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國強
當代史研究是廣義史學研究的一部分,當然具有史學研究的一般特點。不過作為專攻該領域的研究者,筆者主要結合個人的經驗,討論當代史研究的獨特之處。這些獨特之處主要源于“新史學”——相對于“傳統(tǒng)史學”而言——觀念的影響,以及社會科學研究的理論、方法的滲透。概要說來,傳統(tǒng)史學主要關注精英人物的活動,關注國家政治、軍事、外交等方面的重大事件,“新史學”和社會科學研究則主要關注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以及形塑人們日常生活的制度環(huán)境。這種研究視角的轉換,必然帶來研究方法的創(chuàng)新突破。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當代史研究完全拒斥傳統(tǒng)史學研究的觀念與實踐。事實上,在過去近40年時間里,當代史研究領域出現的許多具有重大影響的經典論著都可以歸入傳統(tǒng)史學研究的范疇。這里想指出的是,在當代史研究的發(fā)展過程中,一些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的交互作用,使得新的研究理念及其實踐顯得越來越重要。
取得豐碩當代史研究成果的學界前輩中,很多人曾供職于原中央黨史研究室、原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黨校、國防大學等機構,有機會接觸大量檔案資料和歷史文獻。盡管限于工作紀律,他們不能公開引用這些內部資料,但大量系統(tǒng)地閱讀相關資料,使他們對一些常見史料的深入解讀能力令一般研究者望塵莫及。因而,他們可以沿用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路徑,寫出一些富含洞見、廣受歡迎的經典論著——尤其是在研究高層精英政治方面。
但對許多就職于地方高校和研究機構的中青年學者而言,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在198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檔案法》(以下簡稱《檔案法》)頒布之前,一般研究者無法進入各級政府的檔案管理機構查閱檔案資料。學術界能夠看到的主要是由黨政有關部門或研究機構編輯出版的各種“文件匯編”“資料匯編”等。由于這些資料匯編旨在服務政府部門的某些專項工作,所以對于一些嘗試研究不同問題的研究者幫助十分有限。
《檔案法》公布施行以后,上述狀況一度有所改變。但總體而言,政府檔案資料和其他內部文件的開放程度依然十分有限。一度開放程度較高的檔案資料是教育系統(tǒng)、衛(wèi)生系統(tǒng)和一些經濟部門的檔案。各級黨政機關、公檢法系統(tǒng)、軍隊系統(tǒng)和外交部門的工作檔案大多沒有開放或有限開放。近年來,一些業(yè)已開放的檔案資料在檢索和調閱時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限制。這種客觀現實促使很多陸續(xù)進入當代史研究領域的中青年學者放棄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轉而尋求其他路徑和方法。筆者關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地方性群眾運動的研究,就是從大規(guī)模的訪談口述開始的,然后才因各種機緣巧合,接觸到大量檔案資料和其他歷史文獻。
就主觀方面而言,許多中青年學者的大學教育和學術成長環(huán)境與前輩學者存在較大差異,這也是導致當代史研究在觀念和實踐方面多元化發(fā)展的重要因素。以筆者為例,大學本科和研究生教育是在改革開放的大環(huán)境下完成的。在后來的長期研究實踐過程中,又逐步接受了“新史學”觀念和社會科學研究的影響。對筆者影響最大的“新史學”論著是1989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的姚蒙編譯的《新史學》,后來又讀到踐行“新史學”理念的經典著作——喬治·魯德的《法國大革命中的群眾》。這些論著帶來的史學研究觀念變化是,將研究重點由精英人物轉向普通民眾,摒棄宏大敘事的論述范式,轉而采用地方史和社會史視角,進行專題性的實證微觀研究。
與此同時,盡管國內的當代史研究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以后,但是在國際學界,關于當代中國的研究伴隨著新中國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不斷推進,早已有大量影響廣泛的經典論著問世。這些經典論著的作者大多不是歷史學家,而是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但對初涉當代史研究領域的國內中青年學者而言,這些論著不無啟發(fā)。
