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望
現(xiàn)代美育理論產(chǎn)生于西方,博物館亦產(chǎn)生于西方??傮w而言,在博物館美育理論與實踐方面,西方起步早、積淀多,發(fā)展得較成熟。中國雖然自古以來就有豐富的美育實踐,如六藝、詩教、樂教等,并有獨特的美學思想,但現(xiàn)代美育理論直到近代才由西方引入;而博物館也是典型的舶來品,中國的博物館理論與實踐長期以來都在追趕西方步伐,中國博物館界日益重視博物館教育及美育,亦受西方新博物館學思潮的影響。
“美學”這一概念由德國鮑姆嘉通(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在《詩的哲學默想錄》中創(chuàng)造,意即“感性學”(Aesthetica);“美育”這一概念由德國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在《美育書簡》中提出,指審美情感的陶育??梢?,美育理論源于西方,并且自誕生之時,就擁有了超越學校美育、家庭美育的范疇,力求在廣泛的社會活動中實現(xiàn)社會美育,發(fā)展“大美育”的含義。博物館這一機構誕生于西方,自誕生之時起,就擁有“內(nèi)向的”收藏和“外向的”展教兩個維度上的兩種基本功能,因此,博物館一開始就是一個社會教育機構。由于博物館的建筑、環(huán)境、氛圍和藏品與美、與藝術相關,所以,博物館天生就是一個社會美育機構。博物館的存在,與席勒首倡的美感啟蒙、人性化育、社會改造之“大美育”精神高度重合。尤其在20 世紀80 年代,以《魁北克宣言》發(fā)表為標志,新博物館學自西方興起,高度重視博物館與人、與社會、與社會文化發(fā)展的關系,將關注焦點置于博物館的外向功能方面,帶動了全球博物館界把博物館建設的重心從“物”轉移到“人”,從收藏、展示轉移到教育、服務。
在中國,美育的思想理論是在近代由西方引入的。席勒的美育理論由王國維翻譯,并于1904 年在中國學界提出;其后,蔡元培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說”為代表的一系列影響深廣的美育理論,開啟了西方美育理論的中國化進程。在五四運動前后,自西方傳來的美育思想發(fā)揮了思想啟蒙的作用;在中國當代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教育強國”建設歷程中,中國化了的美育理論更有提升國民素質(zhì)、增加中國社會文化資本、促進社會改革、激發(fā)文化創(chuàng)新精神的作用。中國的博物館也是在近代由具有西方視野的愛國志士首先倡建。張謇于1905 年創(chuàng)建南通博物苑的初衷就是“教育救國”。此后,蔡元培、陳嘉庚、李石曾等人紛紛投身博物館建設事業(yè),倡導發(fā)揮博物館的社會教育職能。蔡元培首次明確提出了“博物館美育”的社會美育理念。20 世紀30 年代,中國博物館學界活躍著一批自西方留學歸來的進步人士,他們將西方博物館理論引入中國;1934 年,馬衡、袁同禮、傅斯年、翁文灝、朱啟鈐、葉恭綽、李濟等人仿照西方博物館行業(yè)組織的建設,發(fā)起成立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CMA),推進中國博物館理論與實踐進一步與國際接軌。20 世紀后期,尤其是21 世紀以來,隨著西方新博物館學的興起與發(fā)展,中國博物館界緊跟國際博物館界的學術思潮,將注意力轉移到博物館的公共服務,尤其是社會教育方面。
由上可知,不管是美育理論、博物館理論還是博物館教育及美育理論方面,整體上呈現(xiàn)“西方領跑”的局面。近年來,中國由“跟跑”逐漸發(fā)展為“并跑”,并且,在積極利用博物館傳播本土文化,在“文化全球化”大潮中彰顯并推進“文化多樣化”方面有“領跑”優(yōu)勢。迄今為止,盡管關于博物館教育的理論已經(jīng)較豐富,如隱性教育論、經(jīng)驗主義教育論、情境教育論、探究性學習論、建構主義學習論、STEAM 跨學科教育論等;但是專門的博物館美育理論,無論中外,均較為匱乏。而國外由于藝術類博物館較發(fā)達,因此關于藝術類博物館教育的理論探討相對較多。
