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安,付佳佳
(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學界一貫重視清代民族關系和邊疆治理的研究,對全國性和區(qū)域性的研究已經(jīng)有相當多的成果,反映在各類中國民族史、民族理論政策發(fā)展史、中國邊疆經(jīng)略史以及地方史等論著之中,在此不一一加以梳理。僅就桂林而言,研究明清時期該區(qū)域民族關系和區(qū)域開發(fā)也有不少成果,但是研究某一人物的民族思想及其淵源還比較少見。本文以嘉道時期的桂林士子蔣啟奐為例,探究其民族思想的內(nèi)涵和形成原因,放在具體的歷史時空之中理解當時邊疆治理觀念的發(fā)展。
蔣氏作為桂林全州大姓,在明清時期人才輩出,也多官宦世家,在當?shù)睾苡杏绊?。清嘉道時期的湘西南和桂東北一帶山區(qū)開發(fā)加速,資源爭奪和“瑤變”也時有發(fā)生。在經(jīng)世致用思潮的影響下,很多桂林士子多關注社會現(xiàn)實以求解決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提出了一些針對性的主張,其中蔣啟奐是典型之一。
蔣啟奐(1798—1839),字睿季,號少麓,廣西全州官宦世家子弟,主要生活在嘉慶、道光時期。其曾祖曉泉公諱颋秀,雍正壬子舉人,曾任河南泌陽縣知縣;祖鑌崖公諱振閶,乾隆王申舉人,曾任四川平武縣知縣,因軍功即升知州;父岳麓公名勵常,乾隆丙午舉人,西隆州訓導,截取知縣。長兄啟征,嘉慶戊寅恩科舉人,仲兄啟敭嘉慶丙子科舉人,曾任江西南昌知縣。他自己一生淡泊名利,中道光二年(1822)壬午科鄉(xiāng)試,后赴京會試,由于患病棄考,即不再熱心科舉,而專心于任教和講學。為人寬厚仁愛,尤擅論兵?!度輾v史文化叢書六人集》記載:“先是吾父隨侍先大父宦西蜀時,方用兵于大小金川,奉檄辦臺站,親軍事數(shù)年,嘗批注《武經(jīng)》,又輯《古名將略》。弟自幼好其書,及長益善談兵”[1]P35。他熱心地方事務,力排百姓苦難,著書數(shù)萬言,有《少麓遺稿》存世,其中《理瑤書答仲兄玉峰》和《防瑤八則上全州李剌史墉》兩篇,是我們研究嘉道年間桂北地區(qū)民族關系和蔣啟奐理瑤主張的重要史料。
中國古代的夷夏觀深刻影響了歷代中原王朝的民族政策,典型特征是以中原王朝為核心的華夏中心觀,形成了以“守中治邊”為基本原則、強調(diào)華夷之別以及重視對少數(shù)民族恩威兼施的治邊思想。這一思想是歷代王朝治邊的行動準則,影響著地方官府的行動,也是很多士子思考邊疆民族問題的前提。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人在堅持的同時試圖發(fā)展這一準則,使之更具現(xiàn)實性和時代性,蔣啟奐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首先要指出,在嘉道年間,湘桂粵各地少數(shù)民族起事接連不斷,蔣啟奐面對現(xiàn)實,也主張對各地“瑤變”要采取積極的防御措施,但是并不贊同動輒使用武力鎮(zhèn)壓,以免造成慘重后果。