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貫路,其實是單位內(nèi)的一截柏油路,僅一箭之地。它連接了食堂與書院。
路很年輕,來往的行人也很年輕?;蛉宄纱?,步履悠閑,或獨行踽踽,行色匆匆——他們是求學于書院的學子。路籍籍無名,可姑妄稱之學子路。
有時,你不妨將路看作一條無聲的河流,而往來的行人便是貫行其間的游魚。于是,我更愿將學子路呼作魚貫路。魚貫者,一謂如魚得水,二謂魚躍龍門。這于學子甚或書院來說,更有些應景的煙火氣息。
魚貫路的一側(cè)是高于路基的廣場,盡處有一鑒半畝方塘,拐角而上便為書院。書院名同文,廣場遂附庸其名。魚貫路的另一邊,則是櫛比的宿舍樓,緊靠路一側(cè)的隙地,沿路坎的高低種上了一溜櫻花。
書院很老,可追溯至清光緒十年(公元1884年)。跟多數(shù)故事的開局一樣,總是不離艱辛。幾位先生懷揣清遠的好夢,篳路藍縷,終于在諸暨這個文脈衰微的貧瘠南鄉(xiāng),播下了一枚孱弱的文明種子——一座書院應運而生。在清末幽暗的時光軸上,這一苗星火,雖然微弱,卻也點亮晦昧的暗空。
光陰游走。幾易其址,幾易其名。沉淀的舊時光,有時會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被喚醒。百余年后,一座四合院式的新式建筑,被冠以了書院的舊名。
書院很新。于是乎,有了新筑的魚貫路,也有了一樣年輕的行道樹櫻花。以為要看櫻花,該去南京或武大,抑或日本的富士山。此外的櫻花,無外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魚貫路的櫻花樹并不起眼。一抔土,便算安了家。剛移植的櫻花樹,植株矮小,枝葉黯淡,毫無怡眼之姿。入冬時,光禿禿的枝杈枯了,偶見幾處蓬亂簡單的樹雀棄巢,毫無一絲生機。頭兩年,這溜櫻花自開自謝。去去來來或來來去去,櫻花只不過是尋常歲月的一個匆匆過客,未曾觸動過我的心。
應該說,櫻花并不屬于我喜歡的事物,因為喜歡的事物,總可以在一個人的心中一遍遍地念叨。進入單位的甬道上,植有一排枝莖粗茁的法國梧桐。如同人上了年紀,易受人尊敬,人們對這排虬莖濃蔭的梧桐的敬意是顯見的,甬道被冠以“梧桐大道”之尊名,并勒石于道旁。就連自然界的清風也喜歡與這梧桐嬉戲,穿過枝隙葉縫,讓枝葉跳一個輕盈的舞。秋風初起時,成片斑駁梧桐葉似一幀巨幅的優(yōu)美油畫??萑~蝶飛,落木蕭蕭,而時光便如這翩飛的黃葉撲簌撲簌地往下掉,這怎能不叫人心生感喟?大概袁伯彥的“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之嘆,也可從眼際的梧桐葉覓得蹤影。
看來,同為“舶來品”,櫻花似乎不及梧桐。對櫻花的偏見,有時不需要什么理由。
一直來,對櫻花無動于衷,漠不關心。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心無感應、視若無睹,其實是對身邊的事物缺乏興趣,屬敏銳感缺失的表現(xiàn)。在這種淡漠的心理下,內(nèi)心的土壤很容易滋生出遲鈍、無理與偏執(zhí)。
常把自己比作“游于濠梁之上”的莊子。臨同文廣場之高(廣場依山坡的地勢而建),見魚貫路游魚之穿梭,以為“青衿”之樂,皆在“我心”。鮮衣怒馬少年狂,不墜青云志。心懷遠游,從容目下,眼有錦程,縱苦亦樂,是魚之樂也。若再遇惠子詰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亦坦然作莊子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這其實是一種自欺。所謂的“以為”,抑或有些可笑。畢竟,吾非莊子,魚貫路的學子亦非“濠梁之下”的游魚。這是一群唼喋會思考的游魚——彼念中究竟以“何者樂,樂者何”,皆非吾所可知。
然而得意總是忘形,以為見性于“游魚”(學子),故不見臨照之櫻花,以為作為事實上的動脈和血管,魚貫路是活力與暢通的象征,而路側(cè)的櫻花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就這么簡單,也就這么傲慢,我無視這些其貌不揚的櫻花。
可是,偏見的天平向另一側(cè)傾斜時,同樣也并不需要添加多重的感情砝碼。
我終于與櫻花握手言和,卻因一次偶然。陽光打在石榴樹杏紅小花的黃昏,我面對一株櫻花樹,看見風起時,片片粉色花瓣吹落在了我的肩頭。這株櫻花開在我家小院的正門口,一枝微探入柵門內(nèi)。夕光中,石榴猩紅的小花,艷得讓人有些不適;而櫻花粉色的輕瓣,則多了一份恬靜、低調(diào)與靜謐。我忽然明白,花之魅力,重在它們自然的色、自然的開與自然的謝。這是生命的本真。這靜墜的櫻花輕雨,竟讓我心生莫名的感動。
草木有情。櫻花初栽時,不知其來自何處。它離開了出生地的陽光、雨露,也離開了終日呵護它的目光。然櫻花堅強,不畏冷眼如我者。從此,“此根安處是吾鄉(xiāng)”。而魚貫路的學子,又何嘗不是“此心安處是吾家”?
