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唐吟方《雀巢語屑》一書中多次出現(xiàn)劉濤的名字,在這些近乎“世說新語”的故事里,劉濤仿佛六朝人物。我認識的劉濤是一位誠樸的讀書人,他的書法清雅,文章通透,更難得的是有一肚子學問,卻無時下一些名流的習氣。
我是業(yè)余的書法欣賞者,總覺得題書名要十分講究。在張充和女士之后,我想到為拙著《家國萬里:訪問旅美十二學人》題書名的第一人選是劉濤。劉濤寫字是精益求精,常常寫好幾十幅后,選一最滿意者,其余撕掉。
劉濤寫書更是惜墨如金。我讀過幾本:《書法談叢》(中華書局2012年版),《極簡中國書法史》(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古今同觀》(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魏晉書風:魏晉南北朝書法史札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一、以史為根
寫中國書法史的書頗多,就我涉獵所及,劉濤的書讓我受益最深。2015年深秋,我在新加坡的茶淵喝茶,朋友何華是一位品位高的讀書人,他說《極簡中國書法史》這種小書最見作者的書法修養(yǎng)和文章功底,劉濤的功力不凡。
《極簡中國書法史》是劉濤應友人之約所寫的。我在書還未出版時已聽劉濤講過,不禁聯(lián)想到錢穆《師友雜憶》中所記陳夢家勸錢先生寫《國史大綱》的故事。《極簡中國書法史》開篇就講,梁啟超在為清華學校教職員書法研究會的演講中說:“美術,世界所公認的為圖畫、雕刻、建筑三種。中國于這三種之外,還有一種,就是寫字。”劉濤進一步說:“古代社會里,文字書寫的實用性和藝術性之間并無涇渭分明的界限?!瓥|晉書家王羲之的《蘭亭序》、唐朝書家顏真卿的《祭侄稿》,當時不過是信筆寫下的文稿,經(jīng)意于文,無心于書,卻成為書法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p>
劉濤從事中國書法史、書法技法的教學和研究多年。他1982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歷史系,后留校任教;1988年調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任教。劉濤以史為根,縱論書法,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與前人的書法史研究相比,劉濤非常重視歷史研究,尤其是二十世紀的考古發(fā)現(xiàn),從新發(fā)現(xiàn)來觀察老問題,往往有創(chuàng)見。劉濤論及金農(nóng)晚年“變法”,獨創(chuàng)“漆書”:“當時,這是一種怪異奇特的隸書樣式,驚世駭俗。”劉濤在論述中運用了新近的學術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出土了大量漢代簡牘,其中有一件簽牌,上面寫有隸書‘詔書二字,這種美術化的隸書,也是橫粗豎細。唯有撇筆寫得粗,與金農(nóng)的‘漆書稍異。金農(nóng)當年萬萬沒有想到,自以為匠心獨運的‘漆書,竟然與千年之前漢朝人書寫的隸書相似。”再配上漢代“詔書”簽牌與金農(nóng)“漆書”的圖片,作品也會自己說話了。
