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令嫻之《祭夫徐悱文》與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誄》同為祭文史上的妻悼夫文,但由于時代的不同,劉文實現(xiàn)了對柳文的藝術突破,本文欲在創(chuàng)作動機、書寫內(nèi)容、思維方式及情愛表達上對二者進行比較。
關鍵詞:祭夫徐悱文;柳下惠誄;藝術突破
中國古代祭文史上,鸞鳳情深的夫妻祭悼文佳作迭出,但創(chuàng)作主體多是飽學之士的男性書寫,大多為夫悼妻文,女性作者執(zhí)筆為文祭悼丈夫的女性書寫基本失語,作品廖若晨星,唯有劉令嫻的《祭夫徐悱文》與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誄》為學者提及。二文篇幅不長,為方便起見,分別將全文引錄于下。
維梁大同五年,新婦謹薦少牢于徐府君之靈曰:
惟君德咸禮智,才兼文雅。學比山成,辨同河瀉。明經(jīng)擢秀,光朝振野,調(diào)逸許中,聲高洛下。含潘度陸,超終邁賈。二儀既肇,判合始分。簡賢依德,乃隸夫君。外治徒奉,內(nèi)佐無聞。幸移蓬性,頗習蘭蕙。式傳琴瑟,相酬典墳。輔仁難驗,神情易促。雹碎春紅,霜雕夏綠。躬奉正衾,親觀啟足。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diào)姜橘。素俎空乾,奠觴徒溢。昔奉齊?眉,異于今日。從軍暫別,且思樓中;薄遊未反,尚比飛蓬;如當此訣,永痛無窮。百年何幾,泉穴方同。
——《祭夫徐悱文》[1]
確定一部(篇)作品的價值,應考查其在同類作品中對前人和同時代人的超越。中國古代祭文史上,女性作者執(zhí)筆為文祭悼丈夫的女性書寫除去劉令嫻的《祭夫徐悱文》外,為學者提及的還有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誄》、漢卓文君之《司馬相如誄》及宋李清照之《祭趙湖州文》,但卓文君之《司馬相如誄》真?zhèn)未嬉桑钋逭罩都磊w湖州文》實為挽聯(lián)而非祭文[2],故妻祭夫的女性祭文書寫史上,真正能與《祭夫徐悱文》比肩而提的只有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誄》了。劉向《列女傳》二載:“柳下既死,門人將誄之。妻曰:‘將誄夫子之德耶?則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苏C曰:‘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屈柔從俗,不強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蔽兮。愷悌君子,永能厲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謚,宜為惠兮。’門人從之,以為誄,莫能竄一字。”[3]
《柳下惠誄》被劉勰評為“辭哀而韻長矣”,《祭夫徐悱文》令徐悱之父嘆服而擱筆,二者同屬程式化固定的古代祭悼類應用文文體,外部體式上都具有諸多共性:累列死者德行并表達生者哀傷的內(nèi)容規(guī)范、先述德后寫哀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以及四言韻文為主的形式特征[4]。但《柳下惠誄》為春秋哀誄,《祭夫徐悱文》為南朝祭文,文學歷時的發(fā)展,讓劉令嫻的《祭夫徐悱文》對柳下惠妻之《柳下惠誄》有如下的藝術突破。
一、個性的自抒
