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策
這個時候聚會,其實不算是個好主意。
疫情起起伏伏,防疫政策也跟著時緊時松。想聚會的心就在這期間被撩撥得越來越癢了。終于曙光降臨,也就不管不顧,聚會立即提上日程。正因為匆忙,更顯出盼望。
聚會的主題,是那句唱俗了的老歌詞:“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本蹠埃I備小組在羊湯館里喝著熱騰騰的羊湯,就此討論了半天,仍然眾說紛紜,達不成一致意見。師秀杰提議,叫“最憶是芳菲”,立刻遭到了全體的反對,說你個賣羊湯的,就甭玩這酸文假醋的詞兒了。最后,還是前班長吳天明一錘定音:“今年正好是咱們畢業(yè)二十年,就用那句老歌詞兒吧,大家耳熟能詳?!?/p>
籌備小組還慎重決定,聚會前每人自測一次抗原,確?;顒影踩?。疫情還是把人鬧怕了。師秀杰撇嘴笑說:“這決定有點兒事兒媽的感覺。”便又遭到了大家的白眼。
當年的高三(1)班,也算是學校的尖子班,共有三十二名學生。這次聚會最終通知到位的是二十七人。沒能通知到的,一個因感情問題傷了人,在坐牢。兩個因病或意外英年早逝。還有一個女生,當年是隨掛職的父母臨時在本地就讀,在班里一直就是個影子般的人物,和誰都保持著不冷不熱的距離。畢業(yè)后據(jù)說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籌備會上,大家回憶了半天,才想起她叫肖葉。
開羊湯館兼寫詩歌的師秀杰常常感慨:地域?qū)θ说挠绊懻娴氖巧钊牍撬璋?。從小沒喝過本地羊湯的人,從骨子里就不會是本地人,就像那個肖葉。而他們剩下的這些地道本地人,畢業(yè)二十年,雖然有些也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外地討生活,但多多少少都沒斷了聯(lián)系。大家的關(guān)系,有點兒像師秀杰的詩歌《羊湯氤氳》中的詩句:“那股膻,腌進了我的肺腑,我們便都是羊了,咩咩著,用呼喚溫暖彼此?!?/p>
特別是經(jīng)過了疫情的考驗,很多人都陽性了,又康復了,但還咳嗽著,似乎就更感覺到一種對友情的渴望。
當然,事情總是不得圓滿。這不,還有一位,雖是祖?zhèn)魅谋镜睾?,現(xiàn)在卻杳無音信,聚會前想盡了辦法,依然沒誰能通知到他。他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姐妹,江湖上只有這家伙一些真真假假的傳說。有說他發(fā)了大財?shù)模F(xiàn)在資產(chǎn)上億;也有說他被通緝,正在四處逃亡;還有人言之鑿鑿地更正說,他不是被司法機關(guān)通緝,而是被大老婆糾集了一群小老婆,撒著錢四處捉拿他和新小三兒。
而通知到了并滿口答應來的二十七位,到吳天明舉杯致辭的時候,卻只到了二十五位。空在那里的兩把椅子,就挺顯眼。這二十七位,男生十三女生十四,兩間包房中間的折疊隔斷拉開變成大廳房,正好安排男女各一桌。沒來的這兩位,也恰好是一男一女。吳天明注意到,大家對沒來的男生韓小林不怎么在意,眼睛卻常常瞟向女生桌的那把空椅子。
也難怪,梁紫音,中國傳媒大學播音系畢業(yè),曾在省電視臺任職。后來雖然莫名其妙地突然調(diào)回本市,但現(xiàn)在也是市公安局宣傳處的副處長,兼著市電視臺法治欄目的主持人,在本地也還算是響當當?shù)娜宋铩?/p>
何況,她至今單身。這樣的她,在男生們眼中,就是女神級的人物;而在女生們看來,則是羨慕嫉妒恨的目標,其實內(nèi)心深處盼著她不來更好。只有當年梁紫音唯一的閨蜜劉瀟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不僅用她的LV包包替梁紫音占著座位,還不時抬腕晃晃金色的江詩丹頓手表,自言自語地嘮叨一句:“這個紫音,怎么還不到啊?不會找錯地方了吧?”
吳天明的致辭被她打斷了兩次,就很不高興,但也不敢說什么。他的商貿(mào)公司雖日進斗金,但錢都進了老丈人的腰包,變成了胖老婆劉瀟身上的那些奢侈品。他雖然偷偷坐在大排檔里啃著羊肉串喝著啤酒,暗自感嘆當年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劉瀟的床,回家卻連說夢話都不敢說。
吳天明失了興致,簡單地說了一句“大家吃好喝好吧”,就悻悻地坐下了。早就按捺不住了的男生們,發(fā)出一陣夾雜著咳嗽的歡呼,立刻起立,開始叮當亂響地碰杯喝酒。女生們雖略顯矜持,但也有人起身,伸手抄起了紅酒瓶子。
聚會,就此正式拉開序幕。
其實梁紫音早到了,她只是沒進門。
同慶春飯店的菜品質(zhì)量其實很一般,食堂大鍋菜的水平。但它有個優(yōu)勢,就是有著全城飯店里最寬闊的停車場。因此,這里成了人們大型聚會活動的首選地。反正聚會的主要目的也不在吃喝,而在于情感的碰撞與交流。梁紫音的比亞迪早早就停在了停車場的角落里,掩在一棵柳樹底下。她沒下車,坐在車里從柳枝的縫隙里看著燈火通明的飯店大門和前廳,看著當年的同學們一個個到來。他們有的匆匆忙忙,雖戴著口罩也能看出一臉倦色,顯然是剛從緊張的工作中脫身。有的花枝招展,扭捏作態(tài),下了車就掏出鏡子查看自己的妝容。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進飯店的大門。梁紫音低頭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樸素的衣服,便有了點兒不合時宜的感覺。
同學聚會對于她來說,無疑是把結(jié)疤的傷口再撕開一次??墒菦]心沒肺的劉瀟不管這些,電話、微信,沒完沒了地向梁紫音狂轟濫炸,逼著梁紫音只能答應。放下電話的那一刻,梁紫音心里有點兒恨恨的,她知道,劉瀟逼著她參加聚會無非兩個目的,一是炫耀自己那些貴得讓人咋舌的玩意兒,二是刺探她當年調(diào)回本市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梁紫音當然不想讓別人知道。尤其是劉瀟,她知道了,就等于全城人都知道了。
這兩天她一直在猶猶豫豫的。參不參加聚會像是一道無解的題擺在她面前,讓她心神不寧,以致在電視臺主持節(jié)目時差點兒忘詞兒。直到今天下午,局長突然給她打了個電話:“聽說,你們高中同學有個聚會?”
梁紫音一驚:“這事兒怎么讓您知道了?”
局長在電話里哈哈笑了一陣,然后說:“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給你交代個任務。這個活兒,巧了,還就你能干?!?/p>
梁紫音在局長辦公室里待了半小時。出來時心情大變,神情嚴肅。她匆匆忙忙回到辦公室,先召集了她分管的影視科開了個例行會,然后接連打了幾個工作電話,接著就到局理發(fā)室簡單做了一下頭發(fā)。從理發(fā)室出來,她站在公安局大院里發(fā)了一會兒愣,然后發(fā)了條微信:“郭大隊,我向您報到,請指示?!?/p>
對方很快就回了微信,說:“梁處,咱們晚上見?!?/p>
天已經(jīng)漸漸黑了,西邊天際處,一片晚霞由燦爛正慢慢地收斂起來。同慶春飯店的大停車場漸漸滿了。梁紫音仍然坐在她的車里,連動也沒有動。往事在這一瞬間從記憶深處涌了出來,仿佛一群關(guān)久了的小鳥,籠子突然打開,便一窩蜂似的想起飛,爭前恐后的小腦袋,把時間順序都搞亂了,攪得女宣傳處長的心如一片碎月光,到處是拾不起來的迷茫。
一輛五菱宏光面包車緩緩地駛過,往更偏僻的角落里去了,好像在尋找車位。梁紫音突然認出,這輛毫不起眼的舊車,是局里經(jīng)偵大隊的。她曾經(jīng)坐過這輛車,算是宣傳干部隨警作戰(zhàn),跟著經(jīng)偵民警去抓過人。梁紫音猛然醒悟,不能就這么坐著,自己是來參加聚會的,還肩負著一個配合辦案的任務。這任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擱在一線民警身上不算什么,可梁紫音挺緊張,畢竟她是干宣傳的。
下了車,她伸直腰桿做了兩個深呼吸,夜晚的空氣已經(jīng)有些清涼了,但剛從疫情封控中解放出來的人們,正迫不及待地在把這清涼點燃。遠遠地,她看到門口那里站著一個女人,正在那兒茫然四顧。她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同學齊丹丹,她是一家化工廠的辦公室副主任。梁紫音慢慢向她走近,心想:她在等誰?
