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一
雨后,天空蓄滿厚重的烏云,大地靜寂遼闊,濕冷的雨珠沾滿每一根草莖,于是,整個呼倫貝爾草原都沉甸甸的。
在海拉爾機場接我的司機小操,是學生習習媽媽的朋友,一個跑醫(yī)用器械和耗材業(yè)務(wù)的90后大男孩,老家在江西南昌,十七歲高中還未畢業(yè)就已開始闖蕩社會,并早早地定親結(jié)婚,生下兩個孩子。所以小操雖然才二十七歲,卻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走得更快,在遠離故鄉(xiāng)千里的海拉爾,買了車子房子并靠一己之力,養(yǎng)著妻子和孩子。
我們鎮(zhèn)上只有三萬人,其中兩萬人常年奔波在全國各地,從事與醫(yī)療器械及耗材有關(guān)的工作;另外一萬人,大多數(shù)都是老弱病殘孕,不便外出者。我們家開醫(yī)用耗材工廠,小時候家里就比較有錢,高中上的還是貴族學校,學費昂貴。但我實在不喜歡讀書,每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昏昏欲睡,我爸知道后,直接讓我丟了所有書本和鋪蓋,回家跟著他做業(yè)務(wù)。小操這樣笑著回憶道。
跟我一樣,小操到內(nèi)蒙古也已十個年頭。我問他是否習慣,他說挺好的,這里人豪爽、質(zhì)樸、善良,好打交道,就是醉酒后有些麻煩,拉著你不停掏心掏肺地說啊說,將一場飯局變得漫長無邊。
我兩個孩子都在上幼兒園,跟我吵架,一急了就蹦出東北大碴子味的普通話來。我爸媽也喜歡這里,每年夏天都要飛來住一個半月。草原風景優(yōu)美,也讓人心胸開闊,就是冬天啊,實在太冷,我每次開車看到路邊那些凍得瑟瑟發(fā)抖等車的牧民,就忍不住停下來,讓他們搭一程順風車。小操這樣說著的時候,口音里不自覺地也帶出東北味來。
小操姓操,我第一次聽說這樣有些尷尬的姓,所以聽我好奇地問及名字,他立刻笑著給我解釋。我相信這樣的解釋,他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次。
你也看出來了,我這個姓呢,很好記,基本上,每個第一次聽到我名字的人,都會馬上一臉疑惑又尷尬地將它記住,這樣說起來,倒是對做生意還有些幫助。他哈哈大笑著自我解嘲道。
我原本以為學生習習家住海拉爾,因為飛機抵達時,車站最后一班車也已發(fā)走,賀什格圖則跟著旅行團奔波在外,無暇接我。當?shù)氐钠窜囓浖?,我也沒有搜索到,于是只能求助于習習,她非常熱情,立刻幫我聯(lián)系好了媽媽的朋友。直到我跟小操聊起來,才知她并不住在海拉爾,而是在距離海拉爾還有三四個小時車程的阿榮旗。
這讓我有些愧疚,尤其小操和習習如此熱情。飛機晚點一個小時,可小操提前兩個小時就到了機場,因為習習理解消息有誤,她和小操都打了很多次電話,可我一直在關(guān)機狀態(tài),以至于他們很是為我著急。在抵達西蘇木后,已是晚上的六點多,小操在綿綿細雨中,沒有吃飯,就匆忙返回海拉爾。
小操跟著導(dǎo)航載我穿越整個西蘇木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過三四年的時間,我就已經(jīng)不認識這個草原小鎮(zhèn)了。它如此陌生,陌生到家家戶戶在政府的補貼政策下,全部拆除了舊房,原地建了新房。當我抵達后,發(fā)現(xiàn)弟弟賀什格圖家院落的格局,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原來的房子變成了牛圈,但夏天的牛都散落在水草豐美的牧場,所以母雞暫時得了天下,在里面吃喝拉撒,快活半生。但它們活不過雪花紛飛的十月,就會被弟媳鳳霞全部宰殺,放入冰箱冷凍起來,供人們在長達半年的漫長冬季里,慢慢享用。