“魏晉以來誄文都是通過凸現(xiàn)自我來增強其抒情性?!盵5]此說法可推廣為哀祭文學縱向發(fā)展的階段性總結(jié),也是《祭夫徐悱文》與《柳下惠誄》的重要藝術區(qū)別。
(一)創(chuàng)作動機上,由頌述轉(zhuǎn)為自抒
哀祭文學流變史上,隨時代演進,先后出現(xiàn)過如下幾類哀祭文體:誄辭、哀辭、祝文、祭文,文體不同,內(nèi)涵不一。其中誄辭為最早形式,源于西周禮制等級社會,為記述貴族亡者生平功德以加謚號的一種文體。祭文發(fā)生較晚(最早為魏),為后人祭奠親友,以寓哀傷之文。二者從功能起源就有細微差別:誄文用于定謚,祭文用于祭奠。定謚在于獲宗法社會承認,家國官方評價。祭奠在于傷天倫之永隔、親愛之離觴,目的為抒一已之肺腑。故《柳下惠誄》雖具有打破“賤不誄貴,幼不誄長”傳統(tǒng)模式的開創(chuàng)意義,但卻嚴格遵循“首累德行、次嘆下世、再點謚號”的三段法式框架,文章重點是累列柳下惠的君子之風與松柏之志,雖也有“嗚呼哀哉,魂神泄兮”的喪夫之痛,但其視點還是密集于述柳下惠的美德嘉行以匹配其謚號“惠”之用,有具體的實用目的。
而《祭夫徐悱文》雖受柳誄三段法式的影響明顯,開篇也高度贊美其夫之德、才、學、辯,滿腹經(jīng)綸,但隨即偏轉(zhuǎn)筆峰以哀痛至極之辭去渲染永失所愛的哀痛。對夫君的欽慕、對去日美好的追昔撫今、對天人永隔的無限哀傷,層層遞進,卻皆是自我抒情的情感自然流露,章法渾成,有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而非文體程式的需要,可當作自抒體的抒情散文而非應用文去閱讀。
(二)書寫內(nèi)容:禮贊向述哀的衍化
創(chuàng)作動機的“實用”與“追虛”會決定文章書寫內(nèi)容的填充方式,雙飛失翼、比目煢游,喪夫之痛的生者之悲,柳劉二人應是同樣的纏綿悲惻,但二人訴諸筆端的書寫內(nèi)容卻各有側(cè)重:柳誄主敘事,全篇鋪敘,為表現(xiàn)柳下惠“不伐”“不竭”等品德,羅列了其“三不去”(忍辱負重,終身效忠魯國)、“巧退齊師”(仁義克敵,避免戰(zhàn)爭涂炭)、“恪守誠信”(堅持以真寶鼎送齊國)、“屈柔從俗”(無論窮達,皆與人為善)的種種行跡,以展現(xiàn)其諤諤君子的情操,以羅其德行達到“敬傳其名”的目的。而劉文全篇主情,展現(xiàn)個人主觀內(nèi)心的哀情與悲懷,開篇“述德”亦非政治勛德,而是贊揚丈夫的才德(才情、品性),中間敘事用務虛筆法,抒寫閨中韻事和兒女私情,卻始終受到情感的牽引,后用大量的篇幅憶昔撫今,以表達自己痛無窮之遺憾,至高潮處其“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句由于沉痛之極而被后世收入辭書,后“百年何幾?泉穴方同”“生死雖殊,情親猶一”之句屢屢迭出,肆意哀慟,充滿了濃郁的詩性風格。自始至終,抒寫失愛之傷痛是其最直接的目的,記錄逝者的德行反而是余事。
(三)思維方式:輕他向思維,重我向思維
按心理學觀點,人類思維有“我向思維”與“他向思維”之分?!八颉敝噩F(xiàn)實,“我向”重自我,反映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他向思維注重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更能適應于社會風尚、時代精神與民族傳統(tǒng),而我向思維更為重視自我情感的抒發(fā)。柳誄統(tǒng)篇禮贊其夫道德、政治,看重的是家國政治、社稷黎民,而治國平天下、憂國憂民屬公共領域和公共話題,創(chuàng)傷意圖是面向社會,寫給同道的。文中雖有惋惜傷感,但本質(zhì)上抒發(fā)的是一種不突出個人而強調(diào)群體的哀情創(chuàng)作視角,集中在書寫對象身上而非作者自己身上,未留給自己表現(xiàn)個人情感的空間,故情感發(fā)乎情卻止乎禮,顯得雅正克制,這顯然與柳妻生活于注重禮制的春秋時代有關。而劉文中個人感情則壓倒了社稷之重,筆墨集中描繪的多是自己與丈夫的私人日常以及親密關系中的情癡雅趣,屬私人領域的私人話題。所抒之情也是自己坦率無飾的哀傷之情,不與禮節(jié)、世道相聯(lián)系,而是個人內(nèi)心純粹的本真情感的流露,創(chuàng)作意圖更多是面向自我心靈,寫給自己和同好的,是一種典型的我向思維。