齊丹丹先看見她了,慢慢綻開笑容:“紫音,還是這么漂亮,還是這么低調(diào)?!?/p>
梁紫音說:“算了吧,你這個大主任,不也挺低調(diào)?”
齊丹丹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的:“你是國家干部,低調(diào)是因為責任重大。我呢,企業(yè)不景氣,疫情又造成虧損。啥叫低調(diào)?就是窮。”
這話讓梁紫音沒法兒往下接了,只好笑笑。不過面前這位,確實打扮得也不像來參加聚會的,尤其是她竟然背了一個舊的大布袋,一看就是哪個單位發(fā)的所謂環(huán)保袋,印著廣告的那種。
那廣告都揉得看不出是什么了。
飯店走廊里的燈光總是昏暗的,仿佛常年的煙熏火燎,已經(jīng)把燈泡都用油膩糊滿了,它們就像是一只只昏昏欲睡的眼睛,似睜非睜地看著走來走去的人們。
梁紫音和齊丹丹拐過彎,突然看見墻角站著一個人,不禁嚇了一跳,細看,才認出也是當年的同學,賣羊湯的詩人師秀杰。
“你怎么在這兒?”梁紫音問。
“等你們啊?!睅熜憬苄χf。
梁紫音一撇嘴:“還那么貧。”
兩個人當年上學的時候住鄰居,梁家在一樓,師家在三樓。劉瀟曾經(jīng)悄悄告訴梁紫音,每天早晨,師秀杰都趴在自家窗口,只要看見梁紫音推出自行車,就立即健步如飛地沖下三樓,并不看梁紫音一眼,只是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像是完成一個儀式。梁紫音開始不信,劉瀟就說:“這種事兒,我一搭眼就明白,只有你這個書呆子不懂。”梁紫音按劉瀟教的辦法,走出樓門就猛然抬頭,果然看見師秀杰那亂蓬蓬的腦袋嗖地縮了回去。這種小伎倆,讓高傲的梁紫音氣得夠嗆。
現(xiàn)在兩個人再見面,多少有些尷尬。齊丹丹很聰明,輕輕笑著說:“你們聊,我先進去了?!?/p>
梁紫音聽見包間里的說笑聲,就說:“還挺熱鬧?!?/p>
師秀杰說:“嗨,差多了,大家都剛剛恢復,喝酒都只敢用嘴唇抿。要在過去,哼……”
梁紫音笑道:“我記得畢業(yè)十周年聚會的時候,第一個醉的就是你?!?/p>
師秀杰眼光一閃:“那回你從省里趕回來,也是遲到,但是意氣風發(fā)。大主持人,就是不一樣?!?/p>
梁紫音不禁脫口而出:“老了,不比當年了?!?/p>
這話的內(nèi)涵就太豐富而且太模糊了,師秀杰沒接話,只是笑笑。
梁紫音暗暗提醒自己:你不僅僅是來聚會的,你還有任務。她收斂了情緒,不經(jīng)意地問:“都到了吧?”
師秀杰說:“就差你了。哦,對,還有韓小林沒到?!?/p>
梁紫音做出回憶狀:“韓小林?沒什么印象了?!?/p>
師秀杰說:“咋能沒印象?小街口上那個冰激凌店,算是咱們市的第一家西式冷飲店吧,不就是他家開的?他老爸曾是省里大飯店的西餐大廚。對了,這小子還暗戀過肖葉?!?/p>
梁紫音這回真的茫然了:“肖葉?誰是肖葉?”
師秀杰嘆氣:“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就那個,在咱班借讀的。她爸爸來咱們市掛職了一段時間副書記,后來就回北京了。這回,也沒通知到肖葉,估計通知到了她也不會來。”
梁紫音哦了一聲,其實還是一點兒沒想起來。她想自己也應該進去了,就向師秀杰笑笑,轉(zhuǎn)身去推包房的門。柚木大門挺沉,她用力推開一條門縫兒,里邊的說笑聲立刻撲面而來,夾雜著濃重的酒氣和臭鱖魚的香味。
師秀杰在她身后跟著,仍然絮絮叨叨:“對了,還有一個沒能通知到的,死活也找不著人,就是田鋼。這小子,只聽說早就脫了警服了,不知躲在哪兒發(fā)大財呢,把老同學都忘了。”
心臟在胸腔里猛然撞了一下,梁紫音停下了腳步,抓著房門把手的手卻攥死了,指尖都泛出了白色。
她不想來聚會,就是不想聽到這個名字,更不想回憶起與這個名字有關(guān)的一切。聚會只會毫不留情地把往事都從深埋的記憶中挖掘出來,把許多遺憾和痛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當年怎么就喜歡上了田鋼,梁紫音自己都說不清楚。起碼,在讀高中時她并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男生。
梁紫音是那種從小學到初中、高中,考試成績都沒下過班上第二名的學生,在年級里的排名也總在第一的位置,偶爾第二。她這種學生現(xiàn)在被叫作學霸,當年還沒有這個說法,而且她天生自帶的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也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霸氣。她當然會是男孩子們的夢中情人,可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好像她就是一只珍貴的花瓶,誰都怕不小心碰破了遭天譴。師秀杰那種小伎倆,在當時就算是最膽大的了。
梁紫音知道,其實唯一對她有些不滿意的,是她的父親。這個老警察當然為女兒驕傲,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總多多少少地覺得獨生閨女應該繼承自己的衣缽,可在她身上實在看不出絲毫警察的氣質(zhì)。在父親眼里,小紫音像是個別人家的孩子,或者大概在婦產(chǎn)醫(yī)院里就抱錯了。
梁紫音記得,父親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甚至有的時候,他會一走幾個月。當他回來的時候,人總是又黑又瘦,臉上卻會帶著一絲微笑。久而久之,小紫音能夠判斷出這種不顯眼的微笑其實是父親破案之后的喜悅。這個時候,疲憊的老警察愛喝點兒小酒。酒后,他會看著安安靜靜做作業(yè)的女兒感慨一句:“你真不像你媽?!?/p>
梁紫音的媽媽也曾是警察,卻在女兒五歲那年因公殉職。梁紫音已經(jīng)記不太清母親了,母親的容貌當然可以看照片,但母親的性情卻是不可阻止地在女兒的腦海里漸漸模糊了。梁紫音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她的名字是母親起的,因此在父親說她不像母親時,她會在心里激烈地反駁:“不對!我媽媽才不是……她是最有文化的人。”
她從不當面頂撞父親,她知道父親孤身一人撫養(yǎng)自己不容易,而且他是個警察。她只是時時懷念母親,覺得自己的基因應該有多一半是從母親那里繼承的,她只有好好學習,才對得起母親。
這些心思長久地埋在心底,讓梁紫音在高中時成了個沉默寡言的姑娘。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實也渴望著一種突破,一種在情感上的慰藉,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卻在她心底暗流涌動。
男生們頻頻地秋波暗送,她當然是懂的,何況還有個“戀愛專家”的閨蜜劉瀟,不斷地在她耳邊添油加醋,捕風捉影,分析判斷,但她始終提不起興趣。班長吳天明,每次考試大多是第二名的位置,和梁紫音總差那么一兩分,因此對梁紫音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公開表示過好感。但她的冷淡,讓怯懦的吳天明知難而退,并且迅速走進了劉瀟家的別墅。
當時的梁紫音只覺得這有點兒好笑。
而田鋼呢?這個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家伙呢?