劉濤曾著《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編《中國書法全集·王羲之王獻之卷》,對“二王”的歷史了然于胸。因此,他寫王羲之如寫故人,舉重若輕,寥寥數(shù)段便重現(xiàn)王羲之的風采。南朝人評價王羲之的書法,是拿他與張芝、鍾繇相比,得出一個評斷:“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工夫過之?!保ㄢ准缥帷稌贰罚﹦J為王羲之對工夫與天然“兼而得之”,而“王獻之書法以筆勢流暢、宛轉妍媚見長,相比之下,王羲之的書法就顯得古質了。南朝前期的幾十年間,書家‘愛妍薄質,追摹王獻之,不復貴重王羲之,更不用說鍾繇了”。這一番比較,使讀者更容易明了“二王”之間的特點。
劉濤論及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稿》、蘇軾《黃州寒食詩帖》三書的文字,皆可視為優(yōu)美的散文?!疤煜碌谝恍袝薄短m亭序》是“即興”書寫的典范,而“天下第二行書”《祭侄稿》是“無意于書乃佳”的極端之作?!巴豸酥摹短m亭序》也是稿本,但涂改之筆較少,字跡端正遒媚,并不潦草?!都乐陡濉肥且黄鸩莸某醺澹倭俗?,涂去了三十四字,橫涂縱抹,圈點勾勒,重疊復潦草,說是滿篇狼藉也不過分?!眲龑懙溃骸邦佌媲鋾鴮懼H,痛心疾首,悲憤交集,不能自禁,與王羲之寫《蘭亭序》志氣平和的‘即興狀態(tài)很不一樣。邊寫邊改,筆墨浸透哀悼悲思,墨點仿佛是從心底流出的淚滴,線條如同悲愴的浩嘆?!倍鴦谏钊敕治觥饵S州寒食詩帖》時,似乎重構了蘇軾作書之際起伏不平的心緒?!按颂P墨隨著情思起伏跌宕,是心境與書境合一的杰作,世稱‘天下第三行書。”
也許是沉浸于魏晉南北朝書法史的研究數(shù)十年,劉濤的筆也染上了那個時代的氣韻,寫歷代著名書家的特點,往往用了“世說新語”的筆調。論草書,“顛張狂素”,張旭、懷素的風神躍然紙上。談唐楷五家,家家各有特點。至于宋四家,劉濤寫米芾有“米顛”的雅號:“他(米芾)有潔癖,聽說建康城有位青年叫段拂,字去塵,他很欣賞,便把女兒嫁給他。米芾敢在宋徽宗面前發(fā)癲,有一次徽宗召他入宮表演寫字,他反系袍袖,跳躍著在一幅張掛起來的二丈多長的絹上狂寫,自己得意起來,對徽宗大叫:‘我寫得奇絕啊,陛下!?!毕嘈沃拢M士出身的蘇軾、黃庭堅、蔡京,陷在“黨爭”的是非漩渦里,或辱或榮,時沉時浮,不能自主。
而劉濤論《讀書與書卷氣》,指出“書卷氣的養(yǎng)成,須由讀書陶冶熏染”,并舉數(shù)家說法。如黃賓虹說:“畫之道在書法中,論其法者,即在古人文辭中,此作畫不可不讀書也。”溥儒則對學生說:“學畫要先讀四書五經(jīng),練好書法,人品端正,而后不學自能?!杯h(huán)顧當今書壇,這些先人的見解,正如黃鐘大呂。
二、知人論世
在電腦寫作盛行的時代,寫書法不易,理解書法史更難。劉濤的《古今同觀》一書,既解讀書法技法,又通觀中國書法史,更探索書法背后的人情世相,進入“知人論世”之境。
《古今同觀》從書跡中理解古人今事,非有數(shù)十年沉浸書法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世界的功力不可。劉濤自序:“說書跡,無論古人今人,不管如何變,書體不出篆隸正草行,技法不外用筆結字。放到書寫者生活的時代里比觀,看其來龍去脈,大體可以把握他是如何寫,又寫得如何。做到米芾說的‘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不容易?!北热缢钊氲胤治觯禾K軾盛贊歐陽修書法,與顏字有關。歐陽修學顏字,而蘇軾對顏字推崇有加,說王羲之以后的大家當數(shù)顏真卿。蘇軾說歐陽修寫字“縱手而成,初不加意”,蘇軾也是這一路,自稱“點畫信手煩推求”。知道歐、蘇是這樣的相通,對于蘇軾對歐陽修書法的認同也就容易理解了。但是,無論怎么說,歐陽修的字也夠不上蘇軾標舉的“有自然絕人之姿,信天下奇跡”的水準。歷史上,也沒有人附和蘇軾的這種拔高歐公的說法。是曲高和寡,還是別有玄機?