比如他在《防瑤八則上全州李刺史墉》一文中提出了“守要害以挫寇鋒、練鄉(xiāng)勇以固民心、籌兵費以資戰(zhàn)守、備器械以助兵威、慎間諜以得賊情、絕勾引以防內(nèi)變、嚴賞罰以明懲勸、重責成以杜推諉”等八條措施,并在最后說:“僅就團練鄉(xiāng)勇為一時堵御之計而言,至征剿大計,則非管見所敢妄擬也”。[1]P45-47其策略確實是以防為主,并不贊同征剿。他的這種重防不重剿的看法也體現(xiàn)在他的實際行動當中。其兄蔣啟敭和同時代的桂林名士、翰林院學士龍啟瑞在給蔣啟奐寫的《行狀》中都提到這么一件事,明顯體現(xiàn)這一主張:“鄉(xiāng)人伐木于仙源山,山童土敝,沙石盡頹,下斷羅水源,病民田數(shù)十萬頃。官民以瑤眾,憚不敢禁。君曰:‘此奸商惑群瑤為之,得官兵役助勢,隨我以往,一商逃即群瑤散矣’?!保?]P32再如,在道光十六年(1836)湖南武岡瑤人藍沅曠(正樽)率眾起事,桂林全州震動,蔣啟奐在父親的指導下,“講求團練守御之法,地方藉以靜鎮(zhèn)”,[2]P14也是以防御為主。
蔣啟奐比同時代多數(shù)人先進、也最值得我們敬佩的是,他認為對瑤人僅以傳統(tǒng)撫馭彈壓之法難以解決現(xiàn)存的問題,必須另有根本辦法,即龍啟瑞所記述的“令華瑤不生分異,可保無事”:
君嘆曰:“是非長策也,使瑤民居處飲食如曩時,絕不與華民同,別以瑤可也。今為華民所開誘,嗜欲與我同而族類與我異,禁其所甚好之利,而與以所甚恥之名,積愧生忿為日久矣,渫惡民扇之,能無變乎?”乃作理瑤書,以為當改土歸流,令華瑤不生分異,可保無事。[1]P32
他的理瑤主張,集中反映在其所著《理瑤書答仲兄玉峰》一文,茲抄錄主要部分如下:
考自來瑤苗滋事,湖南為甚,云貴川廣次之。固由野性難馴,亦緣撫御失宜。撫馭之法,督迫之固非,羈縻之亦非。蓋瑤苗與外夷異,長處內(nèi)地,與漢民接壤而居,甚或瑤地有民,民地亦有瑤,無大漠窮荒之隔,其里居同,其飲食嗜欲大略亦同。而朝廷必岐而二之,別之為瑤為苗,鄙之為瑤為苗,此釁之所由起也。夫既別之為苗為瑤矣,官府遂賤之憎之,吏民遂益魚肉之。屈抑既久積憤生變,此其一也。
且既鄙之為苗為瑤矣,則彼亦獉狉自安,衣冠禮教若罔聞知,而亦不必聞知??v或設有瑤學,而學而瑤也,貴之適以賤之,既阻其振興之路,遂益長其彪悍之習。有故則嚇聚,無事則獸散。后服先亂,最易為變,此又其一也。
長民者曾亦思瑤、民之雜處,非若回疆??芸梢远艚^之也,非若前期邊防倭防兩泛,可以豫籌之也。茍其為變,則日夜伺我,無時不可劫掠,無地不可蹂躪。比我集師欲盡殺乃止,勢有不能;欲清野守隘,苦無己時。益既混而一之,而又歧而二之,是訛禍也。
為今之計,莫若大一統(tǒng)之規(guī),廣格被之德,悉除其苗與瑤之名,俾與內(nèi)地人民一體同視。夫人心一也,詈之則怒,譽之則喜。今有人或署之曰:“爾為苗,爾為瑤”,則必怫然怒矣。苗瑤亦有知識,豈其樂居是名也!第以格于士章,振拔無自。誠不棄其固陋,俾之衣冠禮教,與漢民伍,誘掖獎進,愷切化導,將見變獉狉而就光明,由是處則為秀良,達則為仕寶。彼瑤也苗也,猶必堅守其苗瑤之名,自外生成,有是理乎?即有一二獷悍梗頑者甘于自棄,而目擊其同類或身列衣冠,或高談詩禮,漸沐寵榮,則彼亦不覺默化潛移,無俟官府之驅迫矣。
至往時所設土司,久安榮富,一旦失職,或煽眾為變。不知既易瑤為民,則眾瑤已歡欣鼓舞,咸愿為氓。其土司之現(xiàn)襲其職者,亦不使之遽同齊民。土知縣仍予以知縣,土知州仍予以知州。此時不妨待之稍優(yōu),其人既歿,則停其世襲。十數(shù)年之后,已相安于無事,雖土司后嗣復何能為?
