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云品評袁世凱

胡月梅

沈亦云（1894—1971），浙江嘉興人，自小接受新式教育，懷巾幗不讓須眉之志，熱衷社會改良和革命。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fā)后，沈亦云在滬組織“女子軍事團”，協(xié)助光復上海。滬軍都督陳其美曾在《申報》載文稱贊：“女子之身，有慷慨興師之志，軍歌齊唱，居然巾幗從戎；敵愾同仇，足使裙衩生色。”丈夫黃郛是辛亥革命元老，陳其美與蔣介石的盟兄弟，參與過上海光復、“二次革命”和護國運動、北伐戰(zhàn)爭。1924年，黃郛暗中助馮玉祥倒戈，發(fā)動“北京政變”，軟禁大總統(tǒng)曹錕，驅(qū)逐末代皇帝溥儀于紫禁城，代理內(nèi)閣總理，攝行總統(tǒng)職權，達到人生權力的頂峰。

沈亦云晚年旅居美國，撰寫《亦云回憶》一書，其才學和史學眼光為史界稱賞。黃郛夫婦處于歷史的激流，歷國家民族的多事之秋，寫下波瀾壯闊的人生，沈亦云一生所見人物眾多，書中都有其發(fā)自真性情的品評。其中袁世凱是她青少年時代人生軌跡上多次遇到的人物，本文將通過闡述她對袁世凱的印象與品評，由此凸顯這位嘉興才女的不凡胸襟。

沈亦云出生那年正值中日甲午戰(zhàn)爭，她的童年經(jīng)歷戊戌變法、庚子之亂，正是晚清政府搖搖欲墜的歲月。江南一帶關心國事的人深受喪權辱國刺激，悲憤于朝廷之守舊無能，有識之士極力開地方風氣，維新思想、革命風氣日漸濃厚。因此，沈亦云從小就在學堂里接受了世界歷史和西方民主政治的知識，而尤其受到戊戌變法領軍人物梁啟超的政論文章的思想啟蒙?！兑嘣苹貞洝酚涊d：“此時梁任公先生的書在嘉興已甚風行，《飲冰室自由書》成了我們課本論題，《中國積弱溯源論》和《戊戌六君子傳》讀得唏噓慷慨。讀過任公文章后，我很覺心境不同，眼界亦不同……我們的前輩給我們的教育，原是鼓勵志氣多于研究學問，讀任公書，他的筆下帶著熱情，而志氣原亦需要學問?！?/p>

受梁啟超熱烈的救世文章感染，沈亦云對于戊戌變法中的維新人士尤為贊賞和同情，也因此，對于戊戌變法中背叛維新人士的袁世凱也就自然產(chǎn)生痛恨。十三歲那年，她順利考入天津北洋女子師范學堂，頗感恩于學校倡力者的開明，為像她這樣只在家鄉(xiāng)“受有限畸形教育的女子”提供了暢游知識海洋的機會。而這一學校正是當時的北洋總督袁世凱創(chuàng)辦，在袁任內(nèi)入學的人，袁都視作學生。因此，袁世凱常來學校參觀視察，有時學校派學生歲時往謁，沈亦云屢被選為同學代表致辭。有一次，監(jiān)督傅沅叔先生還帶她到袁的書房，《亦云回憶》記：“（袁）問話藹然可親，我尚只十三四歲，因同情戊戌政變之故，不能釋然于心，非校命，務避接近。辛亥革命結果，我所夢想之志士，讓政于我所疑懼之梟雄，頗不安于懷。然終覺豪杰哉民國之人，共和不當謙讓為治耶？民國前途無量！”

可以想見當年的少女沈亦云已十分關心國家前途，并能對時政作分析判斷，而對背叛維新派人士的袁世凱耿耿不能釋懷，即便她所就讀的學校是袁所創(chuàng)辦。一位小女孩能如此看待有恩于她的學校創(chuàng)辦人，可見其心智之早熟。

辛亥革命勝利，南北議和讓政之后，沈亦云的丈夫黃郛時任滬軍都督府參謀長，他是光復上海、南京的主要人物。作為革命元老，黃郛夫婦和張群夫婦四人同上北京，需要在北方逗留兩三個月，然后準備履約出洋。據(jù)《亦云回憶》云：“這次北行膺白在北京有幾件須接洽之事，他的任務一半代陳英士先生，一半為自己，大概如下：（一）滬軍都督府撤銷的報告；（二）英士先生出國考察工商手續(xù)；（三）廿三師解散后的報告；（四）他自己出國考察軍事手續(xù)；（五）觀察北京新政府和社會一般情形。”此行，沈亦云為了避開參謁大總統(tǒng)袁世凱，特意將居住地安排在她曾經(jīng)上學的天津，天津距北京火車車程四五個小時，寧可當天來回。她說：“我以戊戌政變極同情主張變法的一派，對袁有成見，不愿接近。膺白（黃郛）到京謁袁時，他（袁）還提起了我是他學生，何不往見，膺白即以未同入京對?！贝藭r，袁世凱已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沈亦云依然對袁過去作為不能釋然，表現(xiàn)出了不卑不阿的高操品格，其精神獨立實非同凡響。

