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日,一位神情緊張的小伙子趴在欄桿上望向江水,陳思始終在其身后盯著他。
南京長江大橋上,冷風呼嘯而過。
陰霾水霧遮住了前路,趕路人歸心似箭,將頭盔遮住耳朵,雙手攥緊把手加速,再加速,橋兩旁的玉蘭花燈柱疾馳后退,仿佛與橋上的一切喧囂隔絕。
沒有人注意,玉蘭花燈旁,有一束灰暗的光,男人拿著白色毛巾,對著大橋欄桿上一行字,來回擦拭。男人名叫邱志杰,藝術(shù)家,他身材瘦小,小麥膚色,被擦掉的字跡血紅,沾滿灰塵。那是一行顏體行書風范的書法,寫著:“當愛煙消云散,我剩下的只有忘情?!?/p>
被擦掉的這行字,是2008年1月6日大橋自殺者割破手指寫下的遺墨。邱志杰割破自己的手指,在遺墨旁邊寫下了一行新字,“馬達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他把這句無厘頭的話比喻成一個鉤子,想用它“把自殺者從鉆牛角尖的情緒中鉤出來”。
邱志杰用藝術(shù)干預自殺的方式,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跳脫出自己。南京長江大橋是中國著名橋梁之一,也是自殺高發(fā)地之一。在這里,人類的自毀傾向被無限放大。大橋高60米,站在橋邊,江水離自己仿佛只有兩三米,靜止的波紋觸手可及,一個萬念俱灰的輕生者站在欄桿前,徘徊數(shù)趟,縱身一躍,不消7秒,便消失在滾滾江水中。
悲壯,瞬間彌漫到大橋的每一個角落。據(jù)南京市心理危機干預中心主任張純統(tǒng)計,過去至少有2000人從這里跳橋身亡。
比邱志杰早五年的2003年,“勸生者”陳思更早地走上大橋。他總是穿著黃色馬甲,眼睛機敏地觀察橋的兩旁,電瓶車車身上“善待生命每一天”七個字,似乎在告訴輕生者:“轉(zhuǎn)念接納,方可重生”。往后20年間,陳思騎壞了9輛電瓶車,幫助開導了11080位對生活無望的人,救回463名輕生者?!澳暇┨焓埂钡姆Q號也因此被傳開。
大橋全長4.7公里,一趟來回是9.4公里,陳思每日巡邏9次,總里程數(shù)是84.6公里。風雨無阻,無一例外。經(jīng)年累月,陳思的臉、胳膊和胸口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斑,這是大橋上的烈日賜予他的“勛章”。“年紀大了,我一使勁手就抖,怕一下拽不住,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标愃妓剂吭偃?,決定在2023年9月19日這個日子正式退休,不再上橋,但依然在驛站救人,希望相關(guān)心靈康復機構(gòu)將自己救人的經(jīng)驗傳下去。
在陳思退休前夕,《新民周刊》記者前往南京,在長江大橋和心靈驛站,訪談了這位“中國好人”。在陳思走紅故事背后,有死之悲痛,生之幻想,更有一個好人“必須成為好人”的掙扎和困境。“整整20年,這是我對自己的交代。”
面對鏡頭,接受過許多媒體采訪的陳思,依然有些緊張。他端坐著,雙手合十,說到口渴了,就迅速拿起茶杯抿上一口。不時,他會請求暫停采訪,好讓他有時間再抽上兩口煙,緩解焦慮,私底下,陳思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
夏日清晨,天亮得早,6點,陳思準時出現(xiàn)在橋北路或四平路的兩個大橋入口處,開始一天的巡邏。他個子不高、微胖、皮膚黝黑,戴著十分顯眼的藍色頭盔,騎著一輛有些破舊的電瓶車。南京長江大橋的南堡,有一處可停歇納涼的建筑,那是陳思常年的據(jù)點。
曾經(jīng)有家江蘇著名企業(yè)捐給陳思一輛電動車,并承諾每年更新一輛,但由于沒給發(fā)票辦不下來車牌,只能放在家里落灰,一年一輛的承諾也不了了之。
陳思停下電瓶車。不遠處,一雙白色的雜牌運動鞋,叉開著在南京長江大橋的紅色方格地磚上形成一個不標準的“丁”字。鞋子在陳思眼中往往意味著死亡,不出意外,有時,鞋子里還會滑出一個手機和一封遺書。