不管何如,這綻枝的櫻花該是樹的仙氣。每至春天,它會上演一出好戲。三四月天,是櫻花著枝的季節(jié)。幾日陰雨,花苞漸探枝頭。不知是春風丟下哪一個笑話,逗笑了一枝的櫻花。遂一發(fā)而不可收。枝頭喧鬧,花團錦簇,花重繁枝。又曾幾何時,櫻花逐春風,輕盈離枝頭。
心有靈犀,何必彩鳳雙翼。魚貫路的學子,一直追逐著魚貫路的櫻花。向光而生,古書院曾吸引了青衫舉人張洲、宣澍甘、徐道政,這美麗的櫻花吸引了朝氣滿懷的青衿學子。櫻花四月,照亮了魚貫路學子清澈的眼眸,驅(qū)走了學子心頭的倦意。魚貫路的學子見簇簇櫻花就生發(fā)了喜歡的心,試圖以自己的快樂抵達這一株株櫻花的快樂。
櫻花雨輕落。一個陽光女孩伸出了纖細的手掌,快樂地觸碰起這輕盈的精靈。櫻花瓣裊裊婷婷落在了發(fā)梢,沾在了衣上,也落在了溫熱的掌心,旋又隨風跳一個回旋舞。頗有些禪意,讓人想起維摩詰講經(jīng),天女散花的故事。青春的心,青春的呼吸,洋溢著青春的熱情。櫻花解鎖了青春的秘密。
櫻花的清亮,遇上清澈的眼波,似那青山遇上清溪。它是學子眼里的一處山水,抵過一個青春的美夢。心懷遠志,四季滿路歡歌。
五月櫻花葉茂,蔭蔽了魚貫路。透過繁枝葉縫,仍可隱約看見“備戰(zhàn)首考,首考必勝”的橫幅標語。
六月,芒種。書院盛事,魚躍龍門……
鐵打的書院,流水的學子。在魚貫路唼喋的游子,終將沿著甬路,游向廣遠的深處;而又一批呢喃的學子,將徜徉于魚貫路。魚貫路的時光將不可避免地慢慢滑向時間的暗格,而魚貫路的櫻花則是這一切的見證者。時光再無情,也難以抹去櫻花拂肩的輕柔記憶。
一如不必糾纏大海與針尖,不必糾纏它是否舶來。觸目之處,那櫻花便是櫻花的櫻花。遺憾沒有懂得太早,然而為自己的膚淺付一點代價,似乎也是應該的。
其實,我也是魚貫路的一條游魚??傆幸惶?,我也會離開這魚貫路。雖會有不舍,卻也無拘快樂,因為我與魚貫路的櫻花早已握手言和。我將和魚貫路的櫻花作一個深情的凝眸,穿過時間的縫隙和那一場場的櫻花雨,遇見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從拋下那個凝眸后,我會毅然出發(fā)。我想,池魚思故淵。你若安好,頭頂?shù)奶炜找琅f蔚藍。
梧桐葉翠,又起櫻花雨。一個叫牌頭的江南小鎮(zhèn),有一截柏油路,呼作魚貫路。
作者簡介:李志良,浙江諸暨人。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牡丹》《閱讀與鑒賞》《浙江散文》等刊物。出版文集《梨花如雪》,傳記《陳遹聲傳》《駱問禮傳》。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