二
十歲的朗塔,已經(jīng)老得跟阿爸一樣,走路緩慢,搖搖晃晃,毛發(fā)斑白,眼睛也大約有些看不清了,總是很用力地注視著來人。蚊子圍著它“嗡嗡”地飛來飛去,它懶到連動也不想動。好像趴在地上的它,已經(jīng)一只腳踏進了墳?zāi)梗魬偃碎g,卻沒有力氣給予人間更多的熱情。
朗塔真可憐??!五歲的女兒阿爾姍娜和六歲的查斯娜,同時朝我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西蘇木小鎮(zhèn)上雖然人口日漸減少,卻有一些海拉爾的居民,在此地買房,夏天時搬來度假。伊敏河岸邊就有一家。黃昏時經(jīng)過,看到闊大的院子里,停著幾輛汽車,還有一座花紋精美的蒙古包,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央。隔著柵欄,聽到房間里有女人在唱長調(diào),窗戶上映著舉杯喝酒的朦朧的人影。
不過鳳霞家對面這個新鄰居,卻是地道的本地人。女人在蘇木醫(yī)院里上班,屬于事業(yè)單位職工,每個月可以領(lǐng)到四千元的工資。因為有文化,她很早就聽人說過我是作家,還知道我一直在記錄西蘇木的故事。因為陸續(xù)刊發(fā)的作品里,有對家長里短的真實記錄,又恰好被家族里的人看到,導(dǎo)致鳳霞家和親戚間生出一些不愉快。當女人提及我寫過本地故事,在鎮(zhèn)上引發(fā)過的影響時,我敏感地捕捉到鳳霞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而且她始終不接女人的話題,我便知道鳳霞依然介意。為了避免尷尬,我趕緊拿別的話頭岔開。女人十分具有自我保護意識,大約怕被我寫入作品里,看見我拿出手機拍她家的小羊,趕緊躲開我的鏡頭說,別拍我啊。
女人家院子里拴著一只黑色的小狗,看見我們進來,它緊張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發(fā)出低沉奇怪的吼聲。那聲音在清冷的雨天里,聽上去有些蒼涼,仿佛來自荒野叢林的呼喚。
你們家的狗好像不喜歡被拴著。我對帶我去看房間的男人說。
它不是狗,是狼,一只母狼生下的它,只不過它的父親是一只狗。男人淡淡地說。
我嚇了一跳,這才明白那低低的吼聲是狼的嚎叫。我快步離去,不想驚擾這只將被馴化成家犬的狼。
三
沿著大道在草原小鎮(zhèn)走上一圈,也見不到幾個人。仿佛人在連日的陰雨里全部消失,化為濕漉漉的大地的一部分。只有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野草兀自繁茂,蔬菜趕著結(jié)實,玉米在陽光下發(fā)出“啪啪”拔節(jié)的聲響。
我和阿爾姍娜、查斯娜,還有朗塔,以流浪漢一樣的閑散,漫無目的地在大道上走走停停。孩子們時而奔跑到籬笆下,看一朵探出頭來隨風張望的野花,時而好奇地研究一會兒“哈拉蓋”一碰就會使皮膚紅腫的奇怪的葉子,時而數(shù)一數(shù)天空上變幻莫測的云朵,時而傾聽一會兒草叢里昆蟲的歌唱。她們永遠都會有無窮的新發(fā)現(xiàn),好像這條大道的兩邊,是童話里神秘的魔法城堡。朗塔已是行動遲緩的老人,但依然跟小孩子一樣,愛搞惡作劇,走哪兒尿哪兒。它還喜歡在人家的汽車輪胎上撒尿,趁著兩個小伙子剛剛上車尚未發(fā)動的間隙,抬起后腿滋上一串尿,便歡快地跑開,直把一旁的阿爾姍娜和查斯娜,笑到齲齒都跟著晃動。