或曰:苗瑤相沿已久,其勢斷難更革。抑知去其惡名,進之秀良,彼固有益無損,胡不我從?且虞有三苗,商有鬼方,易代胡不聞也。周之時,吳越荊楚閩粵皆蠻夷,或文身魋結,其陋已甚,秦漢之后,胡皆蒸蒸丕變。今之吳越,居然人文之藪。蠻夷可改變,豈瑤苗獨不可改變耶?[1]P39-40
從蔣啟奐的言論中可以看出其“華夷一體”的中心觀點,是主張清王朝應以大一統(tǒng)為核心思想,推行“一體同視、不分畛域”的民族政策。對上引史料仔細分析,可以初步梳理出蔣啟奐理瑤主張的內(nèi)涵。
其一,他認為,由于民、瑤長期生活在一起,實際上已經(jīng)共享各種資源和習俗,不可能完全把瑤人摒棄在國家體系之外,即上文所說“蓋瑤苗與外夷異,長處內(nèi)地,與漢民接壤而居,甚或瑤地有民,民地亦有瑤,無大漠窮荒之隔,其里居同,其飲食嗜欲大略亦同”。所以真正徹底能夠解決“瑤變”等問題,必須以“華夷一體”的民族觀來指導政府在瑤區(qū)的治理政策。
中原王朝的華夷觀念強調(diào)“華夷”之分,華夏族和“夷狄”被嚴格區(qū)分。與中原王朝自然環(huán)境差異大的地區(qū)相比,湘桂邊界各民族所處自然環(huán)境相同且并無截然阻隔的高山大川。在長期的交流、交往和交融中,漢民和瑤民已經(jīng)互相離不開,并且共享諸多資源。比如廣西龍勝地區(qū)在乾隆年間以后移入大量楚南棚民,已經(jīng)在租種當?shù)刭酌瘳幟竦纳搅滞恋?。?]其實這種情況在宋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南宋乾道十年(1174),全州地方官奏稱:
本州密邇溪峒,邊民本非奸惡。其始,朝廷禁法非不嚴密,監(jiān)司、州郡非不奉行,特以平居失于防閑,故馴至其亂。又兼溪谷山徑非止一途,如靜江興安之大通虛,武岡軍之新寧盆溪及八十里山,永州之東安,皆可以徑達溪峒。其地綿亙郡邑,非一州得專約束,故游民惡少之棄本者,商旅之避征稅者,盜賊之亡命者,往往由之以入,萃為淵藪,交相股扇,深為邊患。[4]P14193-14194
蔣啟奐認為,桂林瑤漢長期以來處于大雜居小聚居局面,無法像明清以來的西域邊防和沿海海防那樣可以阻絕和預防,“非若回疆??芸梢远艚^之也,非若前期邊防倭防兩泛,可以豫籌之也”。[1]P39“瑤變”可以多地爆發(fā)而且四處蔓延,官府軍力有限,難以將其徹底鎮(zhèn)壓,因此“清野守隘,苦無己時,益既混而一之,而又歧而二之,是訛禍也”[1]P40。在“華夷之辨”民族觀指導下所推行的民族政策逐漸與晚清瑤區(qū)的實際情況不相適應,既阻礙瑤區(qū)的發(fā)展,又延續(xù)了外界對瑤人的歧視,增加了不平等的民族觀念所帶來的隱患,因此他主張用“華夷一體”的觀念和相應策略來治理瑤民。
其二,蔣啟奐認為朝廷和民間刻意區(qū)分“民”“瑤”的現(xiàn)狀,是引起“瑤變”的主要原因,因此要從根本上和睦相處,則應當去除帶有歧視性的“苗”“瑤”之名。蔣啟奐解釋說,“今有人或署之曰:‘爾為苗,爾為瑤’,則必怫然怒矣。苗瑤亦有知識,豈其樂居是名也!第以格于士章,振拔無自”,[1]P40由于一些制度性、社會性的歧視,讓“苗瑤”人民承受很多不公平,處于弱勢地位,失去很多發(fā)展的機會。盡管官府允許部分瑤民入學,甚至設置瑤民學校,但是在教育中依然區(qū)分漢瑤學生,即“而學而瑤也”,這樣則“貴之適以賤之,既阻其振興之路,遂益長其彪悍之習”,[1]P39意思是說,允許瑤民入學看起來是在提高瑤民的文化水平,但假如不廢除歧視性政策,實際上會阻礙苗瑤生的發(fā)展之路,從而引起更大的反彈。因為我們知道,讀書需要花費相當大的成本,讀過書的人對歧視一般也會有更大的敏感性。他的這一分析相當深刻,已經(jīng)看到了制度性系統(tǒng)性歧視的危害。不過他不明白,這種狀況說到底是由于長期封建專制統(tǒng)治造成的。
