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凱明
金泰旭從釜山打來電話,告訴我沈東昨天死了,車禍,送醫(yī)途中就斷了氣。我說扯淡,讓他一邊歇著去。他說千真萬確。我說還有比這更離譜的嗎?這是我聽過的最荒謬的事,打死我十回都不信。死而復(fù)生,這是科幻電影里才有的橋段!金泰旭一著急說話就磕巴,你能想象一個韓國人磕巴的樣子嗎?比中國人磕巴好笑十倍。他說是他親眼所見,車禍就發(fā)生在沈東家門口,一輛超速行駛的貨車將他撞得血肉橫飛,釜山警方已經(jīng)發(fā)布了公告。我讓他把公告發(fā)給我看。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十六年,但只看了一眼,我就確定公告上的男子真的是沈東!
我和沈東是1996年在韓語速成班上認(rèn)識的。我職高畢業(yè)以后在唐灣一家飯館里當(dāng)跑堂,月薪三百塊,管吃管住。餓不死,也沒什么前途,干了兩年,索然無趣,我決定赴韓研修。乍一聽“研修”,像是求學(xué)深造,其實就是出國務(wù)工。勞務(wù)公司吹噓得天花亂墜,說去韓國一年,抵在唐灣干十年,兩年工作期滿,至少能掙十萬元。這噱頭讓我們這幫渴望發(fā)財?shù)母F光蛋垂涎三尺。即使中介費高得離譜,赴韓研修的人還是擠破頭。赴韓之前,勞務(wù)公司先組織學(xué)習(xí)韓語。我和沈東就是在那一期培訓(xùn)班上認(rèn)識的。他是墨州人,跟我同歲,個子不高,瘦得有點兒弱不禁風(fēng)。他性格很悶,不太愛說話。我?guī)状胃钣標(biāo)疾焕聿徊?,所以我對他印象并不好?/p>
盡管來韓國前就知道,到這里來一定是做最辛苦的工作,但來了之后才知道,實際工作比預(yù)想的還要艱苦。我們這一批研修生被分到韓國現(xiàn)代旗下的一家配件廠,工廠位于釜山郊區(qū),距離市區(qū)一百多里地。我和沈東等八個人在轉(zhuǎn)向節(jié)加工車間工作,每天的任務(wù)量是一百組,光手套一天就能磨破一副。染著一頭黃毛的課長叫黃東先,總是像看賊一樣盯著我們,就怕有人偷懶。其實,我們也不會偷懶。工廠鼓勵加班,完成核定任務(wù)量以后,每多加工一組轉(zhuǎn)向節(jié)給一百韓元。為了多掙點兒錢,我們每天的工作時間長達十二個小時,累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竭,回到寢室一句話都不想說。
沈東到了釜山之后,性格更悶,一天到晚連句整話都沒有。研修生有專門的公寓,我們這批研修生多,公寓樓住不開,就把我和沈東安排到了單身員工宿舍樓。公寓樓和單身宿舍樓隔得較遠(yuǎn),說話夠不上,這里能跟我說說話來緩解思鄉(xiāng)之苦的只有沈東,可他寧可一個人發(fā)呆,也不愿跟我聊天。每次我挑起話題,他最多回我倆象聲詞。時間一長,憋得我難受,就想找茬兒跟他吵架。他愛干凈,我就把臭襪子扔他床上,可他每次都默不作聲地?fù)炱饋砣拥剿枥?,屁都不放一個。他愛學(xué)習(xí),有空就拿本韓語速成教材“哈塞要”、“思密達”地叫喚。我看不順眼,罵他二鬼子。他頭都不抬,趕緊把朗讀改成默念,別說還嘴了,任我怎么罵,他都默不作聲,一點兒骨氣都沒有。他越是忍讓,我越是來勁,非得跟他吵一架不可。他喜歡寫日記。日記本是從國內(nèi)帶來的,有一個肉火燒那么厚。每次寫日記都寫到下半夜,燈光晃得我睡不著覺,我一怒之下把他的日記本扔出窗外,并拿好架勢,等著跟他吵架??伤€是不跟我吵,默默下樓撿回來,關(guān)了燈,鉆被窩里擰亮手電筒繼續(xù)寫……斗智斗勇了三個多月,我總算看明白了,他就是個軟面團,任你揉搓。我也終于泄了氣,懶得再跟他較勁,只當(dāng)寢室沒這個人。
沈東主動跟我說話是半年以后的事,因為我替他出頭,把黃毛課長揍了一頓。黃毛課長很壞,瞧不起研修生,還經(jīng)常辱罵我們。他眼睛小,平時總是瞇著,只有罵人的時候才會瞪起來,但也只有黃豆那么大。幸好我韓語學(xué)得不好,聽不懂他罵啥。只要他瞪起黃豆眼來,我就默默地問候他家所有女性。研修生當(dāng)中就數(shù)沈東長得最矮,也數(shù)他挨罵最多。沈東是懂韓語的,完全可以罵回去,但他不敢??磥碇R再多,也撐不起軟骨頭。黃毛不光罵人,還喜歡動手。打人的時候,五官都向鼻子靠攏,嘴唇撅著,眼睛瞪著,眉毛和耳朵豎著,活像一只猴子。他左手薅住沈東的頭發(fā),右手緊貼著沈東的臉,隨著嘴里“阿西八”的節(jié)奏快速抽打。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沈東被扇耳光,一點兒都不躲,干挨。他的隱忍讓我都覺得窩囊。要是黃毛敢打我,我一定會讓他好看,但黃毛不敢朝我下手,他只欺負(fù)沈東。沈東每次挨完揍,都躲到廁所里哭鼻子。
別看黃毛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在部長面前也是孫子,被訓(xùn)個狗血淋頭還得點頭哈腰。那一次,他被部長當(dāng)眾訓(xùn)斥,心里憋屈,出去喝點兒酒回來就拿沈東撒氣。沈東就像個癟茄子,任打任罵,一聲不吭。我和幾個研修生看不下去,但想想還是算了,我們是來掙錢的,不是來展示中國功夫的。再說,沈東跟我們也無交情。我跟他一個寢室都不替他出頭,別人就更不會了。就當(dāng)我準(zhǔn)備繼續(xù)工作的時候,我聽到黃毛嘴里發(fā)出了“豬”和“中國”兩個詞。雖然韓語學(xué)得不好,但這倆詞我還是聽得懂的。我終于忍無可忍,走過去問沈東,黃毛是不是罵我們中國人是豬。他不吱聲。我又大聲問了一遍,他才點頭。我頓時火冒三丈。黃毛怎么欺負(fù)我們都行,但就是不能侮辱我們的祖國。我們出來打工是為了掙錢,但掙錢也不能沒有底線。我怒火中燒,用半生不熟的韓語罵黃毛是王八蛋。在國內(nèi)突擊韓語的時候,別的沒記住,罵人的話倒是認(rèn)真學(xué)了兩句,以備不時之需。
黃毛估計沒被中國人罵過,像野狗一樣齜起獠牙,踮起腳尖想扇我耳光。他以為我像沈東那么好欺負(fù)。我不慣他的毛病,干脆利落地掐住他的脖子,別說我的臉,連我的肩膀他都夠不著。他打不著我,就氣急敗壞地飛腳踢我。我沒躲過去,挨了兩腳。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不客氣,左右開弓,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他兩耳光,他的嘴角就出血了。他連吆喝帶比畫地一頓叫喚,指揮韓國員工打我,但沒人肯幫他。別看韓國人平時囂張跋扈,動起真格來,個個膽小怕事。再說黃毛人品很差,平時連同胞都欺負(fù),自然也不受他們待見。見沒人理他,他又扯著嗓子喊保安。保安聞聲趕來,兇神惡煞地把我?guī)У骄l(wèi)室。到了警衛(wèi)室,黃毛又囂張了,叫囂著把我送到警察局。不過他沒得逞,部長把這事壓了下來。雖然沒鬧到警察局,但我知道被開除是免不了的了。韓國是一個非常講究尊卑的國家,晚輩見了長輩,下屬見了上司,學(xué)弟見了學(xué)長,都得鞠躬問好。所以我毆打了上司,開除是最起碼的懲戒。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當(dāng)然,國是不能回的,錢還沒掙到呢。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并沒有被開除。這得感謝沈東,是他聯(lián)合廠里的研修生一起去找社長談判,控訴黃毛的所作所為。這回,他學(xué)的韓語總算是派上了用場。最終,我留下,黃毛被開除了。簡直就是驚天大逆轉(zhuǎn)。原來,黃毛手腳不干凈,黑企業(yè)的錢,部長早就看他不順眼,趁機把證據(jù)在社長面前一亮,他就被開除了。黃毛被開除后,回鄉(xiāng)下租了條船出海打漁。據(jù)說,這是他祖上的營生。
我和沈東從此成了朋友。我對他說,晚上不用鉆被窩寫日記了,開著燈就行。沈東有心,送了一個眼罩給我。從此,他寫他的日記,我睡我的大覺,互不干擾。
其實,我們掙到的錢遠(yuǎn)沒有勞務(wù)公司吹噓的那么高。我第一個月的工資連加班費一起也就合人民幣三千多塊。雖然跟我們工作不熟練有關(guān),后來熟練了,工資也不過四千塊。我們省吃儉用,每月也就能存下三千塊。這些錢得按月寄回家還債,當(dāng)初交給勞務(wù)公司的中介費都是從親戚朋友家借的。
沈東心細(xì),把每天的開支都寫在日記里。我偷看過他的日記,清楚地記著每一分錢都花在了哪里。真替他累得慌。沈東很節(jié)儉,最大的開支是每月給一個叫胡萍的女孩子寄三百塊錢,寄到吳州市胡家鎮(zhèn)中學(xué)。我猜胡萍可能是一名中學(xué)老師,是他的相好。我問他有沒有胡老師的照片,讓我開開眼。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偷看他日記的事就此暴露。
自那以后,他每天出門之前都要把日記本藏起來,但寢室就這么大點兒地方,藏哪兒我都能找到。不是我喜歡窺探他的隱私,而是看著方方正正的漢字我心里踏實。