阿爾姍娜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青蛙,它已被汽車軋死在馬路上風干掉了,只剩下干枯的皮囊,以永恒奔跑的姿態(tài),定格在大地上。我們蹲下身去看了好久,感慨著這只可憐的青蛙,生前曾經(jīng)怎樣每日在庭院里歌唱。原本,它要穿過馬路,去對面的菜園里尋找美味的食物,也或許去參加一場盛大的舞會,于是,它懷著對遠方幸福的憧憬,穿過危機四伏的大道,卻被飛奔而來的汽車,瞬間帶離了人間。
我們一路為這只可憐的青蛙祈禱,希望它在天堂里不再遇到疾馳的汽車。馬路上時不時地沖出一兩只大狗,朝著朗塔兇猛地吼叫。朗塔膽小,不想惹是生非,只溜著墻根快步地走,并用低沉壓抑的吼聲,表達著內(nèi)心的憤怒。也或許,它知道自己已是暮年,牙齒松動,毛發(fā)灰白,在塵世活不了太久,所以就盡可能地節(jié)約體力,為主人再多盡一日看家護院的義務(wù)。夜晚我在荒草沒膝的庭院里蹲著撒尿,它總會悄無聲息地跟過來,似乎怕我被壞人侵襲。阿爾姍娜和查斯娜不管走到哪兒,朗塔也都會像老仆人一樣忠心耿耿地跟著,守護著她們。
可是,再老實善良的狗,也會有發(fā)飆的時候。經(jīng)過一家商店時,一只等待已久的高大黃狗,和另外一只身材矮小的土狗,忽然橫沖過來,朝著朗塔惡狠狠地咬下去。無意迎戰(zhàn)的朗塔,終于被激怒了,撲上去便跟兩只惡狗撕咬在一起。黃狗的氣勢瞬間慫了下去,掉頭想要逃走,朗塔趁機一口咬住它的脖頸。黃狗大驚失色,迅速掙脫朗塔的利齒。朗塔卻早已急紅了眼,再次發(fā)動猛攻。于是三只狗發(fā)瘋般撕咬在一起,任由阿媽怎么恐嚇驅(qū)趕,都無濟于事。阿爾姍娜早已嚇得躲到我的身后,驚恐地注視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并為朗塔擔心,不停地問我,朗塔會不會被它們咬死?
還好,朗塔打贏了這場戰(zhàn)爭,兩只狗夾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地盤。它們“嚶嚶”地哼叫著,大口地喘著粗氣,甩著一身凌亂的毛發(fā),又用舌頭舔舐著被咬傷的腿腳,眼睛則警惕地朝朗塔看過來,提防它再次發(fā)起攻擊。但朗塔并不戀戰(zhàn),它總是見好就收,瞥一眼兩只垂頭喪氣地蹲伏在地上的狗,便英姿勃發(fā)地快跑幾步,緊跟上我們。顯然,它依然被剛剛發(fā)生的這場混戰(zhàn)激勵著,渾身散發(fā)出年輕時威猛的氣息,仿佛它又回到多年以前意氣風發(fā)的時光。
媽媽,你覺得那只青蛙可憐,還是朗塔可憐?阿爾姍娜忽然問我。
青蛙更可憐吧,它已經(jīng)死了,至少朗塔還活在世上。我這樣回答她。
不,媽媽,我覺得朗塔更可憐。因為它太老了,跟爺爺一樣老。阿爾姍娜說。
唉,它們都很可憐,所以我們要愛護小動物,永遠不要傷害它們。我嘆息道。
像保護大自然一樣嗎?阿爾姍娜追問。
是的。我注視著滿天被夕陽燃燒著的火紅的云朵和遼闊蒼涼的草原,輕聲地說。
四
凌晨四點,出門撒尿,一抬頭,見夜空上竟有一彎細如美人眉黛的上弦月,閃爍著清幽冷寂的光。
此時,大地尚未蘇醒,一切都在沉睡之中。天際被幽藍的光線溫柔地包裹著,草原仿佛子宮中甜蜜酣睡的嬰兒,就連朗塔也沉溺在夢鄉(xiāng)里,它的呼吸輕柔,身體在模糊圓潤的光線中,輕微地起伏??諝鉂皲蹁醯?,在草叢里走上一圈,鞋襪便沾滿了露水。跺一下腳,水珠滑落在地上,發(fā)出細微的聲響。大地上了無聲息。人語、狗吠、牛叫、蟲鳴,全都隱匿在某個神秘深邃的洞穴里,只等黎明到來,陽光瞬間遍灑大地,一切聲響,傾巢而出。
