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學還有未來嗎?》
[ 英] 瑪麗·比爾德 著
汪蘅 譯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后浪
2023年6月
公元前3 世紀,一個羅馬使團正在同希臘城市塔蘭圖姆談判,一聲有欠考慮的大笑斷送了任何和平的希望。古代作者們就這次笑的具體原因產生了分歧,但都認為希臘人這一聲笑,是導致羅馬人開戰(zhàn)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個記述將矛頭指向羅馬首席使節(jié)波斯圖米努斯(Postuminus)糟糕的希臘語。其語法之不規(guī)范、口音之怪異令塔蘭圖姆人忍俊不禁。相反,歷史學家卡西烏斯·狄奧則歸罪于羅馬人的民族服飾?!八m圖姆人對它們的反應絕談不上莊重,”他寫道,“而是嘲笑羅馬托加袍和其他東西。這是我們城市的裝束,在廣場上穿著。使節(jié)穿上它,不管是為了留下恰當?shù)那f重印象或出于恐懼—認為這會讓塔蘭圖姆人尊重他們。但實際上,一幫喧鬧的人卻譏笑他們?!逼渲杏袀€人,他接著說道,竟然在這令人討厭的袍子上“蹲下身子到處拉屎”。如果這是真的,可能這也增加了羅馬人的憤慨。不過波斯圖米努斯在他恐嚇性的,而且有預言味道的回復中強調的是笑聲:“笑啊,能笑就笑吧。因為當你們用你們的鮮血洗凈這袍子時,要哭泣很久。”
盡管有那段威嚇,這個故事還是會立刻引起人的興趣。它少見地讓人窺見自負的、身著托加袍的羅馬人在古代地中海地區(qū)其他居民眼中的形象;并罕見地確認了意大利南部的希臘人和我們一樣,對裹在身上鼓鼓囊囊的累贅托加袍感到可笑。但與此同時,這個故事還包含了古代笑聲的一些關鍵因素:權力、族群、嘲笑敵人的人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嘲笑的惱人感受。這其實是古代“大笑”(gelastics)的鐵律—這個詞是從斯蒂芬·哈利維爾(Stephen Halliwell)對希臘笑聲的嚴肅研究中借用的術語—開玩笑的人總是與成為他自己笑話的笑柄相去不遠。如拉丁語形容詞ridiculus,既指可笑之事(即我們所說的“可笑的”[ridiculous]),也指主動惹人笑的人或事。
笑一直是古代君王或暴君最愛的手段,亦是用以反對他們的武器。當然,好國王知道怎么開得起玩笑。奧古斯都皇帝面對各種挖苦和打趣的寬容表現(xiàn),在他死后400 年仍得到頌揚。古代世界中最著名的俏皮話之一的身后事一直延續(xù)到20 世紀,那是關于奧古斯都父系身份的影射玩笑,據(jù)說這位皇帝注意到一個行省來的男子和自己長得很像,便問該男子他母親是否在宮中干過活?!皼]有,”那男子答復說,“但我父親干過。”奧古斯都只是明智地一笑忍之。
相反,暴君就不會仁慈地接受拿自己開涮的笑話,盡管他們很樂于嘲笑臣民。公元前1 世紀兇殘的獨裁者蘇拉是出了名的愛笑者,而小學生惡作劇則是暴君埃拉伽巴路斯用來施加羞辱的手段之一。據(jù)說他曾經(jīng)讓晚宴賓客坐在充氣墊子上,眼看他們隨著空氣逐漸漏完而消失在桌子底下,以此取樂。但是古代獨裁者的定義性標志在于他們試圖控制笑聲。有的試圖禁止發(fā)笑(卡利古拉在妹妹死后就下過這道禁令,作為公共哀悼的一部分)。其他的則在最不合適的時刻把笑強加給不幸的下屬。還是卡利古拉,他有本事將其變?yōu)橐环N精巧的折磨:據(jù)說他曾強迫一個老人在早上觀看自己兒子被處決,晚上又請他赴宴并堅持要他說笑。哲學家塞涅卡問道,為什么那個受害者順從這一切?答案是:他還有另一個兒子。
族群身份也頗可一笑,塔蘭圖姆人和托加袍的故事就說明了這點。更多例子可以在唯一從古代留存至今的笑話書里找到。這本書名為《愛笑者》(Philogelos),收集了約260 個希臘語笑話,很可能成書于公元4 世紀,但也包括一些早得多的笑話,這種集子往往如此。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愛笑者》是古代世界流行笑話的窗口,還是晚期帝國時期某位學者編纂的百科全書式作品—這種可能性更大。不管怎樣,我們在這里找到了關于古代世界中的醫(yī)生、口臭男、閹人、理發(fā)師、疝氣男、禿頭男、可疑的算命者,以及更多異彩紛呈(多半是男性)的人物的笑話。
《愛笑者》中的首要位置屬于“書呆子”,幾乎一半笑話都是關于他們迂腐的學究氣。各種種族笑話緊隨“書呆子”之后占據(jù)第二。一系列讓人想起現(xiàn)代愛爾蘭或波蘭笑話的段子中,3 個希臘城鎮(zhèn)的居民—阿布德拉、庫邁和西頓—因“換一個燈泡需要幾個阿布德拉人?”風格的愚蠢氣質而被嘲笑。為什么特別是這3 個地方,我們不了解。但其居民被描繪得和書呆子一樣迂腐,甚至更遲鈍。“一個阿布德拉人見到一個閹人正和一女子說話,就問她是否是他妻子。當他回答說閹人無法有妻子時,阿布德拉人問道:‘那她是你女兒啰?”
《愛笑者》的笑話中最令人困惑之處在于里面有很多笑話依然有點好笑。跨越兩個千年,它們令笑容浮現(xiàn)的概率比大多數(shù)現(xiàn)代笑話集要高得多。幾年前單口喜劇演員吉姆·鮑恩(Jim Bowen)有一場演出完全以《愛笑者》里的笑話為基礎,讓21 世紀的觀眾好好笑了一場。
它們?yōu)楹物@得如此現(xiàn)代?就吉姆·鮑恩的演出來說,這與細致的翻譯和選擇有關。另外,幾乎無須背景知識便可理解這些故事的笑點,相形之下許多《笨拙》漫畫恰好是以熱門話題為基礎。更別提有些鮑恩的觀眾之所以發(fā)笑,無疑全是因為聽一位現(xiàn)代喜劇演員講2000 年前的笑話這件事本身滑稽可笑,不管笑話是好是壞。
但不止這些。我覺得,這同據(jù)說是“普適”的幽默主題關系不大。這更關乎把古代世界的遺產直接納入我們自己的、現(xiàn)代的笑的傳統(tǒng)中的做法。任何當過父母的人或看過父母和孩子們在一起的人,都知道人類是要學習如何發(fā)笑、笑什么(小丑可以,殘障人士不行)的。在更宏大的范圍內,至少很大程度上,現(xiàn)代西方文化本身是從文藝復興的玩笑傳統(tǒng)中學會如何因“笑話”而發(fā)笑;這一傳統(tǒng)可直接回溯到古典時期。文藝復興笑話集最受歡迎的笑話之一就是關于父親身份的“我父親干過”式妙語,而負有盛名的劍橋古典學家理查德·波森據(jù)說曾聲言,18 世紀著名笑話集《喬·米勒俏皮話》中的大多數(shù)笑話都能追溯到《愛笑者》。換句話說,我們仍會因這些古代笑話發(fā)笑,是因為我們正是從它們這里學會了什么是“因笑話發(fā)笑”。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董可馨 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