其三,蔣啟奐認為土司不應該再世襲,應該因勢利導實施“改土歸流”。蔣啟奐認為,“至往時所設土司,久安榮富,一旦失職,或煽眾為變,不知既易瑤為民,則眾瑤已歡欣鼓舞,咸愿為氓。其土司之現(xiàn)襲其職者,亦不使之遽同齊民。土知縣仍予以知縣,土知州仍予以知州。此時不妨待之稍優(yōu),其人既歿,則停其世襲。十數(shù)年之后,已相安于無事,雖土司后嗣復何能為?”[1]P40??梢?,蔣啟奐對土司世襲制持否定態(tài)度,同時主張用比較穩(wěn)妥的手段進行改土歸流。他反駁了有人擔心土司一旦失去官職和權力,會“煽眾為變”的憂慮,他的理由是“既易瑤為民,則眾瑤已歡欣鼓舞,咸愿為氓”,土司的統(tǒng)治基礎已經(jīng)變化,加上溫和改土歸流,所以不會出現(xiàn)嚴重后果。再申而論之,蔣啟奐在文中做此說,其內(nèi)心可能會認為歷史上一些“苗變”“瑤變”其實有土司(或頭人)煽動的因素。其實明清歷史上西南西北一些土司“叛亂”是存在這種因素的,至少當時的統(tǒng)治者認為是這樣的,熟讀史書的蔣啟奐有這種看法也很正常。在蔣啟奐看來,一旦實現(xiàn)苗瑤都被“一視同仁”而融入國家體系,那么“改土歸流”就是水到渠成之事,而“改土歸流”也是真正實現(xiàn)混同“華”“夷”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
其四,蔣啟奐堅信苗瑤人民可以逐漸變化。他說,假如官府“誠不棄其固陋,俾之衣冠禮教,與漢民伍,誘掖獎進,愷切化導,將見變獉狉而就光明,由是處則為秀良,達則為仕寶。彼瑤也苗也,猶必堅守其苗瑤之名,自外生成,有是理乎?即有一二獷悍梗頑者甘于自棄,而目擊其同類或身列衣冠,或高談詩禮,漸沐寵榮,則彼亦不覺默化潛移,無俟官府之驅迫矣”。[1]P40蔣啟奐還以中國歷史上很多例子如曾經(jīng)是“東夷百越”之地的吳越地區(qū),早已成為經(jīng)濟繁榮文化先進之地,來論證“苗瑤”走向進步的可能性。他說:“虞有三苗,商有鬼方,易代胡不聞也。周之時,吳越荊楚閩粵皆蠻夷,或文身魋結,其陋已甚。秦漢之后,胡皆蒸蒸丕變,今之吳越,居然人文之藪。蠻夷可改變,豈瑤苗獨不可改變耶?”[1]P40。他還說,“今圣治昌明,聲教四訖,直省內(nèi)地,猶有是獉獉狉狉者雜處其間,毋亦文治之未治,實為盛朝之陋也。茍道一視同仁,共登上理,又何至三數(shù)年間屢聞瑤變。”[1]P40可見,蔣啟奐最終還是回到消弭“瑤變”的主題,認為在國家“大一統(tǒng)”情況下,假如真正做到瑤漢一體同視、共同發(fā)展,“瑤變”就很難發(fā)生。
當然,蔣啟奐并未完全考慮到瑤漢發(fā)展程度有差別,甚至瑤民不同支系之間也有發(fā)展的差異,去除“苗”“瑤”等歧視性名號之后,在“一體混同”過程中如何保證相對弱勢一方的“苗”“瑤”人民權利,還缺乏具體措施。