有一些人生的煩惱,在這混沌的天地中暗涌。但也只如起伏的波浪,輕輕觸碰著千年不腐的礁石。身體翻來覆去,片刻之后,便重新沉入汪洋般的睡夢之中。
醒來時已是九點。孩子們已經(jīng)吃完了早飯,安紗窗,修理煤氣灶、油煙機的男人,照例開著汽車,用高音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生意,繞著小鎮(zhèn)慢慢穿行。在廣袤的草原上,從一個牧區(qū)到另一個牧區(qū),離了汽車是不行的。所以賣蔬菜水果的商販,也是開著卡車來。我懷疑配鑰匙的人,如果想要尋找一點額外的商機,也要開著汽車,來小鎮(zhèn)慢慢轉(zhuǎn)上幾圈。不過,鑰匙在草原上沒有用武之地。所有的大門,都是鐵柵欄做成,隨手就可以拉開門閂。而房間呢,晚上睡覺也是不用上鎖的。尤其大雪封門的冬天,西蘇木小鎮(zhèn)上幾乎沒有幾戶人家,安靜得好像另外一個星球;而人,則是這個星球上居住的神仙。
神仙是不怕孤獨的,所以鳳霞一家三口,也不怕孤獨。他們反而喜歡這樣無人打擾的安靜生活。以至于鳳霞每次回娘家,住在鄰居間只隔一堵墻的院子里,聽到早晨雞鴨牛羊和人沸騰的聲音,常常很不適應(yīng),總是希望快一點回到草原。
而那些更遠的只有一兩戶人家的嘎查里,在城市里的人看來,活得更為荒涼??墒撬麄冏约?,卻從未覺得。
如果有一個可以生產(chǎn)蔬菜瓜果和糧食的院子,一家人就能在這里一生終老,不需要跟外界發(fā)生太多的關(guān)聯(lián),猶如草原上的一株蓬蒿,在無人關(guān)注也無人打擾的安靜中,自由地走完一生。
五
查思娜總是對鳳霞說,媽媽,快給我生一個小弟弟吧!我要每天帶著他玩,我的同學都有弟弟妹妹??!
鳳霞已經(jīng)流掉了兩個孩子,每次都是不得已。第一次在查思娜之前,沒有胎心,醫(yī)生建議流掉。第二次被一條馬路上橫沖出來的大狗驚嚇小產(chǎn)。
鳳霞還年輕,她計劃著再要一個孩子,她對孩子的愛,是發(fā)自肺腑的。她比我更嫻熟地給查思娜和阿爾姍娜扎各式各樣的辮子,為孩子們變著花樣做好吃的,每晚帶她們?nèi)V場上溜達,或者找鄰居家的孩子們玩。她還隔三差五地讓賀什格圖開車拉著她們?nèi)ゲ赡⒐?,或者到風景好的地方玩耍,睡前又給她們講故事,教她們學習。
相比起來,每天忙于寫作的我,對阿爾姍娜的關(guān)心,真是讓我自己都覺得愧疚。因為童年時父母關(guān)愛的匱乏,我對孩子始終缺乏耐心,以至于我去海拉爾辦事,臨行前跟阿爾姍娜告別,告訴她我很快就會回來,她在墻角玩泥巴,頭也沒有抬,但我看得出她其實有些難過,在哭著要求跟我一起走卻被拒絕后,她選擇冷淡回應(yīng)。而當鳳霞騎摩托車送我去大道上攔順風車時,查思娜明明知道媽媽很快就會回來,還飛奔出去,一直深情地注視著我們,摩托車開走很遠了,依然傻傻地站在那里不肯返回。
從海拉爾市區(qū)回來的路上,看到起伏的山脊上,與云朵相連的最高處,一頭奶牛表現(xiàn)出詩人般的憂傷,它背對著我,深情地眺望著遠方。遠方有什么呢?一頭牛在吃草的間隙,抬起頭來,一定無數(shù)次地這樣想過。它想走到更遠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山坡,嘗嘗那里的水草,聽聽那里的蟲鳴??墒亲罱K,它什么也沒有做,只以永恒俯視大地的姿態(tài),站立在腳下的草原上。那沉默猶如神祗的身影,向著泥土,深深地扎下根去。于是一頭牛,與成千上萬頭牛,相連在這片豐美的大地上,并成為大地的一部分,生機勃勃又永生不息的部分。
