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歐陽修在大眾的認知中,是文學家、政治家、史學家、學者,但是,他也是一位書法理論家、鑒賞家、金石收藏家和書法創(chuàng)作實踐者。筆者謹結(jié)合《歐陽文忠公集》中有關(guān)書法方面的典型書論,對歐陽修的書法鑒賞觀進行概括與歸納,使我們對歐陽修的書法鑒賞觀有一個基礎(chǔ)性的了解與把握。
關(guān)鍵詞:書法;歐陽修;鑒賞觀
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十《雜法帖六》其二說:“學書不必憊精疲神于筆硯,多閱古人遺跡,求其用意,所得宜多。乃知古今好筆跡,真可貴重也。今后只看他人書,亦可為樂,不能生受得也?!贝笠馐菍W習書法沒有必要一味地做書寫性訓練,多看多欣賞一些前人優(yōu)秀的書作,并于欣賞過程中揣摩前人書寫的特點與如此處理的原因,收獲會很大,對提升個人書寫水平有很大幫助,也可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應該廣泛取覽,學習和找尋前人書跡中的可取之處。
為何歐陽修會選擇如此獨特的學習方式呢?在《集古錄跋尾》卷六《唐美原夫子廟碑》中,他說:“文字之學,傳自三代以來,其體隨時變異,轉(zhuǎn)相祖習,遂以名家,亦烏有定法也!至魏晉以后,漸分真草,而羲、獻父子為一時所尚,后世言書者,非此二人皆不為法。其藝誠為精絕,然謂必為法,則初何所據(jù)?所謂天下孰知夫正法哉!”猶言:自從文字發(fā)源以來,書體如大篆、小篆、隸書章草等都在隨著時代變遷,從來沒有僵化固定的模板,到了魏晉之后,楷書和今草二體才成熟固定,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一時為人所推崇和欣賞,以至于后代的人說到書法,都認為不具“二王”筆法的字是不好的、不值得肯定的。雖然“二王”父子的書法藝術(shù)確實很高,但未必就可以代表書法本身成為書寫的唯一法則。如果要這樣的話,在“二王”之前也有書法,也有佳作,那么這些人的書寫依據(jù)是什么?源頭的法則又應該是什么?所以天下人并不真正了解什么是“正法”。
在歐陽修之前的書法史中,有過對“二王”的質(zhì)疑,如唐代張懷瓘在書論中批評王羲之草書“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但那也是在將“二王”筆法以及風貌視作正法的前提之下提出來的。像歐陽修這樣平淡地看待“二王”書法風格,并且從根本上質(zhì)疑“法度”形成及形成原因的人,可謂絕無僅有。縱觀中國書法史,世人對“二王”都是一種近乎崇拜式的仰望癡狂。在歐陽修這里,“二王”只是“為一時所尚”的世俗通行之書,“其藝誠為精絕,然謂必為法”,沒什么大不了的。況且,“二王”父子在歐陽修眼里筆法也并非統(tǒng)一?!棒?、獻世以書自名,而筆法相去遠甚。父子之間,不同如此,然皆有足喜也。”(圖1、圖2)若要尊“二王”為正法,尊誰的法?所以,歐陽修理所應當?shù)卣J為,法無常法,規(guī)無常定,況且也不應該常定,書法的取法問題不該成為“二王”的一言堂,學習書法也不應拘泥一家,而應博涉多優(yōu)。