這個顏值不高不低、學習不好不壞,在全班不顯山不露水的男孩兒,竟然在三年的高中生活中沒有對梁紫音表現(xiàn)出絲毫的好感。當然,他似乎對班上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沒有好感。他那種獨往獨來總是若有所思的狀態(tài),和那個肖葉倒有得一比。這讓梁紫音反而有了幾分好奇。她還記得,田鋼的座位就在她前面,她總要看著那顆根根毛發(fā)直立的大腦袋上課。常常在課間休息過后,她會在那毛發(fā)中看到一顆顆汗珠,聞到一種只有男孩子才有的粗野氣息。人的記憶很奇怪,似乎不太可能記住生命的全過程,只能記住一個一個片段??梢耘袛喑龅氖?,有些片段是生活中重要的節(jié)點,而有些卻讓人莫名其妙,就像梁紫音記住了田鋼的那顆腦袋。但不管怎么說,重要也好,不重要也好,這些片段串聯(lián)起來,就是一條流動著情感的河。這條河彎彎曲曲,流經(jīng)的是一個人的生命。
高中畢業(yè)兩年后,他們班第一次聚會。用吳天明的說法,兩年,時間正好,大家的未來都有了一個初步的藍圖,可以交流了。其實大家都明白,劉瀟第一年沒考上心儀的大學,復讀了一年,現(xiàn)在終于可以在同學面前炫耀了。吳天明是個貼心的男朋友。那次聚會,是人到得最整齊的一次,大家也確實迫不及待地想要述說、表達,聰明的吳天明抓住了大家那種幼稚的興奮心理。
那回,田鋼穿著簇新的警服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時候,引發(fā)了一陣驚呼。誰也沒想到,一向蔫頭耷腦的田鋼,竟然考進了警察學院。
大概就是那次吧,梁紫音突然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是那身警服,讓她對面前的男孩兒瞬間有了新的認識。那警服,是父親也常穿著的,但沒有田鋼身上的這身新。新與舊,仿佛預示著一種傳承,在警察女兒梁紫音的眼睛里,就此有了一種新鮮的意味。
田鋼也不再像是在高中的時候那樣冷漠,他大大方方地和每一個同學打招呼,還握手。警服顯然提高了他的顏值,也讓他更自信,他竟然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了。
當他走到梁紫音面前時,他的笑容仿佛更燦爛些。他說:“梁紫音,你好!聽說你考上傳媒大學了,真棒!祝賀啊!”
梁紫音記得自己當時臉通紅,聲音也有點兒難以察覺的顫抖:“也祝賀你!穿上警服,真……”她想說漂亮,但這種似乎過于親熱的話她難以啟齒,就哽住了。田鋼卻好像沒有意識到她的窘迫,接著說:“你父親到我們學院做過報告,太精彩了,真讓我震撼!他就是我今后的榜樣?!?/p>
梁紫音記得,當時田鋼的眼睛是亮的,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種激情。
這種激情銘記在她的心里,又是一個不能忘懷的片段。
梁紫音的出現(xiàn)引起一陣歡呼。
最先撲到她身上的當然是劉瀟。濃烈的香氣瞬間窒息了她的呼吸,熱情夸張的話語震痛她的耳膜,而那兩條肉滾滾的胳膊緊箍著梁紫音,讓她喘不上氣來,手腕上的翡翠鐲子硌得她生疼。
“哎呀呀!你可來了。想死我了都!”
男生們起立歡呼鼓掌,女生們雖然矜持,但也不能失了禮貌,紛紛走上前來打招呼:“哎呀,紫音,還是那么漂亮?!薄澳阏σ稽c兒都不顯老啊?”
梁紫音從劉瀟的擁抱中掙扎出來,笑著說:“姐妹們,夸張了啊,咱們都實際點兒好不好,老了就是老了?!?/p>
劉瀟說:“你就是不老!可再看看我,倆孩子一生,長這一身肥肉!走大街上都有小孩兒叫我奶奶了?!?/p>
她的話立刻招惹來了一陣攻擊:“你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薄熬褪前。氵@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闊太太,就別拉仇恨啦?!?/p>
吳天明適時地從嘰嘰喳喳的女人身后擠出來,呵斥劉瀟:“你就是這德性,臭顯擺個什么勁兒!生倆孩子你驕傲什么?上學的時候就這毛病?!?/p>
劉瀟把臉一沉:“甭說我,你也一樣,臭毛病也沒改啊,上學的時候就像你姥姥,嘮叨起來沒完!老娘們兒似的?!?/p>
女同學們哈哈大笑。劉瀟高聲說:“好啦好啦,不說啦,人家班長批評咱了,咱得聽,不然回家不定怎么給我臉子看呢。咱靠人家養(yǎng)著,惹不起啊?!?/p>
梁紫音脫身出來,到男生桌旁挨個和大家打了招呼,握了手。師秀杰拉著她不放,非讓她認出誰是誰。男生們當然也樂于有個捉弄女神的機會,就不斷起哄。梁紫音微笑著一個一個地辨認,十三個男生順利認出了十一個,只剩最后一對雙胞胎兄弟,師秀杰說:“讓你說他們的名字就太沒含金量啦,當時全校就他們一對雙胞胎,誰都認識他們倆。你就說說誰是老大吧?!?/p>
梁紫音這回真的被難住了,當年在學校的時候,她就沒分清楚過他們兩兄弟?,F(xiàn)在,面前是一對穩(wěn)重的中年男人,相貌酷肖,衣著相似,沖她微笑時咧嘴的弧度都一致。見梁紫音遲疑,師秀杰笑道:“看看,看看,女神也有犯難的時候?!贝蠹叶夹?,那對雙胞胎也笑了,其中一個抬手撓了一下鼻子。梁紫音微微一笑,伸手一指:“熊大,熊二。請問二位,光頭強在哪兒?。俊?/p>
男生們頓時歡呼鼓掌拍桌子,師秀杰驚了:“你是蒙的吧?”梁紫音不說話,轉(zhuǎn)頭向劉瀟做了個鬼臉。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劉瀟要給她倒酒,她攔住了,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們有紀律,任何時候都不能喝酒?!?/p>
劉瀟有點兒悻悻然,坐下說:“事兒真多,你不如脫了這身警服,還當你的主持人好了。你看我們天明,在市政府那會兒不是不能升官,但堅決下了海,這不也挺好?”
梁紫音笑笑,沒說話。她了解這兩口子,其實都精明得很。劉瀟從來在外人面前會給丈夫留足面子,做出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盡管是只胖鳥。吳天明呢,也總會擺出一種半真實半調(diào)侃的樣子,表現(xiàn)出說一不二的大丈夫姿態(tài)。久而久之,他們自己也對這樣的表演樂此不疲,熟練得像是相聲舞臺上的郭德綱和于謙。
劉瀟捅捅梁紫音:“哎,你是怎么認出那倆的?我到現(xiàn)在還常讓他們蒙得團團轉(zhuǎn)。”
梁紫音笑笑:“聽說老大在賣燒烤。他抬手撓鼻子的時候我看到了孜然粉的顏色?!?/p>
劉瀟一愣,隨即大笑:“真不愧是警察,眼真尖。”
梁紫音趁她不注意,四下看看,然后低頭發(fā)了一條微信:“目標還未出現(xiàn)。”
下午在局長辦公室里,梁紫音曾經(jīng)問過:“我這個身份出現(xiàn),會不會驚動嫌疑人?”
局長笑道:“同學聚會,你的出現(xiàn)早就應該在他的計算之中?!?/p>
梁紫音有點兒臉紅,覺得自己說了句外行話。
局長看出她的緊張,安慰道:“放心吧,業(yè)務部門早就安排好了,織好的網(wǎng),不怕他們不鉆。你的這個任務,怎么說呢,算是額外加一道保險吧?!?/p>
梁紫音苦笑:“您這不是安慰我,是看不起我啊?!毙麄鞲刹?,大多數(shù)時候是跟著領(lǐng)導轉(zhuǎn)的,她和局領(lǐng)導們都很熟,特別是這位年富力強的局長,曾是她父親最得意的徒弟之一,更有一種兄長般的親切感。聽她這么說,局長哈哈笑了:“你要這么說,我可不敢讓你去了?!苯又?jīng)起來,“主要是接頭人是誰,我們還不清楚,這是個難點。你的任務就是在現(xiàn)場察言觀色,判斷他的接頭對象?!?/p>
梁紫音看著局長,恍然想,當年父親在給部下布置任務時,是不是也這么和藹可親呢?
