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歲的老父親決定修一孔屬于自己的窯洞。這個消息一經(jīng)傳出,如一聲驚雷,馬上就在村里炸了鍋。一時間村里有人譏諷嘲笑,有人看熱鬧,有人前來勸阻,他們說:你這么一把年紀(jì)了,修好窯讓誰住呀?黃土都埋半腰了。人們都覺得老父親的舉動有些迂腐可笑,有些妄自菲薄簡直是不可理喻??筛赣H的拗脾氣上來了,孩子般的任性、倔強,即便天王老子也擋不住他為自己修窯洞的念想??芍^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父親一生善良正直,無鋒無芒,平平淡淡,默默無聞,但在修窯洞這一點上卻分明有點兒愚公移山的堅韌與頑強,父親一生修了二十孔窯洞,仍樂此不疲。父親從四十歲開始修窯洞,父親的余生都在修窯洞,為了給四個兒子娶媳婦兒,幾乎每年都在修窯洞,一直修到六十歲,耗費了二十年的艱難歲月,終于給每個兒子修好了窯洞成了家。父親幾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無怨無悔,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父親心知肚明。父親每次修窯洞都是自己從河灘撿石頭,在山上炸石頭,然后一塊一塊親自背上海拔千米的院子,經(jīng)過自己千錘百煉把奇形怪狀的石頭鍛造成方正美觀的表面條紋狀的窯面石,然后用碎石做地基、樁基、弧形窯玄,用黃土、麥箋和泥灌縫。在做這一系列工作的過程中,父親的手上打起了血泡,肩膀上磨破了皮,父親挺拔的身軀變成弧形,兩鬢斑白代替了滿頭青絲。為了修建這二十孔窯洞,父親向別人借過錢,給別人修窯洞當(dāng)過義工,以工換工,為了還債,他甚至像許三觀一樣偷偷地賣過血。父親傾注了自己一生的熱情,做了孩子們忠實的房奴。
每一孔窯洞都飽含著父親對生活的美好憧憬,每一孔窯洞都承載著父親對子女深沉的愛。過去,一位農(nóng)民辛勤勞作一生,最基本的愿望就是修建幾孔窯洞。窯洞就是庇護,就是溫暖,就是靈魂的安置之地,窯洞就是家。一個男人有了窯洞,才能娶妻生子,所以說有了窯洞才算成了家立了業(yè)。男人在黃土地上刨挖,女人則在土窯洞里操持家務(wù)、生兒育女。窯洞是黃土高原的產(chǎn)物、陜北人民的象征,它沉積了古老的黃土地深層文化。窯洞凝聚了父親一生的夢想。老實巴交的父親為什么要修這么多窯洞呢,常言道:兒多母受苦,因為他有四個兒子,所以他一生都在修窯洞,把所修的窯洞均勻地分給了自己的四個兒子,每人五孔窯洞,分別獨立成院,每個院子就是一個兒子的家。小院都整齊劃一地鋪上藍色的石板,種上高大的槐樹,砌起紅色的磚瓦墻,并在腦畔,鹼畔栽了桃樹、棗樹、蘋果樹、梨樹等。每到春天,房前屋后鮮花盛開,芳香四溢,每到夏天和秋天,院落內(nèi)外果實累累,果香撲鼻,一片繁華景象。置身其中,如入世外桃源之中,讓人心曠神怡,令人流連忘返。
可是,孩子們長大成人后,有的遠走高飛,有的撒手人寰,兒媳改嫁,物是人非,每一孔窯洞都形同虛設(shè),每一處院落都漸漸變得荒蕪,雜草叢生。一年一度的春華秋實,父親扛著鋤頭,從一個小院走到另一個小院,砍除荊棘雜草如同梳理雜亂無章的思緒,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睹物思人,長吁短嘆,老淚縱橫。累了就在其中一個院子的碾盤上躺下來,做一個甜甜的夢。一些記憶猝不及防地在父親腦海里長出來,就像雨后頂破地面冒出的豌豆苗,迫不及待地蔓延成郁郁蔥蔥的一片。記憶是溫暖的,夢境是溫馨的,回憶是幸福的,父親愿意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安然若素。夢里是一個槐花飄香的春天,一群毛頭小伙子在槐樹上玩耍嬉戲的場景和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天真爛漫的童年時光。他的四個兒子,活蹦亂跳,他們圍著院內(nèi)的大槐樹爬上竄下玩耍,有的孩子端著飯碗坐在樹叉上吃飯,有的爬上樹召集小伙伴來玩打仗游戲,老槐樹就是他們瞭望的“哨塔”,有的在老槐樹下捉迷藏。母親在樹下縫縫補補,父親和母親拉著家常話。一個祥和恬靜的農(nóng)家小院里,小狗在忠實地看家護院,小貓偎依在母親身邊曬太陽,豬圈里傳來豬們搶食的哼哼聲,羊群正在槐樹下悠閑地吃著孩子們玩耍時折斷的樹枝。一個夢接著另一個夢,像電視上播放的連續(xù)劇,他的大兒子開著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小轎車,把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面前,車上下來一個衣著華麗、模樣俊俏的姑娘,那是他的兒媳婦兒,他的大兒子是遠近聞名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村里第一個萬元戶。