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
起霧了,深秋的一場大霧。
一側是山谷,一側是危峭的崖壁,中巴車在松陽的盤山公路上小心翼翼地扭動腰身。我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瞇著眼,疲倦的身軀隨著車輪一路顛簸,半醒半夢間,耳朵里出入著不絕如縷的交談聲。
睜開眼,窗外一派混沌,群山峽谷消失在了大霧中,浩浩星球坍縮為方寸之地。山路逶迤,悄悄地篡改著海拔,臨崖一側云霧浮動,幽綠的山谷成了白色深淵。路旁一閃而過的樹影中, 有金箔的銀杏、斑斕的烏桕,還有張燈結彩的柿子樹,給予山外來客最隆重的禮遇。
在松陽山間,云霧再濃,總有泥鰍一樣滑脫的秋意。
這是一場事先確定的旅程, 但我不知下一站是哪里, 就算被大霧永遠困在山路上也沒什么不好。在山壑間成為一株苦櫧、一枚野果、一間無人訪問的木屋,或者成為大霧本身。人類的前世,興許就是這廣袤山河中的一部分, 轉世后的我們一茬一茬地出逃,卻逃不出骨骼深處的基因,遂三番五次折返山川草木間, 更多時候是在夢境中出走?;赝Ф蛑械慕裆@輛載滿作家與詩人的車子,駛向的仿佛不是未知曠野,而是我前世的溫床。
車子在大霧中走位飄忽, 沒有什么可看時,我就合上眼,在假寐中穿過迷霧,用一支想象的筆描出山巒的線條、村落的輪廓, 以及一種我望而不得的生活:茅屋一間,菜地數(shù)畝,混跡雞鳴犬吠間,靠節(jié)氣和天象的提醒度過一生。那晚夜宿懸崖上的陳家鋪村時, 作家王寒向我拋出了一個問題:放下一切,到這里生活,你愿意嗎?我脫口而出:愿意。她使出一個狐疑的眼色:你確定?我承認,我被這個問句的寒光瞬間刺穿,卻依然強作鎮(zhèn)定,給出了肯定的答復。
關于松陽,我知之寥寥。所及之處,那些卷軸般攤開的人文掌故, 以及散落河畔山林的如煙野史,始終在我興趣焦點之外。作為一個冒牌文人,我唯一可托付信任的,是感官直覺的反應。比如,一場大霧讓我的身世變得撲朔迷離——嗯,就是這樣。
想起了兩年前的春天。雨中結伴二三子初訪松陽, 當?shù)卦娙撕紊酱I我們參觀了一棟深度參與了近代史風雨進程的大戶舊居——黃家大院。梁上的獼猴木雕盡管栩栩如生, 撩動我的實際還是兩爿森然并立的高墻,表皮剝落出了茶垢似的肉色,一眼掃去,整面墻有如受盡了鞭刑。所幸當?shù)貨]有人為的涂脂抹粉, 干預它自然朽去的膚色。
又冒雨去看了松陰溪。目測它的寬度,叫河可能也不為過。河水年年如斯,容顏不老。老的是一座叫石門圩的橋,欄桿上,某時期的標語褪去了光澤,分貝仍舊高亢。幾年前, 橋的上半身經過建筑師徐甜甜的手術之后,脫胎為頗具造型感的廊橋,兼具現(xiàn)代與古典氣息,據(jù)說在國際上還拿過獎。松陽鄉(xiāng)野間,散落著不少這位建筑師的作品。
在橋上時,反而忘記了看橋,目光轉而在河中央的樹梢上逗留, 一只白鷺遺世獨立的樣子讓人浮想聯(lián)翩。它面向河水靜若雕塑,似乎在靜待某個一擊而中的時刻。我確信, 水面之下沒有一條魚意識到此刻頭頂埋伏的危險。在松陽,因為大山的重重佑護,人的平靜從容,和魚一樣。
那天臨別時,何山川贈我一本詩集,名叫《我住在一條大河邊》。在松陰溪畔,除了詩人的身份之外, 他還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板, 同時扮演著松陽文旅品牌的打理與推介者角色。他的大河,終年潺湲,寵辱不驚。
現(xiàn)在,是兩年后的深秋,霧色正濃?;卦L松陽的第一個念頭是想作詩, 雖然一句也沒作出來。
天灰著,雨下著,下得節(jié)制而慵懶,有一滴沒一滴,只是微微打濕了道路和房子。雨沾在皮膚上,微涼而不透骨。昨夜夜宿縣城的開元酒店, 飯后縣長領我們逛松陽的明清老街。夜色與雨傘的雙重籠罩,使一群人模糊了身份來歷,只是甲乙丙丁,游蕩在寂寞烏亮的石板街上。隨意拐進一棟老民居,四顧漆黑,粗笨的房梁下,無人聲,無燈盞,唯百年積攢的灰塵浮游,如暗夜里快活的魂靈。一支煙盡,喉嚨里卡住一口痰,我忍住了咳,慢步離開。
細雨妖嬈的線條, 在一盞盞路燈暈染下纖毫畢現(xiàn)。窄巷里,十多個人的隊伍洪峰似的漫涌過去。我盡可能放慢步子,慢得不經意溢出了人群,成為被遺忘的一滴。慢而卻步,停在一間打鐵鋪門口,聽鐵一下一下打在鐵上,聲音清脆悠揚,因為頻率的極端單調,又近似于無。要慢慢地聽,從容地聽,與落寞的打鐵匠同頻共振, 體味活著的至簡與荒誕,哪怕僅是一小會兒。