黃昏,大地濕漉漉的,露水沾滿每一株植物;夕陽溫柔地灑落下來,于是每一片草莖上,便頂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王國。鳥兒歸巢,牛羊回家,只有駿馬盡情享受著一天里這稍縱即逝的美好片刻,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色河流中,低頭享用著自然的恩賜。
我在草地上站立片刻,涼意沿著腳踝蜿蜒而上,侵入我的每一寸肌膚,直至細胞和血液。那一瞬間,我仿佛重新成為一個胎兒,躺在母親的子宮里,世界不復(fù)存在,一切回歸虛無。夕陽,只有這金色靜謐的生命之河,化作羊水,溫柔地流淌過我,包裹著我。
幾乎每天都有一場急雨,沖刷著大地。先是狂風大作,一頭猛獸從天而降,在草原上呼嘯狂奔,并用響徹云霄的怒吼,震撼著路人。隨即,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照亮寰宇。趕路的人心里懷著懼怕,屋檐下的人也止了步,院子里忙碌的人,則“啊啊”大叫著匆忙跳進房間。果然,雷聲“轟隆轟隆”地疾馳而來,瞬間在頭頂炸裂,緊接著,瓢潑大雨從被雷電撕裂開來的天空上傾瀉而下。
曾經(jīng),老家有一人,某天在山上看羊,突遭雷電,未能及時躲避,事實上,荒野中也無處可躲,于是這人很不幸地被當場劈死。同時慘遭雷劈的,還有他守護的羊群。
這是鳳霞在雷電中,給我講述的驚悚故事。每逢賀什格圖出門不在家的時候,遇上雷雨之夜,她就心生恐懼,只能躲在被窩里,默默祈禱,保佑她跟查斯娜順利度過漫漫長夜。
好在,草原上的風雨,總是以大掃蕩的姿勢稍縱即逝。不過半個時辰,一切便倏然停止。草原恢復(fù)寧靜,牛羊馬匹在風雨中重現(xiàn)身姿,仿佛片刻之前,它們從大地上全部消失。但其實沒有一頭牛從風雨中離去,它們順遂地接納著瞬息萬變的草原,不去逃避,也無處逃避,于是俯首便成為它們在大地上永恒的姿態(tài)。
當夜色降臨草原,路燈便次第亮起。這是現(xiàn)代文明對草原的進駐。在此之前,這個明珠一樣的草原小鎮(zhèn)上,沒有一盞路燈,于是夜晚便只有墨汁一樣濃郁的黑,彌漫整個大地,仿佛大地陷入永恒的沉睡之中。
就在這照亮深夜草原的燈光中,我與童年時的螢火蟲不期而遇。它們穿過二三十年的漫長光陰,突然抵達我的面前,讓我?guī)缀跏艿襟@嚇。我從未想到它們?nèi)绱藷釔酃饷?,已?jīng)攜帶了燈盞,卻依然飛蛾撲火般,向著更明亮的地方飛去,似乎,那里是愛情所在的地方。
我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抬頭看了許久,直到露水浸濕了鞋子,才喚了阿爾姍娜,回去入睡。
媽媽,螢火蟲為什么喜歡發(fā)光?阿爾姍娜問我。
因為它們一生向往光明。我聽著紗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閉的聲音,溫柔地說。
六
飯后在鳳霞家的菜園里走了一圈,見豆角已經(jīng)爬上木架,開始結(jié)實。蔥列隊成行,劍戟般直指蒼天。香菜老得厲害,已經(jīng)高及人腰,且全都開滿白色的花朵??嗑召橘朐诘?,葉子散亂不羈。一場大雨導(dǎo)致一天無法光臨菜園,柳蒿芽、茄子、黃瓜、青椒們便都朝瘋里長,朝蒼老里奔,好像童年剛剛過去,就一步跨進了老年,人都來不及看到它們青春勃發(fā)的樣子。只有土豆和西紅柿,還在慢騰騰地開花。卜留克的果實埋在土壤里,卻已經(jīng)看出腳下的泥土,猶如十月懷胎的腹部,高高地隆起。玉米還沒有授粉,尚在拔節(jié)之中。六月才開墾出來的菜園,此刻正是最好的時候。