他的二兒子騎著一輛嶄新的大洋摩托車在他面前來了一個急剎車,卷起一路塵土,他二兒子是村里的養(yǎng)雞專業(yè)戶,腰纏萬貫也在情理之中。一輛天藍色的130載貨車使勁兒給他按喇叭,父親知道那是他開煙草專賣店的三兒子回來了,緊接著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冒著濃煙停在他的面前,那是他跑運輸?shù)乃膬鹤?,今天是父親的生日,四個兒子紛紛趕回來給他慶生,幸福的笑容在父親滄桑的臉上綻放。最后一個夢是他的大兒子患癌癥去世,他的四兒子腦溢血去世,他的三兒子因為一場車禍變得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了父親的夢,院子里除了自己,空無一人,孤獨凄涼感頓時籠罩了父親,父親心里涌起一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揪心的痛。父親哭了,像極了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仿佛老天爺在他的心口剜了一塊肉,鮮血直流。他的淚砸在滾燙的石磨上,似有千斤重量,石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淚水和著傾盆大雨灑向地面,變成了一條悲傷的河流。父親站起來,踉踉蹌蹌往家走……這讓人想起著名作家余華的《活著》里的福貴,不管經(jīng)歷什么,父親都能忍耐、堅強、樂觀地活著。所不同的是福貴由一個地主的兒子淪落為窮苦的農(nóng)民,他的人生經(jīng)歷了由富裕到貧窮的大起大落,甚至承受了所有親人都死在自己之前的殘酷現(xiàn)實,而父親則一生清貧,安貧樂道。他雖然中年痛失兩個兒子,一個兒媳,但也享受到了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F(xiàn)在,父親有十六個孫子,十二個曾孫,可以說兒孫滿堂,子孫繞膝。可謂是老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樂。
想想父親的一生,含辛茹苦。他一生所執(zhí)著追求的就是能讓孩子們都住進一個窗明幾凈的熱炕暖窯里,為了這個卑微而崇高的目標(biāo),他付出了一生的心血。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木匠,他背著木匠工具箱走鄉(xiāng)串戶,給東家做個門窗給西家做個大衣柜、書櫥、躺柜。父親的手藝精湛,一塊塊木頭在他的搗鼓下就會變成一件件精雕細刻的工藝品。窯洞窗戶上的圖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有蛇抱九顆蛋,有梅花鹿、有富貴牡丹、有天下蒼生、鵲上眉梢、麒麟送子、松鶴延年、五福捧壽、雙魚吉慶、葫蘆萬代、有滿天星?;B蟲魚、飛禽走獸信手拈來都像一幅藝術(shù)畫。父親給別人做了一輩子木活,可是自己卻一直住在破窯洞里,三十歲時為了逃避饑餓,他趕著驢車,車上拉著母親和四個兒子,從一個深山老林來到另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村莊。初來乍到,如一棵小草在干石板上扎根,其中艱難可想而知。先問窯(租房)住在楊員外家里,父親做了楊員外家的長工,而母親則成了楊員外家的傭人和保姆。后來,父親自己打了一孔土窯,土窯很小,門里進去就是一盤大火炕,火炕盡頭是鍋灶,窯掌里放幾個石頭糧倉和幾個瓷甕,這就是全部家當(dāng)了。窯洞雖小,但足以安放父親疲憊的靈魂。后來,父親又用石頭在土窯外面接了個石口,窯洞看起來美觀大方了些,但空間小,光線暗,而且距離公路很近,每一輛車經(jīng)過,都會聽到震耳欲聾的聲音。屋漏偏逢連陰雨,就是如此簡陋的窯洞,最終卻因為修建210國道被拆了,一度,父親無奈地住在210國道旁邊的一個破敗不堪的房子里,那個房子是多年前的一個養(yǎng)蜂人留下的。那是一間低矮破舊的房子,屋里終年不見陽光,昏暗潮濕,墻皮早已脫落了,墻上凹凸不平,墻角布滿蛛網(wǎng)、落盡灰塵。父親把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擺設(shè)搬進這個破房子,房子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最恰當(dāng)不過了……屋頂上的瓦片東倒西歪,可謂墻不避風(fēng),瓦不擋雨了,一下雨就會漏進一地的水。秋風(fēng)蕭瑟,秋雨綿綿,房子里的地面積滿渾濁的雨水,父親一邊用盆子往外舀水,一邊咒罵著鬼天氣,臉上的皺紋里都寫滿了悲愴與無奈。他的一個兒子苦口婆心把他勸回自己的窯洞,他兒子說:“爸,求你了住我家窯洞里吧,你住在這個破房子里也不怕別人戳我的脊梁骨嗎?你是要讓別人罵我們是不孝之子嗎?”后來倔強的父親為了顧及兒子的顏面終于住進了兒子的窯洞。
