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潔
狗其實是寂寞的。
當我在山間路上偶然遇見一條狗的時候,它清亮的有些憂郁的眸子里明顯寫著這兩個字。
那一次,我獨自走在一條山間的小路上。路兩邊都是麥田,整個山脈柔和地起伏著,麥田也隨山勢起伏。一陣陣山風輕柔地從麥田漫過,溫柔地掀起麥浪,沙沙地響著,一切都淹沒在這寂寥的喧嘩中。
風吹過路面,路顯得干凈而冷清。這時候我遠遠地看見一團黃色的東西在路上忽隱忽現(xiàn)。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路上走著一條狗。正當我想迎面向它打招呼的時候,它卻一轉(zhuǎn)身退到了路邊,沒有想搭理我的意思。我看著它,它卻將目光望向了遠處,像個思考著的哲學家。其實,它望的遠處究竟有多遠,我不知道,我想它也不知道。也許它根本什么也沒思考,只是在等待著我趕快離開。
這狗真有意思,我在心中暗笑。
等我已經(jīng)走遠了,再回頭看它時,它卻不見了。我四下里張望,發(fā)現(xiàn)那片麥地的邊緣逆著風起了一層波浪,原來是它沿著麥地邊緣繞向了另一邊,再從麥地的那一頭又繞回到小路上,沿著山路繼續(xù)往上跑。它這一繞,剛好避開了我剛才站著的位置。這么說,它是那么不愿意和我謀面,它也許已經(jīng)寂寞慣了。
我又想,它這是何苦呢?跑那么多路就為躲開我?再說,我又不會把它怎么樣。之前,我也遇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狗,但沒見過它這樣的,這真是一條讓人捉摸不透的狗。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那條奇怪的狗。我實在猜不出它是誰家的狗,但我知道它一定是一條寂寞而有尊嚴的狗,它也一定是個很有修養(yǎng)的主人調(diào)教出來的狗。
我在心里向它致敬。
還有一回,我?guī)е畠夯氐搅司脛e的老家。老家的隔壁住著原來的鄰居——一個從山上搬過來的嫂子。我們閑聊了一會兒。她說山上的老家養(yǎng)了一群羊,她丈夫暫時住在山上專門放羊,一個月下山一次。
聽了她的話,我有點吃驚。我說:“天哪!茫茫大山,他一個人住在那兒不會孤獨寂寞嗎?”嫂子笑了,說道 :“沒事的,有兩條狗陪著他,給他做伴呢。”
看來,在最寂寞孤獨的時候,人類還是最先想到了狗。
于是,我們決定一起上山去看看。
山路彎彎,依舊是原來的樣子。路的兩邊是一片連著一片的麥田,這么多年來,這些麥田不知疲倦地綠了一茬又一茬。走在這樣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真是清靜啊。這種清靜,靜得讓人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們邊走邊聊,快到山上了。模模糊糊地,我依稀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兩團土黃色的東西在隨風翻滾,又像是在蹦跳、奔跑。我正納悶,這時,嫂子卻扯開大嗓門沖著那兩團東西叫道:
“歡歡,樂樂——”
“汪汪汪,汪汪汪——”
一石激起千層浪,山間小路上,回蕩著一陣狗的叫聲。一時間,這聲音似雨后的春筍層出不窮,又像閃電把山的寂寞照亮。這一群聲音,叫醒了山,叫醒了樹,叫醒了藏在山間所有的花花草草。這些聲音,經(jīng)過山風的撫摸,變得有些潮潤,有些柔軟,在春天的氣息里搖蕩。
原來,她叫的是兩條狗。
聽到主人的召喚,它們歡天喜地地向我們奔來,那股興奮勁兒就好像在看到我們之前,它們早已經(jīng)等待了半個世紀一樣。它們圍著我們跑前跑后,蹦著、跳著,用頭蹭著我們的腿,用前爪撓我們的腳,又嗅又聞,就像見了自己的親人一樣親熱。
我們被狗熱情地迎上了山。
老家的院落已經(jīng)破敗不堪,說是個老家,事實上只是一座廢墟而已,只是我在情感上不愿承認。我站在老屋前黯然神傷,狗卻歡天喜地。我知道狗是讀不懂我的惆悵的,狗到底是狗,它們是永遠不會懂得人的心思的。
嫂子蹲下身子,親昵地撫摸著狗的頭,狗也把頭更緊地貼在她的懷窩里。那樣子好像離開了媽媽一天的孩子,在相聚時訴說著對媽媽的思念。嫂子也對狗說著些什么,那樣的場面觸動了我。
嫂子說,這兩條狗就像他們的孩子,每次她下山去城里買東西,狗都會在路上來來回回地等她一天,直到她回來。每次她走在半路上,遠遠地就會看見這兩條狗,一見她就會沿著山路瘋了一樣地往下跑,撒歡兒似的迎接她,就跟今天的情形一模一樣。
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兩條狗。對我來說,世上是沒有丑狗一說的,每一條都是那么乖。它們渾身毛茸茸、胖乎乎的,看著還有點憨嘟嘟的,很是可愛。一條大,一條小,一條渾身土黃,一條土黃的毛色里還帶著點花斑。最動人的還是它們的那雙眼睛,圓溜溜、水靈靈的,叫人看見了忍不住地心疼。
等我們聊完了,我也準備離開了。那兩條狗兒似乎也對我戀戀不舍,我往山下走,它們也跟著我往山下走,還圍著我不斷地搖著尾巴,在我的身前身后跑來跑去。我走出了大概一里多地,它們也跟出了一里多地。
“回去吧,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蔽覍λ鼈冋f。它們朝我汪汪汪地叫著,眼睛也濕漉漉地眨巴著,像孩子一樣。
后來,它們終于放緩了腳步,慢慢變成了兩個小黃點,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山間的小路上。而那繁密的汪汪聲,回蕩在大山的上空,我在兩條狗的聲音里走著走著,突然間就淚流滿面。
我知道,我似風一樣地來,把快樂帶給了它們,也把寂寞留在了身后……
那次回來后,我常常會想起那兩條狗,想起它們孩子一樣清純的眼睛。我不知道,一條狗它會不會也有思想,它是不是也渴望和人交流思想。它會不會對自己的一生也有些什么夢想,它有沒有在月朗星稀的夜晚睡不著的時候,也曾渴望過一份感情,這些問題我都不知道答案,也永遠不能去追問答案。
但我知道,狗一定會寂寞。
它每天眼睜睜地看著日出日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在沒有人對它講話或者它獨自發(fā)愣時,一定是它感到孤獨寂寞了。也許,從來沒有人在意過一條狗的歡喜憂愁,在意過一條狗的命運或者理想,但我在意過。
狗也許不只是一條狗,寂寞是它大多數(sh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