叫,如果父母不在,他會從窗戶翻進來,對吧?”
他給我一張閣樓的照片,我認出來那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外面沒有任何可供攀爬的東西,即便成年人也不可能從窗戶翻進你房間。”
“他們說你有一次獨自去釣魚,偏要走一條無人小路,用魚竿捅了個馬蜂窩,被馬蜂蜇暈,一個放羊的把你送到衛(wèi)生院,你才撿回一條命?!?/p>
“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蔽艺f。
“桑泰是你幻想出來的。”他看著我。
“看看這個,”他遞給我一個借書單,“《在輪下》是你上個月從圖書館借的,你叫他桑泰,因為他有時候出現(xiàn),有時候消失。”
“你懷疑我在騙你?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你自己說的,你可以區(qū)分謊言和真相?!彼盐胰羌绷?。
“我們在你汽車后備箱里找到了女鄰居的尸體,她死于窒息,法醫(yī)在她體內(nèi)提取到了你的體液?!彼f給我一份材料,“這是現(xiàn)場照片和法醫(yī)鑒定書?!?/p>
我接過材料,大腦頓時一片空白,這一定是桑泰嫁禍給我的陰謀。
一些畫面在我腦海里閃回:遮天蔽日的馬蜂群、黑色手提箱、我挨他那一拳,我們開車在公路上追逐。
“我百分之百確定有桑泰這個人,”我說,“仙鶴,他砸爛了關(guān)仙鶴的玻璃罩子,公園肯定有監(jiān)控,你們把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就可以證明我說的!”
“想看監(jiān)控是吧?”他敲了一下鍵盤,把辦公桌上的電腦轉(zhuǎn)過來,對著我。
那是一段監(jiān)控錄像。深夜,玻璃罩子周圍空無一人,一個戴口罩的男人走過來,觀察了仙鶴的位置,又看看四周,不一會兒消失在畫面中,再次出現(xiàn)時,他懷里抱著一塊大石頭,只見他舉起石頭朝玻璃罩子狠狠砸去,然后迅速離開了現(xiàn)場。
他調(diào)出一張男人面部截圖,“砸掉玻璃罩子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p>
那人確實和我有些像。
“這是你第四遍看這個錄像。”他說。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我這里還有個新錄像。”他又敲了幾下鍵盤,屏幕開始播放另外一段監(jiān)控。治療室里,我掙脫了保安的控制,從窗戶跳出去,另一個室外的監(jiān)控鏡頭顯示我跳出去后滾下碎石坡,一動不動躺在排水溝里。
“你身上的傷就是這么來的?!?/p>
“不,”我大喊,“那次車禍我記得清清楚楚,你休想騙我!”
“車禍是有,不過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彼粗?。
他說我是去海邊拋尸路上發(fā)生的車禍,昏迷了三天。醒來面對警察審訊,否認殺人,說真兇是一個叫桑泰的殺手。
警方把我送來治療,在證據(jù)幫助下我逐漸認清了真相,可每到雷雨天,我就會抹掉車禍后的記憶,沉浸在自己編造的故事中,并且多次試圖逃出醫(yī)院,碰巧現(xiàn)在又是雷雨季節(jié),他們只能一次次重復(fù)這個過程,在我打傷醫(yī)護后,他們對我會診,決定對我進行一次徹底治療。
“我是你的主治醫(yī)生,相信我,這次治療對你來說至關(guān)重要,”他看著我,“如果再失敗,那是我們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遞給我一個病歷本。
我顫抖著接過,上面寫著:人格分裂,極度妄想癥,患者在頭腦中孕育了一個完整且荒誕的故事以逃避現(xiàn)實。
我撕掉病歷本?!澳銈冞@是在恐嚇,”我說,“我沒殺過人。我為什么要殺她?我甚至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對了,那個姓蔣的,肯定跟他有關(guān)系。”
“她是有過一個姓蔣的情人,一個普通商人?!彼f給我一張照片,“你在花滿都看到的只是張招聘啟事?!?/p>
我接過照片,依然無法相信這一切。
“女鄰居根本沒養(yǎng)什么杜賓?!彼f給我另一張照片,那是我和沈漁還有一只泰迪的合影,說我們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泰迪,幾年前遛狗沒看好它,被一只杜賓咬死了。
我看著照片,呼吸幾乎停滯。
“你的故事里,只有于佩是真的,你們通過推銷電話認識,那天你沒去見她,刪除了她一切聯(lián)系方式。”他說,“只不過你混淆了時間,那件事發(fā)生在三年前?!?/p>
“三年前?”我無法理解他的話。
“你說你不認識死者,對吧?”他看著我。窗外一聲雷,雨更大了。
“這是在她遺物中發(fā)現(xiàn)的日記本。”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她記下了你們的一切?!?/p>
我從沒見過這個日記本,里面內(nèi)容卻如此熟悉,那些娟秀的文字記錄著從一個推銷電話開始的故事。
他們互相欣賞、無話不談,她把他視為這個世界的另一個自己。她早已對生活感到絕望,是他重新點燃了那團火焰。
被拒絕后,那團火焰再次熄滅,她認識了一個姓蔣的老板,但那終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半年前她通過私家偵探找到你,做了你的鄰居。那時候你失業(yè)在家,你愛人說你情緒變得敏感,你們的感情也遇到了一些問題。”他說。
一切我都想起來了。
我和沈漁很久沒一起看畫展了,共同話題越來越少。不是誰單方面的問題,我們堅信彼此是唯一,無論換成誰,也不會更好。
沈漁外派后,我繼續(xù)渾渾噩噩,有天下著雨,我在家看著譯制片,突然有人敲門。
“有事嗎?”我問。
“我有批貨想走海運?!彼f,“你們船有泰坦尼克號那么大嗎?”