總之,我向思維的創(chuàng)作方式、重述哀輕述德的書寫內(nèi)容、與自抒的抒情方式,共同凸顯了劉令嫻祭文中濃烈的自我,而這種創(chuàng)作中濃烈的自我一方面來自劉令嫻文學創(chuàng)作的個人風格。劉令嫻出身于梁代江蘇徐州的書香望族,父親是齊代大司馬從事中劉繪,哥哥是梁代大文學家劉孝綽,后嫁出身東海徐氏望族的徐悱,自小良好的文學教育加上寬松開明的生活環(huán)境,成年后行為放達,文風大膽?!队衽_新詠》錄有其《光宅詩》《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二首,因內(nèi)容涉及佛門艷事與同性戀情,曾被唐代高仲開評價為“形質(zhì)既雌,詞意亦蕩”,充滿了爭議。而其行事風格與文學風格的放曠其實也是魏晉南北朝女性較之先秦婦女自我意識普遍覺醒的一個縮影,“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最苦痛的時代,然而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6],彼時強調(diào)禮法倫理的儒學衰微,玄學應運而生,注重個體自我成為如“竹林七賢”一般知識分子們新的價值觀念,而在這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作風影響下,魏晉南北朝的女性亦擁有了相對開明的空間,她們在社會活動、詩文才情、婚姻愛情方面也開始沖破了先秦至漢末束縛女性的禮法綱常,任性而動,率性而為,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以才女謝道韞為代表的高情超越的秀雅名媛,文壇上也涌現(xiàn)了如左思之妹左芬、鮑照之妹鮑令暉、沈約之女沈滿愿一樣的風雅靈秀的文學女詩人走入了女性文學史,也包括徐悱之妻劉令嫻,她們的詩文一定會帶有時代的風尚,展現(xiàn)出不同于先秦女性的自我意識。
二、情愛的覺醒
相較于其他種類的哀祭文學,祭夫(妻)文,由于作者與祭主之間具有更親密的私人關系:婚姻關系,故文中主客體之間或明或暗的情感書寫亦是后人關注的焦點。就文本內(nèi)容而言,柳誄多禮贊,屬道德書寫;劉文重述哀,為情感書寫,故夫婦之情的表達,是劉文對柳誄的突破,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兩點。
(一)情愛角色的轉(zhuǎn)化:由景仰變?yōu)閻壑?/p>
從抒情色彩來講,柳誄雅正平和,劉文則肆意哀慟,柳誄雖也有“嗟乎異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的纏綿悱惻,但紛沓而至的深情卻規(guī)限于對柳下惠旌表節(jié)烈的道德表彰上,痛失伴侶的哀傷也限制在忠君事國的倫理大義內(nèi),禮阻遏了情,抒情方式如戴著鐐銬跳舞,故情感基調(diào)顯得雅正克制。究其原因在于,家國一體的宗法傳統(tǒng)中,婚姻倫理為男主外,處于引導與支配地位;女主內(nèi),多為依附與尊敬。柳下惠的家國大義代表著男性的父權權力與社會資源,柳妻對其政治勛德的頌揚與禮贊,透露著兩性關系中女性對代表著君國宗廟的丈夫的景仰與敬重,其本質(zhì)為精神地位的依附。