總體而言,西方博物館學與博物館美育的理論與實踐積累均先于、優(yōu)于中國。在實踐層面,以博物館運營為例,由于國內(nèi)外文化管理與博物館管理體制機制的差異,國內(nèi)博物館的運營獨立性、自由度、活力遠遜于西方國家。此外,在博物館的類型發(fā)展方面,國內(nèi)藝術類博物館并非主體類型,與西方恰好相反。因此,總體上看,盡管在博物館藝術展的策劃、美育活動的開展、美育課程的開發(fā)等博物館美育實踐方面,國內(nèi)外博物館的總體趨勢都是相近的,但仍有諸多方面,中國尚不及西方。
第一,在館方重視度方面,盡管近年來中國密集出臺了一系列有關美育和博物館美育的政策,推動博物館藝術審美時代來臨,但是,由于歷史類博物館是中國博物館的主體類型,中國博物館館長也多為歷史類專業(yè)出身,因此,在中國博物館教育方面,美育并非重頭戲,歷史文化教育才是。美育大多時候發(fā)揮著中介性教育的作用,即以美與藝術的素材、手段、形式等促進歷史文化教育。以綜合性博物館南京博物院為例,其專門的、獨立的美育活動與課程占比不及1/3①資料來源:南京博物院社會服務部訪談資料。。而在西方,藝術類博物館是博物館的元類型和主體類型,除了自然科學類博物館,大部分人文類博物館致力于打造“藝術教育中心”。
第二,在形式新穎度方面,盡管中國的博物館美育不斷強調(diào)開放性、互動性、體驗性,但是在教育形式上,基本還是“教與學”的形式,即“教師教、學員學”,如藝術展導覽基本為“程式化賞析”形式;藝術類講座基本為授課形式;藝術手作體驗活動基本為學員對老師示范“照葫蘆畫瓢”;在審美與藝術創(chuàng)作上,拘泥于“標準答案”,未能充分體現(xiàn)藝術的自由精神、創(chuàng)新精神。而在西方博物館中,無論是藝術品鑒賞還是藝術“動手做”,均無“標準答案”,博物館就是一個釋放“游戲沖動”、激發(fā)“游戲靈感”的高度自由、無拘無束的“游戲空間”“創(chuàng)造空間”。
第三,在內(nèi)容豐富度方面,西方博物館美育的跨文化、跨學科、跨感官、跨媒介特征是較為突出的。由于西方博物館的藏品來源地域往往較廣,因而可以較好地實現(xiàn)跨文化美育,如舉辦東方藝術展,開展東方藝術教育活動等。西方博物館的藝術教育不但廣泛地與歷史文化教育兼容,而且時常與自然科學教育兼容,如在對印象派藝術賞析時討論光學原理,開展光效應藝術實驗,發(fā)現(xiàn)數(shù)學、幾何學、生物學、天文學、物理學等中的藝術美,探討“醫(yī)藝同源”“科藝同構”“科藝連續(xù)統(tǒng)”等。西方博物館還長于將視覺藝術的視覺感官體驗向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感官體驗拓展,打破博物館藝術以視覺藝術為中心的窠臼。此外,西方博物館擅長跨媒介藝術傳播。上述幾點,盡管中國博物館也在跟進,如引進西方藝術展;策劃科學藝術展;在博物館中創(chuàng)辦音樂會、服飾秀,在美術館中以舞蹈呈現(xiàn)中國山水畫氣韻(如江蘇省美術館“身體里的山水”社會藝術教育活動);利用新傳媒技術,打造“超媒介博物館”,推動博物館文物與文化的跨媒介傳播等,然而,總體上,相比于西方,這樣的實踐還不夠多,尤其是國際影響力還不夠大,影響力往往局限于國內(nèi)。中國博物館美育在內(nèi)容方面,有獨領風騷之處——主要是在民族性、地域性的美育方面,即以傳承弘揚“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中華美學精神”為核心。這既是長處,也是短處——過度凸顯民族性、地域性的文化,相對缺乏世界性,在“普世性”方面不如西方。
第四,在覆蓋群體廣泛度方面,就博物館美育活動而言,中國博物館雖然宣傳這些活動是“全齡段”的,但無論在活動的形式、內(nèi)容還是參與群體方面,都呈現(xiàn)出明顯的“低齡化”傾向,針對上班族、退休老年群體等的美育活動數(shù)量明顯偏少。從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館、南京博物院、南京市民俗博物館(南京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館)等的美育活動數(shù)據(jù)上看,這些活動面向的群體主要是兒童和青少年,而其中又以小學生、初中生占絕大比例;這些活動往往設計成親子型,報名時默認人數(shù)為“1+1”(1 個家長+1 個孩子)。而與中國不同,西方國家的博物館切實實現(xiàn)了美育活動的“全齡段”覆蓋,雖然針對兒童和青少年的活動同樣占據(jù)主體,但是針對成年人的活動絕非寥寥無幾,而是熱鬧精彩,還能形成有穩(wěn)定性的社團,如美國博物館廣泛推行會員制(付費會員制),各個年齡段的會員均能找到適合、吸引自身的美育活動。