蔣啟奐的主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實踐。蔣氏家族在廣西全州的聲望大,蔣啟奐之祖、父、兄與自己都在地方上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也經(jīng)常與地方官交往,可以將自己的理瑤主張傳達給地方官。當時波及湘粵桂、歷時兩載的趙金瀧起事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藍沅曠又起于武岡,而廣西全州與其接近,民皆恐懼。蔣啟奐“請于州牧,以身任搏鄉(xiāng)卒,庀兵械,據(jù)要害地以待。賊憚不來,鄉(xiāng)人皆德之,始奇其為人”[1]P34。正是這一背景,蔣啟奐依靠蔣氏家族在地方上的聲望與自身人格魅力,作《防瑤八則上全州李刺史墉》“呈州牧李小筠”[1]P39,從而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實踐自己的主張。雖然無從得知李小筠刺史在全州任職時,對瑤族人民的管理是否完全遵從了蔣啟奐“華夷一體”的理瑤主張,但從蔣啟奐所說“《防瑤八則上全州李剌史墉》呈州牧李小筠,或先事預防,或臨機應變,昨已照法試辦”[1]P39,“楚瑤不靖,先生防御,賊憚不來”[5]P243,此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全州一帶沒有發(fā)生大的“民變”“瑤變”,受到外界變亂的沖擊也比較小,可以看出當時官府防瑤方略或多或少受到了蔣啟奐理瑤主張的影響。
蔣啟奐原想是讓二兄玉峰幫他將理瑤主張轉給朝廷以求影響全局,但是估計沒有實現(xiàn)。他的這一主張得到不少當時人和后來人的贊賞。在他去世后不久,同時代的著名文學家梅曾亮和翰林院學士桂林人龍啟瑞受托為他寫傳,其中特別贊賞防瑤策和理瑤書。[1]P32十余年后龍啟瑞在桂林辦團練,多次強調(diào)團練的防訓章程,有蔣啟奐《防瑤八則》的影子[6]P196;他抨擊當局不盡早消滅隱患于未萌之際,導致太平軍起事,可能也受到理瑤書的影響。[6]P152同治年間他的侄子蔣琦齡重新編輯他的文稿,一樣感慨其叔的先見之明,還說到讀過他文集的人都有同感。民國年間讀到他文集的蒙藏委員會委員長馬福祥,仍然非常贊賞他的理瑤防瑤兩文。[1]P31-33這都是蔣啟奐思想的身后影響。
總之,蔣啟奐認識到“華夷之辨”是“瑤變”發(fā)生的深層次原因,結合時代背景,積極從新的角度思考瑤漢民族關系,試圖更現(xiàn)實地解釋“華夷一體”的正確性,力主“一體同視”“不分畛域”,這些主張有利于邊疆民族地區(qū)長治久安,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
從上可以看出,蔣啟奐從歷史和現(xiàn)實出發(fā),對“瑤變”形成的原因、防御和治理的辦法和理由都做了闡述,其根本內(nèi)容是想永久消除“瑤變”,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自圓其說的綜合主張。這一思想的來源是多方面的,以下試加分析。
在中國歷史上,“華夷有別”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帶有歧視性的“華夷之辨”,在宋朝發(fā)展到一個高峰。在“華夷之辨”流行的同時,“華夷一體”觀念也一直存在和發(fā)展,即使在強調(diào)“華夷之辨”的宋代也同樣如此。明代丘濬《大學衍義補》的說法最典型:“凡天地所覆載、具形體有知識者皆吾赤子也。圣人一視以同仁,兼愛夫內(nèi)外遠近之民,惟恐一人之或失其所?!保?]體現(xiàn)了“華夷一體”“一視同仁”的思想,即應當在王朝國家(帝王)為中心之下和平共處。