到了第二年,沈東終于不用煞費苦心地藏日記本了,因為他改用韓語寫日記,而我一行字也看不懂。為了學(xué)好韓語,他還報了夜校,只一年多就學(xué)得有模有樣,讓我佩服不已。同樣出來打工,人家錢沒少掙,還比我們多掌握一項技能。讓我吃驚的還在后頭,他竟然對工廠的流水線提出了革新建議,還因此得到了五十萬韓元的獎勵。因為這事,韓國工人對我們研修生高看了一眼??磥砻總€民族都尊重努力和自強的人。
兩年的工作簽證很快就要到期了,除去中介費,滿打滿算也就攢了四五萬元的樣子。平均下來,一年也就掙了兩萬多。這兩年國內(nèi)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唐灣的月工資都漲到了七八百元。相比之下,我們在韓國累死累活就掙這倆錢回去實在是不甘心。性子烈一點兒的,就跟勞務(wù)公司鬧,要求免費續(xù)簽。勞務(wù)公司很雞賊,讓每人再交兩萬元才肯答應(yīng)。不少人算算賬,覺得合適,就交了錢。我既不甘心回國,又不想交兩萬元血汗錢,便問沈東的意見,到底選哪一個合適。沒想到他兩樣都不選,他有個更大膽的想法——“黑”下來。我被他的膽量嚇一跳。而他顯然是“蓄謀已久”,說已經(jīng)找好了接收的工廠,我倆都可以過去。我有些擔(dān)心,萬一被警察逮住,不但要關(guān)小黑屋,還得被遣返,永遠(yuǎn)不能再來韓國了。他讓我放心,說新房東會幫我們打掩護,只不過房租略貴一點兒。我就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黑”在韓國期間,我一共換了三次工作,都是沈東幫我找的。他儼然成了我的主心骨,有他在,我心里就感覺踏實。我也為自己感到慶幸,幸虧當(dāng)初沒跟他干架。我們一起又“黑”了四年多,因為有房東的掩護,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這四年來,我基本不往家里匯款了,原因有三:第一,我們是“黑戶”,匯款得找同胞幫忙,麻煩;第二,匯款要交手續(xù)費,累積下來也不是小數(shù)目,夠打好幾回牙祭;第三,錢寄回家不保險,因為家里有個好吃懶做的弟弟,正是談婚論嫁的年紀(jì),保不齊這些錢就被父母挪用給他當(dāng)彩禮了,到時候想要都要不回來。不過,沈東還是一如既往地給胡萍寄錢,金額從每月三百元漲到了五百元。這期間胡萍的工作發(fā)生過變動,從胡家鎮(zhèn)中學(xué)調(diào)到了吳州一中。我和沈東親密無間,幾乎無話不談,但他從來不提胡萍的事。他越是不提,我越是好奇,想方設(shè)法地打聽。有一次他心情不好,拉著我出去喝酒。他酒量淺,三下五除二就被我灌醉了。喝醉了話多,他竟莫名其妙地跟我說起他老家的一條河。
墨州城外有條墨河,是古淮河的支流,發(fā)源于墨山北麓,全長五百多公里,由東往西流經(jīng)兩省八市,最終在江蘇燕尾港匯入黃海。沈東自小在河邊長大,對墨河感情很深,如數(shù)家珍般地跟我講墨河的故事,從歷史典故到民間傳說,從名勝遺跡到自然風(fēng)光,從無憂無慮的童年講到赴韓研修,嘮嘮叨叨說了半宿,聽得我索然無味,眼皮直打架。他原本是個惜字如命的人,想不到竟是這般啰唆。就當(dāng)我要昏昏睡去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說墨河里每年都會撈出幾具尸體。平地一個驚雷,震得我睡意全無,忙問為什么。他說原因五花八門,有的是自殺,有的是意外,有的是被謀殺。我感覺其中有故事,還想繼續(xù)聽,他卻趴在桌上睡著了,怎么晃都晃不醒。我捶胸頓足,后悔灌他灌得太狠。事后想來,我覺得他不會無端說起這條河,指不定跟胡萍有關(guān)。難道胡萍家里有人掉河里了?是意外、自殺,還是謀殺?我不得而知,因為沈東酒醒之后,壓根就不承認(rèn)說過這事。
2003年春天,沈東要回國,問我是不是一起回去。我說你功成名就回去跟胡老師完婚,我回去干嗎?沈東讓我一邊去,說正經(jīng)的。說正經(jīng)的我也不回去。我當(dāng)時在釜山箱包廠工作,負(fù)責(zé)管理從中國和東南亞來的研修生,大小算個頭目,工作輕松,薪水也不低,比國內(nèi)的錢好掙。而且,當(dāng)時還有個可喜的苗頭,房東的小女兒時不時地對我暗送秋波,撩得我春心蕩漾,我琢磨著萬一成了贅婿,那這四年交的房租可就賺回來了。
沈東鐵了心要回國,回國不是為了結(jié)婚,而是要開一家勞務(wù)公司。那些年出國熱,中介費好賺,但沈東絕對不會賺黑心錢,這點我信。我雖然舍不得他走,但有些鳥兒是關(guān)不住的,因為它們的羽毛太鮮亮了。沈東就是那只鳥,羽翼豐滿了,總要展翅高飛的。我問他怎么回去,畢竟我們是“黑”下來的,不能光明正大地乘船或者坐飛機回去,況且?guī)е@么一大筆錢也是過不了海關(guān)的。他說偷渡,然后提到了一個人——朱鵬。
我對朱鵬有點兒印象,研修生年會時曾在一起吃過飯,他是最早“黑”在韓國的研修生之一。沈東說他八面玲瓏,各方各面都吃得開,當(dāng)初我們能留下,就是他幫的忙。既然能讓我們留下,自然也能把我們送走。不少“黑”下來的人,都是他送回國的。沈東還說,在研修生較多的城市里,都有像朱鵬這樣呼風(fēng)喚雨的能人。
沈東要回國,我必須得送個像樣的禮物。便宜的拿不出手,貴的又不舍得買。琢磨了好久,最后一咬牙,順了公司生產(chǎn)線上的一個棕色手包。手包是國際大牌,全球限量版。其實從公司順東西很難,保安對每一個離開公司的員工都要搜身,尤其對中國員工搜得更仔細(xì)。他們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我們,令人十分氣憤。我也代表中國研修生跟公司抗議過好幾次,但每次都被無情地駁回。為此,我給研修生開會的時候反復(fù)強調(diào),不蒸包子爭口氣,不能讓韓國人把我們看扁了。箱包公司的研修生多是女工,膽子小,從未做過順手牽羊的事,沒承想這唯一的一起盜竊案還是我干的。我能輕松地將包帶出公司,是因為我跟廠里一個保安的關(guān)系特別好,平時老在一塊兒喝酒,而且每次都是我買單,所以他搜我身的時候都是蜻蜓點水,點到為止。
手包不是成品,還差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印制LOGO,但這道工序是韓國員工在干,手包一旦到了他們那里,再偷就困難了。沒有印LOGO,雖然算不上完美,但沈東是全世界第一個用上這款手包的人,夠吹小半年的。我對這份禮物很滿意,沈東也很喜歡這個手包。后來,因為負(fù)責(zé)的工段少了這個包,我被罰了兩千塊錢,但我不后悔。其實我也不吃虧,沈東走的時候把全部家當(dāng)都留給了我。我把洗衣機、冰箱、果汁機、咖啡機等全都折價賣了,算起來還小賺了一筆。
沈東走之前,我倆在酒館里喝了個爛醉。我心里還一直惦記著墨河沉尸的事,但喝到天亮,他也沒再提。我估摸著,他把那些事都寫在日記里了。日記本是他的寶貝,是他的青春史和創(chuàng)業(yè)史,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貒?,他早早地把三個日記本裝進皮箱的夾層里。
回國那天,朱鵬開著一輛灰色的現(xiàn)代汽車來接他。我?guī)退研欣钛b上車,本想送他到碼頭,可他沒讓我送,說什么“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文縐縐的,有點兒酸。不讓送,我就沒送。我們約好了,等我回國,再好好醉一場。他也答應(yīng)一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就給我寫信報平安。他揮揮手,不帶走釜山的一片云彩;我揮揮手,凄風(fēng)冷雨涌上心頭。說好了不流淚,可當(dāng)汽車消失在視野盡頭,我的眼淚卻如夏日雷雨,洶涌而來。孤獨來襲,跟我初到釜山時是一般滋味。
沈東走了倆月,我卻一直沒有收到他的來信。算算日子,信早該到了。沒收到信,我分析有兩種原因。第一種:信寫了,但沒寄到,讓郵遞員給弄丟了。我逮著郵差老樸問過不下十回,他說真沒有我的信,不信可以跟他去郵局找。我真去了,但也真沒找到。既然如此,我覺得沒收到信可能還有第二種原因:沈東壓根兒沒寫信給我。沒寫的原因也可能有兩個,一是不拿我當(dāng)朋友,不想給我寫;二是他出了意外,寫不了。我寧可他不拿我當(dāng)朋友,也不愿接受他出事了的假設(shè)。我心想干等著也不是辦法,就想給他寫信,但我不知道他家地址,于是我想到了他的女友——胡萍。我決定給她寫信。我在信里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重點是打聽沈東的消息,請她務(wù)必回信告知。信寫好了,交給老樸。從寄出信的那天,我就盼望著回信??闪钊耸氖?,直到我回國也沒有收到回信。也不知道是她沒收到我的信,還是壓根就不想給我回。對她來說,我不過是個陌生人。誰會在意一封陌生人的來信呢?誰又會給素不相識的人回信呢?