這年冬天那場大雪,百年不遇,雪整整下了三天,雪下得有兩尺多厚。早晨起來,風(fēng)門都推不開。那山上地下全蓋上一層厚厚的白被子,天地連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來怪美的。父親想到瑞雪兆豐年的諺語: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透過皚皚白雪,父親似乎看到了金燦燦的谷穗,紅彤彤的高粱,黃橙橙的玉米。所有豐收的幻覺激發(fā)了奇思妙想,明年的秋天,父親要修一孔屬于自己的窯洞。倔強的父親覺得自己是寄人籬下,因為他住在其中的一個兒子家,所以他決定修一孔真正屬于自己的窯洞。有一句話說得好:父母的家永遠都是兒女的家,兒女的家永遠都不是父母的家。父親是個要強的老人,所以對此話深以為然。
次年,春天來得特別遲,春寒料峭,寒氣襲人,但是父親堅信這一年一定是一個豐收年,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去年那場大雪。瑞雪兆豐年的吉祥預(yù)言激勵了父親種地的熱情。父親比往年種了更多的土豆、玉米、谷子,種下了為自己修窯洞的希望。六月的天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艷陽高照,此刻已是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八十二歲高齡的父親在傾盆大雨里靜穆著,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虔誠,父親認為這場雨下得及時,下得恰如其分,這一場甘霖將給他的莊稼,賜予良好的墑情,必將給田里的莊稼足夠的滋養(yǎng),今年真的會是一個豐收年。父親決定修窯洞,他首先跑宅基地建房審批手續(xù),早出晚歸,由村委會到鎮(zhèn)政府到縣政府,踏破鐵鞋,磨破嘴皮,終于拿到了一紙批文。然后就著手買材料,從一磚一瓦到沙子水泥,再到鋼筋,木頭,瓷磚,凡所應(yīng)有,無所不有。接下來就是雇傭匠人,很多人不愿意幫助年過八旬的父親,他們擔(dān)心父親老了,開不起工錢。父親便把自己今年的全部收成加上多年的積蓄傾囊而出,幾摞人民幣一字擺在匠人的面前,那架勢就像孔乙己在咸亨酒店的柜臺上排出九文大洋一樣,臉上寫滿了堅定的信念。匠人們被父親的執(zhí)著與虔誠感動,也被一字排開的幾萬元人民幣打動才放心地開工了。
經(jīng)過十幾天艱苦卓絕的奮戰(zhàn),父親的窯洞要合龍了。和以往修窯洞一樣,合龍口的時間定在中午12時,父親在窯面上貼上一副大紅對聯(lián):“下石喜逢黃道日,合龍正遇紫微星”,橫批是“黃道吉日”。負責(zé)施工的石匠大師傅,在這孔窯的碼頭石最上面預(yù)留一個小口,父親在口內(nèi)點了三炷香,燒了三張黃紙,又把裝有谷子、糜子、豇豆、麥子、麻子的小紅布袋等用五色線綁在口石旁的釘子上,還有五塊不同顏色布尖尖用線串在一起,和用五色線把一雙新紅筷子挽成“十”字叉都掛在釘子上。掛好這些東西后,只見石匠大師傅站起身,從上而下把繩子垂在地面上。父親連忙把地面上一塊準(zhǔn)備好的石頭(口石)拴牢,石匠大師傅邊往上提繩子和“口石”,邊高聲唱道:
石頭好像一條龍
搖搖擺擺不起身
單等主家掛花紅
花紅掛在龍頭上
父親見狀,便快速在懸空的石頭上挽好給石匠大師傅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塊大紅綢緞被面,以及幾百元壓喜錢,一是寓意今后的生活紅紅火火、吉祥喜慶,二是向辛苦多日的石匠師傅表達謝意。石匠大師傅見狀,便趕緊把挽著“花紅”的“口石”吊上來,喜錢裝入自己的腰包,紅綢被面披在身上,把“口石”小心翼翼放入事先預(yù)留好的口中,表示“龍口”正式合好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父親站在屬于自己的嶄新的窯洞前,他的臉好像綻開的白蘭花,笑意寫在臉上,溢著滿足的喜悅,雖然發(fā)白如雪,但那是歲月滄桑撒下的鮮花;雖然彎軀如弓,但那是時間老人積蓄的能量;雖然手如槁木,但那是神農(nóng)賜予不斷收獲的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