光在書法里很難找出答案,恐怕還須進一步了解蘇軾與歐陽修的關系。原來,歐陽修愛惜才俊之士,以舉賢為樂,他在寫給焦千之的信中說:“蘇氏昆仲,連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又在與梅圣俞的信中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上?!可喜!”那高興的勁頭可感可知。歐陽修格外贊嘆蘇軾,一時傳為美談,更使文學青年蘇軾聲名大振。蘇軾在詩文中多次提到歐公的“放他出一頭地”,引以為自豪。蘇軾禮贊歐陽修的書法,僅看字面,恐難明白何以如此。當我們了解他們的交集,才能知道蘇軾的評語中含著感恩之情。
劉濤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使讀者明了書法背后的實情。他觀察過黃庭堅與“蘇字”的即和離:“黃山谷曾經(jīng)學過‘蘇字,而且寫得很相似。這一點,宋朝以后的書家都忽略了?!秉S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看齊蘇東坡。東坡是李太白之流,黃庭堅卻傾向杜甫,而且是最早學杜甫詩法的。他寫字卻受了蘇東坡的影響,四十余歲的幾年間步趨蘇字。但是,“黃山谷寫字最終要走自己的路,一如他寫詩不蹈襲東坡的風格,才能顯示自己的價值”。黃庭堅的書法,開始稱得起自家筆墨的作品,不論行書草書,大字小字,主要出現(xiàn)在謫居黔州之后到遷居戎州的三年間?!斑@時的黃字,與蘇字大不一樣了,以行書為例,東坡善作小字,山谷以大字見勝;蘇字扁闊,黃字緊峭;蘇字豐潤,黃字清瘦。此是外觀模樣。其字的自家特點所在,是字勢團聚,輔之以縱展的長筆畫,今人多名之曰‘放射狀?!秉S庭堅“自成一家”的經(jīng)驗是:離開時人,走近古人。劉濤的這番評述,相信對學書法者多有啟發(fā)。
書法史上頗多成見,導致陳陳相因。劉濤在研究書法史時,常常拔開浮云。他論八大山人的草書時說:“前朝‘一朝覆亡,改朝換代可以在短期實現(xiàn),但書法風尚的變遷較為緩慢,不會因為前朝滅亡而自動消失,需要幾代人的漸次蛻變才能完成。比如晚明董其昌的書法,后人論及清初幾十年間的書風,常說康熙酷愛董字,故天下流行董字。但是具體分析起來,董字在明末已經(jīng)風靡,清初依然如此。與康熙的愛不愛沒有一點關系。八大一生主要生活在清朝,早年就寫得一手董其昌的行書,比康熙好董字早了好多年。八大的書法延續(xù)晚明風尚,比如好奇字,用異體,結字怪偉。他的書法,早年師承歐陽詢、黃庭堅、董其昌,后來臨《閣帖》。六十歲以后,作品一概署名‘八大山人,近七十歲,他才確立了自己的風格,見于楷書、行書、草書中,人稱‘八大體。由晚年的‘八大體觀察,八大擅長刪繁就簡。因為簡,他的草書透出一股文雅單純的氣質,而且,氣象渾穆高古。”康熙酷愛董字而致其流行之成見,至此終結;而對八大山人的師承與創(chuàng)新,也分析得透徹明白。
一些大名鼎鼎的書家,所論也未必經(jīng)得起推敲。比如康有為,他的書法論著自是書以人傳,然而其早年名著《廣藝舟雙楫》所論之謬,學者早有舉發(fā),卻不為世人注意。經(jīng)劉濤列舉,可見一斑。劉濤說:“康氏善于辭章,卻沾染好說大話的陋習,喜好自我宣傳,常有不實的炫耀之詞。如光緒皇帝召見之事,如救駕之‘衣帶詔之類?!凳ト舜笱云凼懒曇詾槌?,老來隨口炫耀其能,就成了行家談笑的昏話。”