遲遲等不到沈東的消息,我心亂如麻,一天到晚沒精打采的。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朱鵬,是他安排沈東回的國,說不定會有沈東的消息。但我沒他電話,也不知道他住哪兒,只知道是在東萊。所以得空的時候,我就去東萊轉(zhuǎn)悠,希望能碰到他。轉(zhuǎn)悠了一個多月,還真讓我碰到了。
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落霞滿天,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朝一家飯館走去。我欣喜不已,緊走兩步追上去,可當(dāng)我走近,忽然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的棕色手包很眼熟,上去一看,那不正是我送給沈東的那個嗎?怎么會在他手里?!我頓時愣在原地,一股不祥的預(yù)感籠上心頭。那一刻,我?guī)缀蹩梢源_定,沈東死了!一定是朱鵬見財起意謀害了他,因為他的皮箱里裝著十萬美元的現(xiàn)金。要知道,像沈東這樣一個“黑”下來的中國人,他的死是沒有人關(guān)注的。可朱鵬顯然忘了還有我,或者說根本就無視我。不過話說回來,他憑什么看得起我呢?在他眼里,我甚至連只螻蟻都不如。他只要一個電話,我就會被警察帶走,先關(guān)小黑屋,再被遣送回國。在那一刻,我真想沖上去打死他,但我知道我不能這么做。沖上去的后果只有兩個,輕則遣返,重則沒命。我得留著命給沈東報仇。我在飯店門口尋個拐角貓著,一直貓到晚上十二點,朱鵬才醉醺醺地從里面出來。
朱鵬一個人住在東萊的高檔公寓,浴室比我的房間都大,浴缸里兩個人泡澡都富余。我來釜山六年多,都是在大澡堂里泡澡,還沒享受過單獨泡澡的待遇。朱鵬的衣柜里有好幾套高檔西裝,我挑了一套灰色的試了試。人靠衣裝,鏡子里的我看起來特別像有錢人。門廳的柜子里碼著各種香煙和洋酒。我沒抽過雪茄,想試試,拿火柴點了半天愣沒點著,八成是受潮了,釜山這陣子一直陰雨綿綿的。洋酒見都沒見過,挑了一瓶順眼的打開,味道一般,又苦又澀,還不如青啤好喝。客廳里有一套美國進口的組合音響,跟房東家的是同一款。房東家小女兒總喜歡把音響開得老大,然后伴著韓國女子組合Jewelry的音樂舞動腰肢。她的腰很細(xì),但是胸太平,臉還動過刀,其實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挑了一張邁克·杰克遜的碟片放進去,音質(zhì)很不錯。
我把朱鵬綁在椅子上,潑了五瓢涼水才把他潑醒。醒來后,他看我的眼神是迷茫的,認(rèn)不出眼前穿著西裝的帥哥是誰,迷糊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弄明白眼前的情形。不過他最初應(yīng)該是把我當(dāng)成入室搶劫的賊了,表現(xiàn)得還算鎮(zhèn)定,一度讓我很佩服。不過很快,他的表情就變得驚悚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我身后的皮箱,那是沈東的,我從他家衣柜里搜出來的。也許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我是誰。他眼神中的恐懼讓我嗤之以鼻,一個敢做不敢當(dāng)?shù)募一?。我大聲說,問你什么,回答什么,明白嗎!
我必須大聲,因為音樂聲有點兒大。他點點頭。我剛把他嘴上的膠帶撕掉,沒想到這混蛋不講武德,竟大聲喊叫起來。我趕緊把膠帶給他封上,然后掄起拳頭朝他臉上狠狠一頓招呼,拳拳到肉,打得他親娘都認(rèn)不出來。我又從廚房找來一把水果刀,在他的脖子上比畫著。我嚇唬他,要是再敢嚷嚷,保證他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些路數(shù)都是跟電視劇里的韓國黑幫學(xué)的。我沒學(xué)過表演,總擔(dān)心演得不到位。我問他,沈東呢?他答非所問,說沈東的錢給我一半。我又問他,沈東呢?他還是答非所問,說沈東的錢都給我。我確定沈東已經(jīng)死了,心里像被掏空一樣難受。我問沈東是怎么死的?他說打昏后扔海里了。我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圖財。問了半天,我終于明白了。原來這孫子勾結(jié)當(dāng)?shù)睾趲停蛑刀苫貒幕献?,專干那些謀財害命的勾當(dāng)。而他害的,都是那些為了掙點兒辛苦錢而“黑”下來的同胞。難怪他會主動幫助研修生“黑”下來,原來打的是這個算盤。毫無疑問,等我回國的時候,必定也是他砧板上的肉,難逃沈東的命運。這么一想,我脊梁上直冒冷汗。
臥室墻角有一個保險柜。我問他密碼是多少。他不肯說,怎么問都不說,但我有辦法讓他開口。我找來一把錘子,一顆一顆敲掉他的牙,一連敲掉了五顆他才肯說。我懷疑五是他的幸運數(shù)字。保險柜里滿滿的現(xiàn)金,有美元,也有韓幣。他嗚嗚地說著什么。牙掉了,漏風(fēng),但我還是聽懂了。他哀求我不要把錢都拿走,因為有些錢是要交給黑幫的,交不上,命就沒了。這正合我意,我就沒打算讓他活。我把錢全裝進沈東的皮箱里,裝了滿滿一箱。裝錢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皮箱的夾層,沈東的日記本還在。
我不能再留在韓國了。正如沈東所說,每個研修生聚集的城市都有像朱鵬這樣的“能人”。我找到了一個這樣的人,于2003年年底順利地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房間很小,不足十個平方,有些簡陋,沒什么像樣的家具,值錢的也就是桌上的電腦和打印機。僅有的四把椅子,材質(zhì)、顏色還不統(tǒng)一,一把鐵的,三把木頭的;鐵椅子是黑色的,木椅子是棗紅色的。四周的墻體采用了當(dāng)下流行的軟包設(shè)計,飾面是米色的PVC皮革,跟我家沙發(fā)背景墻的顏色一樣,不過我家用的是真皮。
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年輕人坐在桌子后面,與我正對,保持著一米五的社交距離。他三十來歲,濃眉大眼,長相周正,就是說話有點兒磕巴,像金泰旭。旁邊是一個更年輕的小伙子,安靜地坐在電腦后面,一門心思地敲鍵盤。他應(yīng)該不是本地人,因為他聽不懂我時不時蹦出的唐灣方言,數(shù)次停下來問小平頭。小平頭就用普通話給他解釋一遍。當(dāng)我意識到這個問題以后,便盡量用普通話,以免他打斷我的思路。
故事講到一半,門突然被推開,一個紅頭脹臉、滿身酒氣的中年漢子闖了進來。他的到來讓我感覺有些突兀,甚至連小平頭也有些意外,忙問,老呂你怎么來了?似乎他不該來,或者至少不應(yīng)該喝了酒來。
小平頭本來坐在靠門的位置,老呂進來后,他趕緊往里挪了挪,把靠門的位置讓出來。門口是個尊貴的位置,我覺得。老呂在椅子上坐下來,把隨身攜帶的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順手扔到桌上。一張桌子坐仨人,有點兒擠。他干脆把椅子挪到桌前,坐在我斜對面不到半米的距離。如此近的距離,讓我感覺領(lǐng)地被侵犯,一股窒息般的壓迫感從心底陡然升起。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與他面對面。我打量著他,黑里透紅的國字臉上爬滿皺紋,滿臉的絡(luò)腮胡茬很是倔強,每一根都試圖向外釋放著酒氣,淺灰色的夾克上衣沾滿油花,五顆紐扣掉了兩顆,第二顆紐扣還扣到了第三個扣眼里。他很邋遢。而我,打小不喜歡邋遢的人。