南京市葛關(guān)路132號,驛站門口,陳思騎上電瓶車準備上橋巡邏。攝影/吳雪
警察很快為了那雙白色運動鞋趕來,報警的是路人或目擊者,不是陳思。二十分鐘前,陳思來這兒巡邏時,并沒有看見要跳橋的人。水上公安船也駛過來打撈尸體,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橋欄旁還有一個三角式的淺色擦痕,上面散落著兩塊一元錢的鋼镚。陳思也總在大橋北堡往南數(shù)的第13根玉蘭花燈柱旁看見它。那兒是大橋主橋的中界線,江水最深,人倚靠著欄桿,視線只會擁有廣闊江面上魚鱗波紋閃著的白光。如果陳思探出頭去,看見靠近江面的欄桿外側(cè)同時變淺,“妥妥有人下去了”。
陳思有些懊惱,但也清楚,長江大橋沒有蓋子,它像一個死亡漏斗,決心赴死的人被救上岸的幾率并不大,他唯一能抓住的是在生死之間徘徊的人。有一日,陳思在橋上巡邏,看到一位黑衣女人坐在一塊棱角分明的土房基石上,用手捂著右臉時,陳思忽然停下,“這人不對勁,她用手擦鼻子,有鼻涕就肯定有眼淚”。陳思迅速聊起江里的魚和女人拉近距離。
女人抬眼看他,瞳孔外側(cè)滿是血絲,女人并不排斥與陳思對話,她用手擦掉鼻涕眼淚,抹在褲腿和運動鞋上,開口說話了,女人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母親,與丈夫每天砸墻刷漆把兒子供上大學,買江景房。現(xiàn)在丈夫打工還房貸,她帶孫子,兒子卻因同事?lián)Q車,也想要父母把自己那輛十萬元的車換掉。
陳思確認這是一個想要自殺的人,轉(zhuǎn)而開啟了勸人模式:生氣死了是仇人高興,親人倒霉。好好活著,我不相信這個世界能有過不去的坎。女人抽泣著,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丈夫,用陳思都聽不懂的方言傾訴著,半小時后,她按下掛斷鍵,起身,說自己要回家了。
目送黑衣女人離去,陳思篤定她不會再回來自殺,那幾句話夠她用了。而救人的時間久了,陳思從背影就能判斷出橋上的人是否有自殺的念頭:“內(nèi)心極度掙扎的人,肢體背影是僵直的,眼神空洞,嘴唇干裂,看著就像沒有靈魂的空殼,那么他一定正在考慮怎么解脫?!边@是陳思用每次猜測失敗后遭到的白眼,逐漸累積成的經(jīng)驗。
但當輕生者開始攀爬欄桿時,陳思就顧不上那么多了。有一次,一位68歲的老人已經(jīng)把右腳搭上了欄桿,陳思立馬停車,脫下自己的志愿服,一只手撩著,一只手指向要跳橋的老人,從大橋上四道擁擠的車流中擠了過去。他環(huán)起手來卡住老人的腰,將他拽了下來。
長江大橋邊的護欄高1.5米,由于背面沒有著力點,攀爬護欄不好借力,個子小巧的女人會脫下高跟鞋,直接縱身躍下,幾乎不留給他反應的時間。
2013年9月19日,陳思開始在《大橋日記》上記下與輕生者有關(guān)的故事,其中不乏他自身的主觀感受。這本命名為《大橋日記》的日記,最初是一本又一本靠雙手寫下來的日記,后來被志愿者摘錄成博客謄寫到網(wǎng)上。
因救人走紅后,四川某出版社找到陳思,希望以30萬元的版稅將《大橋日記》出版成書,遭到他的嚴詞拒絕?!澳切┰诠黹T關(guān)走了一遭的人,我怎么能拿別人的傷痛賣錢。”陳思心里這根“警戒線”,不允許任何人去碰。
7月23日清晨,天霧朦朦的,陳思和志愿者一行來到長江大橋橋下,為自己未救回的人做了一場法事。當天,陳思猛抽了幾口煙,手里的香煙一下子燃燒了一半,他皺緊眉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在他看來,這一儀式,談不上什么意義非凡,卻是解開自己心結(jié)的一種方式。
關(guān)于《大橋日記》,陳思有自己的打算,他準備奉獻給南京大學心理系同學,供研究使用。
陳思和警察合力救下一位輕生的白衣女子。他在朋友圈感嘆:“年輕人跑的太快,跟不上了。”