總的來說,“華夷一體”觀念既是儒家的傳統(tǒng),又隨著時代而有發(fā)展。作為熟讀儒家經(jīng)典、深受儒家影響,“慷慨、有大略、喜任事”[1]P32的士子蔣啟奐,接受這一點是很容易的。不過,傳統(tǒng)的“華夷一體”是不平等的“一體”,是“天子守在四夷”,講求“華夷有別”的一體。而蔣啟奐的“華夷一體”是不帶有歧視色彩的“一體”,是可以真正生活在一起的“一體”。
清乾隆帝反復說:“夫人主君臨天下,普天率土,均屬一體。無論滿洲漢人,未嘗分別,即遠而蒙古、蕃、夷,亦并無歧視。”[7]P303在他下詔赦免貴州生苗時,指出“務使邊宇安寧,百姓樂業(yè),以副朕乂安海內(nèi),一視同仁之至意。”[8]P278馬亞輝、滕蘭花已經(jīng)對乾隆朝的西南邊疆“一視同仁”政策進行過探討,認為該政策滲透到邊疆治理的方方面面,包括政治威信、軍事控制、治安管理、發(fā)展經(jīng)濟、賑恤災民、尊重民俗、宣揚文教等,為西南邊疆封建盛世的形成奠定了政策基礎。[9]“一視同仁”政策是當時清朝官方宣傳的主流話語,很多上諭都以各種形式在州縣學和書院中公布,作為曾經(jīng)的生員和書院講席,蔣啟奐應該非常熟知這些國策,也很明顯被蔣啟奐所接受,他在兩篇文獻中反復提到“一體同視”。
乾嘉以來,清朝吏治日益敗壞,官府對少數(shù)民族的剝削也不斷加重?,幟裆畹南婀疬吔纭吧蕉嗵锷佟保?0]P50,經(jīng)濟比較落后,處于底層的廣大瑤民生活艱辛,具有反抗精神。加之地連兩省,山深路崎,為清朝統(tǒng)治薄弱的區(qū)域?,幟窭眠@一自然和人文特性,行走于兩省之間,具有反抗色彩的“瑤變”較多。自乾隆到道光時期,湘桂粵包括湘桂邊界等地“瑤變”不斷,嚴重打擊了清朝的統(tǒng)治。僅舉若干影響較大者如表1。
表1 清乾隆至道光年間湘桂粵等地 “瑤變” 表
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趙金龍領導的瑤民起事,原因據(jù)說是“時楚、粵奸民結天地會,屢搶劫瑤寨牛谷,黨聯(lián)官役,瑤無所訴”[11]P325。其聲勢蔓延三省,包括湖南的藍山、新田、常寧、桂陽、江華、武岡,廣東的乳源、連南、興寧,廣西的富川、賀縣等。該事件影響到了蔣啟奐生活的廣西全州。史載:“全州與楚地犬牙交錯,自趙金龍之變,諸峒瑤皆懷反側”[1]P35。蔣啟奐在趙金龍起事平息后斷言,“瑤變”尚未完全斷絕。果然,1847年湘桂邊界黃坡峒瑤人雷再浩聯(lián)合李世德起事,“粵兵遇之輒披靡……無敢御者”[12]P787。1849年雷再浩余部李源發(fā)再次起事,攻占新寧縣城,還與會黨聯(lián)合,“戕官踞城,竄擾三省,蔓延愈甚”[13]P91。此次瑤民起義波及了廣西全州,給當?shù)卦斐烧饎印?/p>
除了這些“瑤變”給蔣啟奐等人帶來深刻沖擊之外,各族之間的一些日常交往和糾紛,也給他帶來思考。前文已經(jīng)說過,自乾隆年間以來,大量外來人口進入到桂林山區(qū),與瑤人有了更加密切的交往,也會產(chǎn)生一定的矛盾;而隨著山區(qū)的開發(fā),山區(qū)開礦、燒炭、種經(jīng)濟作物,也會影響平地的糧食種植,因此爭奪水源、山林等事情也會增多。本文第一部分所述有商人雇傭瑤人大量伐木而引起“民人”稻田水源枯竭,從而發(fā)生糾紛,就是典型事例。從明朝中葉至清代中后期,這類事情屢見不鮮,比如明代嘉萬年間陳邦傅等人在論及全州水利時說:“近年萬、升鄉(xiāng)民規(guī)利目前,鬻商販置炭窯,伐木無時,林疏而山就童,窯密而土益燥,經(jīng)旬不雨,流脈微細,田疇失溉?!保?4]清代全州人蔣琦齡在《粵西風土議》中也說:“奸人窺其利,結黨入山,伐薪為發(fā),山以童赭。每大雨,四山之水不能流,挾泥沙齊下,溢于兩岸,壞田廬。浹自不雨,則源枯而流竭,農(nóng)民病之、驅之?!保?5]P72