聽我講完沈東的故事,老呂撇撇嘴,似乎意猶未盡,又想聽我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其實我的創(chuàng)業(yè)史早已被報紙和電視報道過多次,在唐灣就算不是家喻戶曉,起碼也是耳熟能詳。但既然他們想聽,我也樂意再講一遍,畢竟這也是我此生最引以為傲的事。
我出身貧寒,祖上三代都是農(nóng)民,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當(dāng)然,從韓國攫取的第一桶金至關(guān)重要。我是從韓國回來后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2004年初,金泰旭給我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在中國開個箱包加工廠。金泰旭是釜山箱包廠的貿(mào)易部長,我倆共事的時候關(guān)系不錯。我一琢磨,覺得可行,唐灣勞動力成本低廉,比釜山更有競爭力。但前提是能拉到訂單,而這正是金泰旭的強項。于是我倆一拍即合,決定投資建廠。恰逢當(dāng)時唐灣市政府大搞招商引資,外資企業(yè)優(yōu)惠多多。于是,我利用金泰旭的身份,將箱包廠包裝成外資企業(yè)。當(dāng)然,錢都是我投的,金泰旭只負(fù)責(zé)拉訂單,我每年給他20%的分紅。箱包廠建成投產(chǎn)后,第一年就實現(xiàn)了盈利,這讓我信心倍增。次年,釜山箱包廠關(guān)門大吉,金泰旭問我是否能承接所有訂單。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但我并不具備全部吞下的能力。我的箱包廠不到一百個工人,要承接全部訂單至少還需要三百個熟練工,廠房至少得擴大三倍,投資至少需要兩千萬。盡管困難重重,但機會難得,一旦項目做成,每年的利潤數(shù)以百萬。我肚子里墨水少,沒有遠(yuǎn)慮,也不考慮近憂,用唐灣話說,就是一根棒槌。不過,無知無畏的性格反倒是讓我放開了手腳。我決定孤注一擲,干!政府也很支持,要政策給政策,要貸款給貸款,還答應(yīng)由勞動局牽頭解決三百個熟練工的問題。就這樣,手起刀落,折騰了小半年,項目二期順利完工。市勞動局沒有食言,從河南、江蘇、河北等地招來了三百多名產(chǎn)業(yè)工人。
幸運女神眷顧,我賭對了。箱包廠走上了發(fā)展的快車道,雖有小溝小坎,但總體上順風(fēng)順?biāo)?。十六年來,?dāng)年的小箱包廠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家集箱包制造、宜居地產(chǎn)、旅游開發(fā)為一體的大型民營企業(yè),員工兩千多人,總資產(chǎn)超過二十億。在小城唐灣,我絕對是風(fēng)云人物,是無數(shù)青年的熱血偶像,頭頂?shù)墓猸h(huán)耀眼奪目。
不過,人前輝煌璀璨,人后也有難言之隱。我的難言之隱就是間歇性小便失禁,一緊張就尿褲子。從韓國回來就這樣,一開始我認(rèn)為是水土不服,結(jié)果挨了爹娘一頓罵,罵我掙點兒小錢就忘本,小時候怎么沒這毛???!后來我懷疑是括約肌的問題,去唐灣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不是,說是什么應(yīng)激障礙綜合征,根治需要找到病根。他們找不到病根,也就治不好我的病,建議我去大醫(yī)院。我去了北京上海,依然治不好。一位老泌尿科醫(yī)生語重心長地說我是心病,讓我去看心理醫(yī)生。我真想啐他一臉精華。間歇性小便失禁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不便,尤其是參加某些重要活動,尿褲子很沒面子。所以我只能接受母親的建議,跟我一歲的小侄子一樣,穿上尿不濕。尿不濕蓄滿了,就會鼓脹,襠部就顯得很臃腫,十分不雅。所以為了避免尷尬,我通常都穿肥大寬松的褲子。
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講完,尿不濕也滿了,我得去洗手間換一下。老呂主動起身陪我去,我也順便提醒他扣子扣錯了。但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繼續(xù)任它錯著。這讓我感覺提醒得有點兒多余。為了緩解尷尬,我便專心換尿不濕。老呂冷眼旁觀,揶揄我是不是在韓國鬼混落下的毛病。我矢口否認(rèn),說這是小時候尿炕的后遺癥。他撇撇嘴,又冷笑兩聲,根本不信,轉(zhuǎn)而說起我從韓國攫取的第一桶金是血淋淋的。這點我并不否認(rèn)。吞了朱鵬的錢的確不算光明正大。他又問我怎么處置的朱鵬,是不是殺了他。我說順手發(fā)財可以,殺人越貨的事絕對不干。這是底線。再說,朱鵬弄丟了錢,黑幫也不會放過他,不需要我動手。老呂不信,說我撒謊,并肯定我弄死了朱鵬。我心說果然人不可貌相,別看他一副醉醺醺的邋遢樣子,心思卻縝密得很。
我的確弄死了朱鵬。我把他裝進現(xiàn)代汽車的后備廂,連車帶人推進了海里。我自認(rèn)為弄死朱鵬,即使算不上為民除害,至少也是替天行道。老呂說,朱鵬確實該死,但應(yīng)該由法律來審判。他再十惡不赦,你也沒有權(quán)力弄死他。以暴制暴,不是法治精神。我覺得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社會上總有這樣一撥人,喜歡站在道德高地上去譴責(zé)別人,說你該怎樣怎樣,或者該如何如何。我只能說,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我既不能怎樣,也不能如何,我要不弄死朱鵬,死的肯定是我。我是“黑”人,不能報警。再說,就算能報警,警察是信我這個非法滯留者,還是信拿著綠卡抽著雪茄的上流人士朱鵬呢?生死面前,我沒得選。我要不弄死他,他就會繼續(xù)殘害我們的同胞,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也將永遠(yuǎn)囚禁在幽暗的深海里不得超渡。以暴制暴的確不是法治精神,但放縱犯罪就是法治精神嗎?我記得老祖宗說過:以牙還牙!
換完尿不濕回屋,老呂從兜里摸出一包煙,彈出一根,剛含到嘴里,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把他的煙搶走了。是小平頭。他把煙攥在手里,雙目圓睜地說,老呂你怎么還抽煙?你的肺都啥樣了?看似斥責(zé)的語氣,卻飽含關(guān)懷之意。不過這句話倒是喚醒了我的記憶,讓我記起了老呂是誰。
十年前,我們曾打過一陣子交道,那時他還是刑警隊長,后來被革了職發(fā)配到派出所。偏偏禍不單行,到派出所不到倆月又被偷牛賊捅傷了肺,差點兒見了馬克思。幸好送醫(yī)及時,命好歹保住了,但傷了肺,從此煙也就不能抽了。
小平頭奪煙的舉動和斥責(zé)的語氣讓老呂很沒面子,臉紫得像豬肝。他啥也沒說,只是徑直把左手伸到小平頭面前慢慢攤開,眼神里的威嚴(yán)透過空氣傳遞到小平頭眼中??諝饽郎藥酌耄∑筋^便敗下陣來,悻悻地把煙放到老呂手掌上。老呂把煙含在嘴里,又彈出一根,問我,來一根?我說來一根。他幫我點上煙。只吸了一口,我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略帶歉意地說,不是好煙,湊合抽吧。我說適應(yīng)一下就好。再吸兩口,煙勁兒就沒那么沖了。老呂把打火機打著了又熄,反復(fù)幾次,最終沒有把嘴里那根煙點著,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沉重的嘆息。他把煙從嘴里拿出來,放到鼻子下面,貪婪地嗅著,仿佛這根煙點著了一般。他滿臉羨慕地看著我安靜地吸完一支煙,然后讓我再聊聊胡萍。其實我不想聊胡萍,她是我心里永遠(yuǎn)的痛,只要一想到她,我就疼得無法呼吸。但即便百蟻噬心,我還是得說,就算是為了忘卻的紀(jì)念。
