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蟠桃叔
一
我年輕時愚癡不明,不好好念書,沒考上大學,家人只能掏錢讓我去西安讀個自考大專班。既是趕時髦,也是陰差陽錯,我選了新聞專業(yè)。學校則是挑了我認為的世界上最好的大學—西北大學。
在西大校園里,悄悄地,不聲張,頭昂起,胸挺起,混在統(tǒng)招生里面,誰能看出“自考”“大?!迸c他們的區(qū)別?但自卑像水上浮著的葫蘆,壓不下去。
3年里,一門課接一門課地考試,和玩游戲打怪升級是一樣的,要是全通過,就能拿到畢業(yè)證。不少人半途而廢,但我這個毛猴子好歹是趕到山頂把桃子摘了。
此后我找工作倒也順利,稀里糊涂地進了A報社。好巧不巧,另有一男一女兩個同班同學也來到這家報社工作。這也是美事,我不勢單力薄了,三人可抱團矣。報社的人也開玩笑,讓我們3個人學學桃園三結(jié)義。
A報社在水泥巷附近。水泥巷緊挨著何家村。何家村是西安有名的城中村,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會選擇租住在這樣的村子里。
我把幾本書和枕頭包在被褥里,疊成一團,再用涼席將被褥一裹,找根繩子一扎,往肩上一扛,出了學校門,便到水泥巷的出租屋里去了。天熱,額頭沁著汗,牛仔褲被磨得白白的,腰間用金屬鏈子拴了一個新買的摩托羅拉尋呼機,時不時“嘟嘟嘟,嘟嘟嘟”地響。
買了鍋、碗、刀、鏟、煤氣罐,在何家村安頓下來,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出租屋離報社也就步行10分鐘的路程。路面上是巨大的梧桐樹投下的樹蔭,梧桐樹里藏著夏天的第一聲蟬鳴。
不用坐班,開個早會,各路人馬便四散開來,忙著跑新聞。跑完就回來寫稿子、交稿子。寫得不好的稿子被畫個叉叉打回,又哼哧哼哧地重寫。下班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城市的輪廓模糊且暗沉,肚子早已經(jīng)餓了,在五味香飯館來一碗葫蘆頭或者別的,然后散去,各回各家。
我走過夜色昏沉的水泥巷,回到何家村。一到村口,我的眼睛就亮了。何家村的夜是美麗的,挨挨擠擠的攤位、店鋪以及人流,在燈火通明中將此處營造成了一個輝煌世界,白日里城中村的凌亂、擁擠等種種不良觀感全都被隱去了。每次我走進城中村的燈火輝煌,總疑心這是個幻境。
后來發(fā)現(xiàn),報社一半的同事都在水泥巷里住著。我那兩個同學住在何家村,我把男同學叫祖沖之,把女同學叫伊麗莎白。住得近,他倆常來我這兒蹭飯。
那是2001年的初夏,我們那時候青蔥、蓬勃、懵懂,記憶里有夾竹桃的爛漫。記得那時的暴雨傾盆,記得那時的說說笑笑,記得那時飯館里炒拉條子的香味,記得那時第一篇變成鉛字的稿子是寫端午的香包。稿子里引用了幾句古詩,同事就說我文采風流了。
當時是試用期,每個人都暗自憋著勁兒,要多發(fā)稿子。我的聰明伶俐在那時便體現(xiàn)出來了,很快找到了竅門,知道怎么能把稿子寫得又快又好。于是日子開始變得松弛有度。采寫稿子就好好采寫稿子,玩耍就好好玩耍。我那兩個同學也不賴,兩人的稿子常常占據(jù)著頭條和倒頭條。
去火車站送朋友,看到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人們席地而臥,回來我就寫篇稿子;在街上發(fā)現(xiàn)流行紅裙子、白鞋子,我回來又寫了篇稿子……我的稿件全都來源于生活,所以是寫不盡的。那時候的我像魚,游來游去,沾了春水,沾了秋水,知道了人間溫涼。別的記者往往喜歡熱鬧場面,見風云人物,去了就掏筆、掏紙、掏相機,被采訪的人見狀也一本正經(jīng)起來……
當然,有時候我也會被報社指派去參加一些采訪。那個夏天,我走了很多路,在西安這座城市走來走去,既費鞋也容易被曬黑。我還記得那時候常常隨身攜帶一個巨大的塑料水壺,一走路便晃來晃去,仿佛隨身帶著一片海。
剛來報社那陣子,是歡暢而充實的。其間,我還和一個江南女子談了場短暫的戀愛,那是我的初戀。
盡管很快便失戀了,難過一陣子也是正常。不過那一陣子真長啊,像一輩子一樣長。
二
好光景總是很快過去,半年之后,A報社就衰敗了,而以《華商報》為代表的都市報噌噌噌地起來了,整個西安城滿大街賣報紙的都在喊:“華商報,華商報!”
