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船底苔
“船板上有好東西!”老橈胡子冉白毛冒出這么一句后,開始擺來龍去脈:我才當(dāng)悶甑時,有個熱天發(fā)痧,頭昏胸悶,打不起精神。船上的頭籇三十來歲了,是忠縣人,心善,對我好。他手蘸了水,抹在我前頸項上,然后彎起中指和食指,提起頸項肉皮子使勁揪,揪了左中右三處。一路揪,一路冒起血印子,不一會兒就是烏黑烏黑的了。這叫“揪痧”。
喝了口濃茶后,冉白毛繼續(xù)擺:“接著,他又跳進水里,在船底板上摳了一坨青苔,熬水給我喝。喝了兩道,就松活了,夜飯我吃了一大缽?!比桨酌豢诘男性捦琳Z,我聽得懂——悶甑,是只供飯沒得工錢的學(xué)徒;頭籇,是船工工種之一,站在船頭探水路,用現(xiàn)在的話說,屬技術(shù)崗位。
船底板青苔也叫船板青、船底苔,李時珍老先生說:“水之精氣,漬船板木中……故服之能分陰陽,去邪熱,調(diào)臟腑?!痹趪抑嗅t(yī)藥名詞術(shù)語成果轉(zhuǎn)化與規(guī)范推廣項目中,由船板青與酥油餅?zāi)┲瞥傻闹兴帯昂O赏琛?,主治諸伏熱,頭目不清,神志昏塞。
“有次我們船在涪陵等到裝載,頭籇穿得周吳鄭王的,一大早上坡去了。擦黑時被人抬了轉(zhuǎn)來,扔在坡上亂石堆,船主不準(zhǔn)上船,怕死在船上。聽說頭籇上午在煙館過足癮后,又跑到妓院去逍遙??旎钔?,一摸,身上的錢沒得了,不知是在街上被小偷偷了,還是遭窯姐悄悄摸了。妓院老板喊人把他打了一頓,然后弄到太陽底下曬了一下午,后來怕出人命,找人抬下了河?!比桨酌谌ゴ装鍝噶僳缜嗵?,熬了水,給頭籇灌下。但沒救回來,當(dāng)晚就死了。冉白毛嘆一口氣,“傷重了,又曬啷個久,船底苔也不管用?!?/p>
了哥王根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我參加新縣志編修時,一次座談會上,湛老先生擺龍門陣:“民國時我們縣城治安好得很,只有一個偷兒,累教不改,把他捉到三漩沱沉了水,以后再也沒人敢偷東西了?!闭坷舷壬鸀椤包S埔十六期”學(xué)員,是民國時縣民眾自衛(wèi)大隊長,做了三天代縣長后起義,迎接解放。那時整個縣城人也不多,又少于流動,互相都認識,知根知底。即便不熟,起碼也掛得住相,偷東西這種“臟人”的事,大多數(shù)人不會去做。湛老先生擺龍門陣時剛出“牛棚”不久,是我們縣政協(xié)副主席。從這些情況來分析,這龍門陣的可信度比較高。
后來陸續(xù)又聽過這偷兒的故事,是其他人擺的。他偷東西多次被捉,每次都被打得很慘。不知過去大家為何特別恨偷兒,因為普遍貧窮,禁不住偷嗎?除了拳頭、腿腳相加外,也用扁擔(dān),狠心的會把扁擔(dān)掄起砍。偷兒一聲不吭,咬住牙,身子蜷縮著,一直護著胸、腹,為的是不受內(nèi)傷。打完后,人群散去,小偷或被抬起手腳扔至河壩、城外。等四下無人時,他解開褲腰帶,拿到嘴邊,咬下一節(jié),嚼爛,手接一抔自己的尿,吞下。尿有散瘀血的作用,不要頭尾部分。過了一會兒,感覺不是先前那么渾身疼痛了,再找根棍子杵起,一拐一拐離開。據(jù)說他家里另藏有特效“勞傷藥”,不管多么重的跌打損傷都可治,并且不留后遺癥。要不了多久,像沒事人一樣,這小偷又出現(xiàn)在縣城的街巷、茶館,“踩點”來了。