舉例來說,美國斯坦福大學社會學教授魏昂德的成名作《共產黨中國社會的新傳統(tǒng)主義》,采用文獻研究與田野調查相結合的方式,專題討論毛澤東時代和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工業(yè)企業(yè)內部的干群關系。他指出,“單位”制度造成了工人對單位和干部的依附性,使得工人參與企業(yè)管理的構想無法落實;干部也無權解雇不努力工作的工人,使得企業(yè)內部的一些規(guī)章制度形同虛設。這樣的研究不僅揭示了單位內部干群之間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復雜關系,而且揭示了國有企業(yè)管理體制改革和更為廣泛的經濟體制改革的必要性與必然性。
美國學者弗里曼、畢克偉和塞爾登合著的《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主義國家》一書,綜合運用政治學、歷史學和社會學的理論與方法,專題討論河北省饒陽縣五公村耿長鎖合作社的起源和發(fā)展。由書中的翔實論述不難看出,20世紀40年代耿長鎖合作社的成功經營和發(fā)展壯大的前提條件,是自愿互利原則、經濟效益優(yōu)先原則和依托市場機制原則。這實際上從反面揭示了50年代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存在的某些歷史局限性。
曾任康奈爾大學政治學教授的華人學者王紹光的《理性與瘋狂》,專題討論20世紀六七十年代武漢地區(qū)群眾運動的形成與發(fā)展。他在探討群眾派性斗爭問題時,強調每個人的言論和行動實際上都包含著某種程度的理性判斷。他綜合運用政治學和社會心理學的理論,指出每個崇拜者心目中的偶像并非一個高度泛化和客體化的抽象符號,而是其自身利益訴求與是非觀念的折射反映。
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裴宜理和中國學者李遜合著的《無產階級的力量》一書,專題討論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上海地區(qū)的工人運動,特別注意到,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實行的兩種用工制度以及基于籍貫和代際差別的人際關系網絡,是造成工人群體內部分化的重要根源。
以上論著不僅在研究選題和理論闡釋等方面具有啟發(fā)性,而且在信息來源上也有很大拓展——既采用了檔案資料、報刊資料和其他歷史文獻,還采用了許多民間史料和訪談口述資料。
還有些論著在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方面的突破創(chuàng)新,更加令人意想不到——即使沒有檔案資料和其他歷史文獻,也可以進行相關研究。
美國加州大學歷史學教授賀蕭與中國學者合作,嘗試探討不同性別的記憶差異。由于他們所關注的問題從未進入各級黨政領導機構的議事日程,所以這項研究所需要的信息不僅在一般黨政機關的工作檔案中難見蹤跡,即使婦聯系統(tǒng)的工作檔案也不例外。因而他們不得不利用田野調查和訪談口述的方式開展研究。最終的研究成果表明,與很多人的主觀預設不同,不識字的老年農村婦女其實也有自己的歷史記憶,只是她們的記憶參照坐標不是脫胎于主流歷史敘事,而是奠基于她們自己的家庭生活——尤其是她們的婚姻和生育。
美國斯坦福大學社會學教授魏昂德采用社會學的定量研究方法,以20世紀80年代以后陸續(xù)公開出版的2400多部新方志為主要信息來源,通過采集、整理、匯總各種數據,建立了許多數據分析模型,揭示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全國范圍群眾運動形成與發(fā)展的整體態(tài)勢和階段性特點。這項研究不僅突破了現有相關研究成果的地域性限制,而且提出了許多傳統(tǒng)史學無法提出的十分重要的新議題,促使研究者繼續(xù)深化相關研究。
以上論著所展現的理論視野,提出問題以及采集和處理研究信息的方式,必然對國內初涉當代史研究的中青年學者帶來啟發(fā)。
從近20多年來的發(fā)展情況看,很多國內學者已經對當代史研究的社會史視角和多學科交叉特點有了自覺意識,在研究實作中有所踐行。但總體而言,優(yōu)秀作品的比重不大。
有些論文用大量篇幅闡釋一些經典論著中的經典論斷和經典概念,但在如何將那些論斷和概念有機地融入自己的專題研究方面,則顯得十分簡單生硬,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兩張皮”現象。在筆者看來,經典理論和經典概念的啟發(fā)作用,在于引領研究者如何從不同視角去發(fā)現一些新的有價值的研究選題,以及可能通過哪些新的途徑去搜集相關研究所必需的各種資訊,從而揭示一些鮮為人知的歷史面相。歷史研究者的日常工作,還是搜集、整理、分析、甄別涉及具體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各種信息;史學論著的主要內容,還是基于多種信息來源的歷史敘事。
對社會科學研究理論與方法的廣泛借鑒,看似極大豐富了研究工具箱。但在研究實際操作層面,當一個研究選題明確后,研究者能用得上的工具往往也就那么幾種。