說實話,第一次在招工花名冊上看到“胡萍”倆字的時候,我以為是重名,根本就沒往沈東女友身上想,畢竟這名字太普通了。但我還是留了心,讓人事經(jīng)理將她帶過來。她個子挺高,瘦瘦的,像一穗高粱,穿著褪色的吳州一中的校服,留著早已過時的蘑菇頭,土得掉渣。她很拘謹(jǐn),從進門就垂著頭,身體因為緊張而抖動,雙手無處安放,一直在捻著衣角。我讓她抬起頭來,她怯生生地抬頭瞄我一眼旋即又垂下。算得上眉清目秀,但眉宇間似乎有一股化不開的濃愁。我問她三年前是否收到過一封來自韓國的信。話音剛落,她便猛地抬起頭,明亮的眼眸里滿是驚愕。答案已經(jīng)很清晰。一直以來我都誤會了,胡萍根本不是沈東的女友,也不是老師,而是一名學(xué)生。她先在胡家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中,又到吳州一中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省內(nèi)一所??圃盒#髞硪驗榻徊黄饘W(xué)費而輟學(xué)。
雖然我不清楚沈東為何每月給她寄錢,但總歸有他的道理。如今他不在了,作為他的兄弟,我有義務(wù)替他照顧好胡萍。三個月后,我在擬辭退人員名單里再次看到了胡萍的名字,辭退的理由是:不出活兒,廢品多。車間主任對胡萍的評價是:人不笨,但總是心不在焉。我把胡萍留下,然后撤了車間主任的職。工廠是我的,我說了算。我對人事經(jīng)理說,誰能教會胡萍,誰當(dāng)車間主任。工人不理解我為什么對胡萍這么好,一時謠言四起。有人說我喜歡她,估計這話連造謠者本人都不信。自我創(chuàng)業(yè)以來,投懷送抱的美女爭先恐后,我怎么會對一個“高粱稈兒”感興趣?還有人說她是我的遠(yuǎn)房親戚,有人當(dāng)場反駁,她要是老板親戚,還用在車間干活兒?謠言不攻自破。我對胡萍照顧有加完全是出于對沈東的感恩。當(dāng)然,我無需對任何人做出解釋。
在胡萍的簡歷中,父親一欄是空著的。我有些奇怪,讓人事經(jīng)理去調(diào)查一下。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出人意料:胡萍的父親竟是一名在逃犯!然而,讓我驚訝的遠(yuǎn)不止于此。
胡萍的父親叫胡傳文,潛逃前是唐灣某物流公司的一名貨車司機。1996年10月17日,胡傳文按照公司指令送一車棉花到蘇州,頭天傍晚出發(fā),正常情況下第二天下午即可到達,結(jié)果第三天下午也沒到。買方給賣方去電詢問,賣方就找承運的物流公司。物流公司覺得不對勁,算算日子,車都該回來了,怎么還沒送到呢?于是趕緊打胡傳文的BP機,但無論怎么呼,胡傳文就是不回。物流公司著急,派人沿途去找。人剛派出去不久,就接到墨州警方電話,說在墨州一處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貨車,但車上的貨沒了,司機也不見了。買方找賣方要說法,賣方就找物流公司索賠,物流公司找不到胡傳文,就報了警。唐灣警方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棉花被低價賣到了墨州一家小棉紡廠。根據(jù)棉紡廠老板的描述,售賣棉花的司機跟胡傳文體貌相似。所以警方懷疑胡傳文賣了貨吞了錢,但物流公司的同事不相信他能干出這事。他們眼中的胡傳文忠厚老實,勤奮敬業(yè),怎么看都不像是賊。但公司負(fù)責(zé)人卻給出了完全相反的評價,他說胡傳文性格偏執(zhí),行事怪異,對公司有諸多不滿,所以才會“黑”了公司的貨。他把責(zé)任一股腦兒地推給胡傳文,以最大限度地減少公司的損失。唐灣警方綜合各種線索,認(rèn)定胡傳文有重大作案嫌疑,遂以涉嫌職務(wù)侵占對其立案調(diào)查,但胡傳文藏起來了,一直沒有抓到。直到次年5月,唐灣警方查到有一筆錢從韓國釜山匯到胡萍名下。胡家沒有海外親戚,錢是誰寄來的呢?警方內(nèi)部一致認(rèn)定是失蹤了半年之久的胡傳文。而此后每月,胡萍都會收到一筆匯款。正是這些匯款變相坐實了胡傳文逃犯的身份。警方讓胡家人規(guī)勸胡傳文投案自首,但胡家人沒法聯(lián)系到他。胡萍除了按月收到錢以外,連一個電話、一封信都沒收到過。胡傳文的逃犯身份坐實之后,胡家人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來了。不到一年,胡傳文的父母相繼含恨離世,妻子神經(jīng)錯亂,活潑開朗的女兒郁郁寡歡,一個好好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
2003年5月之后,胡萍再也沒有收到胡傳文的匯款,她也因此輟學(xué)。
聽完來龍去脈,要說驚掉下巴有些夸張,但也足以讓我瞠目結(jié)舌。因為我知道,從韓國給胡萍寄錢的根本就不是胡傳文,而是沈東!可沈東為何要冒充胡傳文給胡萍寄錢呢?我這人好琢磨,越想不明白,就越愛琢磨。白天琢磨,晚上也琢磨,折磨得我好幾晚都睡不好覺。終于有一天我琢磨明白了,因為我想起沈東曾跟我講過:墨河里每年都會撈上來幾具尸體。而胡傳文恰好就是在墨州失蹤的。我想起了沈東的日記,翻箱倒柜地找出來,一篇一篇地看。
有一篇日記是用韓文寫的,措辭很隱晦,沒有名,沒有姓,只有少年和大叔。少年在一家倉儲企業(yè)做搬運工,工作辛苦,薪水微薄。他想去韓國研修,但交不起高昂的中介費。這天,有車貨正好運往蘇州,途經(jīng)他的家鄉(xiāng)。司機大叔面善,他便跟大叔商量能不能捎他回家,他想回家跟父母商量赴韓研修的事。大叔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但礙于公司“不能載客”的規(guī)定,讓他傍晚到城外等。少年去了城外,并如約坐上了車。車到墨州,少年卻起了歹心,趁大叔下車小便之時,用錘頭將其敲死,沉到墨河中。之后,他賣掉了車上的貨物,籌到了去韓國研修的費用……
日記內(nèi)容跟胡傳文一案高度吻合!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很明顯,大叔就是胡傳文,而少年就是沈東。我終于明白沈東為何要給胡萍寄錢了。目的有二,一是掩蓋胡傳文死亡的真相,讓警方誤以為他潛逃到了韓國;二是為了良心上過得去,給胡家一些經(jīng)濟補償。說實話,看完日記,我脖頸子全是冷汗,想不到看起來文弱的沈東竟然是一名殺人犯。初到釜山時,我還老欺負(fù)他,幸虧當(dāng)初沒有太過分,要不然我也難逃胡傳文的命運。真是阿彌陀佛。
老呂問這些情況當(dāng)時跟警察講過沒有。我說一開始沒有。他問為什么。我說,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其實我不告訴警察,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為自己。說出沈東來,必然會扯出朱鵬,我擔(dān)心給自己惹麻煩。二是為胡萍。一直以來她都認(rèn)為父親還活著,我不想打碎她的美好幻想。老呂又問,后來呢?我說后來我實在不忍心胡萍再背著狼藉的名聲生活,就給公安局寫了封匿名信,讓他們?nèi)ゲ椴槭昵坝袥]有從墨河撈上來的無名男尸。我想正是得益于我的提醒,唐灣警方才糾正了他們犯下的一個彌天大錯。他們提取了胡萍的DNA,證實了十年前從墨河撈上來的一具無名男尸正是胡傳文。而這十年來,他們錯把受害人當(dāng)成逃犯,而讓真兇逍遙法外。
我其實有些后悔告訴警方“墨河沉尸”的事,因為這事,我被刑警隊長盯上了。我遵守交通規(guī)則,愛護花草樹木,不明白他為何要盯我。后來經(jīng)朋友點撥,才知道是“墨河沉尸”惹的禍。朋友說,胡傳文案被定義為冤假錯案,而刑警隊長當(dāng)年正是這件案子的主辦民警,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他本來要提副局長的,因為這事,黃了。你說,他能放過你嗎?