梁紫音當年大學畢業(yè),考進了省電視臺。一切都很順利,只是她從父親臉上,沒有看到多少喜悅。
第一天來電視臺上班,興奮而緊張,下班時她感覺累得全身像散了架。出電視臺的大門時路燈已經(jīng)亮起,她就在路燈底下看見了父親。遠遠看著那熟悉的身影,梁紫音突然覺得父親不是那個殺伐決斷的老刑警,更像是小學門口等著孫子放學的老爺爺。她走到父親面前,父親先開口了:“這就算是成人啦,挺好。”
梁紫音覺得父親有點兒言不由衷,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來省廳匯報個案子,正好順便看看你?!备赣H說,“就算慶祝你參加工作,我請你吃飯去?!?/p>
結(jié)果,在飯店門口,她看到了田鋼,滿臉笑容地迎著她。
“現(xiàn)在,他是我徒弟。”父親輕描淡寫地介紹,顯然早知道他們是高中同學。
梁紫音的心有點兒突突跳,她假裝平靜地對田鋼說:“那你可要小心了,我爸使喚人可狠了。”
田鋼咧開嘴大笑:“那我太高興啦,我就怕師父把我晾在一邊啥也不讓我插手呢?!?/p>
梁紫音看父親,見老刑警看向徒弟的眼神完全是欣賞的、溫和的,心里就想,這個傻小子憑什么征服了父親呢?
那頓飯,她和田鋼聊得特別愉快,父親沒怎么說話,只是看著女兒和徒弟在說,始終保持著微笑。晚飯結(jié)束,三個人起身的時候,父親突然輕聲說了句:“要是你媽媽看到今天,該多好?!?/p>
梁紫音愣住了。直至今天,想起母親,她就會想到那頓飯,想到和父親、田鋼在一起時那種溫暖的感覺。
而幾年后,正當他們的感情開始升溫的時候,田鋼突然消失了。
風言風語四處傳播,有的說他脫警服下海經(jīng)商了,有的說他是犯了錯誤被開除了,也有人說他是在執(zhí)行任務時犧牲了。梁紫音趕回家鄉(xiāng),四處打聽仍無確切結(jié)果。而最應該知道詳情的父親卻閉口不談。被女兒逼問急了,他說:“你關(guān)心他干什么?你又不是那小子的女朋友?!?/p>
梁紫音火了,大聲頂撞說:“我就是他女朋友!我是要和他結(jié)婚的!”
父親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但仍無語,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沉痛。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確實是隱瞞了些什么的。梁紫音每每想到這些事,心都會隱隱地疼痛起來,像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里邊一下一下地刺著。她曾經(jīng)想,也許父親早晚會說出真相的,但沒想到的是,父親突然倒在辦公室里,雖然搶回了性命,但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永遠不會再告訴梁紫音任何真相了。
為了照顧父親,也為了尋找田鋼的秘密,梁紫音毅然回到了這座城市。她參加了公務員考試,順利穿上了警服。到局里報到的那天,局長——當然那時他還不是局長,他接了師父的班,在做刑偵支隊長——見到梁紫音大驚:“你怎么——”
梁紫音直截了當?shù)卣f:“我要知道田鋼去哪兒了?!?/p>
支隊長看了她半天,很謹慎地說:“我只能告訴你,他當時是被選拔走的,這是機密,我告訴你已經(jīng)是違規(guī)了?!?/p>
梁紫音真是氣壞了。她到省廳,找到錢副廳長,要求知道田鋼的下落。這位副廳長曾經(jīng)代表省公安廳去她家里慰問過。他思考片刻,答應了她的請求。但是,省廳各部門的檔案里,竟都查無此人。
梁紫音不是沒想過,優(yōu)秀刑警田鋼,很可能被派去做什么秘密工作了。但讓她生氣的是,田鋼為什么不能提前和她告一下別?為什么不能給她留下一個信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語?在田鋼心里,自己算什么?幾年的感情算什么?而接下來她聽到的各種消息,更讓她心亂如麻。她不相信田鋼墮落了,她告訴自己那只是某種掩護。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卻始終沉在五里霧中。痛苦、憤怒、悲傷重疊在心底,結(jié)成了傷疤。
她努力地工作著,她的能力和勤勉使她很快成了局里的業(yè)務骨干。而下班后的時間,她都留給了病床上的父親。她會邊給父親擦洗,邊低聲問他:“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里?”
什么時候想起這些事,梁紫音都渾身不舒服……
局長當然是敏銳的,他發(fā)現(xiàn)了女宣傳處長的思緒在波動,還以為她對即將去執(zhí)行的任務有畏懼,就說:“紫音啊,這起詐騙案涉及全省,受騙群眾不計其數(shù),主犯今天自投羅網(wǎng),這是個好機會。你——”
梁紫音迅速調(diào)整情緒,笑著說:“您不用戰(zhàn)前動員了,我也算是老公安了?!?/p>
局長也笑了:“你算老?那我們這些人往哪里擺?”
梁紫音說:“我可是一出生,就在警察的懷抱里了。”
盛興詐騙案,是這座小城市發(fā)生的最大的一起詐騙案件。盛興集團通過與銀行內(nèi)部的內(nèi)鬼相勾結(jié),采取在銀行門市設攤位欺騙老年儲戶購買基金的手法,先后詐騙群眾資金上億元。作案期間,嫌犯還將手伸向省內(nèi)其他城市鄉(xiāng)村,所以被騙群眾遍及全省。去年,案件爆雷,所謂的盛光集團其實子虛烏有,就是個精心設計的空殼子,主犯潛逃,涉及的銀行員工被抓獲歸案,但大部分贓款卻隨著主犯一同消失了。
被騙的爺爺奶奶們當然不滿意,案件引發(fā)了群體性事件,老人們到處哭訴,連市政府都被他們包圍了兩次。市長到公安局聽匯報時臉色鐵青。有人傳說,市長的岳母也是受害人之一。市公安局經(jīng)偵支隊在市委市政府的不停施壓下,近一年來忙得焦頭爛額,最終還是省公安廳大力支援協(xié)調(diào),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查清,主犯是個叫韓敘的中年男子,本市人。但這家伙一向神出鬼沒,在助手面前都很少露面,就連名字也有人說是假的。
局長向梁紫音透露,近日終于有了可靠情報,這個韓敘將潛回本市,目的是要回托別人保管的贓款。這個貪婪的家伙,寧肯冒著被抓的風險也不愿放棄他的犯罪所得。
“看起來是發(fā)生了狗咬狗的事兒,”局長對梁紫音說,“姓韓的小子其實很謹慎,不然當初也不會把錢放到別人手里。可他低估了人的貪婪,他認為可靠的人借著他被通緝的機會想私吞贓款。這種事兒,不見面談是解決不了的。”
“那——為什么與我們的同學聚會扯上了關(guān)系?”
“根據(jù)情報,韓敘就是你們班的那個韓小林。”
“那這么說,那個想貪了贓款的下線也是我們班的?”
“根據(jù)情報分析,只能說,應該是的?!本珠L端起他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幾口,然后一抺嘴,“但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是誰?!?/p>
梁紫音的大腦飛快地轉(zhuǎn)起來,同學們的臉一張一張地從她腦海中掠過,有的已經(jīng)模糊,有的卻還清晰。
“根據(jù)情報,由于疫情的關(guān)系,兩邊一直見不上面,現(xiàn)在終于有了條件,所以姓韓的就迫不及待了。”
“解封了,他們完全可以找個隱蔽的地方私下見面啊,同學聚會誰都認識誰,不是很容易暴露嗎?”
“這個,我們現(xiàn)在也不太清楚。也許他們中的一個,大概率是拿著錢的這個,故意設了什么局。你出席這個活動,也一定是在嫌疑人的考慮之中,他們不怕暴露。如果你不去,他們倒有可能起疑。而你的任務,我剛才說了,就是察言觀色,尋找疑點。你就是我們安在聚會上的一只眼?!?/p>
梁紫音點點頭,苦笑:“也許,在同學眼里,我還是當年那個清高不懂事的書呆子?!?/p>
局長笑了,笑容后面好像在說,你現(xiàn)在不是書呆子嗎?梁紫音捕捉到了這層意思,憤憤地想:我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單純的女學生了。
局長說:“根據(jù)情報,韓敘,或者說韓小林,其實一直在暗中參與販毒活動。他家那間西餐廳,可能就是個窩點??蛇@家伙太狡猾,我們一直不掌握他的情況,甚至有兩回和他擦肩而過。大概他也意識到了販毒太危險,就想換個方式大撈一筆,然后徹底消失?!?/p>
梁紫音聽著,突然警覺,局長已經(jīng)說了好幾次“根據(jù)情報”了,這次行動顯然就基于這份大家都重視并認可的情報。這情報肯定來自內(nèi)線,而這個提供情報的人……
“局長!”她突然問,“這份情報的提供人是誰?”