就筆者研究經歷而言,除了傳統(tǒng)史學研究很看重的文獻研究方法之外,最重要的研究方法是采集、整理和使用歷史親歷者的口述歷史資料。將口述歷史資料的重要性與歷史文獻的重要性等量齊觀,主要基于兩點理由:其一,1949年以后檔案資料固然是各級黨政機構和各類企事業(yè)單位日常工作的記錄,包含了豐富的歷史信息,但這些信息的記錄者主要是各級黨政干部。所以,政府檔案資料主要反映黨政干部群體的關注、認知和行動,即使涉及一些基層實況和社會輿情,也主要來自黨員干部的匯報總結。因而,來自其他社會階層和社會群體的口述歷史資料,可以提供與檔案資料不同的觀察視角和歷史敘事。其二,在當代中國的行政實踐中,上級領導機關對基層工作的指導干預實際上存在著“常態(tài)化”和“非常態(tài)化”兩種類型:“常態(tài)化”指導干預往往通過會議和文件方式實現,因而能夠在檔案資料中得到反映;“非常態(tài)化”指導干預則帶有小范圍、非正式等特點,很少形成正式的文字記錄。因此,一些親歷者的口述歷史資料可以幫助研究者深入了解一些看似突兀的重要變故的來龍去脈。
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如果要將訪談口述作為歷史研究的主要手段,就必須注意訪談口述資料的樣本容量和訪談對象的典型性問題。只有實施大規(guī)模、系統(tǒng)性、差異化的訪談口述,才能有助于研究者從不同角度觀察某一歷史事件,了解不同個人和群體的利益訴求和觀念預設的差異。零星的、隨機的、同質化的訪談口述,很難在歷史研究中發(fā)揮實質性作用。
口述歷史是研究者與親歷者合作的產物,研究者在這種合作實踐中發(fā)揮著主導性作用——他們的問題意識決定了口述歷史資料的具體內容,他們對相關歷史背景和訪談對象的了解程度決定著口述歷史資料的質量。如果研究者僅僅將自己視為被動的記錄者,對訪談對象的口述內容缺乏必要而有針對性的質詢和求證,那么就無法了解訪談對象的觀念預設的潛在影響,無法評估口述歷史內容的客觀性和可信度。事實上,訪談對象往往會在訪談中對訪談者施加影響,試圖使訪談口述資料成為對他們自己有利的歷史證言。
另外,口述歷史采集的過程也是搜集各種歷史文獻尤其是民間歷史文獻的過程。在筆者的研究實踐中,許多重要的歷史文獻——包括一些系統(tǒng)完整的個人工作筆記、系統(tǒng)完整的群眾組織出版物、較為系統(tǒng)完整的地方檔案資料以及散失在民間的黨內文件等,就是從訪談對象那里獲得的。
上述各節(jié)旨在說明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對當代史研究的重要影響,這并不意味著史學研究一無是處。在筆者看來,史學研究的特點和長處主要包括以下三點:
首先,史學研究者的看家本領是檔案和文獻研究?!靶率穼W”觀念的一個重要啟示就是,任何類型的史料都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都帶有某些特定的時代烙印和人們的主觀片面性。與此同時,各種不同來源的史料信息,往往能夠凸顯不同社會階層和群體的認知、訴求和行動。因而不同類型和不同來源的史料在史學研究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都具有不可替代性。
其次,社會學研究常常將訪談口述資料作為重要的信息來源。然而訪談口述資料是在歷史事件和個人活動發(fā)生數十年以后形成的。至少有兩個因素會影響到歷史記憶的準確性:一是時間相隔久遠帶來的記憶模糊和記憶誤差;二是訪談對象后來的人生經歷和認知變化對其原始歷史記憶的“污染”。而檔案資料和其他歷史文獻都是當年形成的,始終保持著原始生態(tài)。因此,它們可以用以驗證訪談口述資料的客觀性和可信度,并修正訪談口述資料中的記憶誤差和認知盲區(qū)。
最后,在論述方式上,史學研究和社會科學研究都具有自身的鮮明特點。就筆者所知,社會科學研究都是從社會現象出發(fā),綜合運用某些特定的理論框架和概念范疇,對個體和群體的思想和言行進行分類研究。所以社會科學論著往往很難呈現敘述連貫、引人入勝的歷史故事。
正因為對不同學科的特點和長處有較為充分的認知,筆者在相關研究和著述中,一方面注意借鑒吸納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一些理論概念和結構分析框架,注重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不同階層和群體之間的多方互動;另一方面也注意充分發(fā)揮史學研究著述的長處,注重歷時性的發(fā)展線索和一些重要人物的活動軌跡,盡可能保持歷史敘事的完整性和戲劇性。
總而言之,學術研究工作很少是在極其理想的條件下進行的,研究者總是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困難和挑戰(zhàn)。縱觀古今中外學術研究發(fā)展的歷史,許多新興學科和門類的出現,就是因為傳統(tǒng)的認知體系和研究方法無法解決研究者所面臨的現實問題,促使他們在研究中另辟蹊徑。一些新興學科和門類的創(chuàng)立者往往出于捍衛(wèi)其新領地的動機,過分強調這些學科和門類的獨特之處。作為一般研究者,其實不必在意這樣的學科藩籬。歷史研究工作總是從某個具體選題出發(fā)的,無論哪個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只要有助于解決問題,都應該積極借鑒和運用。學術研究的突破創(chuàng)新,往往發(fā)生在不同學科交叉的邊緣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