《古今同觀》在探討古人書法時,常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而在評論今人時,卻常懷抱同情與理解,“記人評書”一輯讀來格外親切。劉濤在文章后面的附記,往往寥寥幾筆便寫出人物的風神。《王玉池先生素描》的附記,劉濤引用了王玉池一位老同學的一段發(fā)言:“當年我們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人,很單純,‘反右運動一來,很緊張……我們班,一個‘右派也沒有,平平安安過來了。前些年寫校史,查檔案才知道,當時黨內開會查‘右派學生,王玉池是黨員調干生,參加了黨內會議,他說:‘我們班的同學都很年輕,有先進的同學,也有落后的同學,但沒有反黨的同學。王玉池有革命經(jīng)歷,得組織信任,他的那番話保護了我們這些同學,可是他從未對我們提及這件事。”劉濤看到這一幕,眼淚盈眶,更加敬重王先生。
劉濤寫“雀巢主人”唐吟方:“唐吟方說他看中‘雀與‘巢二字的組合,含有理想的成分。按我的解讀,‘雀是比喻居無定所的飛來飛去,‘巢是希望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他終于在北京安了‘巢,‘雀依然出現(xiàn)在畫面上,是他常畫的一種題材。那雀多是簡筆為之,可謂吟方畫中的一種圖式符號。他的‘雀常常歇于濃陰之下,其狀憨厚,似乎寓意某種生存的狀態(tài)。一次,老輩畫家廖冰兄先生看到了,戲稱他‘唐風眠?!倍埔鞣綄⒍嗄晁e累的掌故文字集成《雀巢語屑》一書,在劉濤看來,是理性的通達與人情的體恤渾然一體的那一類,有文筆有思致,而且善于用簡潔的白描手法造境。這樣的文風,大有《世說新語》那種簡約通脫的遺韻。劉濤發(fā)現(xiàn)唐吟方好讀書,好看展覽,好收藏,也好交游。他認為唐吟方對老輩人的掌故如數(shù)家珍,有一種深深的情懷:“在老輩那里,盡管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偶有所及,隔代的年輕人聽來卻是在在新鮮。老人是一本書,他們的滄桑,后學晚輩撫今思昔一想,比讀史書更容易生發(fā)歷史感。吟方有文心,對前輩的過去總是抱一種求知的好奇,一種人性的同情,而且默識于心,筆記于冊。老輩所談的畫理,示范的筆墨技法,還有那一封封鼓勵、提攜、引薦的信函,贈送的書畫,都在傳達人間的暖意,成為吟方的生活經(jīng)歷,又在他那里轉化為精神的方舟?!边@番論述,可謂多年知交的肺腑之言。
白謙慎是功力深厚的書法與書史研究學者,劉濤分析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時,認為“《傅山的世界》是一個專題的‘完整敘述,也是一部很好讀的藝術史著作。這好讀,當然不是時下張鳴‘閑話歷史那類,不是姜鳴‘追思歷史那類,亦非易中天‘歷史通俗化那類。作為專題學術著作,作者必須克制主觀的發(fā)揮,收斂趣味的表達。按學術規(guī)范寫作而又好讀,來自作者一貫采用的考述手法:在問題的論述中展現(xiàn)場景,時時進入細節(jié)的描述;探案一般的細節(jié)發(fā)掘,又推進研究情節(jié)的展開和深入。”而作為朋友,劉濤又能近距離了解作者:“就我所知,白謙慎占有資料的欲望近乎‘貪婪,對資料的取用卻是相當‘吝嗇。他收集和甄別材料慢,寫作起來快,而修改補充、出手發(fā)表復歸于慢?!边@番文本的分析與親身的觀察,可使讀者更深一層地理解白謙慎的研究方法。
劉濤是一位具有文化視野的讀書人,其深切關懷者遠不止于書法?!豆沤裢^》中有一輯“世相札記”,看似講當今書法界的現(xiàn)象,更多的是透過書法圈認識人性和世情。他寫書家的“苦役”:臺靜農(nóng)先生中年以后專力書法,書名越來越大,隨之而來是應付各方索書,不勝役使之苦。而劉濤隨唐長孺先生到啟功先生家,見房門上貼著北師大中文系的告示,為啟老抵擋求索?!拔铱匆矡o法根本解決問題,老人經(jīng)不住熟人請索,還得開門揖迎,十有七八提筆就范?!苯陝3麨橹腥A書局、三聯(lián)書店等出版社出版物題簽,不知能解其中味否?
