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忠
象以言著:象征精神意象的追求與灑脫
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边@里的“象”,即自然界以及人身以外的客體;“意”,即作者主觀方面的觀念意識;“言”,即以語詞為單位的人類語言的記錄。在古代詩詞創(chuàng)作中,好的作品總是“象”“意”一體,以“象”達“意”。其中“風”意象最具有標志性,《毛詩序》“風者,諷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說文解字》“風,從蟲凡聲。故蟲八日而化”;《白虎通義》“風,條風。條者、生也”。所以,“風”,除了自然之風,還有諷(誦)、教、化、生等多種社會學意義。
1.托別寓情
風,雖然無形,但是可感,可以代表一種力量,一種情緒,一種寄托。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語文二下):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是一首五絕,首句不入韻,押韻“榮”“生”,朗朗上口,蒙童傳頌。從主題類型來看,這是一首送別詩,但一改類型性離情別緒的基調,有一種蓬勃向上、充滿希冀的引力。游人不歸而春草萋萋,是傳統(tǒng)抒情的習慣與套路,比如“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而白居易立足“枯榮”生死往復的哲學視野,榮去枯來,枯去榮至,大自然、社會、人生就是如此,至于正常的離別歡聚更是不在話下。
從植物的自然習性而言,草,可以稱為“草堅強”,可以燒一片,燒不了全部;可以燒了上部,燒不了根部。只要春天來臨,殘根就會萌芽。所以“野火燒不盡”是一個人生隱喻,即使分別之后遇到種種困難身處逆境,也要堅強忍耐,因為嚴冬總會過去,春風總會吹來。再說“春風”,亦不應是一般資料所言的雙方友誼的比擬與強化,它既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季節(jié)推移的力量,又是詩人內心的一份自信:“春風”一定會如約而至。
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語文二下):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楊萬里送林子方時寫了兩首送別詩,通過描寫六月西湖的美景,表達對友人的真摯之情。此為第二首。在第一首“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里柳行間”的鋪墊之下,直逼最有震撼力的荷花,而以“畢竟”二字領起,直逼主題,一氣而下,不僅概寫空間“西湖”,重點在時間上收放自如,則從“六月”到“四時”再到當下(送行時)?!爱吘埂?,仄聲,適合仄起式,而且增加了力度與分量,這是宋代人的習慣寫法,比如畢竟東山留不住(辛棄疾)、畢竟春歸何處所(段克己),都是通過“畢竟”領起,形成抑揚頓挫轉折有力的結構。
這里的“風光”,相當于“風景”,但又是實寫荷花在“風”與“光”交織互動之下的特殊美景,三、四句就是對“風光”的具體展現,上句寫葉,由近及遠,直到“無窮”;下句寫花,由遠及近,特寫荷花之艷麗,而這種紅綠相間的效果是在“風”“光”交匯下達到的境界?!皠e樣紅”渲染開紅花的荷花,俗話說“紅花蓮子白花藕”,開紅花的荷花蓮蓬飽滿,所以觀賞效果特別強烈、驚艷。
2.美刺暗諷
風,也可以從自然之風,到社會之風,也可以借“風”進行諷誦、勸誡、教化等,發(fā)揮風意象的社會功能。
林升《題臨安邸》(語文五上):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是一首七絕,首句入韻。詩歌的立意是諷刺、勸誡,而從描述杭州名勝西湖落筆,青山樓閣起伏疊翠,交錯輝映,構成空間上的連綿拓展;而臨安上上下下,均陶醉其間,歌舞升平,忘記了國家恥辱、山河破碎,構成時間上的回環(huán)往復。而要將批判、嘲諷的要害豁然托出,則需要在寫景與抒情之間、繪景與言志之間、贊揚與批判之間形成一個過渡,這個過渡的轉折就是“暖風”。
相傳舜曾作《南風歌》曰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迸L就像是奏響夏天的第一個音符,是祥和、夢幻的,構成唐宋詩詞描寫的敏感意象,如暖風花繞樹(李白)、暖風吹過一團香(花蕊夫人)、暖風鞭袖盡閑垂(晏幾道)等,林升借大家熟悉的“暖風”意象,筆鋒一轉,直擊痛源,看似不由作意,氣格自高,柔中有剛,非常到位,尤感過癮。