在這些背景下,蔣啟奐認真觀察思考,對各種糾紛和“瑤變”有自己的看法,就是前面已經(jīng)提及的,他沒有把責任都推給瑤人,而是認為在大家共享資源和朝廷“一視同仁”政策時,應該實事求是分析原因,尋找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的這種態(tài)度,是儒家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帶給他的養(yǎng)分。其父蔣勵常堅持朱子“格物致知”教訓,“以德為先,學以致用”的理念教育諸子,指出“學者讀書取功名,非圖溫飽,為朝廷添一好官,為地方行無數(shù)好事”[16]P236“讀書非為科第”[2]P200。蔣勵?!对缆次募穼iT設有“經(jīng)世”“砥行”“談兵”等篇目,就是其講求經(jīng)世致用的明證,并以此來教育子弟。除了來自父親的諄諄教導,蔣啟奐還潛心鉆研,能很好地學以致用,其兄蔣啟敭說:“吾父曾摘春秋內(nèi)外傳數(shù)十百條授讀,弟獨越夕成誦,一字不遺,每講論趣,能喻意旨,有疑必問,問必窮悉”[1]P34。在經(jīng)世致用思想指導下積極參與地方治理,除了前引處理鄉(xiāng)里瑤人伐木事件外,他還教書課徒、救濟災荒、勸捐或捐款修建橋梁道路,還曾協(xié)助其兄蔣啟敭處理知江西贛縣任上的政務,[1]P32,62鍛煉了他的實踐能力。廣西全州蔣氏在地方上具有較大影響力,也是蔣啟奐理瑤主張能夠部分實現(xiàn)的條件之一。
從目前的記載來看,至少從蔣啟奐的明末先祖維新公開始,在地方上就經(jīng)常行善事,和氣待人,形成了良好的家風。其父蔣勵常《岳麓文集》中有記載:“先太高祖維新府君,明崇禎壬午舉于鄉(xiāng),間一歲而鼎革,遂不復仕,教授鄉(xiāng)里以終。今“積厚草堂”,公舊宅也。家居儉甚,常蔬食,縛絮于箸,蘸油畫釜底作一圈,客至復縱橫圈,內(nèi)作十字而已。束修所入,輒以周里黨?!边€記載其太高祖含章公曾經(jīng)善待過一位賣油郎而得到回報。[2]P189
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其父蔣勵常對他的影響最大。其父遺言是“做好人、行好事、說好話”,[2]P14其父《岳麓文集》中還專門設有“孝親、弟道、謹行、信言、泛愛、親仁”等條目。他父親對此基本做到了知行合一,他的文集里有不少是為地方寫各種修橋修路修學校修寺廟、求雨捕蝗施藥方的內(nèi)容,這是真正行善事,因而在鄉(xiāng)里很有威望,以至于村里一些人有賭博行為都要避開他。蔣勵常平居家鄉(xiāng),對一些“民變”都是持和平招撫解決的主張,如《清史列傳》記載道:“時州大旱,貸錢居麥,施麥種于人。明年又饑民剽掠為變,見知州曰:‘請無用兵,而先發(fā)粟以賑,某往,眾可立散?!保?7]這些都直接影響到蔣啟奐的平和平等、砥礪德行的性格。有記載,道光甲午(1834)冬季之時,蔣啟奐挈侄子蔣奇齡入都參加會試,“距都僅十站,奇齡道病不能進,弟即返軫攜奇齡省啟敭于章門。啟敭曰:弟文學精進,可以命中,又是科值大挑,體貌亦當入選,齡兒雖病,可使獨歸耳。弟曰:侄病,叔忍令其獨返?功名遲速不足介意”。[1]P35這反映了蔣啟奐對親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友愛之情。這樣的例子很多,不一一列舉。