如今中國書法越來越受到文化界的重視。劉濤自稱記述眼前的今事,是閱世,也是閱人。在“書法熱”之中,寫字練腦與長壽似乎是常常被人提起的話題。劉濤說:“我曾經(jīng)為老年人講書法課,他們常說書家都長壽。歷史上,長壽的書家很多,未及天年的也不少,兩者的比例還沒有專門的統(tǒng)計。但今天的知名書家大多高壽是為人所知的,如沈尹默、林散之、沙孟海、蕭勞、游壽、蕭嫻、啟功、董壽平,所以人們有了書家長壽的認識。進入暮年,關心長壽,這也是一些老人練習書法的動力?!泵鎸娂姅_擾的書壇,雖然也可以舉出一些反例,但是,從劉濤所記的高人妙事,不妨樂觀地相信:懷抱古風,書以怡情,當可使身心健康。
三、魏晉風度
劉濤先生既是書法家,也是書法史家。他深受唐長孺先生影響,對魏晉南北朝書法史下過苦功。而他數(shù)十年深入研究魏晉書法,筆下也頗具魏晉氣象?!段簳x書風:魏晉南北朝書法史札記》有史料,有心得,更有創(chuàng)見。
回望歷史,劉濤認為:“漢魏之際是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建安七子‘正始名士,都是那個時代的杰出代表。在‘人的覺醒‘文的自覺的‘精神氣候里,文字書寫也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變化:書跡不再僅僅是書面交流的文字形態(tài),而且是文士用以‘寄興的手段,用來表現(xiàn)‘風度的憑借。于是,書寫技藝自在的審美價值凸現(xiàn)出來了,以‘善書而獲致聲名的書家群體迅速壯大起來?!蔽簳x風度,讓文化人神往不已;而魏晉書法,也讓后來書家夢魂牽掛。
王羲之是魏晉書法的中心人物。劉濤說:“王羲之留下一些品評書法的言論,散見在南朝、唐朝的書學著作中,零零星星不成系統(tǒng),人們不怎么注意。如果搜集起來讀一讀,可以了解他關注過哪些書法家,以及他的書法觀念。”在分析王羲之書法的分期時,劉濤也點明:“但是,王羲之的書法也曾受到后人的批評。唐朝書論家張懷瓘說:‘逸少草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書議》)宋朝書家米芾說:‘子敬天真超逸,豈父可比。(《書史》)但是這類聲音很弱,未成氣候。唐朝時,王羲之成為書法史上的無冕之王,他的書法一直占據(jù)中國書法的主流地位。即使清朝提倡碑學書法的書家,提倡北碑楷法,指斥刻帖之壞,卻不敢指責王羲之的書法。”劉濤冷靜地指出:“王羲之并非書法神童,他的書法也有一個自然演變的過程。我們現(xiàn)在要尋繹這個過程確實為難,因為存世的‘王書墨本、刻本,多是四十歲之后寫的尺牘,即使同一種書體的尺牘,面貌也多,并無一件真筆原跡,所以學者很少討論王書的分期問題?!庇谑牵瑒鶕?jù)前人文獻,細心閱讀這些篇章,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關王羲之書法變化的記載,雖然只言片語,收集起來,稍作考辨,再按時段先后排列,就可理出王羲之書法發(fā)展的線索。
南朝宋明帝《文章志》說:“獻之善隸書,變右軍法為今體?!痹诼L的歷史長河中,羲、獻父子的書法競賽如同馬拉松。劉濤再現(xiàn)這種比賽之后認為:“王羲之攬得‘今體美譽,王獻之贏得‘創(chuàng)草破正‘破體之功,各得其位。那位極力夸獎王獻之行草書的張懷瓘,要讓二王父子各領風騷:‘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執(zhí)行草之權,父之靈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獨絕。(《書議》)”總之,在那個時代,“二王”占據(jù)了風流人物的中心位置。