再看李商隱《嫦娥》(語文四上):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是一首七絕,首句入韻,屬句深穩(wěn),出言華贍。嫦娥,是李商隱一直感興趣的創(chuàng)作對象,如《霜月》:“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樓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崩錈釋φ眨佹隙鹨嘣伡?,看似同心相應,同氣相求,其實是自己偃蹇蹭蹬、河落星沉、凝思深嘆的體現。清何焯曰:“自比有才調, 翻致流落不遇也?!?(《李義山詩集輯評》)
屏風,是實用性和裝飾性兼有的傳統(tǒng)家具,具有擋風、遮障、美化等功能。屏風,是唐宋詩詞使用頻率相當高的意象,其中超過一半的詩詞關涉男女情愛題材,已由具有物理屬性的家具演變?yōu)槌休d兒女情的意象。李商隱《嫦娥》最具“托興幽渺”的特點,一片云母裝飾的略顯奢華的“屏風”,象征著精神上的間隔,隔斷了人間一切的美好。
羅隱《蜂》(語文四下):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是一首七絕,首句入韻,作為詠物詩,托物言志,要求“體物肖形,傳神寫意”,“不沾不脫,不即不離”,“切于物”而“不粘于物”,達到抒情言志、說理批判的目的。
此詩一、二句寫蜜蜂采蜜,蜜蜂享受了最美好的風光。這樣的描寫帶有移情、擬人的意味,對于蜜蜂本身來說,它沒有這種景觀意識與鑒賞陶醉的樂趣。
我們知道,采集花蜜是一項十分辛苦的工作,蜜蜂采訪上千朵花才能獲得1蜜囊蜜。蜜蜂的最大貢獻不是采集蜂蜜,而是傳授花粉,世界上76%的糧食作物和84%的植物依靠蜜蜂傳授花粉。羅隱,包括更多的唐代詩人,他們往往著眼于一時一地某一種靈感或情致而發(fā),不注重理性實證,而是抓住一點,發(fā)揮到極點。對于蜜蜂來說,“平地”“山尖”都沒有關系,主要是追趕季節(jié)性花卉的節(jié)奏,哪里有花哪里就有它們的足跡。
至于“為誰辛苦為誰甜”一句反詰,在歌頌勞動、勤勉等傳統(tǒng)美德的基礎上,對分配不公、不勞而獲等社會現象予以質疑批判,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詩意似有所悟,實乃嘆世人之勞心于利祿者”,劉熙載《藝概》:“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憋@然,“個中有我”是比較恰切的理解,解讀至此即可,不必聯系羅隱一生經歷多次科考來發(fā)揮。一首小詩,不需要無所不包,不能以此燭照一生。
龔自珍《己亥雜詩》(語文五上):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1839年,48歲的龔自珍辭官南歸,人在歸途,寫下《己亥雜詩》,共315首。這是第125首,自序:“過鎮(zhèn)江,見賽玉皇及風神、雷神者,禱詞萬數。道士乞撰青詞?!鼻嘣~,是道士在祭神時獻給天神的祝文,因用青藤紙寫就, 故稱為青詞。龔自珍本來就感慨萬千,胸懷憤懣,于是借題發(fā)揮,一反獻祭祈求之意,變得跟“天公”說理勸諫,一吐塊壘,既是抒發(fā)自己的不滿,表明自己的志向,又對“天公”提出要求,抖擻精神,打破沉悶的陳規(guī)陋習,蕩滌污濁,任用賢才。
恃,依靠、憑借,而“九州生氣恃風雷”,是一個因果關系,如果希望出現生氣勃勃的九州,唯有依靠“風雷”,從獻祭風神、雷神出發(fā),引申為疾風驟雨、迅雷烈風,摧枯拉朽,一掃陳腐,那是何等之氣魄。
這本來就是一首好詩,居然有人在解讀時,一分為二地批評其“局限性”:詩人依然把變革社會的希望寄托于“天公”,寄托于陳腐老氣的朝廷。這樣的批評,看似四平八穩(wěn),實際上是“階級性”詮釋時代留下的痕跡。一是超越時代性的苛求,你要龔自珍拿什么精神武器?二是破壞了詩歌藝術的完整性,明明告訴你,是“道士乞撰青詞”,既然寫到“風神”“雷神”,那就應該寫到管理“風神”“雷神”的“天公”,對“天公”大膽提出要求,正是詩人進步性的重要表現。
3.灑脫盡興
《莊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后人常用此典:“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上李邕》)、“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漁家傲》)。又,《南史·宗愨傳》記載,宗愨少時,叔父宗炳曾問其志向,答曰:“愿乘長風破萬里浪。”李白《行路難》其一:“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狈鰮u直上、長風破浪,常常為后人多次使用。
范仲淹《江上漁者》(語文六下):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這不是一首嚴格意義上的五絕,為了防止混淆視聽,還是稱為“古詩”“古風”,比較確切。一是押仄聲韻“美”“里”,像孟浩然《春曉》一樣;二是平仄格律不規(guī)范。