在北京，沈亦云眼見民國新官場浮浪奢侈，已顯萎靡腐化，她說道：“官僚化和腐化，在民國第一頁史上即已注定?！痹诒本┖吞旖?，他們恰遇一次元旦、一次南北統(tǒng)一紀念日。兩次都見市中彩牌樓高懸清帝退位書，以為民國的由來在此。軍事當局見南來代表，輒曰：革命算僥幸成功。沈亦云認為：“此種揚禪讓之跡，表不打之功，政治上狹窄心理，為民國亂源之一?！憋@然，這種批評是針對袁世凱及其所指揮的北洋軍隊。黃郛、沈亦云初次體味這種政治態(tài)度之狹窄，于是在與人交接處，便主動表露革命者身份，以解說真正革命之義，為后續(xù)革命鋪路。

“二次革命”失敗后，袁世凱通緝大批革命黨人，七月三十日發(fā)出第一張通緝令，懸賞通緝黃興、陳其美、黃郛、李書城。注明“不論生死一體給賞”，揭示通衢，遍登各報，其用心極為兇殘。當時，即使通緝榜上無名的人，凡與被通緝者共過事、做過朋友亦難在本國立足謀生，大批革命黨人不得不流亡異域。沈亦云評論：“袁世凱借革命黨而得到政權，其對待革命黨實非常殘酷，不若革命黨之對待所推倒之清廷。亦大不同于后來袁氏稱帝叛國，而被‘護國軍所推倒后，處置帝制余孽之寬大?！彼毖栽绖P對革命黨人的殘酷，這也導致后來“護國軍”倒袁時，革命黨人紛紛回國參加，這是袁世凱對人殘暴的報應。

袁世凱最后倒行逆施，竊國稱帝，《亦云回憶》記載：“袁世凱做了四年總統(tǒng)而要做皇帝，在龍袍寶座已經(jīng)備好，封爵已出，御制的各地勸進書紛至之時，忽然民四（1915）十二月廿五日，云南一聲起義，蔡鍔提一旅之眾，直入四川，全國景從。本來袁氏稱帝以前，北洋軍隊和他的心腹文武已滿布全國要津，只余西南一角，地僻力薄。他用極相信的一個心腹陳宧做四川將軍，足以震懾。蔡鍔率軍入川如破竹，各處響應護國之際，陳宧亦電袁請取消帝制，這是袁所萬想不到，痛心的致命傷。袁取消帝制而仍為總統(tǒng)，以后的爭持是護國軍要他退位，由副總統(tǒng)繼任，而他和他的家族左右尚思戀棧。袁世凱是一奸雄，他是不肯示弱的人，無路可走，稱病，中西醫(yī)藥雜投，如此內(nèi)外夾攻而忽然病死。”“二次革命”失敗，黃郛和沈亦云輾轉(zhuǎn)逃亡日本、南洋、美國達兩年多之久，待1915年冬季，沈亦云因奔母喪回滬時，感受到上海反袁人士都在積極活動中，她推測時局，立即主張黃郛回國參與護國運動，極力勸說浙江軍人脫離袁政府，加入護國軍。此時他們夫婦倆冒著生命危險從事地下護國運動，為了國家命運和民族前途，反袁倒袁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在晚清和民國初期的歲月中，沈亦云的這些年青春經(jīng)歷多與袁世凱有關聯(lián)。作為一名熱衷社會改良和關心國家命運前途的革命者，她對袁世凱在政壇上的一系列作為，從恨袁、痛袁、仇袁到倒袁，一直將袁世凱看作民國的罪人來評判。然《亦云回憶》完成于沈亦云旅居美國的晚年，經(jīng)歷過人生的坎坷和滄桑，她以客觀務實的態(tài)度回顧二十世紀初北洋總督袁世凱在天津?qū)嵭械男抡灿胁煌目捶?。她說：“天津本一濱海衛(wèi)所，自通商辟埠，增加地理上重要性，地方日趨繁盛，其繁盛僅次于上海。與上海有不同點，上海的繁盛向租界附麗，天津則與租界抗衡。租界刺激了社會有心人，乘北洋大臣項城袁世凱權位之隆，在其治下，一時興教育、辦實業(yè)，為全國各地之冠。天津的警政亦有名，治安可靠。吾人于歷史對項城有不可恕的地方，然他這段在北洋總督任內(nèi)所辦的新政，是不能抹煞的?！?/p>

品評一個人，亦可見品評人的品相和水準。沈亦云能夠?qū)懴逻@樣的評語，可以想見這位嘉興女兒高拔的歷史視野和寬大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