我看著她。
我們在客廳喝酒,聊天,聽雨。
她問我有沒有看昨晚本地新聞,有人夜里翻墻進公園,把一個仙鶴罩子砸了。她說新聞播了一段那人砸玻璃的視頻,盡管那人戴了口罩,她還是認出是我。
“不是我。”我說。
“覺不覺得有點悶?”她突然說。
我起身去開窗。
“我們?nèi)ザ碉L吧?!彼粗?。
我們開車去了海邊,于佩望著天窗久久沉默著。
“新聞里說仙鶴一只也沒逃走?!彼D(zhuǎn)頭看著我。
我吻了她。
她讓我用手掐住她脖子,她抱著我,說我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危險人物。
失業(yè)后我一直沒找到新工作,沈漁封閉培訓(xùn)那幾天,我和于佩去了一家海濱度假酒店。
那幾天我們早上一起看日出,午睡后去海灘游泳,還出海釣了一次魚,頗有收獲。吃完晚飯,我們一起爬山,于佩總是走那條偏僻小徑,路盡頭是一處懸崖,我們在那里看到大海的另一面。
有天早上我醒來,房間里沒人,洗臉時門鈴響了,我以為是于佩,去開門,是沈漁。
醒來于佩正晃我肩膀。
“夢到什么了?”她問我。
酒店最后一晚,我們在外面一直喝到深夜,不盡興,又去沙灘接著喝,脫了鞋,赤腳走,四下無人,海浪輕輕沖向沙灘,又緩緩?fù)嘶厝ィ鹿鉃⒃诤C?,像一層蠟,對岸有個漁村,燈光星星點點,白天我們從沒注意過那里。于佩說,“我們游過去吧。”說完她沒脫衣服,徑直下了海。
我跟上去,和她游在一起。
“我們一直往前游吧,”她看著我,“不回去了?!?/p>
“好啊,不回去了?!蔽艺f。
我很想那么做,一直游,游到對岸,也許那里真是個世外桃源。
游了許久,燈火依然遙不可及,我停下回頭看,離沙灘已經(jīng)很遠了。
“回去吧?!蔽艺f。
于佩沒說話,往前游,我只得跟上她。
一艘快艇呼嘯著開過來,幾個人把我們拉上船,“你倆不想活了?”其中一個穿背心的火氣很大,“大半夜游那么遠!”
外面下著大雨,我躺在床上抽煙,于佩坐在窗邊看雨。晚上我接到沈漁電話,她說外派提前結(jié)束,明天要回來了。
“我們不能再這樣了。”我不敢看她眼睛。
“我知道?!彼芷届o。
許久沒人說話,她一直看著窗外,雨越下越大,電閃雷鳴。
“你在想什么?”我問她。
“我在想那兩只仙鶴,”她看著我,“你知道嗎,我聽人說仙鶴其實是種猛禽,甚至比老鷹還厲害?!?/p>
我沉默。
“九十天,”她走過來,“像一瞬間?!?/p>
她拿掉我的煙,吻我,我一開始不想,后來被她點燃了,她卻一再后退。
“我更喜歡和另外一個人?!彼⒅摇?/p>
她激怒了我,我用力咬她脖子、肩膀。
“徐坦,”她說,“我想好了,明天我們一起去機場接沈漁?!?/p>
我死命地抱緊她。
“我決定的事,誰也攔不了?!?/p>
我抱得更緊了。
于佩把我的手放在她脖子上,“除非,你讓他,再幫我一次?!?/p>
我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們給我打了一針,把我扶回病房。
“沈漁明天應(yīng)該會來看你,只有雷雨天你才同意見她?!蔽姨稍诖采?,隱約聽見說話聲,“有件事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你,這次治療一開始其實她并不支持?!?/p>
再后來,我進入了一個久遠的夢境。
我在鐘樓下等沈漁,聯(lián)系不上她,開車時間越來越近,就在我準備放棄時,看到她從出租車下來。
火車行駛在幽暗的平原,沈漁靠在我肩上睡著了,我盡力讓身體保持不動,好讓她睡得安穩(wěn)一些。
過一座橋時沈漁被車輪聲吵醒,發(fā)覺靠在我身上,對我笑笑,我也笑笑,誰都沒說話。火車駛?cè)胍粭l隧道,漆黑,漫長。
我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