惹火燒身,我心里直罵自己多事。被警察盯上不是好事,尤其還是刑警隊長,我決定主動出擊。他老婆在銀行工作,我疏通關(guān)系,將她提拔成信貸部副主任。信貸部副主任權(quán)力大,他老婆沒抵擋住誘惑,上任不到三個月,就因收受巨額賄賂而落馬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好心辦了壞事。刑警隊長對我的誤會更深了,矛盾也越發(fā)變得不可調(diào)和。他甚至懷疑我是殺害胡傳文的兇手,揚言要送我進監(jiān)獄。簡直是無稽之談!但我擔(dān)心一旦被牽扯進案子里,會對企業(yè)的發(fā)展不利,我只好找市領(lǐng)導(dǎo)出面平息此事,可刑警隊長軟硬不吃,連領(lǐng)導(dǎo)的面子也不給。我本以為刑警隊長一定不會放過我,誰知接下來的日子出奇地平靜。后來聽說,他因在辦案過程中打了嫌疑人被舉報,被發(fā)配到農(nóng)村派出所去了。再后來,他被一個偷牛賊刺傷了肺,差點兒死了。說來讓人唏噓,我覺得自己對他的命運也負(fù)有一些責(zé)任。
我說這些的時候,老呂在一旁默默聽著,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怒火,但瞬間又熄滅了。他讓我繼續(xù)說胡萍。
胡萍洗清了逃犯女兒的身份,但也陷入了失去父親的痛苦之中。恰好那段時間,唐灣政府跟哈爾濱某大學(xué)搞了一個聯(lián)合辦學(xué)項目,我爭取了一個名額,安排她去脫產(chǎn)學(xué)習(xí),希望兩年的學(xué)習(xí)能讓她忘記傷痛,重啟人生。
兩年后,胡萍學(xué)成歸來,有些脫胎換骨,讓我始料未及,說是丑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一點兒也不為過。當(dāng)然,她的美并非沉魚落雁、傾城傾國的驚世容顏,而是秀外慧中、巧笑倩兮的婉約之美,如雛菊一般素雅,又如百合一般清新。這幾年來,縈繞在我身邊的大多是風(fēng)情萬種的烈焰紅唇。說實話,我對她們千篇一律的網(wǎng)紅臉和豐乳肥臀產(chǎn)生了審美疲勞。而胡萍,像雨后吐綠的新枝,每個葉瓣都閃耀著青春的光芒;又如一襲微風(fēng),掠過我的心頭便潤生出絢爛的春天。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
胡萍一直保留著我寫給她的那封信,她問我信中提到的沈東是誰。我說就是給她寄錢的人。她沉默半晌,問他是不是殺害她父親的兇手。我不是警察,這個結(jié)論不應(yīng)由我來下,但我相信胡萍的判斷。她又問沈東人呢?我說死了,被人拋進了大海。她伏在我的胸口上啜泣,我捧起她的臉,吻干她的淚。她不抗拒我的擁抱,也不抗拒我的雙唇。
謠言成真。自那一晚開始,胡萍真的成了我的女人。我們在漫天星光的葡萄架下耳鬢廝磨,在瀉滿陽光的林蔭小路上卿卿我我。她用親吻叫我醒來,我用擁抱送她入夢……和胡萍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此生最踏實、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結(jié)婚。我們挑了日子,訂了酒席,拍了婚紗照。要不是2008年那場金融風(fēng)暴,我和胡萍真的就永結(jié)同心了。
美國次貸危機引發(fā)的金融風(fēng)暴席卷全球,也波及了小城唐灣。唐灣的外資企業(yè)一夜之間跑了六個,把爛攤子拋給了政府。三千多人去市政府門前靜坐,要吃飯、要生存。政府一邊安撫,一邊想轍。領(lǐng)導(dǎo)也怕我跑了,派人到公司盯著我。我說不用盯,公司雖是外資殼,但是中國心,誰跑我都不會跑。雖然不跑,但我的日子也不好過。洋鬼子不講信用,紛紛毀約棄單。要擱在頭幾年,他們毀約我一點兒都不在乎。頭幾年是來料加工,原材料由他們提供,我只賺加工費。但是今年,換成了進料加工的模式。采用這種模式,是因為能占點兒小便宜,跑跑海關(guān)的關(guān)系,把單耗報得高一點兒,就能額外生產(chǎn)出不少跟大牌箱包完全一樣的尾單。理論上,這是一個新的利潤增長點,但偏偏趕上了金融風(fēng)暴,產(chǎn)品大量積壓,光銀行貸款利息就能讓我破產(chǎn)。
貪小便宜吃大虧,教訓(xùn)刻骨銘心。
我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思來想去,我決定跟政府站在一起,抱團取暖,共渡難關(guān)。政府希望我吸納下崗職工,解決就業(yè)難題。我本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再吸納就業(yè)豈不是雪上加霜?但政府提出,只要我同意吸納下崗職工,條件盡管提。我沒什么好猶豫的,決定答應(yīng)政府的要求,當(dāng)然我也提了仨條件:一是請政府出面幫我協(xié)調(diào)貸款。我的負(fù)債率太高,銀行已不給放貸,只能請政府出面擔(dān)保;二是請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海關(guān),將工廠進口的原材料免稅;三是每接納一名下崗職工,政府按照掛牌價格給我一畝商業(yè)用地指標(biāo)。我打算進軍房地產(chǎn)業(yè),得未雨綢繆儲備土地。政府很給力,照單全收,我也竭盡所能地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
老呂面露輕蔑之色,說我打著共渡難關(guān)的幌子,行著赤裸裸綁架的事實。我笑著說,不是綁架,是交換。
按照我的計劃,工廠完全可以順利渡過金融危機。但沒想到,生死關(guān)頭金泰旭又捅了婁子。他在釜山賭博輸了錢,被黑幫扣在賭船上,限我五天之內(nèi)拿兩百萬美元贖人。金泰旭不是什么好鳥,我不準(zhǔn)備管。他大概也知道我不會輕易救他,便懇求拿他的股份來換。金泰旭占工廠17%的股份,約三百萬美元。我一琢磨,覺得劃算,但我五天之內(nèi)籌不到兩百萬美元,還是救不了他。他在電話里威脅我,如果不救他,他就把股份轉(zhuǎn)給黑幫。如此一來,我不得不救他。一旦被黑幫染指了我的工廠,將來我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可我去哪兒弄這兩百萬美元呢?能抵押的都已經(jīng)抵押了,各大銀行的錢也都借了一個遍。盤算來盤算去,只有源豐集團的董事長老鬼能幫我,但我實在拉不下臉去求他。我跟他結(jié)過梁子。
起因是頭年夏天,政府請來一個三線女星為唐灣啤酒節(jié)站臺。女星名氣不大,但模樣可人,凹凸有致。唐灣但凡有點兒身份的人都想邀請她吃飯撐個場子。她譜兒很大,開口就要二十萬,即便如此,裙下之臣依然趨之若鶩。老鬼不滿足只吃頓飯,他色迷心竅,出一百萬買一刻春宵。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跟他杠上了,抬價一百五十萬請她陪我看了日出。我敗了老鬼的興致,他便揚言要給我好看。我也不懼他,與他隔空罵戰(zhàn)了小半年。
梁子就這樣結(jié)下了。我沒法直接去求老鬼,只好讓政府出面,答應(yīng)以15%的股份融資一千五百萬人民幣。條件也算公道。但老鬼吃定我了,桌面上把股份提高到20%;桌底下放出話來,必須讓胡萍陪他一晚。士可殺不可辱。20%的股份我可以答應(yīng),但要碰我的女人,門兒都沒有。我放出狠話,誰敢動我的女人,我掘他家祖墳!其實我有恃無恐。如果我的工廠黃了,留給政府的將是八百多名下崗職工。政府如果不想接這個爛攤子,就一定會為我站臺,給源豐集團施壓。
果不其然,老鬼最終還是跟我簽了約,一千五百萬人民幣也如約到賬。我正暗自得意,坊間卻風(fēng)傳,老鬼是睡了胡萍才跟我簽的約。我派人一查,胡萍竟然真的約了老鬼,還在涵碧樓開了房!盡管我知道,她這么做完全是為了我,但這頂綠帽子我不能戴。對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來說,臉比命重要。我毫不留情地將胡萍掃地出門。我至今還記得,她離開時決堤的淚水和苦苦的哀求,但這一切都沒有動搖我冰冷如鐵的心。
生活真他媽操蛋,后來我跟老鬼竟成了朋友。他告訴我,胡萍的確約了他,但那天晚上他壓根就沒去涵碧樓,揚言睡我的女人只不過是想侮辱我找回面子而已。我大罵他孫子,也罵自己混蛋,派人四處去找胡萍,可時隔多年,哪里還找得到她?
此時此刻,再次想到胡萍,思念和悲戚一起涌上我的心頭,淚水又一次充盈眼眶。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多年,但每每想到她,我依然痛徹心扉。要不是現(xiàn)場氣氛不是很融洽,我真想大哭一場。老呂的眼神里盡是鄙夷之色,嘲諷我虛偽。我對胡萍真心實意,淚水盈眶也完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他竟說我虛偽。我有些生氣,但我不想反駁他。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由他們?nèi)グ?。畢竟他只是個局外人。立場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自然就不同。
小平頭打著哈欠,面無表情地問我還有沒有要補充的。我扭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時鐘,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足足聊了十二個小時,該結(jié)束了。我搖搖頭說沒有。于是,他把我講的都打印出來,拿給我看,問是否一致。我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說一致。他又遞給我一支筆,讓我在每張紙的底部都寫上“以上筆錄我看過,跟我說的相符”,然后簽名按手印。
我一一照做。
老呂把椅子又拖近了一步的距離,胡須幾乎要扎到我的臉。我看到他混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幾乎能滴出血來。他一張嘴,夾著酒氣的唾沫星子就噴了我一臉:“你一晚上都在說謊,很過癮吧?說實話,你撒謊時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我很欽佩,如果不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我?guī)缀蹙托帕四愕墓碓?。?/p>
我覺得他在唬我。他根本不可能掌握確鑿的證據(jù),虛張聲勢而已。但我轉(zhuǎn)頭一想,如果沒有十足把握,他們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這個市政協(xié)常委強制傳喚嗎?我心里有些打鼓,想不通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
“根本就沒有朱鵬這個人!”老呂說這話時,目光突然變得清冽起來,讓我寒意頓生。
“沒有嗎?可能……他用的不是真名。其實我們非法滯留在韓國,名字只是個代號,根本不重要。我每換一家工廠都會換一個名字。我還用過郭富城、趙寅成(韓國明星)的名字?!蔽夜首麈?zhèn)定。
“郭富城?”老呂不動聲色。
“是的,我跟房東簽合同時用的名字就是郭富城,沈東用的是……劉德華?!蔽易屑?xì)回想了一下,確定是劉德華。
“你的記憶力蠻好?!闭f著,老呂回身從桌上拿起進門時帶來的那個牛皮紙袋,從里面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打眼一看,竟是我們跟房東簽訂的租房合同?!肮怀恰比齻€字寫得蒼勁有力,龍飛鳳舞。我心里暗暗吃驚,腦海里倏地浮現(xiàn)出一個人——李英姬。
老呂說:“李英姬這個名字你一定不陌生吧?!?/p>
我說:“當(dāng)然。”
李英姬是房東的小女兒,要不是我回國,說不定能跟她成就一段跨國姻緣。讓我納悶的是,老呂他們怎么能找得到李英姬呢?我心底的寒意不覺又增加了幾分。
“李英姬把這張合同拍了下來,存在她的相冊里。她的相冊里記錄著她家的所有房客,有你,有沈東,還有其他研修生?!崩蠀握f。這讓我很驚悚。李英姬確實喜歡攝影,沒事就捧個數(shù)碼相機拍這拍那。我們出去游玩的時候也總喜歡叫著她,每次拍完照,她都會把照片沖洗出來送給我們。
老呂從文件袋里又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2003年4月12日,也就是沈東回國那天,李英姬拍到了他在韓國的最后一張照片。
照片中,我站在一輛現(xiàn)代汽車旁邊,打開駕駛室的門準(zhǔn)備上車,而沈東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正把一個銀色的行李箱搬進后備廂。我不記得李英姬拍過這張照片,她也沒有把這張照片洗出來送給我。但看到這張照片,我知道精心編織的謊言出現(xiàn)了第一個漏洞:送沈東上船的不是朱鵬,而是我!