而劉令嫻于《祭夫徐悱文》中,述哀部分真情噴薄而出,昔日之歡、今時之哀、吊奠之悲、回首之痛——種種情感交織一體,內(nèi)部張力大開大闔,情感節(jié)奏激蕩跌宕,自我真情抒寫得坦率真摯。作者本身須是多情之人才能將一般人共有的夫婦、兒女之情表達得深刻感人,不同于柳誄之“拘禮”,劉文通篇乃“緣情”。即使在“述德”部分,劉文亦無任何道德面孔,對丈夫之家國倫理大義一筆帶過,而著力渲染其夫之絕世才華、風雅情趣、超逸品性,而兩性關系中,對對方本身才情識性的重視,才是平等對等關系的價值體認。劉令嫻對婚姻生活的往昔回憶很少涉及任何大德大義,多是伉儷情深的點滴樂趣,而這種才子佳人模式的愛情,才體現(xiàn)了雙方的精神對等。故在婚姻中的情愛角色上,劉令嫻超越于柳下惠妻的地方在于一為景仰,一為愛重。
(二)情愛表達的創(chuàng)新:意象選擇與鏡頭呈現(xiàn)
祭文多是在積悲滿懷的基礎上馳騁才華、展現(xiàn)才情。徐悱之父睹文擱筆之舉,除了是感動于夫妻間的伉儷情深,更亦是折服于劉令嫻對真情與悲情的藝術呈現(xiàn)。
柳誄意在回顧柳下惠一生的操行大義,回顧的中心僅局限于柳下惠一人,屬典型的“他傳”,而劉令嫻情感回顧的中心從一人變成了兩人,字里行間讀者能明確感覺是“二人傳”——作者和作者所愛之人,以二者去日之愛情美好來反襯生者今日之悲懷。才子才婦的婚戀生活為人所艷羨者莫如李清照、趙誠明之“猜書斗茶”、席佩蘭之“賴有閨房如學舍,一編橫放兩人看”、寶黛共讀《西廂》的風雅,劉文雖不如宋元明清時期成熟的憶傳文那樣將伉儷間的柔情艷事不避瑣屑地日常道來,但也有其獨特的表達方式:抒情意象的運用。文中有“式傳琴瑟,相酬典墳”“敢遵先好,手調(diào)姜橘”“昔奉齊眉”“從軍暫別,且思樓中”“薄遊未反,尚比飛蓬”之句,而其中“琴瑟”“典墳”“齊眉”等意象,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語境中多蘊含著夫妻志同道合、品性相怡、恩愛和諧的文化內(nèi)涵,“從軍”“伯游”句則是游子思婦的分離相思,“手調(diào)姜橘”“素俎”等是對去日夫妻生活中的描述性意象,過去生活中常見實物、所用物具、伴侶的音容笑貌,氣息雖存而形神已逝,一切都烘托了物是人非的深切之悲。
述夫妻難舍之情最動人之處在于劉令嫻憶及丈夫彌留之際的情形:自己守在丈夫的病榻之側(cè),陪伴丈夫至口合眼閉,并且親自為亡夫收入斂入棺“躬奉正衾,親觀啟足”,配以“雹碎春紅,霜雕夏綠”的虛擬畫面,這些現(xiàn)實場景與虛幻之景如一個個鏡頭,虛實相間,用蒙太奇的手法依次推過,發(fā)出“一見無期,百身何贖”的哀號,慟抑失聲,遞涕交揮,將恩愛夫妻的離歌挽唱推向了高潮!
文本的深情體現(xiàn)了劉令嫻婚姻的質(zhì)量,除此祭文之外,文學史上夫妻二人有曾一組著名的贈答詩,組詩以溫潤婉轉(zhuǎn)、情深意長聞名于世,也是六朝女性不再囿于先秦兩漢時期如柳下惠妻一樣因禮法約束在婚姻中三從四德與夫君相敬如賓,而是直率真摯與情郎平等相愛的情愛意識的寫照,是文學的進步,更是時代思潮的進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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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宗白華.美學與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作者簡介:王凡(1971- ),女,湖北荊州人,漢口學院副教授,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