知情人說,他的褲腰帶是剝的一種樹皮搓成的繩子,要云南、貴州一帶才有這種樹,叫“了哥王根”,是中藥,服下后立刻止痛。但也不能多吃,否則會中毒,表現(xiàn)癥狀為惡心、嘔吐、腹痛。如果惡心、嘔吐,就干脆吐出來,喝濃茶或多喝冷開水解毒。中毒癥狀如是腹瀉,就喝濃米湯。
小時候聽姑爺說,偷兒被打得狠,次數(shù)多了還是要傷身體的,聽他們咳嗽就知道,只咳“半聲”,就是想咳而咳不痛快的那種。關(guān)于“勞傷藥”,姑爺說得更神秘,小偷、強盜都有,止痛救命,叫“磨三轉(zhuǎn)”。土碗翻過來,在碗?yún)秴独锏挂豢诰疲堰@藥和酒磨三轉(zhuǎn)后喝下,就沒事了。土碗?yún)秴洞植?,磨藥效果極佳,但一定只磨三轉(zhuǎn),超出半轉(zhuǎn),就會被毒死。
《黃帝內(nèi)經(jīng)·五常政大論》中說:“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我想,“磨三轉(zhuǎn)”,與這話的意思差不多吧!
譯成白話是:大毒之藥,病去十分之六,不可再服;一般的毒藥,病去十分之七,便不可再服……
天麻
古藥書上,天麻有很多名字,最出名的是“赤箭”,以至于古時有人不清楚藥用究竟是根還是莖,而常用其莖。前幾年,在渝東北開縣的一字梁上,我見過它的莖,獨枝,挺直,似箭,難怪古人被誤導(dǎo)。天麻之名,大概在宋代才出現(xiàn),為治風(fēng)神藥得名。
天麻根不是常見的須根,粗大,如芋頭、洋芋,我們喊這種為“蔸蔸”,照理說不應(yīng)該覺得它非藥用。宋人沈括先生在《夢溪筆談》中也說,《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上明明寫了“采根暴干”,怎么還用莖呢?明代李時珍先生補充:“沈公此說雖是,但根莖并皆可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是最早的中藥學(xué)著作,書上還說,除五種靈芝外,赤箭也是神仙調(diào)理養(yǎng)生的上等藥。沈老先生因此又嘆息,現(xiàn)在的人只用來治風(fēng)癥,實在可惜。今天,沈老先生大可不必再搖頭了,我們已懂,常用天麻燉老母雞,為的就是滋補身體。
天麻和很多中藥一樣,炮制后才可用。炮制,就是加工成藥的過程,用火、水或水火共制,目的是加強藥性、減除毒性或副作用,另外也便于服用和貯藏。我在渝鄂界山七曜山上避暑時,看見山民曬天麻片,有意過去和他搭白。山民說,天麻稍微煮一下后再切片,這樣營養(yǎng)成分流失少。但最好是蒸。要煮,得用米湯,這樣曬干后的天麻切片色澤好。這位山民曬的是人工種植的天麻,個頭大,干后呈琥珀色。
以前,開縣一字梁挖藥人周老頭的炮制方法簡單:天麻洗干凈后,先在煮竹筍的水中燙一會兒,再放進米湯里浸泡“抽一桿葉子煙”的時間,不切片也不剖開,直接在太陽底下曬干?;蛘哂寐槔K穿起,掛到火塘的“梭擔(dān)鉤”上也行,要不了幾天就炕干了,然后可以拿到供銷社收購門市去賣。周老頭癟嘴搖頭說:“那玩意吃鮮的有股馬尿臊氣,不好吃!”1960年冬天,我當(dāng)干部的岳母在三峽深處騾坪鎮(zhèn)駐點,有天碰到一個農(nóng)民賣鮮天麻,那么窮的地方,又正是餓肚子的年月,根本沒人買。岳母買下了,不到一塊錢,煮了半鼎罐,吃起面嚕嚕的像洋芋。岳母說她當(dāng)時買天麻是想幫那農(nóng)民,幫一點算一點。