救人前幾年,陳思每晚一躺下就做噩夢。夢里,被渣男欺騙的女人,無法給妻兒提供更好生活的沮喪男人,追求完美的知識分子,得抑郁癥的高中生……通通在他的注視下墜入江底,隨滾滾波濤而去。每次驚醒,他都要被嚇出一身冷汗,手腳冰涼。
陳思,想要的不過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早些年,陳思救人的故事登上新聞,被大量媒體報道。即便是救人性命,互聯(lián)網(wǎng)上也傳來不同的聲音:“連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這些人真慘?!标愃己懿恍迹L涼話誰都會說,但救人這件事,做一次就賺一次。陳思守望大橋幾十年,見過太多輕生者想離開人世前的最后一瞬。他始終覺得自殺是可以被阻止的,也有理由這么相信。
那是一個星期四,陳思去物流公司上班,沒有去巡邏。一位1米66的小伙子推開路人的阻止,翻越欄桿打算縱身一躍。小伙子看著底下洶涌的江水,突然反悔了。
他雙手緊緊扒住欄桿撐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體力不支。那是11月,秋天,橋邊縈繞著白色的迷霧,他陷入迷霧中,身體慢慢變斜,雙手撐開,最終以背影擁抱江面,撲通一聲,濺起了三米多高的水花。50米的墜落時間,不超過3秒。
小伙子穿著厚羽絨服,沒有立刻沉入水底,過路的漁船將他拉起來,西褲上的皮帶都被沖開,露出了肚皮。不幸的是,他的內(nèi)臟已經(jīng)被江面拍碎,兩個小時后因內(nèi)出血搶救無效死亡?!靶』飲寢尨騺黼娫捒拊V,如果當時你在就好了,你有經(jīng)驗,路人只知道圍觀,不敢去救。”
事發(fā)第二天,再度上橋,陳思也想,如果他在就好了。越想越覺著胸悶氣短,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大橋上的清潔工幫他拿來了降壓藥,陳思就著水“咕嘟咕嘟”大口吞下。
陳思最害怕的是,有人從自己眼前自殺死去。
2003年的某一天,陳思曾在大橋上救下一名因丈夫出軌而想不開的年輕女子,當天下午,女子返回大橋,跳入江中。當時,陳思距離她300米,救助無果。
那天晚上,陳思一口飯沒吃。自此,他養(yǎng)成了抽煙喝酒的習慣。逮到煙抽煙,逮到酒喝酒,仿佛酒精和煙草的微醺,能鏟除掉躲藏在腦海深處的陰霾。但未能救人的恐懼常年伴隨著陳思。當一個紅頭發(fā)的女孩騎上橋欄桿時,陳思曾試圖救過。
他發(fā)動助力車,但油門加得太猛,發(fā)動機到處漏油打不起火來,只好跑步前進。在離女孩200米的時候,她跳下江去,身影在水中沖過50米,還能聽見女孩喊救命的聲音。一個浪打下來,水面終于又歸于平靜,陳思再也沒見到她,連那紅顏色的發(fā)絲也再沒能見到。
陳思說,那天晚上他夢到江水形成巨大的漩渦,女孩就在眼前墜落。自己在橋上邊跑邊喊,差一點兒就到了。陳思被老婆推醒,問你怎么腳踢手刨像跑步一樣?后來他還夢見這個女孩許多次,“但不再是紅頭發(fā),而變成了黑頭發(fā)、綠頭發(fā)”。
都說時間能治愈一切,但陳思總是本能地拒絕采訪,因為采訪意味著袒露,將記憶一點點地剝落,這很殘忍。“這些記憶又不是什么功勞,是人家的瘡疤,我心里一直記著?!?/p>
對于輕生者而言,復盤糟糕的人生體驗更是常人難以忍受的苦楚。自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公開露面甚至傾訴,他們均避之不及。陳思撥通了一個曾經(jīng)救過的大學生的電話,第一次撥過去,空號;第二次換了一個號碼,對面?zhèn)鱽硪粋€年輕男孩的聲音,男孩遲疑了十多秒,最后說:“你找錯人了吧?”陳思撇嘴,聳肩,掛斷了電話。
救人多年,陳思早就意識到,人在最困苦的時候,并不只會掙扎求生,也有可能確實會主動地放棄生命。對那些輕生者的有意忽視,在某種層面來說是一種逃避。他人的死亡,不意味著聲音的消失,恰恰是提問的開始。
多年來,陳思內(nèi)心正義的燈塔從未熄滅,他屬于心靈雞湯作者口中的一種人:自己淋過雨,也不忘為他人撐傘。