我們報紙的發(fā)行量一下子掉了很多。報社元旦聚餐時人心惶惶,誰要走,誰要留,已經(jīng)在明面上了。春節(jié)時,報社關(guān)門大吉了。祖沖之問我有啥打算,還說外地一家報紙在西安的記者站招人,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他又問我去不去《華商報》。我心里想:祖沖之啊祖沖之,咱倆啥情況你不清楚嗎?大專文憑,還是自考,去了人家不要,臉往哪兒擱?
于是,我便回復道:“不去,不去,稿子寫得夠夠的了?!?/p>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一群曾在西安一家小報工作的年輕人,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
祖沖之最后落腳在西安一家國企的宣傳部,雖然后來我們一直同在一座城市,但只是偶爾見面,聯(lián)系不多。
伊麗莎白去了上海,還是做記者。此后她一直在上海,結(jié)婚、生娃,還拿了國家級的新聞獎。一直知道她的消息,但是再也沒見過。
我也在找工作,但沒有合適的。好工作看不上我,爛工作我看不上。那段時間我也寫點兒東西解悶,寫武俠小說,主人公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提一把刀,從洞庭湖一路打打殺殺到昆侖山,能打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有一天,在屋里聽到窗外的蟬聲,我突然意識到,又到夏天了。這是2002年的夏天。
我聽了一會兒蟬聲,覺得這小東西叫得真好聽,千轉(zhuǎn)不窮。聒噪歸聒噪,但若是沒了蟬聲,夏天似乎不夠正宗。
第二天,水泥巷的巷子口來了一個賣油炸知了串兒的老漢。我和同住一棟樓的鄰居女孩姜南一起吃了一次。我們那天守在油鍋前,談笑風生間吃了一肚子的知了。串串的簽子戳了我的下巴,油點子臟了她的白衣衫,不顧,還是說笑、吃喝。
姜南是我在城中村交到的朋友。她大學畢業(yè)后沒回家,租了間房子復習,準備考研。我覺得我們不是一類人。她勤勉自律,是個愛念書的學霸;我渾渾噩噩,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友誼。
姜南說她有風塵巨眼,能識人,一看就知道我不會久居水泥巷,必有發(fā)達的一天。我嘴上說“哪里,哪里,連個工作都尋不著”,心里卻甜得淌蜜,也亮起了一道光。
她送過我一本書,上面題了幾句詩,其中有這么兩句:“勸君莫欺夏蟲小,一鳴可教天下知……”
城中村的日子,既快活瀟灑,也苦悶彷徨。我和小伙伴的夢想像蟬一樣蟄伏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迎來光明,迎來一季的歡唱。
后來,姜南考研成功,去了北京,之后我們聯(lián)系中斷,遂相忘江湖。
三
2002年的世界杯后,我搬到了大雁塔附近的廟坡頭村住。那邊有我的朋友,可以混吃混喝。那段時間我頻繁搬家,不過搬來搬去都是在城中村,最后的落腳之處是后村,站在樓頂可以看到大雁塔。
我媽在老家淳化縣,那時已經(jīng)病退在家。我一向報喜不報憂,也從來沒有提我找不到工作的事情。我媽有第六感,不放心,跑到西安來看我。來了就給我拆洗床單和被罩,我攔都攔不住。洗洗涮涮了一天,我媽問我:“咋總在家窩著,不上班嗎?”遮掩不過去了,又不會哄人,我這才給我媽說了實情。
我媽一聽就愣住了。我在報社的時候,雖說掙不了幾個錢,但說出來好聽呀。我媽一聽我當不了記者了,慌了幾秒,定住心神開始給我安排人生,說:“我的好兒子,西安不好混,咱就回淳化嘛。好歹給你在縣上尋個工作,還能讓你受恓惶?”