既然各家皆有各家之美,那在臨習和日常書寫時,自然也就不必恪守一家之貌,追求“模仿”以求“形似”了:
“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學習書法應當形成自己的面貌,一味地模仿他人,只能是仆役之書。通過這寥寥數(shù)語,可以看出歐陽修極度反對一味模仿別人,仰前人鼻息的行為,他認為為人作字當有更高的追求,提倡在傳承的基礎(chǔ)上能夠自出新意。
總之,歐陽修對于書法學習的方法,主要有兩個觀點。首先,取法上要博涉多優(yōu),從個性中找共性。另外,在學習書法的過程中應逐步在書法“共性”的客觀規(guī)律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形成個人的風貌,自出新意。
以十卷本《集古錄跋尾》為例,其中在對金石碑刻表達肯定的鑒賞評價中,有一些詞語高頻重復出現(xiàn),比如可愛、精勁、不俗、遒勁、奇?zhèn)サ?。很顯然,這是歐陽修對于優(yōu)秀書法作品的評價標準。
其中,“可愛”出現(xiàn)的頻率是最高的,多達13次,“精勁”出現(xiàn)7次,是第二名;“不俗”“遒勁”“奇?zhèn)ァ备鞒霈F(xiàn)6次,并列第三名??梢姡翱蓯邸弊鳛閷骺隙ǖ脑u價,在歐陽修的鑒賞活動中地位超絕,遠超其他詞匯。如《集古錄跋尾》第六卷《唐郎官石記》歐陽修有言:“旭以草書知名,此字真楷,可愛?!庇秩鐨W陽修在《集古錄跋尾》第六卷《唐舞陽侯祠堂碑》中云:“天寶二年,縣令張紫陽修樊噲廟。文及書篆皆可愛也?!敝T如此類,還有《集古錄跋尾》第六卷《唐美原夫子廟碑》的“嵒,天寶時人,字畫奇怪,初無筆法而老逸不羈,時有可愛”,以及《集古錄跋尾》第十卷《遺教經(jīng)》中的“近有得唐人所書經(jīng),題其一云薛稷,一云僧行敦書者,皆與二人他所書不類,而與此頗同,即知寫經(jīng)手所書也。然其字亦可愛,故錄之,蓋今士大夫筆畫能仿佛乎此者鮮矣”。更有《集古錄跋尾》第六卷《唐安公美政頌》中的“余之所錄,如于頔、高駢,下至陳游瑰等書皆有,蓋武夫悍將暨楷書手輩字皆可愛”??梢姡翱蓯邸弊鳛闀ㄗ髌方o歐陽修的最直接感受,不但生動細膩地展現(xiàn)了歐陽修在面對優(yōu)秀書作時的喜悅歡欣,并且被廣泛應用于他對各書體、各年代、各材質(zhì)、有無名書者作品的審美鑒賞活動。
這種現(xiàn)象直接可見地展現(xiàn)出歐陽修在他的書學審美鑒賞品評活動中共通的審美特點:楷書、篆書、寫經(jīng)等各字體,碑刻或墨跡等不同形式,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不同風貌。無論是高古稚拙,果敢剛健,還是自然樸厚、精妙姿媚,都可以用“可愛”這一痛快直爽的審美體驗表達?!翱蓯邸弊鳛橐粋€具有強大包容性的詞,涵蓋了“精勁、不俗、遒勁、奇?zhèn)ァ钡仍~所帶給歐陽修的審美體驗,體現(xiàn)了歐陽修對鑒賞對象的喜愛。
那么,導致歐陽修如此審美的背后原因是什么?什么是支持歐陽修“可愛即正義”的真正內(nèi)核呢?