我自作聰明,結(jié)果落入了老呂的陷阱。他一晚上默不作聲,讓我說這說那,就是想找到我的破綻。我正思忖著如何把這個漏洞堵上,他卻步步緊逼,絲毫不給我思考的機會。他說:“同一天,李英姬還拍到了你返回的照片?!?/p>
他沒有給我展示照片,只是冷冷地盯著我,像捕食的獵豹弓起身子隨時準(zhǔn)備撲向獵物。我是他的獵物,這是確鑿無疑的。而他就是我在夢中無數(shù)次夢到的那只受傷的獵豹,潛伏在黑暗的角落里,舔舐著傷口,磨礪著尖牙,只等我的出現(xiàn)。
我頓時有些后悔,當(dāng)年太過仁慈,為什么不讓那個“偷牛賊”把他刺死呢?他要是死了,我就真的高枕無憂了。
我閉上眼睛,仔細(xì)回憶那天送別的情景。送走沈東,回來已是傍晚,李英姬正在院子里拍夕陽下的景物,我一定是無意中闖進了她的畫面。想到這里,我的額頭頓時滲出一層細(xì)汗。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麻煩了,因為我回來時背著沈東的黑色雙肩包!我把人送走了,卻把包留了下來,多么明顯又不言而喻的破綻!
老呂把夾在耳朵上的那根煙拿下來,放在鼻子下面嗅著:“李英姬或許不會想到,沈東的雙肩包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你身上,但她保留下來的這張照片,卻無意中成了案件的突破口。送沈東上船并假意幫他偷渡回國的人是你,見財起意將他打暈沉入大海的人也是你,勾結(jié)黑幫殘害同胞的人還是你!”
朱鵬的確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老呂的推理也是準(zhǔn)確的。但我能承認(rèn)嗎?不能!
我知道推理也好,照片也罷,都不能作為直接證據(jù)??苛闼榈木€索拼湊出來的證據(jù)、靠邏輯推理還原出來的案情都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我可以否認(rèn)得一干二凈!只要我不松口,誰都拿我沒辦法。
老呂的臉有些猙獰,每一根胡須都透著殺氣。他說:“你這副模樣讓我想到了一句話:不見棺材不落淚?!?/p>
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回?fù)羲?,只好佯裝鎮(zhèn)定地笑笑,心里卻在思量:如此精準(zhǔn)的研判分析,必須基于大量翔實的調(diào)查,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那么,警方是什么時候去韓國做的調(diào)查呢?
老呂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告訴我,胡傳文“平反”之后,他們認(rèn)定殺害胡傳文的兇手就是從韓國給胡萍匯款的人。
關(guān)于這一點,當(dāng)初我給胡萍寫信和給警方傳遞“墨河沉尸”的口信時就想到了,這也是我的目的——把警方的偵破方向引向沈東,而沈東已死,死無對證,查到他也就可以徹底結(jié)案了,絕對不會牽扯到我。可我沒想到,竟然還有老呂這么軸的警察。
老呂給我講了他們的調(diào)查過程——
“為了找到這個匯款的人,我們排查了當(dāng)年2462名赴釜山的研修生。排除女性和沒有駕照的人,還剩719人;再排除跟唐灣、吳州和墨州無關(guān)的人,就只剩58人。我們重點對這58人進行了研判,你和沈東都在其中。案發(fā)時,你在唐灣一家飯店打工,看似跟胡傳文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而沈東則不同,他不但是墨州人,還在唐灣一家倉儲企業(yè)工作,與從事物流運輸?shù)暮鷤魑年P(guān)聯(lián)度很高,更為關(guān)鍵的是,胡傳文失蹤那天,他恰巧請假回了老家。基于這些線索,我們認(rèn)為沈東是胡傳文一案最大的嫌疑人。但時過境遷,當(dāng)初的線索證據(jù)早就消失殆盡,我們錯過了最佳的偵破時機。更為不利的是,沈東消失了,不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韓國,都無法找到他的蹤跡。案子就此中斷。我想,這也正是你想要達到的目的。胡傳文的錯案就像一柄利劍懸在我的心頭,讓我寢食難安。當(dāng)初武斷認(rèn)定胡傳文涉嫌職務(wù)侵占的人是我,將他定義為逃犯的人也是我,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找出真兇,給胡傳文一個交代,給胡家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當(dāng)所有線索都指向沈東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定他就是真兇,而我也在心里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真兇就是他,可以有個交代了。但我清楚,線索不是證據(jù),一切都只是懷疑,在沒找到確鑿的證據(jù)之前,我不能再武斷地制造第二個‘胡傳文。于是,我輾轉(zhuǎn)打聽到了提供消息來源的你。其實我只是懷疑,而你卻慌了手腳,擔(dān)心東窗事發(fā),竟然加害我老婆和我。你得逞了,我老婆瘋了,我被革職了。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你老婆受賄,你打了嫌疑人,這些都跟我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是覺得對你有些虧欠,但這些不該由我負(fù)責(zé)?!?/p>
老呂抬手揉搓了一把臉上的皺紋,然后從兜里掏出手機,給我放了一段視頻。
視頻很短,不到一分鐘。鏡頭里是一個干癟的老頭兒,看起來像是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膚色黝黑,皸裂的臉上寫滿歲月的滄桑和生活的艱辛。他坐在岸邊的礁石上,目光安詳,一副與世無爭、看破紅塵的樣子。他身后的那片海,我很熟悉,是釜山的水營灣。他對著鏡頭安靜地講述,聲音關(guān)了,我聽不到他說什么,想必是跟我有關(guān)。
看完視頻,老呂問我是否認(rèn)識視頻中的男子。我當(dāng)然認(rèn)識,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認(rèn)得。每年他的忌日,我都會去海邊給他燒紙。但我想不明白他怎么會沒死,當(dāng)年可是我親手把他推進海里的!我猶如置身無間地獄,一只只厲鬼從冥河里爬出來,縛住我的四肢,剖開我的胸腔,掀開我的頭骨,分食著我的心臟和腦髓。而老呂,就是其中最恐怖的那只。
“你沒想到吧,沈東并沒有死!當(dāng)年他被你拋進大海后,恰好被一股洋流卷走,又意外地被一艘漁船所救。想知道救他的漁民是誰嗎?也是你的一個故人,他的名字叫黃東先。你不會陌生吧?”老呂靠在椅子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黃東先就是那個挨了我一頓揍然后被公司開除的黃毛課長。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的酸楚。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當(dāng)初要不是為了接近沈東跟他干架,他就不會被開除,也就不會被逼到重操祖業(yè)出海打漁的份兒上,更不會機緣巧合地救了沈東。正是這個紕漏,讓我二十多年來費盡心機構(gòu)建的防線轟然崩塌。曾經(jīng)以為固若金湯,如今竟是千瘡百孔。但我必須堅守住最后的底線,至少到目前為止,老呂手里還沒有過硬的證據(jù)。
沈東雖然獲救,但由于腦部受到重?fù)?,大腦顳葉受損,失語失憶,和傻子無異。這些年來,他一直跟著黃東先出海打漁。黃東先管吃管住,但一分工錢都不給他。去年六月,他們的船在大海里遭遇了風(fēng)暴,沈東的頭再次受到撞擊,竟然奇跡般地恢復(fù)了記憶,再次變回了當(dāng)年的那個沈東。
老呂問我想不想知道沈東在視頻里說了什么。我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真相,全部的真相?!?/p>
我沒覺得是真相,倒覺得真好笑。我說:“姑且不說這人是不是沈東。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你們憑什么認(rèn)定他講的就是事實,而不是捏造誣陷?一個腦子受過重創(chuàng)的人,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度呢?胡傳文的教訓(xùn)不夠深刻嗎?你還想憑借一段莫須有的證詞,再繼續(xù)制造一起冤假錯案嗎?”