局長愣了,他想不到梁紫音會問出這個問題,梁紫音雖然不是一線辦案民警,但規(guī)矩她應該還是懂的。
“紫音,你……”
“局長,提供情報的人是不是也是我們班的?是不是也是我的同學?”梁紫音的聲音有些嘶啞,有些顫抖,她的臉色蒼白。
局長看著她,慢慢說:“我只知道,這情報是緝毒部門轉(zhuǎn)來的?!?h3>八
時間在快樂氣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聚會高潮迭起。
師秀杰醉醺醺地舉著酒杯,站在椅子上,開始朗誦他的新詩:“遮住了臉,擋不住心情。我在口罩里焐熱,你的眼神也隨之燃燒。我嗅不到你的唇香,卻聞到了你的熾烈……”
大家一陣歡呼。男人們又集體喝了一杯。
沒喝酒的梁紫音當然清醒,她環(huán)顧四周,悄聲問劉瀟:“韓小林怎么還沒來?聽說他不是答應來的嗎?誰通知的他?”
劉瀟一直在向女同學們炫耀著她正籌備著的環(huán)球豪華游輪度假計劃,聽見梁紫音的問話就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大概是我們那口子吧,大多數(shù)人都是他通知的?!?/p>
梁紫音探頭往男生桌上看,見吳天明不在,就捅捅劉瀟:“嘿,你那口子溜號了?!?/p>
劉瀟滿不在乎地說:“甭理他,準又跑茅房拉稀呢?!?/p>
劉瀟的粗俗言語并沒有讓梁紫音在意,她早聽慣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時候很奇怪,清高典雅的梁紫音,當年竟和粗俗胖碩的劉瀟成了閨蜜。在這座城市里,劉瀟家算是最先富起來的那一群人,她父親原本就是個走鄉(xiāng)串村倒騰雞蛋的小販子,但精明能干。劉瀟原來也不叫劉瀟,她叫劉桂花。劉桂花從小就愛跟著父親串街,學會了討價還價和跳腳罵人。幸虧雞蛋小販有遠見,用雞毛撣子逼著獨生女兒去上學,終于草雞變鳳凰,劉桂花蛻變成了劉瀟。
梁紫音暗暗有些著急。聚會眼看過半,有的女生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興味索然的樣子,開始打哈欠看手表。而那個韓小林,還是遲遲沒有現(xiàn)身。
她又開始懷疑情報的準確性了。如果韓小林就是韓敘,就是那個騙了上億資財?shù)脑p騙犯,他會選擇這樣一個場合來冒險找回他的贓款嗎?
梁紫音低頭看看手機,一條微信也沒有。這個平時總響個不停的玩意兒,今天好像睡著了,一聲不吭。男生那邊仍在興高采烈地喝著酒,互相調(diào)侃著,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而女生這邊,已經(jīng)轉(zhuǎn)入三三兩兩小范圍的密談了,話題也多半轉(zhuǎn)向了淘氣的孩子和不著調(diào)的老公。見梁紫音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劉瀟很失望,便轉(zhuǎn)頭和她另一邊的齊丹丹聊開了。齊丹丹是個很隨和的人,不管劉瀟說什么,她都點頭微笑,適時地“哦哦”響應。
梁紫音意識到,吳天明還沒回來。他的這趟廁所去的時間真有點兒長了。莫非,他就是那個人?
她拍拍劉瀟的肩:“我去趟洗手間啊。”說完就起身往外走。劉瀟正在興頭上,向齊丹丹推薦著一款護膚品,大概都沒聽清梁紫音的話,只是“唉”了一聲回應。
洗手間在通道的中間部位,門前的吊燈是通道里最亮的一盞,很醒目。梁紫音走到門前,見敞開式的外間是一排洗手池,臺面上放著一支點燃著的熏香,正緩緩地升騰著一線青煙。往里,兩扇小門分在左右,一扇門上面的標記是煙斗,另一扇門上則是高跟鞋。
她停住腳步,想側(cè)耳聽聽動靜,男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了,走出來的卻是師秀杰,臉色有點兒白,顯然剛剛吐過。
“紫音?你怎么……也喝多啦?”
梁紫音沒好氣地說:“我就沒喝酒。”隨即問道,“吳天明是不是在里邊?”
師秀杰笑起來:“劉瀟派你來查崗?”
梁紫音順水推舟地說:“是,吳天明怎么樣?”
“喝太多了,在里邊躺著呢,我都弄不動他?!?/p>
“那我去叫劉瀟?!绷鹤弦艮D(zhuǎn)身要走,師秀杰攔住了她,“別去。”
梁紫音不解:“為什么?”
師秀杰說:“讓他先哭一會兒吧。”
梁紫音明白了,嘆了口氣。師秀杰掏出煙盒:“你不介意吧?”
梁紫音說:“我不介意,飯店介意,這里禁止吸煙。”
師秀杰愣了愣,好像酒勁兒還沒過去,反應有點兒遲鈍。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也不回頭,突然大吼了一聲:“人生啊,就應該是一頓酒!”
人生如酒。這話好像還有人曾經(jīng)說過。對,是當年的田鋼。
那年,因成功偵破一起殺人案,他第一次立了三等功。特意趕到省城向梁紫音報喜時,他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在省電視臺旁邊那家他們常去的小飯館里,他破例要了酒,是那種小瓶裝的二鍋頭。他先給梁紫音倒了一小杯,然后把剩余的酒全部倒在另一只茶杯里,一飲而盡。就在放下杯子的時候,他說:“人生啊,就應該是烈酒,喝起來火辣辣的痛快,就像一團火倒進了胃里,騰地一下,整個人都在燃燒?!?/p>
梁紫音聞著酒的淡淡香氣,慢慢地說:“如果說人生如酒,那也應該是一杯紅酒。有漂亮的顏色,有豐富的香氣,有慢慢醒過來的醇厚?!?/p>
田鋼看著她,不說話,眼神里漸漸有了一種溫柔。喜悅帶來的豪放一點點退去了,他慢慢沉入了一種寧靜的氛圍。他突然站了起來,隔著桌子向梁紫音俯下身來,在她的嘴唇上輕輕一吻。
這就是梁紫音的初吻,是她永遠不能忘卻的生活片段,是讓她想起來就心痛的往事。
片段就是片段。她現(xiàn)在完全回憶不起當時他們約在電視臺門口見面時的情景,也想不起后來她是怎么回到自己的住處的。那個吻仿佛嵌在她的記憶里,之前之后都是混沌,只有那一刻,鮮明而富有痛感。
父親其實早就知道梁紫音和田鋼有交往,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太相信他們會真正走到一起。他了解自己的女兒,認為她根本不會看上一個在一線沖殺的小警察。他的錯誤,在于他粗心地忽略了一種基因的頑固,他的女兒再柔弱,也是警察的女兒。在父親病倒之后,梁紫音常??粗了睦蠣斪?,一點一點地回憶起往事,仿佛從中探尋著這個老刑警的隱秘心情。家里有一本相冊,全是母親去世后父親專門挑選出的母親的照片,這是他們父女最珍貴的記憶了。梁紫音常常坐在父親床前,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本相冊,把相冊舉到父親面前,讓他說出某一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或地點,讓他說出當時的故事。父親當然不會回答,他沉默著,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微笑。于是,照片里的故事便只能由梁紫音自己去想象,去編織,去不斷地補充細節(jié)了。
當了警察之后,她想象中的父母,在同事們,特別是在那些可以稱之為長輩的人們的口中,慢慢地清晰起來。他們不再是相冊里的照片,而是活生生地站立在她眼前的人了。她有點兒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并不是她曾經(jīng)以為的和自己酷似的那樣溫順柔和,也并不清高孤傲,她就是個女警察,和她現(xiàn)在的女同事們一樣的女警察。她們可以溫柔甚至嬌憨,但也可以冷靜剛強;她們能把小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條,也能在抓捕嫌疑人時如下山猛虎。母親是讀過大學的,確實有知識有文化,但在和她共過事的人們口中,這些都被淡化了,她只是個面對尸體眼都不眨的法醫(yī)。不管什么樣的案子在她的手術(shù)刀下都能找出可供追查的線索?,F(xiàn)在的局長,當年的小刑警就曾贊嘆說:“你媽媽好像有一雙透視眼,尸體往手術(shù)臺上一放,她就能說出子丑寅卯?!?/p>
是警察生涯改造了母親,還是母親的性格給警察生活增添了更絢麗的色彩,這已經(jīng)是個理不清的亂線團了。如果生活真的是一杯酒,那么,梁紫音覺得,母親的人生是雞尾酒,是那種調(diào)制起來最復雜而色彩最為豐富的雞尾酒。
母親是在一次出現(xiàn)場的途中出車禍犧牲的。那是一起發(fā)生在深山里的殺人案件,勘查車在雨后的山路上滑進了崖底。
當時,五歲多的梁紫音并不了解母親犧牲的細節(jié),出于疼愛,沒有人告訴她這些,父親更是緘口不言。而從警之后,她從身邊的姐妹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從此,梁紫音決定要循著母親走過的路,做一個如母親那樣的警察。她常常覺得自己做得還很不夠,就像今天這樣,她不應該緊張,不應該慌亂,更不應該讓思緒擾亂工作。
可是,她怎么也制止不了自己對田鋼的思念。她越來越覺得那個提供情報的人就是田鋼。
根據(jù)一個宣傳干部對公安工作程序的了解,田鋼似乎不應該涉入經(jīng)濟案件的偵查。梁紫音猜測,田鋼應該是在更艱辛更危險的地方隱蔽地工作著,甚至可能在國外。但是,從局長的話語里,她隱隱約約地、近乎本能地認定——情報來源于田鋼。局長不也說,情報來自緝毒部門嗎?也許只有田鋼最熟悉韓小林,他們曾經(jīng)是一條巷子里跑大的伙伴。當然,他也熟悉這個班。他在和梁紫音交往的時候,聊起班上的趣聞如數(shù)家珍。梁紫音曾經(jīng)驚異地問:“也沒見你和大家打成一片啊,你怎么知道這么多的事?”