鐵匠名叫亮亮,是門頭招牌告訴我的。門里對應的人,卻與名字落差極大。一襲暗藍工裝,未滿花甲卻已滿頭銀發(fā),老花鏡搭在鼻尖, 直透鏡片的目光定在一個拇指套大小的鐵環(huán)上。左手執(zhí)鑷,右手握錘,敲著打著,一下一下,叮叮當當,無聊機械地重復。一套動作,重復了一生,就不再只是手藝,而是抵近了藝術之境。所謂藝術,不就是以極致的無聊空洞抗衡殘喘的命途嗎? 墻上掛滿了他的作品,菜刀、鐮刀、鋤頭……還有一張他和馮鞏的合影。他說自己十四歲起學徒打鐵,電光石火間,四十四載一晃而過, 其間也曾為師傳藝, 收徒六位,苦于生計無望,無一不踉蹌出逃,另擇他業(yè)。說話間,鐵片敲打成環(huán),他用鑷子夾起瞧了瞧,仍有瑕疵,復而垂目打磨,叮叮當當……
說來簡直殘忍,不過三五分鐘,我便倉促讀完了一名鐵匠的一生。
閱讀是相互的。
逗留松陽的兩日, 讓我印象深的還有雨霧中的一次夜訪。
夜訪對象是南京大學的一位八○后青年教授。他在松陽的身份,是一家文創(chuàng)商店的創(chuàng)辦人, 店鋪開在深山崖頂上的陳家鋪村。他的“今有光”文創(chuàng)店,與另一家祖籍南京的先鋒書店, 可以并稱為陳家鋪產業(yè)引進的“文藝雙子星座”。在海拔八百多米的高山古村里, 盤踞著這樣兩個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門店,出售書籍和文創(chuàng)產品,確實營造了一種稍顯荒誕的視覺美學效果。
事先其實并無拜訪誰的打算。那晚在陳家鋪,僅兩杯米酒下肚便醉成一攤爛泥,昏然睡去, 成為一桌人的笑柄。晚上九時許,酒醒之后再無睡意,決定出去走走。云夕民宿外,是層層跌落的山谷,燈光映出林間一條瘦瘦的小路。那路往夜霧中伸展不到二十米,便消隱無蹤了,我沒有敢往那里走去。
環(huán)視盤踞崖際的村落, 只有不多的幾盞燈還亮著,教授的燈便是其中之一。淋著細雨, 信步走到那間古民居改造的文創(chuàng)店邊, 一盞藍色聚光燈在巷口石板上描出兩行字——“大地之書,翻到此刻”。沉睡的山村里, 此刻誰在漫步, 教授的燈便為誰而亮。
教授在店里孤零零坐著,目微垂,有點失神,是那種賓客散盡重歸己身的狀態(tài)。隔著窗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我才進去。進門喊了他一聲教授, 他十分詫異地望向徑自步入的陌生人影。使他詫異的不僅是深夜有人到訪, 更是有人喊出了他在深山之外的身份。他請我落座,遞來一瓶他私人特制的荔枝飲料。這天夜里,有近兩個小時,我們像末日荒原里兩個僅存的靈長類一樣相互好奇地打探。我問他,在山里待著乏味嗎?他說不會,山河雖遠,總能遇到些有意思的人。我說,比如呢? 他用力地端詳著我,說,比如你。
我的“意思”大概是米酒和這深夜的雨霧共同調制出來的。在教授的打量中,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素不相識的異我。他的店里確實來過一些聲名顯赫的有意思的人,比如于堅和韓東。于堅曾經坐在我此刻坐著的椅子上, 打量教授和他身后滿屋子的瓶瓶罐罐。教授說,這里每一個杯子都是獨一無二的原創(chuàng)設計。教授臉上蕩漾著驕傲的漣漪,很顯然,他對那些杯子的興趣要遠遠大過對于堅、韓東的詩歌的興趣。作為一名非文學青年, 他大概只愿做自己生命的忠實讀者。對了,他說店名“今有光”是請詩人北島取的。哦,北島。此刻處深山之偏、江湖之遠,默念這兩個漢字,有一陣被往事洗劫的恍惚。我問這店名有何寓意。他說不知道。
我喜歡他的“不知道”。“不知道”里頭藏著他率真的任性。據(jù)說門店裝修時,有人叉腰一番指點,給他羅列了一堆建議,妄圖干涉庭院的設計格局, 比如要求屋檐下放置一架打谷機。而他并不覺得那樣有意思。在山里,他只想重新做回一個任性的小孩,一切得按自己的意思來。他說自己不遠千里來到這里, 就是為了隔絕無益的外在,“我這一生,只想取悅自己”。
在他為了取悅自己而遍尋高校美術生設計的千余件作品中,一只白色的“云杯”吸引了我的目光。此杯設計極簡,壁沿鑲著一朵指頭大的“白云”,杯底則裝了三個彈簧。云杯三足鼎立,輕手一碰便搖晃起來,那朵“白云”也隨之左右飄舞。
他說, 很多人奔著松陽的云山霧海而來,卻難免有時天不作美,掃興而歸。那就帶一只“云杯”下山吧,杯中有云,聊有慰藉。
教授的任性,一點也不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