一首小詩,居然標題與首句有“江上”二字重復,這是傳統(tǒng)詩詞寫作上的大忌。這一現象體現了“古風”寫作的寬松與相對自由的慣性,有一種質樸本真的意味:你看那些乘著小舟在江中來來往往的人,他們都是為了“鱸魚”而來,由于視力所限,舟好像就貼在水面上。在泛寫的基礎上,就有了三、四句的“特寫”:細看之下,有一葉小舟出沒。
需要討論的是“主題”,有人從“風波”引申發(fā)揮到漁民的勞作辛苦,出生入死同驚濤駭浪搏斗的危境與艱辛。甚至聯想到變動的形勢。首先,這是江邊漁民常見的普通生活,打魚人自己并不認為苦。其次,小舟出沒風波,有一種弄潮豪邁的感覺,如果小船被大風大浪打翻了,只要將小船翻正過來就行,并不那么危險。所以有一種危險,是文人眼中的危險,不是生活中當事人的危險。再次,“風波”,就是“風浪”,但不是驚濤駭浪,唐宋詩詞中常常使用,如“如此風波不可行”(李白)、“江湖多風波”(杜甫)、“風波亦常事”(韓愈),它的意義無非是兩種:一是直接寫風波;二是借指一般性的“世路風波”,應無世道幽昧、人生險惡的境況,只是寫作時一勢唱起,順流而下。
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語文六上):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這首七絕首句入韻。在格律上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有出律的情況,第三句“忽”,仄聲,此處應為平聲?!昂龃瞪ⅰ?,本應“平仄仄”,現在救為“仄平仄”;押韻也不在一個韻部,“山”在《平水韻表》上平十五刪,“船”“天”在下平一先,習慣稱為“押鄰韻”,《平水韻表》上平十四寒:難、丸、寒;上平十五刪:閑、顏。
詩題有“醉書”二字,有人解釋為:飲酒醉時寫下的作品?!@也是望文生義的解釋,其實,“醉”是文學作品,尤其是詩詞、書法、繪畫創(chuàng)作時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喝點酒,或者帶著酒激發(fā)的靈感,而不是真的喝醉了。傅抱石有一方白底朱文閑章,刻著“往往醉后”四個字,通常會鈐在得意之作上。據傅小石回憶,傅抱石絕對不是喝醉了作畫,喜歡酒但不嗜酒,只是在構思作畫時,一杯在手。所以蘇軾此處講“醉書”,不是“醉”后而“書”,而是為陶醉、激發(fā)而書。
此詩寫船行至望湖樓時所見之景。第一句寫“云”,第二句寫“雨”,第三句寫“風”,第四句寫“天”。其實,這首詩中第三句的“忽”字才是中心或者詩眼,貫穿全程,寫得生動活潑。第一句,天空忽然飄來一片云,黑如翻墨,但遠處青山依舊;第二句,忽然一陣大雨如注,雨滴如跳珠入船。到了第二句,才告訴我們,詩人在船上。第三句,忽然一陣狂風卷地而來,夾雜著碎葉、灰塵一掃而過,也吹走了云雨,忽然天又晴了。
有人認為這是倒敘,正常下雨的順序應該是:一陣風、一片云、一陣雨。但我以為蘇軾寫的,正是夏天驟雨忽然來臨忽然消失的特殊景象,這樣的陰晴劇變,也是我們在夏天常常碰到的,富有沖擊力。全詩有動有靜,由遠及近,有特寫也有大手筆,看似隨筆揮灑,實際上是大匠運斤不留痕跡。
4.操守自持
風,往往具有自然與社會的雙重含義。
鄭燮《竹石》(語文六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這是一首七絕,首句入韻,也是押鄰韻,“松”在《平水韻表》上平二冬;“中”“風”,在上平一東。在題材上,屬于“題畫詩”“詠物詩”,托物言志,以物喻人,“咬定”“立根”都是擬人,比喻竹子的頑強意志、高潔品格,也隱喻詩人的堅韌不拔、剛正不阿。
鄭板橋畫竹之法,源于蘇軾、黃庭堅的書法藝術,曾自題《墨竹圖》云“東坡、魯直作書非作竹也,而吾之畫竹往往學之。黃書飄灑而瘦,吾竹中瘦葉學之;東坡書短悍而肥,吾竹中肥葉學之”。所以,在他的筆下,往往修竹安排錯落有致,竹竿細密卻又透著力量。竹葉以硬毫之筆挑、剃出來,且呈隸書之撇捺,竹干亦如篆書之筆意,背景用瘦葉,特寫或空曠處用肥葉,肥瘦相間,搖曳生姿。
再說“風”,竹子經受的歷練,除了“千磨萬擊”,還有“東西南北風”,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鄭燮曾經自述:“七十三歲人,五十年畫蘭。任他雷雨風,終久不凋殘?!庇袀髌潆x任時,只帶一盆蘭花,一擔書。其云:“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p>
總之,無處不在的風,從自然到社會,從空間到時間,從感覺到感悟,就是一部卷帙浩繁的百科全書。如今,我們通過35首與“風”有關的詩詞,掀開了它多姿多彩的一角帷幕,只不過見其初心,識其天性,遠見輪廓,就已經感到精妙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