鎮(zhèn)上依然在此處居住的一些人家院子里,隔著柵欄看上一眼,菜園里也是如此生機煥發(fā)的樣子。女人們只需在菜園里走上一圈,就能有滿滿的收獲。朗塔也愛熱鬧,看見我和鳳霞沿著菜壟走著,它也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時而停下來,看一眼碩果累累的夏天。
黃昏的時候,牛羊回家,我見到阿媽口中的“光棍”恩和。他跟賀什格圖同齡,三十五歲,但還沒有娶上老婆,每天只跟牛羊馬匹為伴。這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小伙子,舉止中還有一種風流倜儻的瀟灑。可惜,因為鎮(zhèn)上幾乎沒有年輕的女孩,她們要么嫁到城市,要么外出打工,導(dǎo)致他連對象都找不到。他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去了姐姐家看孩子,于是,他一個人守著偌大的院子獨自生活。他自己對婚姻大事看上去并不著急,但外人提起來,總是不免替他嘆息,不知那個屬于他的女人,何時會來到這片草原。
晚上出門,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滿天都是繁星。它們微弱神秘的光線,正努力地穿透無邊的黑夜,灑在蒼茫漆黑的草原上。
我對這數(shù)以萬計的星星一無所知,不知它們來自宇宙的哪個角落,又最終劃向哪兒。它們也無需人類銘記。它們自成永恒,與天地草原一樣永恒的存在。
七
在樹木稀少的草原上,溫度一上三十度,又沒有風,就會酷熱難當。以至于我覺得身體憋悶,喘息困難。還好有雪糕,可以緩解這難熬的酷暑。于是我和查斯娜、阿爾姍娜一人抱著一個雪糕,以“葛優(yōu)癱”的慵懶姿勢,半躺在沙發(fā)上吃著。吃完之后,才覺得世界又恢復(fù)了一絲清涼,于是搬個馬扎,坐在門口,看著庭院里的野草發(fā)一會兒呆。
我猜測院子里大約有不下五十種野草。除了我所熟悉的灰灰菜、莧菜、地膚、燕麥、狗牙草、馬蜂菜、蒲公英、馬蘭花,還有更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今天通過“識花君”軟件,得知蒙語中的野草“哈拉蓋”,原來在漢語中叫“麻葉蕁麻”,又稱蝎子草,刺毛有毒,碰觸到身體,即刻會產(chǎn)生類似蕁麻疹一樣的劇烈疼痛。今天穿過院子去廁所時,就被蜇了一下,腳踝處立刻腫了起來。
阿爾姍娜和查斯娜也對野草產(chǎn)生了興趣,不斷地拔下一棵又一棵草,讓我拿手機軟件識別。可惜軟件并不是萬能的,有些根本識別不了,或者只能提供相似度。于是我只好對兩個興致昂揚的小孩子老實交代,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形形色色的植物,到底有怎樣的名字和前世今生。
因為我們即將離去,晚飯鳳霞決定將那只有著墨綠色油亮尾羽的公雞殺掉。殺雞是鳳霞的專業(yè),家里的男人們都不敢碰,鳳霞抓住雞的翅膀,提刀在脖子上一割,鮮血立刻噴出,雞在地上掙扎著撲騰兩下,很快便擺脫了痛苦,停止了呼吸。站在一旁觀看的查斯娜,忍不住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說,雞好可憐啊,我給它祈禱一下吧。
飯后,再次深情地注視這個雜草叢生的庭院,心里竟涌起不舍。夕陽將每株草一一照亮,草莖上細小的絨毛,便在一天中最后的光里,努力散發(fā)出微茫。仿佛它們正站在明亮的舞臺上,進行著一場盛大的星光熠熠的演出。每一株草莖,都是這個世界的焦點,都有著動人心魄的呼吸。
這是夏天,屬于草原的夏天。而我,即將離去。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