首先,從共性方面分析,這些詞匯從修飾對象來說大多是用來修飾“風格神氣”的,很少用在對字體結(jié)構(gòu)和章法的批評中,而且我們從前面例舉的歐陽修書論中似乎也并未看到其對作品結(jié)構(gòu)章法方面的過多提及與評價。我們可以暫時進行一個猜測——歐陽修在品評書法作品的時候更多是注意感受作品的風神氣質(zhì)等“意”上的方面,而非苛責用筆結(jié)構(gòu)和章法。他追求的是一種得意忘形的審美追求。他說:學書不必憊精疲神于筆硯,多閱古人遺跡,求其用意,所得宜多。
可見,歐陽修并不提倡在習書過程中專攻一家或死臨帖,而是認為應該廣泛取覽,學習和找尋前人書跡中的可取之處,重在把握各家寓于個性中而具有共性的——“意”。例如對于李邕,他說:“余始得李邕書,不甚好之,然疑邕以書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為他書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篤。譬猶結(jié)交,其始也難,則其合也必久。余雖因邕書得筆法,然為字絕不相類,豈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因見邕書,追求鐘、王以來字法,皆可以通,然邕書未必獨然。凡學書者得其一,可以通其馀。余偶從邕書而得之耳?!眲倓偟玫嚼铉邥鞯臅r候,他感到不以為意,并沒有發(fā)現(xiàn)李邕書法的過人之處,但因為李邕是以書名聞世的人物,而且書法水平得到前代眾人一致的認可稱贊,所以歐陽修相信李邕書法必定存在著出名的道理與值得學習的地方與精妙之處。揣摩多次之后,才體悟李邕書法優(yōu)秀的地方,且認為李邕書法是出類拔萃的,以至于大多數(shù)書家都比不上他。所以,對于李邕書法,他雖然最晚領(lǐng)悟,但卻成為他用功最多也最喜歡的,并且還用與人交往、循序漸進、日久彌堅的生活道理來類比自己領(lǐng)悟并喜歡上李邕書法的過程。然而話鋒一轉(zhuǎn),歐陽修又表示,盡管他欣賞李邕書法并耽之若此,日常作字他也不追求甚至回避與李邕書法面貌相接近。并把自己這種學習方法總結(jié)提煉為“得意忘形”,他對選擇這樣一種學習方式的原因也作了解釋:他的目的是通過李邕上溯前代乃至“二王”,在掌握技法與審美要求的共性后,一通百通,充實自己。不想囿于李邕一家之樊籠。一株嘉木固然可貴,但為其摒棄一片青秀林澗也實為不智之舉。
從這則書論中,我們似能窺見歐陽修學習取法名家書跡的方式:“凡學書者,得其一,可以通其余。”即通過個性尋找共性,由近追古,把握共性,通過飽覽個性把握書法美共性,從而一通百通。
歐陽修在取法學習時也并不著力于模仿取法對象,而是認為“余雖因邕書得筆法,然為字絕不相類”,從而實現(xiàn)“得意忘形”。可見“得意忘形”的書學理念,是支持歐陽修“可愛即正義”審美傾向的基本要素。總之,“得意忘形”作為“可愛”的基礎(chǔ)和內(nèi)核,貫穿于歐陽修的書法學習與審美鑒賞活動,成為他判斷書法優(yōu)劣的基本標準。
歐陽修作為宋初極有身份和影響力的全能型學者,他出于個人對書法的酷嗜,廣收天下金石碑帖,著成《集古錄》。在這個過程中,他廣覽歷代佳作,眼界和對書法多樣美的感受自是同代人所不能及的。
我們通過以上正文中對歐陽修書學思想從學書目的和書法鑒賞觀角度劃分的論述可以總結(jié)他這兩方面書學理念在:在對于學書的目的與成就評判上,歐陽修認為“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彼J為法無定法、體無常體,鐘鼎、漢磚、晉紙、唐碑皆有所美,書作審美應百舸爭流、千帆競渡,而不是一家獨大、“二王”唯尊。所以他極力反對習書者一味模仿,仰前人鼻息,認為當在廣泛取覽后有更高的追求——在傳承的基礎(chǔ)上能夠自出機杼,乃至自成一家。
在鑒賞書法風格的審美標準上,歐陽修以“可愛”為直抒胸臆的表象,以“得意忘形”為真正內(nèi)核。注重書作的趣味性和豐沛情感表達,審其意態(tài)而不泥于形制間架,認為含性情者皆有可取,審美標準頗似“美人在骨不在皮”。
作者簡介
池泉亮,女,漢族,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書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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