周老頭感嘆,你老親娘(岳母)撿便宜了。冬天的天麻最好,還沒生莖,只在土里長蔸蔸。但不好挖,因為莖沒長出來,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莖靠蔸蔸的營養(yǎng)生長,長得越久,天麻的質(zhì)量就越差,到了七八月份,基本上就空心了。天麻周圍一般生長著牛奶子樹、花桿樹、麻柳樹,我們就在周圍找。特別是枯死的麻柳樹根附近,最容易長天麻,我們就在那一塊兒挖。牛奶子樹、花桿樹是土名,學(xué)名是秋橄欖樹和化香樹。
周老頭小時候有次去砍柴,發(fā)現(xiàn)一株剛冒出苗子的天麻,但沒鋤頭,只帶了把鐮刀。一個挖藥人說可以借他鋤頭,但這根天麻挖起來后,窩子歸他再挖,看下面還有沒有。周老頭只得答應(yīng),不然一根也得不到,下面還有沒有也難說。結(jié)果窩子下面挖出半撮箕,雖然個頭小,可全是還沒長莖的好天麻。挖藥人“懂經(jīng)文”,蒙蔽了周老頭。從此,周老頭也開始專門挖天麻。一字梁屬大巴山南坡支脈,海拔兩千米左右,各種野生藥材多,他都挖來賣,但最值錢的還是天麻。
開春后是挖天麻的最佳時機,挖藥人低頭彎腰,在草叢中慢慢尋找它冒出的莖苗。眼看花了,辨別不清,有時一天都找不到一窩。天暖和些后,太陽當(dāng)頂,莖苗經(jīng)受不住照曬,蔫了,藏到草叢枯葉中更難找到。逐漸地,大家有了飽飯吃、也開始吃得好了點后,認識到天麻的價值,挖的人越來越多,天麻就越來越少。挖天麻靠一種緣分,說明白一點是看各人的運氣。有一次,周老頭和幾個挖藥人一道進山挖天麻,一條林中小道彎彎拐拐,一直可通到相鄰的城口縣城,不知多少人走過。小道上有一塊石塊,踩一下,動一下,活搖活甩的前面的人都沒在意,走在最后的周老頭低頭看了一下:怎么只這一塊是活動的?這一看,運氣來了,石塊邊有一個黑乎乎的拳頭大小的東西,有點像山芋,表面被踩后磨破了一點皮,原來是一個天麻。挖起來足足六兩重,賣了三百塊錢。
一起在周老頭家聊天的村主任小周說,前幾年他和表哥去城口辦事,走過一個山坡后遇上三個挖天麻的,就坐在路邊休息,和他們閑聊,抽煙,喝了一瓶礦泉水,前后不到二十分鐘時間,便起身趕路。剛走不遠,身后傳來一陣叫喚:“坐到天麻了也不曉得?!毙≈芎捅砀缤2剑D(zhuǎn)過身看,挖藥人站在他倆剛休息的地方,原來表哥屁股坐倒了三根天麻苗。
對有經(jīng)驗的挖藥人來說,挖天麻刨開的土要回填轉(zhuǎn)去。天麻屬腐生草本植物,那些泥土中很可能含有菌種,第二年就會長出新天麻來。
厚皮菜
說厚皮菜好吃的人,是好日子過久了。厚皮菜煮米糠糊糊,無油,只放鹽,上頓吃下頓吃,吃得清口水直吐的事,忘了?厚皮菜又叫牛皮菜,川江一帶土名“瓢兒菜”,不是“瓢兒白”哦!它長勢好,今天擗幾匹葉子,三五天又長出來新的。這種速生植物,饑饉年月受歡迎。
現(xiàn)在也有人說紅苕好吃,每頓飯里加點。這都是改良過的新品種,確實好吃。以前吃起噎人的那種,叫“豬紅苕”,豬吃人也吃,是沒辦法的事?,F(xiàn)在說紅苕、厚皮菜好吃,其實是葷素搭配,魚肉吃多了,換個口味而已。做食厚皮菜方法多樣,涼拌、放鲊海椒蒸炒、米湯煮等,但不管怎么做,我都覺得難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怪味。