關(guān)于救人的“起心動念”,陳思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應對媒體的說法是,2003年9月,他一邊炒菜一邊看電視,當時《南京零距離》正播放一個來自蘇北男人從大橋上跳下來的鏡頭,男人摔在花壇邊上,脖子上的金項鏈還反著光,“一看那個場面,我菜都炒煳了”。
在救人之前,陳思是一個從宿遷農(nóng)村到南京市打拼的農(nóng)民工。他在1990年來到南京,去到建筑工地上挖土方,約定月薪300元,每天推板車鏟鐵鍬,身上穿的襯衫脫下來,抖會兒都是鹽。建筑工地的老板是容易消失的一類人,陳思用自身經(jīng)歷體會到了這點。
沒有拿到工資,從家里帶來的100多斤大米吃完后,陳思和三個老鄉(xiāng)開始流浪,睡在大橋底下,去偷田里的茄子。直到遇見同鄉(xiāng)人,陳思留在菜市場拾撿破爛,賣了兩年的熟菜和水果后,終于在1995年5月1日開了一家小商店,在城里站住了腳。
現(xiàn)在,已經(jīng)53歲的陳思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副調(diào)度,他太清楚社會底層人在大城市的生存現(xiàn)狀了。20年救了463人,他們以劇烈的方式推動著陳思命運的齒輪。陳思原名陳后軍,出生于1968年,與大橋同歲。成長于一個單親家庭,年幼喪母,父親身有殘疾,打小就與年邁的奶奶在鄉(xiāng)下相依為命。
陳思,是他在接受第一次采訪時,隨口說的,帶著點兒“高風亮節(jié),做好人不留名”的意思。救人這事,總讓陳思覺得生活很“甜”,這份“甜”,來自于奶奶的緣故。在陳思的記憶里,奶奶就像是瑞典作家巴克曼曾在小說《外婆的道歉信》中寫到的那個古怪又瘋狂的外婆——出了名的話癆、愛管閑事,可又時時熱心腸,與人為善。
多年來,陳思內(nèi)心正義的燈塔從未熄滅,他屬于心靈雞湯作者口中的一種人:自己淋過雨,也不忘為他人撐傘。
幼時,每到農(nóng)閑,奶奶便會帶著年幼的陳思去幫助鄰里鄉(xiāng)親調(diào)解糾紛,他打小就看著奶奶勸好一對對鬧起矛盾來就要死要活的小兩口。
陳思11歲那年,村東頭的老李家莊稼顆粒無收,老李自覺家中困難活不下去,準備喝農(nóng)藥自殺,被奶奶一把救下。奶奶勸人的功夫,老李的媳婦感激地將家中僅剩的幾塊饅頭片丟進鍋里炸了,撒上白糖,端給陳思當零食。奶奶一直是陳思心中的“超級英雄”。
《外婆的道歉信》的故事中,外婆最終因病去世,陳思的奶奶,也在2010年因病去世,享年86歲。那一年,瑞典的一位導演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參加奶奶的葬禮,以奶奶為原型拍攝了一個故事片。陳思在朋友圈寫下一段文字:“對不起,你可以一場就走,我還要頑強堅持著,因為有愛,有堅持,或許會好?!?/p>
每次,曾被救起的輕生者打來電話,陳思總告訴對方:“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我明天就換電話了。”事實上,20年了,他的電話號碼從未換過。2008年,陳思的手機號被印在了全國八年級中學生的政治課本上,那段時間,他平均每天要接上百通電話。
在陳思心里,人都不該死。別人不需要感激他,只要自己有能力后,看到身邊的人需要幫助時可以援手,就算是對自己最大的回報。
葛關(guān)路132號,是陳思搬遷的第六處心靈驛站,三年一換,像一個魔咒。攝影/吳雪
2014年,陳思救下了一個輕生者,他坐著火車跑到千里之外的鄭州善后。當晚,陳思找到一家當?shù)夭宛^吃飯,結(jié)賬時,老板告訴他,單已經(jīng)買過了,柜臺里面還準備了四箱土特產(chǎn)給陳思。聊下來,陳思才知道,偷偷結(jié)賬的顧客,是他曾經(jīng)救過的一位“輕生者”,對方不敢見他,以這樣的方式表達感謝。