蔣啟奐的理瑤主張客觀上有助于國家認同和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fā)展。其歷史啟示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善于調(diào)查觀察,立足時代,深刻分析民族問題存在的原因。他從歷史和現(xiàn)實中去尋找民族矛盾產(chǎn)生的原因,認識到瑤人已經(jīng)長期與其他民族共同生活,共享資源,本應“一體同視”,但是統(tǒng)治者的實際做法仍強調(diào)瑤漢有別,沿用歷史上的“瑤蠻”稱呼,危害隱患很大,以此實際上分析出仕制度性系統(tǒng)性歧視造成矛盾。我們今天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首先必須善于調(diào)查,正確分析共同體建設中存在的短板和問題,從而提出對策。
二是善于抓住關鍵問題和實施途徑。他在防瑤策中抓住“防”字訣,主張練好內(nèi)功,不輕言征剿,不擴大打擊面;在理瑤書中抓住“一視同仁、不分畛域”這一關鍵,主張在不歧視的基礎上共處。他善于說理,勇于實踐,積極尋求上層支持,希望以頂層設計來推動理瑤政策轉變。今天黨中央已經(jīng)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擘畫了藍圖,我們應該根據(jù)這一藍圖,因地制宜,抓住各地各民族的關鍵問題,運用最切合實際的途徑去推進,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落到實處。
三是善于利用傳統(tǒng)資源,堅定自信。蔣啟奐的主張很大程度上是傳統(tǒng)“華夷一體”的發(fā)展,在理論上容易被大家所接受。他例舉歷史上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變化和進步的事實,堅信少數(shù)民族是可以發(fā)展變化的,用事實來批駁錯誤的觀點。我們今天也要堅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時代潮流、國家民族長治久安之計,堅信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做得到的。我們也要善于利用中華民族共同的歷史文化資源以及各民族自身的歷史文化資源,講好民族團結進步的故事,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
蔣啟奐主張用“華夷一體”思想來處理瑤漢關系問題,反映了他思想的進步性。他的這種觀點是由于多種原因影響形成,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秉持“經(jīng)世致用”態(tài)度,善于觀察和思考現(xiàn)實問題,而且真正從“一視同仁”出發(fā),堅持理性平和的原則去解決問題。這是我們今天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仍然要堅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