田鋼笑著說:“所以,我天生就是個當刑警的料,我能過目不忘,還會抽絲剝繭、順藤摸瓜?!?/p>
吳天明和劉瀟談起了戀愛,當初就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也是他最早告訴梁紫音的。
他還告訴過梁紫音,這班上還曾有另一對兒秘密戀人??赡鞘钦l和誰,梁紫音今天竟然記不得了。對了,當時田鋼也說,他只知道男生是誰,女生是哪個他也不知道——“那哥們兒死活不說。”
顯然,當年的那一對兒,沒有吳天明和劉瀟高調(diào)顯眼。
還是要先想清楚,韓小林將如何和他的前合伙人接頭。
梁紫音突然想明白了一點,熱鬧的飯局還真的是適合暗中做點兒什么齷齪勾當?shù)摹H穗m多,但個個酒酣耳熱,或者卿卿我我地敘舊情,或者臉紅脖子粗地吹噓自己;也有人一肚子委屈借著酒勁兒翻騰出來,或者喝悶酒,或者掉眼淚。人人都是一種忘我到癲狂的狀態(tài),若有個小偷進來順走部手機,大概都沒人會發(fā)現(xiàn)。而且,飯店還有那么多隱秘的死角,洗手間就是個最適合的見面地點。私密性強,而且其淡淡的香薰味和排泄物、嘔吐物的味道混合起來,頗適合掩蓋犯罪的勾當。還有,儲藏間和冷庫。還有,廚房……假如韓小林想化裝成廚子的話。
梁紫音想,吳天明久久不出來,真的是在吐嗎?真的是在哭泣嗎?
如果吳天明就是那個接頭人,那么師秀杰剛才就是在為他打掩護了?那么他們會是同伙嗎?
梁紫音絞盡腦汁,想出了一頭熱汗。
她努力地回憶著韓小林的樣子,但那樣子仍然是模糊的,在她的記憶中忽隱忽現(xiàn)。她只記得,那是個矮個子的男孩兒,性格陰郁,眼神里總像是有著些許憤怒和悲傷。他的臉上,不時會有被父親毆打留下的青紫。那個有名的西餐大廚,穿上雪白的工作服時彬彬有禮,脫了衣服回家就是頭狂躁的公牛,韓小林一旦跑得慢了,就會遭一頓毒打。
毒打下長大的男孩兒,最終成了禍害。
一個胖胖的男服務員從梁紫音身后經(jīng)過,腳步匆匆,連頭都不抬。大概,站在洗手間門口的男女,是他早看慣了的,提不起任何興趣。
梁紫音盯著那個服務員的背影,意識到自己不能就這么傻站著,她知道自己不像有經(jīng)驗的偵查員,此刻她臉上的焦急一定暴露無遺,誰都能看出自己的緊張。她走到洗手池前,把手伸到水龍頭下邊假裝洗手,耳朵卻努力尋聽著男洗手間里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好像有一聲嘆息。
有輕輕的腳步聲。接著,有人說話,也是輕柔的:“紫音?”
梁紫音抬頭,是齊丹丹站在面前,一臉的關(guān)切:“你沒事兒吧?”
梁紫音笑道:“沒事兒,我能有啥事兒?!鞭D(zhuǎn)念一想,自己出來確實時間有點兒長了,就又解釋了一句,“剛剛覺得悶,就到外邊站了一下?!?/p>
齊丹丹說:“確實有些悶,我也有點兒坐不住了,想走,又覺得不合適,大家都挺高興的?!?/p>
梁紫音笑道:“你還是那么善解人意,總替別人著想。想當年,女生們鬧點兒小矛盾,出面調(diào)解的大多是你。你們單位讓你當辦公室副主任,也真是知人善任?!?/p>
齊丹丹突然收了笑容,口氣也變得幽幽的:“當和事佬其實是件很沒意思的事。我這輩子,什么都為別人著想,可誰為我想過呢?”