餐館老板描述“匿名者”的樣貌、眼神、穿著打扮,但陳思記不清,他救過的人實在太多了?!澳阏f你姓什么呀,沒說,就告訴陳大哥,他一切都好。”陳思笑著搖了搖頭,嘴上埋怨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欣慰。
陳思每一次伸手,總能觸碰到社會最深層的戾氣與無奈。十年前,陳思救的被家暴者最多;十年后,抑郁癥成了那道難以逾越的坎,輕生者作繭自縛,把自己死死捆綁,不給喘息的機會。陳思只能理出“千絲萬縷”,拽出這根線,一點點解開,給他走下去的力量。
自2006年開始,輕生者的反復自殺,讓陳思突然意識到自己能量的局限,救人不是終點,善后救心才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光之手”無法照拂到的角落。陳思決定包攬下這一切。
陳思拿走妻子的存折,用里面原本打算買房的8萬元,在距離大橋20公里的大廠區(qū)租下一間平房,取名“心靈驛站”,從橋上發(fā)現(xiàn)自殺者就把他們帶進來,“吃飯,喝酒,讓他哭,控制手機,請家人來接”。順利的話,善后將按照這個流程進行。
葛關(guān)路132號,是陳思搬遷的第六處心靈驛站,三年一換,就像一個魔咒,仿佛輕生者將陰霾留在了驛站,滿載負荷后,換一處再重新裝載。驛站所在位置是一處老式家屬院,水泥砌起的門頭十分破舊,鐵門也有些生銹,院子里碎石子散落,像是很久沒打掃過,略顯破敗。
2023年2月,陳思接受芬蘭報紙赫爾辛基新聞記者采訪。
驛站在長廊的其中一間,面積40多平方米,進門有兩張辦公桌,一個書架,放滿了心理類書籍。四周墻壁上貼著綠色的臨時貼,“淚一定要流,飯一定要吃”。往里走是一個“開導室”,里頭掛滿了陳思和名人的合照,馮鞏、孫晉芳、孫儷,最大的一幅是和魯豫的合影,半米寬高,高擺在書柜上頭?!爸敖o小商店站臺用的,現(xiàn)在讓萍水相逢的人快速入戲?!标愃颊f。
在驛站,輕生者短則待上三五天,長則一兩年,也因此,陳思聚集了幾百名不具名的志愿者。包括距離大橋6公里的“廣群大排檔”夫婦,驛站對面橙色建筑的酒店老板。妻子因為陳思救人的事情要和他離婚,他急了就說,我一年能救26個人,你一年能生26個孩子嗎?陳思一步步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也看到了被救者自殺表面背后生活的陰影。
尹巖在自己早飯攤被市容沒收的那個上午走上大橋時,身上還圍著圍裙和護袖。陳思將他救下后拉到南堡公園吃飯,席間得知,尹巖4歲女兒還被鎖在大橋南路的不足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床邊放了一桶水和幾個饅頭,哭得嗓子都啞了。
在驛站的老舊桌旁,有一疊便簽紙,上面是陳思的字跡:“做事知止,修法無限?!标愃冀?jīng)常能夠改變自殺者的生死,但也經(jīng)常發(fā)覺,很難改變對方的命運。長期為NHK電視臺拍攝紀錄片的導演何祖杰曾問陳思,你最想回訪的人是誰?陳思回答,我想去找小潘。
2010年,陳思在大橋欄桿下救下23歲的同鄉(xiāng)小潘,他開口說自己是一個電焊工,把雙手弄傷了。陳思把小潘帶回驛站,并介紹他去建設(shè)江北公司做電焊工,月薪2000元,包吃包住。兩年后陳思再去公司,發(fā)現(xiàn)他早已經(jīng)辭職,失去了聯(lián)系。
陳思回宿遷老家尋找小潘,發(fā)現(xiàn)白色房子里已經(jīng)沒有他生活過的痕跡,父親說,兒子已經(jīng)三年沒回家了,也從未給家里打過一通電話。陳思嘆息:“找不到他沒辦法,后面的生死跟我沒多大關(guān)系了,我決定不了?!迸匀寺犃?,知道這是一句“反話”,陳思只說他的無力感。
在《大橋日記》里,陳思曾記下這樣的字句:“有的故事隨江水流逝。有的故事得以挽留,我便記在這本日記里。我希望自己是個編劇,續(xù)寫這些故事,但故事的走向終將由劇中人自己把握。希望結(jié)局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