人們論及東晉南朝的書法世家,歷來注意那些隨晉室南渡江左的北方士族,卻忽略了江南本土的書法世家。劉濤特別指出:書法文籍記載的吳士書法家,吳郡張氏一門不絕于書。西晉時,吳郡張氏門族中最著名的人物是張翰(季鷹),有清才,善屬文,而縱任不拘,很像曹魏時放蕩不羈的阮籍。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所以當時人稱張翰為“江東步兵”。吳國滅亡后,張翰一時起興,就和賀循一起登船北上游洛陽,竟不告家人。他被當國的齊王司馬冏看中,召至麾下做幕僚。未久,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張翰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歐陽詢行書《張翰帖》就是抄撮“張翰思鱸”的故事。張翰嗜酒如命,他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后世的酒徒奉為名言。張翰能草書,唐朝時還有一帖草書存世,“三行,有古榜口,滿騫押尾”,竇蒙《述書賦注》有著錄。
書畫的作偽與鑒定的關系,是相伴相隨的“互動關系”,彼此消長,仿佛“魔”與“道”的博弈。書法鑒定早于繪畫,南朝劉宋時期就有了。劉濤舉出諸多例證后認為:“各個時代的裝潢形式以及所用材料質地有所不同,所以,早期的書法鑒定,也注意到前朝裝治藏品的形式、使用的材質以及南朝宮廷鑒書藝人的押署名款,這些都可以作為鑒定真?zhèn)蔚妮o助手段,也可以據(jù)此判定藏品的流傳情況。但是,最根本的手段,仍然依靠熟悉古代書跡形成的‘眼力作判斷?!边@些觀點,對于當下作偽日盛之風,仿佛當頭棒喝;而對書法鑒定,自是妙方。
劉濤不僅關注書法本身的現(xiàn)象,更思考書法背后宏大的歷史。在回顧北魏太武帝仆倒《嶧山刻石》的史實中,劉濤特別關注北魏太武帝南征途中,還做了一件與軍事行動毫無關系的事情:登臨嶧山,“見秦始皇石刻,使人排而仆之,以太牢祠孔子”(《資治通鑒》卷一二五)。嶧山的“秦始皇石刻”,就是大名鼎鼎的《嶧山刻石》(公元前219)。秦始皇“東巡郡縣”,顯示統(tǒng)一天下的威儀,先后在六地“立石刻頌秦德”?!妒酚洝酚涊d,秦始皇當年“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儼然一副尊重儒生的姿態(tài)。想不到幾年后,那些應招的文學儒生,以秦皇“剛愎自用”“專用獄吏”“樂以刑殺為威”,難與為謀,他們還像戰(zhàn)國游說之客那樣不合則去,不辭而別。秦始皇自恃統(tǒng)一天下的武功,哪里容得了儒生的任性,一怒之下,“焚書”之后再“坑儒”,終落得千古罵名。劉濤寫道:“后人一直把秦始皇的暴政當作殷鑒,對于秦始皇自立的紀功刻石,他們未必在意。卻沒想到,身赴戎機的北魏太武帝,并非儒士,卻在魯郡仆排秦刻石,同時‘祠孔子,這兩個舉動,表明太武帝知曉歷史,懂得漢族士大夫的‘恨和‘愛,也是宣示自己尊崇儒學的政治文化態(tài)度?!?/p>
關于“正體字”,古今有許多爭論。劉濤自有看法:“漫長的書體演變,不是人為的預設,大趨勢是文字的組織結構越來越簡,一路下來,步履由緩而快。先看正體字。古篆,自殷商甲骨文、金文到秦篆,一千多年;隸書,從古隸到漢隸,二百多年;楷書,從早期楷書到王羲之今體楷書,近二百年。再看一直充當俗寫體的草書、行書。草書源于草篆,秦漢之際已有,變?yōu)檎虏菰跐h代,簡化為今草在東晉,前后五百年;行書的出現(xiàn),如果以東漢中期的劉德昇為起點,以東晉王羲之行書為完成式的話,其間二百余年?!闭w字是每個時代通行的官樣字,標準,清晰。而且,每個時代的人,學書都是從當時的正體字入手。劉濤認為:“正體字形體的遞變,篆書被隸書取代,隸書被楷書取代,雖是‘取代的關系,但是隸書時代不廢古篆,楷書時代不廢篆隸。先后出現(xiàn)的草書、行書都是隸書時代出現(xiàn)的俗寫體,也一直并用不廢。所以,漢字演進的結果,一面是正體字體勢的趨簡,一面是各種書體的共存共榮,各有其用場。因此,各種書體的書寫技法得以保存,也越來越豐富?!边@一番見解,從歷史的深度來觀察書法的變化,在今天更具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