這話挺突兀的,顯然有所指。梁紫音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就只能含混地應了一聲。當年讀書的時候,齊丹丹既不是梁紫音這樣的優(yōu)秀學生,也不是像劉瀟那種處處張牙舞爪的風云人物。她相貌平平,資質(zhì)也平平,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平和,善解人意,像是雞爭鵝斗的女孩子們之間的一種潤滑劑。而此刻她臉上驟然浮現(xiàn)的一種陰鷙,竟讓梁紫音嚇了一跳。
齊丹丹看著梁紫音,很有些羨慕地說:“看你多好,活得那么瀟灑,像一只自由的鳥,想飛就飛。”
梁紫音想起,齊丹丹和自己一樣,也沒結(jié)婚,原因則不詳。她不好接齊丹丹的話,就委婉地說:“嗨,什么自由不自由的,人活著,自尋快樂就是了?!?/p>
齊丹丹一笑:“可我想飛?!?h3>十一
醉醺醺的吳天明拍著桌子喊道:“這韓小林,到底還……來不來啊?”他的臉此刻慘白。這家伙喝酒有個眾人皆知的特點,喝到一定量上,臉就會紅得像關(guān)公,吐了兩次之后,立刻就會變成白臉曹操。
此刻,他的臉就慘白得嚇人,而聚會,此時也已成了殘席。
空瓶子在桌上地下東倒西歪,盤子里的剩菜慘不忍睹。男生桌上的湯碗里,漂著不知是誰擦過嘴的紙巾。女生這邊,最后上的松鼠魚幾乎沒動筷子,廉價的水果盤卻被搶光了。吳天明的叫喚,也沒有人響應。
梁紫音卻仍是高度緊張。吳天明的話,也是她想問的。她想不明白這個韓小林,或者說韓敘,為什么會爽約?這可不是一般的聚會,關(guān)系到上億贓款的下落,寧肯刀頭舐血,他也不該放過的。隱隱約約的,梁紫音猜到這里邊有陰謀,十有八九是有人給韓小林設的套。而這個套,應該說目前還不完全在警方的控制之中,坐在五菱宏光面包車里的郭隊他們,也一定正著急得摩拳擦掌。
梁紫音聽說過,經(jīng)濟犯罪偵查支隊曾經(jīng)對追回贓款信心十足,接近九位數(shù)的款子,還能憑空消失嗎?可是,這筆錢就是消失了??磥磉@個被韓小林委托掌管贓款的人,是個極其聰明的家伙。每一筆詐騙來的錢,一入賬就即刻被轉(zhuǎn)移、拆分,如同滲入沙漠的水,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面對這樣的局面,郭隊他們一度束手無策。因此,抓到這個掌握贓款去向的家伙,是案件突破的重中之重,甚至比抓獲韓小林還重要。
她再一次一個人一個人地審視了她的同學們。酒酣耳熱,這時候的男女,是最應該展現(xiàn)出真面目的時候。他們在生活里已經(jīng)習慣了的矜持,現(xiàn)在完全被拋到一邊了,像是隨手摘下的一次性口罩。那對兒雙胞胎,在唱二重唱《烏蘇里江船歌》,這是他們的保留節(jié)目,從上學的時候唱到現(xiàn)在了,配合已經(jīng)不那么默契,還有了些燒烤熏出的煙火味兒。同學們?nèi)匀还恼茪g呼,熱情四溢。師秀杰抱著雙肩在發(fā)愣,目光散漫,面無表情,也許是在醞釀新詩吧。只有劉瀟,仍然精力充沛,滔滔不絕地向女同學們炫耀著什么。有人讓她去照顧一下吳天明,她只瞥一眼說:“沒事兒,一會兒我們家司機會來伺候他的,比我強。”
梁紫音隱約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她腦子里時隱時現(xiàn),像是一只蚊子,有嚶嚶的聲音,卻看不到影子,更無法把它一巴掌拍死。而它,卻常常反過來抽冷子就叮上她一口,讓她的神經(jīng)冷不防地抽搐一下。這東西是什么呢?是線索?是細節(jié)?是記憶里的某個片段?你不是總能記住片段嗎?她氣惱地問自己,但質(zhì)問讓記憶更混亂了。
片段,人生中的片段,既多且亂,那就是一群思想里的蚊子,東一只西一只,忽而在亮光下清晰無比,忽而又隱入黑暗,只剩下翅膀上閃過的微弱星光。現(xiàn)在,在梁紫音的腦海里,蚊子們很得意。
田鋼的臉龐就在蚊子的嗡嗡聲里浮現(xiàn)了。他微笑著看著梁紫音,仿佛在問:“你怎么了?”梁紫音覺得一種委屈從心底涌出,像潮水一樣漫過她的思維。她喃喃地說:“你說我怎么了?”
一個片段就這樣慢慢清晰起來,那是她和田鋼最后一次見面。梁紫音記得很清楚,那天她剛剛接手了電視臺一個重要欄目的主持工作,心情可以用狂喜來形容。那天在那家小飯館里,一直是她在興奮地跟田鋼說話,說她的欄目設想,說她的未來打算,說她的策劃方案……今天回想起來,那天的田鋼是有點兒異樣,他微笑著聽她的講述,不說話,眼睛里卻有一種復雜的東西。
很可惜,興奮之中的梁紫音忽略了那本就不易察覺的異樣。
田鋼默默地拿起梁紫音放在桌上的筆記本,仿佛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梁紫音記得,她當時嗔怪地問:“你翻我的工作筆記干嗎?”
田鋼只是笑笑,說了句:“沒事兒。”
那天梁紫音沒有回住處,直接回了電視臺。她要連夜細化她的方案,把白天會議上提出的一些問題解決掉。在電視臺門口,田鋼輕輕擁抱住她,在她耳邊低聲說:“祝你成功?!?/p>
梁紫音紅了臉,掙脫出來說:“單位門口,好多人看著呢?!?/p>
回到辦公室,梁紫音發(fā)現(xiàn)她夾在筆記本中的一支圓珠筆不見了。
那是一支普通的筆,是臺里發(fā)的,幾乎電視臺人手一支。為了防止被別人拿錯,梁紫音在筆桿上纏了一根粉色的橡皮筋。梁紫音想,大概是走路匆忙,掉在什么地方了。
今天,就在此刻,這個記憶片段為什么突然如此清晰?
而且,仿佛一道閘門被突然打開了,記憶就如流淌的水般泄了出來。蚊子們開始在記憶中排起隊,前因,后果,慢慢有了模模糊糊的順序。
那天的事,那天之前的事,很久以前的事,那天之后的事……是不是自己一直在壓抑著記憶的存在?就像一堆舊書刊,本已打包放進了儲藏間,不想再看,不想再翻,而今天卻……
梁紫音突然警覺了起來,她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只有警察才會有的光芒。
她環(huán)視著她那些姿態(tài)各異的同學們。她發(fā)現(xiàn),齊丹丹又不見了。
在包房門外,梁紫音迅速發(fā)出一條微信:“找一個穿著服務員制服的人,矮,胖,臉部可能有化裝,特征是胸前沒有佩戴同慶春飯店的標記牌?!?/p>
微信很快回來:“明白?!?/p>
她走出飯店大門,遠遠看到停車場角落里那輛五菱宏光面包車的車門開了,有人下車,向飯店走來。她突然有些猶豫了,萬一我的判斷是錯的,那個人不是韓小林呢?萬一他是韓小林,而他已經(jīng)脫掉了制服呢?還有,萬一他已經(jīng)離開飯店了呢?
不會。飯店外圍已經(jīng)被經(jīng)偵支隊封鎖,他不大可能逃脫。而且,梁紫音大膽斷定,他們的交易還沒完成,韓小林不會放棄。
此刻,她的思維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敏銳。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獵犬,突然有了清晰的思路和撲咬的欲望。她恍然覺得,是田鋼給了她某種靈感,讓零碎的細節(jié)在她腦子里串聯(lián)了起來。她回頭看向飯店,目光炯炯。她的嚴肅讓門口的迎賓小姐都驚住了,想問又不敢問。同慶春飯店原來是一家市屬國有企業(yè)的總部辦公樓,企業(yè)發(fā)展搬遷后,現(xiàn)在一二層是飯店,三層以上是對外出租的寫字間。梁紫音的目光移到了樓頂,那里,“同慶春飯店”五個霓虹燈大字晃得她瞇起了眼睛。她記得,那字是前市委書記題寫的,有點兒幼稚,但挺豪放。
“怎么能上到樓頂?”她厲聲問迎賓的服務員。
服務員先是一愣,隨即答道:“兩邊都有電梯?!?/p>
梁紫音向左邊樓道跑去,服務員在她身后又喊:“右邊,右邊,左邊的寫字間專用,從飯店上不去!”梁紫音立馬調(diào)轉(zhuǎn)方向,聽見那小姐還在嘮嘮叨叨地說,“樓頂上有我們飯店的水箱和光伏電源,所以我們有時候需要上去維修……”
電梯只到六樓頂層,往上要走一段樓梯。
梁紫音的心怦怦跳,她屏住呼吸走上去,每一步都仿佛很沉重。推開銹跡斑斑的小鐵門,她一眼就看到在霓虹燈的“春”字和“飯”字之間,站著一個消瘦的女人。
梁紫音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齊丹丹,你飛不了?!?/p>
齊丹丹回頭,還是慢條斯理地說:“為什么飛不了呢?我只要再往前走兩步……”
梁紫音大聲喝道:“你不要做傻事!”
齊丹丹側(cè)耳聽聽,然后問:“你們抓住他了?”