我沒有回答。我才不要回去呢,我也不愛聽她的這些話,心里躁躁的,抓過一張報紙,專瞅招聘廣告。就在當天,我胡亂尋了一家公司跑去應聘,結(jié)果成了。第二天,自行車一蹬,跟我媽說:“我上班去了。”
我媽問我是什么公司,我說:“圖書公司?!?/p>
我媽臉上有了喜色,說:“和你專業(yè)也算對口。報紙和書是一路子,都登文章。你好好的,穩(wěn)穩(wěn)的,我也就安心了。我回淳化了,你好好上班,不要淘氣。”
辦公室沒窗,永遠明晃晃地開著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黑是白,是陰是晴。
老冉是我們部門的負責人。他一臉滄桑,其實比我們也大不了幾歲,只是面相老而已。老冉這人業(yè)務不精,學歷是謎,立足之本是對老板忠心耿耿。老板說加班,他就帶頭加班。老板私下里向他了解部門里誰最喜歡偷懶,他說了我的名字。老板找我談話,我不服,針尖對麥芒,拍了桌子。結(jié)局不用說,我卷鋪蓋走人。
一下樓,騎上自行車要走,蟬聲突然響起,驚得我抬頭四顧。這時候已經(jīng)入秋了,蟬聲也是秋聲。
在這家公司待了大概半年,一個完整的四季流轉(zhuǎn)都沒有走完,就被炒魷魚了??晌倚闹谐錆M了重見天日的歡喜和解脫。
然后我又歇了半年,或者更久,其間也找了無數(shù)的工作,全都無果。那么多用人單位都看不上我,漸漸地,我失去了信心。
每當山窮水盡、彈盡糧絕的時候,我便想,西安這么大,卻沒有我容身的地方。哪里的娃回哪里耍。要不,我還是聽我媽的話,回老家淳化吧。找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娶一個溫柔的淳化女子,生一個可愛的淳化娃娃,男娃女娃都行,讓我媽幫忙帶。在淳化,我有一群同學呢,也沒有人敢欺負我。我下班便能到河灘玩水、撿石頭、看夕陽。餓了,想吃澆湯饸饹就吃澆湯饸饹,想吃涼拌饸饹就吃涼拌饸饹。人嘛,一輩子在哪兒過不是過。
可是,一想到要離開西安,我就舍不得,難過、想哭。鐘樓不是我的鐘樓,大雁塔不是我的大雁塔,我在西安連一片瓦都沒有,為啥割舍不下呢?真的想不明白。
四
命運在2004年9月6號有了轉(zhuǎn)機。那天我穿了一件紅色的短袖,帶了幾篇作文,走進了B報社的大樓,去見總編屈老師。聊了幾句后,我就被錄用了。下電梯時,我有一種眩暈感,那是一種混雜著喜悅和疑惑的疲憊。
到底還是違背了從A報社辭職時發(fā)的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番后,我又進了報社,而且一干就是許多年。好像這輩子我只會干這個。
從2001年初夏到2004年秋,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這幾年,我經(jīng)歷了一場不長久的愛情,干過兩份不長久的工作,住過6處不長久的出租屋……這幾年,在我44歲的人生中也是不長久的,零頭而已,但是在我的記憶里卻是那么清晰,一幀幀,一幕幕,那些人,那些事,時不時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涌上心頭。而耳畔,總會有三兩聲蟬鳴,腦海中又會想起曾經(jīng)和一個寫詩的朋友在水泥巷的巷口經(jīng)歷青春,嬉笑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