我要揭開老呂的傷疤,再撒上一把鹽。我說:“既然你認(rèn)定視頻里的人是沈東,那么我要和他當(dāng)面對質(zhì)。你總不能憑一個殘障人士的片面之詞,就殺無赦斬立決吧?這也不符合你所說的法治精神吧?”
老呂眼神噴射著怒火,一步?jīng)_到我面前,拽著我的衣領(lǐng)要打我。他似乎忘了,當(dāng)年他是因何被發(fā)配到派出所的了。小平頭見勢不妙,趕緊從桌后面躥出來抱住他。而我不躲不閃,平靜地等著他的拳頭。用憤怒掩蓋心虛,這是毫無底氣的表現(xiàn)。我想這些年來老呂一定是被胡傳文案折磨得癔癥了。法律是講究證據(jù)的,失去證據(jù)支撐,再嚴(yán)絲合縫的推理都是一堆屁話。而且我篤定,就算他找到了沈東,也找不到我殺死胡傳文的證據(jù)。
我期待著老呂的拳頭,他卻突然咧嘴一笑,松開我的衣領(lǐng),放下緊握的拳頭,不緊不慢地把扣錯的扣子解開,重新扣到正確的扣眼里。
做完這些,他抬頭看著我說:“我知道你有恃無恐,你千方百計置沈東于死地,無非就是想來個死無對證,以此來掩蓋殺死胡傳文的真相。其實,一直以來給胡萍匯款的人是你,而你卻費盡心機地嫁禍到沈東身上。你以為害死沈東,憑你一張嘴就可以顛倒黑白?可你忘了,謊言就是謊言,永遠(yuǎn)無法掩蓋真相?!?/p>
幾句不咸不淡的推理,以為就能唬住我。我越發(fā)肯定警方手里沒有真憑實據(jù),最多只能扣留我二十四個小時。我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老呂似乎看穿了我頑抗到底的意圖,嘴角露出輕蔑的笑容。他說:“去年六月,沈東受傷入院,有一名女護工一直照顧他。在女護工的悉心照顧下,沈東逐漸恢復(fù)了記憶,并說出了當(dāng)年遇害的真相。這令女護工大為驚訝,因為真相徹底顛覆了女護工的三觀。誠如你所說,一個腦子受過重創(chuàng)的人,記憶會不會出現(xiàn)偏差呢?女護工決定去找出真相。她用了一年的時間,沿著你當(dāng)年的足跡走遍了釜山,找到了搬到首爾的李英姬,還找到了我剛才給你看的照片,而正是這些照片動搖了她的信念。”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胡萍的消息,往昔溫馨的畫面如潮水般涌進記憶,讓我越發(fā)懷念和胡萍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我迫不及待地問老呂:“胡萍還好嗎?”
他嗤之以鼻,說:“胡萍就是你的一枚棋子,你還有臉問?!?/p>
我承認(rèn)我利用了胡萍,也曾一度把她當(dāng)成棋子,但在她離開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無法忘記她。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結(jié)婚,不是身邊沒有女人,只是誰也無法替代胡萍在我心中的位置。
“胡萍被你踢開之后,傷心欲絕,本想一死了之,但最終還是選擇活下來。因為常年收到從釜山寄來的匯款,她對那里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情愫。于是,她遠(yuǎn)渡重洋,去了釜山一家醫(yī)院做護工。如果不是沈東意外現(xiàn)身,她會一直相信殺害她父親的兇手就是沈東。但沈東的出現(xiàn)讓你的彌天大謊露出破綻。然而,你的計劃確實周密,連沈東本人都想不明白,你為何會選擇他做替死鬼。畢竟,在胡傳文遇害之時,他和你根本就不相識。難道這一切只是巧合嗎?”老呂娓娓道來,“我從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有完美的犯罪。于是,我重新梳理排查你和沈東的社會關(guān)系。蒼天有眼,終于讓我找到了端倪,揭開了你精心設(shè)計的巨大陰謀。我說一個人,你一定認(rèn)識,他就是李俊偉?!?/p>
李俊偉這名字就是一顆炸彈,在我心底轟然爆炸,炸得我七竅生煙。
“李俊偉是墨州人,曾跟你在同一家飯店打工,是他告訴你墨河里每年都會撈出幾具尸體,也是他攛掇你一起赴韓研修。你很想去,可你交不起高昂的中介費。李俊偉回墨州跟家人商量赴韓研修的那天中午,胡傳文恰巧到你們飯店吃飯,跟朋友說起傍晚去蘇州送貨的事。正是這句話,讓你萌生了一個罪惡的念頭。于是,你謊稱家在墨州,想搭胡傳文的車回家。胡傳文好心,當(dāng)了一回東郭先生。在前往墨州的路上,你謀劃了一個完美的計劃:殺死胡傳文,嫁禍給李俊偉,等到了韓國再設(shè)法殺死李俊偉,如此便死無對證。但你萬萬沒有想到,李俊偉的家人不同意他去韓國。這一變故徹底打亂了你的計劃。人已經(jīng)殺了,替死鬼卻沒了。你慌了神。胡傳文的死是掩蓋不住的,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如果不想被殺頭,必須再尋一個替死鬼。就在這時,李俊偉提到他有一個老鄉(xiāng)會去韓國,那個人就是沈東。而你很快發(fā)現(xiàn),沈東竟然比李俊偉更適合當(dāng)替死鬼。為了讓計劃天衣無縫,你不但以沈東的名義給胡萍寄錢,還杜撰了日記,虛構(gòu)了朱鵬,炮制了給胡萍的信。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沈東順理成章地背上殺害胡傳文的罪名?!?/p>
教科書般的推理,簡直精彩絕倫,和我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不差分毫,但如果老呂以為就此可以將我繩之以法,那就太天真了。我豈會這么容易被打敗!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修補著漏洞,讓當(dāng)年的計劃愈發(fā)完美。
看老呂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我糾結(jié)著是否要告訴他沈東在家門口遭遇車禍不治而亡的消息。我回頭看下時間,此時已是清晨六點,釜山時間早上七點。此時此刻,金泰旭雇來的另一名殺手應(yīng)該已經(jīng)潛伏在胡萍家周圍,只等她出門,便會制造另外一起交通意外,讓她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亡羊補牢,這是我最無奈的補救措施。
其實,早在兩年前我就知道沈東還活著。得知他還活著,我激動得哭了一宿?;钪撬脑旎?,更是上天對我的救贖。要是把一切都忘記了,那該是多么完美的結(jié)局。當(dāng)然,最終讓我下定決心殺人的,是胡萍。我知道她去了釜山,但她遇到“死而復(fù)生”的沈東是我始料未及的。當(dāng)金泰旭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為時已晚,我沒有時間去修補漏洞,只能簡單粗暴地選擇殺死他們。我是被逼的。如果要怪,那就只能怪他們運氣太差。
我眼睛里閃著得意的光,而老呂臉上則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冷笑里還蘊藏著一種運籌帷幄的自信。我討厭那絲冷笑,更討厭那份自信。我想最多半小時,胡萍就會死于一場車禍,等消息傳來的那一刻,他的臉上就不會再有這份自信了。
有十幾年沒見到胡萍了,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現(xiàn)在的樣子,便問老呂有沒有她的照片。他說有,回頭又去翻那個文件袋。那文件袋簡直就是哆啦A夢的百寶箱,什么都能變出來。
我看了照片,胡萍變化不大,只是圓潤了一些。讓我意外的是,她身旁竟站著一個小男孩兒,一米四五的個頭兒,長得很像她。這是胡萍的孩子嗎?她什么時候生的孩子呢?老呂把照片收回去,可我還想再看一眼。不是看胡萍,而是看那個小男孩兒。老呂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不用看了,孩子像胡萍,但更像你!”
豈止是像,簡直就是小一號的我,連右眼角痦子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胡萍竟為我生了一個兒子!
一股難以名狀的驚喜涌上心頭,但接踵而至的卻是冰冷刺骨的恐懼。我的雙手在顫抖,牙齒在打架,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索,我跟老呂說我要打電話。老呂問我打給誰。我說金泰旭。他不同意。但我必須得打。金泰旭雇傭的兇手正蠢蠢欲動,隨時可能將我的兒子撞得血肉橫飛。
我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說再晚就來不及了。老呂反而抱起手臂,不疾不徐地問我什么來不及。我只得將安排金泰旭謀殺沈東和胡萍的計劃和盤托出。老呂嘴角的冷笑再次浮現(xiàn),眼睛里透射著復(fù)仇的光芒,他說電話不必打了,金泰旭已經(jīng)落網(wǎng),而沈東也沒有死……
聽完這句話,我明白我的陰謀徹底破產(chǎn)了。然而,我非但沒有絲毫的絕望,反倒長出一口氣,一股前所未有的輕松從心底涌上來。
我捂住臉,讓眼淚肆意地流淌。我的哭泣無聲,但訊問室里卻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哀號……是老呂,他癱坐在地上,咧著大嘴,老淚縱橫。
責(zé)任編輯 張璟瑜
插圖 紀(jì)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