梁紫音不回答,她其實也在關(guān)注著戰(zhàn)友們的行動。她緩緩地向前走,說:“你要真關(guān)心他,就不要和他一起走絕路。”
齊丹丹問:“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沒人知道我和他的關(guān)系?!?/p>
梁紫音說:“是你的環(huán)保袋子。雖然上面的印刷廣告看不清了,可那兩行毛筆字卻很清晰,顯然是新寫的?!凤L吹碧雪,金暉照丹林,丹和林,都有了,是感情的真摯流露吧。順便說一句,我記得當年你就愛練楷書,有點兒功底。”
齊丹丹笑了:“這能說明什么?巧合而已。”
梁紫音說:“恐怕未必。我剛剛查了一下,真要感謝萬能的網(wǎng)絡,這么久以前的小消息都還查得到。這袋子是當年一家西餐廳開業(yè)的時候定制的,數(shù)量不多,只送給了出席開業(yè)典禮的人。這些人,除了幾個小報記者,大多是韓小林家的眷屬和朋友?!?/p>
齊丹丹不說話了。她看上去仍然平靜,但梁紫音注意到她的兩腮微微鼓了起來,她在咬牙。
“丹丹,你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首,把韓小林的贓款交還,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錢?!?/p>
齊丹丹還在笑著,但笑容有些扭曲:“紫音,別扯那么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他的事?我曾經(jīng)以為沒人知道?!?/p>
梁紫音老實地說:“還是有人知道的,韓小林告訴過別人,但是,他確實沒透露過你的名字。我剛剛說的大多是我的推測?!?/p>
齊丹丹哈哈大笑:“你還真是個好警察?!?/p>
梁紫音說:“謝謝夸獎?!?/p>
齊丹丹卻突然爆發(fā)了:“你們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你們不知道,他愛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個肖葉!那個莫名其妙來到咱們班的肖葉!我其實是她的替身!韓小林和我睡覺都會喊肖葉的名字!”
梁紫音愣住了。
齊丹丹和肖葉在外形和性格上有什么相似之處嗎?梁紫音早就忘記了那個如影子般存在過的肖葉了?,F(xiàn)在如果認真回憶,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肖葉身上有著一種大城市女孩兒的氣質(zhì),而這些,絕對是齊丹丹不具備的。梁紫音記得,丹丹的父母都是化工廠的工人,她父親還曾經(jīng)是市級勞模。那家廠雖然現(xiàn)在不太景氣,當年可是市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穿著化工廠工作服的人走在大街上都能招來艷羨的目光。齊丹丹走了一條小城姑娘最順理成章的道路,接父親的班進廠當會計,一路干到辦公室副主任,這條路平穩(wěn),然而平淡,甚至是乏味。如果齊丹丹說的是實話的話,那么即使做了別人的替身,她大概也享受著那種刺激的快感吧。
梁紫音警告自己,此時此刻,不能分神,不能讓自己陷入沒用的回憶之中。她盯著齊丹丹,慢慢地說:“但是你愛他?!?/p>
齊丹丹回答得很干脆:“你說對了?!?/p>
梁紫音說:“可你不應該陪著他走上這條道路?!?/p>
齊丹丹冷冷一笑:“所以,今天我把他交給你們了?!?/p>
原來如此,果然有圈套。
由愛而生的恨,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烈也最痛苦的感情了。當年因田鋼的不辭而別,梁紫音也感受到過這種恨。但是,今天面對齊丹丹,她突然從內(nèi)心深處涌出一股驕傲,她覺得自己和面前的齊丹丹畢竟不是一種人,她們用不同的目光看世界,看愛情。
她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走到齊丹丹的面前,伸手就能抓住她的衣服了。她有點兒緊張,不,是很緊張。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穩(wěn)準狠地抓住對面的女人,這個女人可是下定決心要魚死網(wǎng)破的。她聞到齊丹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居然還是化了妝來的。
手機在梁紫音的衣兜里嗡嗡地響起來,她立刻意識到,韓小林落網(wǎng)了。對面的齊丹丹也聽到了,她的臉色陡變:“他被抓到了?”看來,她也是高度緊張。
梁紫音不說話,也不敢低頭掏手機。
齊丹丹突然看向梁紫音身后,大喝一聲:“不許過來!”梁紫音本能地回頭,齊丹丹趁機跳上了霓虹燈的架子。梁紫音反應過來被騙,急忙緊跟一步,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衣襟。
齊丹丹整個身體已經(jīng)懸在樓外了。梁紫音的胸口被她帶得撞在水泥矮墻上,疼得喘不上氣。但她仍然奮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齊丹丹的胳膊。兩個女人,僵持在樓沿處。四只眼睛對視著,都是復雜到無以言說的內(nèi)容。
齊丹丹說:“紫音,求求你,松手吧?!?/p>
梁紫音搖頭:“我不會放手的!”
齊丹丹笑笑:“你看你臉都白了,別費勁了?!?/p>
梁紫音用力拽著齊丹丹說:“不管怎么說,我不能讓你死在我面前,也不能讓那些老百姓的血汗錢憑空蒸發(fā)。”
齊丹丹嘆了口氣:“你還真是個好警察。”她突然伸手抓住了梁紫音的胳膊,又說,“如果我現(xiàn)在把錢的下落告訴你,你會不會放手?”
梁紫音愣了一下:“不會!”
齊丹丹閉上眼睛:“你不是真的關(guān)心我,你只是為了那筆錢?!?/p>
梁紫音覺得自己有點兒被她說糊涂了??伤櫜簧舷朊靼走@些了,她的體力在急速地消耗著,胳膊酸痛,腿也越來越站不穩(wěn),甚至連腳趾都因用力過猛而疼了起來。汗珠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思維也似乎停頓了。她在心里盼望著戰(zhàn)友們快點兒到來,她相信他們知道她在樓頂,因為飯店門口那個話癆服務員一定會告訴他們的。
齊丹丹說:“紫音,你放手吧,我真的想飛一回?!?/p>
梁紫音怒喝道:“你閉嘴!”她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想著用什么話來打動這個吊在半空中的女人,卻越想越想不清。
齊丹丹說:“我早想過了,只有從這里到地面的十秒鐘,是最自由的時候了,我這一生都沒有這樣自由過。你就讓我……”
情急之下,梁紫音打斷她夢囈般的絮叨:“你剛才說的都不對,韓小林雖然混蛋,但他是愛你的!真的!他親口說過的,和田鋼說過!”
齊丹丹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了:“別扯了,我不相信任何人。”
梁紫音緊盯著她的眼睛說:“那你應該相信錢吧?上億的錢他可是放在你手里了,連他那個病得要死的媽都沒見著一分!”
梁紫音看得出,齊丹丹明顯有點兒動搖了,她不再說話,也不再掙扎。她轉(zhuǎn)過臉去,梁紫音在霓虹燈的光亮里看到了她眼角的淚水。
梁紫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全身的力氣都調(diào)動起來。她想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她必須要抓住。她仰起臉,在霓虹燈的間隙里竟然看到了月亮。她大吼了一聲,猛地發(fā)力,聲音像是野獸的長嘯。她竟把齊丹丹拉上來了!
幾乎同時,她隱約聽見樓頂?shù)哪巧辱F門響了一聲,有人上來了。“梁處,你沒事吧!”聲音很熟悉,但梁紫音此時反應遲緩,她沒聽出那是誰。她盯著癱坐著的齊丹丹,突然笑了:“你還真是個戀愛腦?!?/p>
齊丹丹也笑了:“你也是?!彼Φ糜悬c兒意味深長。
當全身酸痛的梁紫音回到包間時,這里的聚會已經(jīng)散了,手腳麻利的服務員們把杯盤碗筷都收拾干凈了。酒醉的吳天明,珠光寶氣的劉瀟,那對兒唱《烏蘇里江船歌》的雙胞胎,好像都憑空消失了,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諝饫镏粡浡还蓾庵氐木茪?,好像有個醉鬼,久久不舍離去。
只有羊湯館老板兼詩人師秀杰一個人坐在那里。
梁紫音驚異:“你怎么沒走?”
師秀杰笑笑:“等你?!?/p>
梁紫音也笑了:“別胡扯了,小心回去晚了你老婆不答應。”
師秀杰起身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小紙盒。
“這是今天下午我收到的快遞,附言說讓我在今晚務必轉(zhuǎn)交給你,還要求說要在沒有別人的時候轉(zhuǎn)交?,F(xiàn)在,我完成任務了?!闭f完,他轉(zhuǎn)身走了,頭也不回。
梁紫音一時反應不過來是怎么回事,想問,師秀杰已經(jīng)沒影了。
她只好撕開包裝,打開那只盒子,是一支舊圓珠筆。
筆桿上纏著一根粉色的橡皮筋。不,是兩根橡皮筋,新的一根也是粉色的,還多了一個精致的吊墜,是兩顆被箭穿在一起的心。
梁紫音熱淚盈眶。
責任編輯 張璟瑜
插圖 紀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