第五,在社會公眾參與度方面,西方明顯高于中國。盡管中國的博物館觀眾數(shù)量逐年遞增,2018年,走進博物館的國內(nèi)觀眾超過了10 億人次。《中國文化文物和旅游統(tǒng)計年鑒(2020)》數(shù)據(jù)顯示,2019 年,中國博物館參觀人次總共為112225.16 萬,共舉辦社會教育活動375216 次,參加活動人次總共為12352.46 萬。但是,與西方相比,中國博物館的“觀眾參與度”“觀眾追隨度”和“活動黏度”相對較低。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客觀條件方面,如辦展規(guī)模和接待能力有限,尤其是各類社會教育活動的接待能力有限;有服務效能方面,即以上提及的形式新穎度、內(nèi)容豐富度、覆蓋群體廣泛度等不足,導致吸引力不足。而根本性的原因在于中西方社會公眾的文化資本與文化習性存在較大差異。盡管今天,大部分中國人已經(jīng)走進了博物館,然而博物館在中國還未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眾文化休閑場所;其中,藝術類博物館(含美術館)基本還是小眾文化活動場所;中國人的藝術類文化資本積累不如西方,遠未形成藝術化的文化生活習性,“去博物館看藝術”并非大部分中國人的文化生活常態(tài)。
第六,在外部合作拓展度方面,中國博物館借鑒西方經(jīng)驗,廣泛開展了各種形式的“館校合作”,推進博物館美育,而在博物館與其他外部機構、外部力量合作方面,開展得還不夠充分。在西方,除學校這個最重要的教育合作伙伴之外,博物館還與其他文化場館、企業(yè)、社區(qū)以及家庭等密切合作,織就了巨大的合作網(wǎng);尤其是與社區(qū)、家庭保持緊密合作關系,如專門設計社區(qū)美育項目、家庭美育計劃、親子藝術展等。
第七,在組織和保障力度方面,中國博物館雖然日益重視社會教育及美育,但在人事組織和人才隊伍建設,保障人、財、物的投入方面,尚不到位。中國博物館內(nèi)部雖多設有主管社會教育方面工作的職能部門,但這類部門的工作人員大多不是教育類專業(yè)出身,其中更少有藝術專業(yè)背景、懂得美育和藝術教育的專業(yè)人員。在運營經(jīng)費及物資投入方面,中國博物館對展覽以外教育項目的投入占比較小,配置的專門教育活動空間也較小。這直接導致相關活動的“承載力”存在較大局限,使觀眾報名時常常出現(xiàn)“一票難求”的局面。而西方博物館相對做得較好,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擁有一個工作人員規(guī)模在80 人左右的教育部門,人員分工細致,分別對應服務問詢、參考咨詢、館藏導覽、展覽講解、志愿者培訓、學術項目、公共教育等方面;且志愿者規(guī)??捎^,各項職能的教育工作團隊均分管一個相關的志愿者隊伍。
博物館美育是社會美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博物館基礎性的社會服務職能。在博物館美育理論方面,中國在近代由西方引進了美育理論,也在近代效仿西方開始建設博物館。蔡元培首次明確提出了“博物館美育”的社會美育理念。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近年來,中國積累了一定的理論優(yōu)勢。在博物館美育實踐方面,國內(nèi)外博物館的總體趨勢相近。對比中外差距,才能借鑒國外經(jīng)驗,探索如何使中國博物館更好地發(fā)揮社會美育的職能,更好地普及藝術教育,提升公眾藝術素養(yǎng),培養(yǎng)公眾審美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