厚皮菜豬喜吃,主要做飼料。以前看姑媽把厚皮菜剁細后,經(jīng)常拌在熟食中生喂。姑媽的活路多,蔬菜場又統(tǒng)一出工、放工,豬食都是大清早煮好一大鍋,早中晚喂三次。厚皮菜不能隨煮,因久放之后易產(chǎn)生亞硝酸鹽,豬吃了會中毒。不知為何,過去還是有人煮熟了喂,中毒后,把豬尾巴巔巔兒剪掉,放血解毒。有時豬尾巴放不出血,就把它耳朵剪一條小口,血一滴滴流出來,毒就解了。
姑媽出工時,我有時去坡上找她,摘野果子吃。有一次在半路上被狗咬了,好在穿得厚,只破了點皮。姑媽立即擗了匹厚皮菜,撕下綠色的葉片嚼爛,敷在我傷口上,用手帕包好,背我回家。以后每天早晚換一次,一個星期就結(jié)殼兒好了。
我家保姆說,瓢兒菜也有全是紅葉子的,可疏寒濕。擗一匹,在火上烤蔫后手搓出水,在生病人背梁經(jīng)上摩擦,擦得熱乎乎的,每天擦二三次,就行了。
茶
城口縣位于重慶最北端,地處大巴山南麓,氣候和土壤都適合茶樹生長。明朝時,縣南雞鳴鄉(xiāng)出一種茶,后人稱“雞鳴茶”。清道光《城口廳志》記:“較他處諸茶細嫩,又獨早,其味清香,愈于凡品。”新編《城口縣志》載:1951年國慶,紅軍烈屬田先明應(yīng)邀去北京觀禮,特意帶了兩斤雞鳴茶,送給毛主席。主席稱贊城口茶葉好,回贈給田先明灰布制服一套。
1991年5月,我也帶著兩斤茶葉進京,但不是雞鳴茶,產(chǎn)自相鄰的開縣。明萬歷年中任過夔州府通判的何宇度說:“夔門之開縣,初春所采(茶),不減江南。”1982年,四川兒童文學(xué)講習(xí)班開課,請著名翻譯家葉君健先生講學(xué)。來自三峽的學(xué)員熊建成熱情地請葉老品嘗開縣茶,葉老喝后喜歡,熊建成當(dāng)即把自己剩余的茶葉送給了葉老。葉老回京后,熊建成還給他寄過一兩次。那個時候在郵局寄取包裹不但要親自去,手續(xù)、包裝也都是麻煩事,說不定寄費比物品價值還高。知道我要去北京學(xué)習(xí),熊建成便托我給葉老帶點開縣茶葉。走進恭儉胡同葉老住的院子,當(dāng)時其他情景早已忘記,只記得葉老始終微笑著,說:“家里只有我喝這種茶,他們都喝香片了。”葉老的夫人聽說我從四川來,還感慨道:天府之國??!抗戰(zhàn)時我們在那里住過幾年。
川江普遍還出產(chǎn)一種老鷹茶,也稱“老蔭茶”,適合牛飲,是老百姓夏天的必備飲料。老鷹茶雖名為茶,但本不是茶,屬樟科,用其中的豹皮樟樹的嫩枝、嫩葉制成,為一種代用茶。道光《城口廳志》說:“其色較白,味不甚清香,遜于諸茶,唯煎茶入醬不變味?!泵駠度f縣鄉(xiāng)土志》中有曰:“葉粗大,色紅而性寒,盛夏飲之,祛暑,俗呼‘老鷹茶?!?/p>
現(xiàn)在有研究發(fā)現(xiàn),老鷹茶有保肝、降糖脂、抗炎的作用,于是越來越受川江人的喜愛。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們縣城少有啤酒賣,開初也不習(xí)慣喝。二賢祠巷有家“六毛火鍋”,每天用非常大的銻鍋熬一鍋老鷹茶,供食客盡情飲用。那茶汁色澤深紅透亮,我曾戲稱“紅糖水”,每次吃火鍋都要喝幾碗,邊吃菜邊喝。如果不喝,第二天肚子肯定不舒服,一上午跑幾趟廁所。
老鷹茶可釋躁平矜,祛火除濕。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