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亦非
我過了馬路,走到啞默身邊,向他道歉說我遲到了。他說沒關系,是他提前到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站在他身邊的女士是他夫人張靖。另一個女孩向我打招呼,我問是誰,張靖說是伍怡默。伍怡默是啞默與張靖的女公子,剛滿十八歲,但幾年未見,已從小姑娘出落成美人了,眼神極瀏亮,含笑而聰慧,遺傳了啞默的特點。
寒暄了一會兒,張靖送女兒去花溪學編導,我與啞默沿著觀水路往上走,去十八號公館。
十八號公館,在地圖上也叫“民國英式別墅”,在南明東路與觀水路相交的路口。啞默說它是貴陽市僅存的民國英式別墅,值得一看。我們走在路上,天藍如洗,沒有幾朵白云。這是貴陽在這個初冬的最后一個晴天,天氣預報從第二天起開始降溫變陰下雨。難得貴陽有這樣的清爽晴朗的冬日,如同一張沒有使用過的白紙,或者一本剛剛翻開的從未拆封的舊版書,銀杏飄零黃葉,清風吹過人間。
別墅大門緊貼逼窄的人行道,立著兩只小小的后補的石獅子,西式門柱殘舊。啞默說以前大門口是兩根巨大的柏枝樹。啞默的姐姐與別墅主人的女兒是同學,所以1949年以前他就已經(jīng)來過這座英式別墅。而這一次來,算是提前完成另一個約定。
記得許多年前與他在藥用植物園散過步,后來還寫過一首詩,收入《詠懷詩》中,那首詩這樣寫——
立冬前一日
我們?nèi)ニ幱弥参飯@,散步
看日落,梧桐葉落滿山坡
你不飲酒,煉丹
用紅綠鉛筆
在晚年有了女兒
那時我在你門下
修習隱身術
專注吐納,汲水、煎茶
如今,我獨對落日
想起你近乎陽光
造物主投下的理念
我如此地相似于你
月色相似于夕光
——理念的幻化也足以欣慰
我說,我們要不去植物園散步吧。啞默想了想說,要不我們在甲秀樓碰面,再到電臺街一道走走,看看英式別墅與華家閣樓?!拔冶鞠肓糁龑O守一上來陪我去走一走的,但他一天又忙工作,又忙養(yǎng)家糊口的,說了好幾次都沒有上來,你就先陪我去走走吧?!眴∧f。他提到的孫守一,是貴州普定縣的一位青年詩人,《大荒》民刊的出品人,而啞默的故鄉(xiāng)是普定縣,所以自然對同鄉(xiāng)的后輩多一份長輩與老師式的關照與提攜,更覺得帶青年朋友走走這類遺存,實是補文化底蘊……
進英式別墅大門,院子里一個假山魚池占掉了一半面積,顯得很擁擠。啞默說這是后來人們隨意亂弄的。別墅現(xiàn)在是一個咖啡館,我們坐在側(cè)翼的大廳中喝咖啡,陽光從落地門窗中照進來,將明亮的色塊投在木地板上。啞默說雖然改成咖啡館,但格局還是當年的格局。我坐在啞默對面,幫他拍了幾張照片,聽他說這幢別墅的歷史:民國時修建,“文革”時房契被精巧地藏在手杖中逃過一劫,后來主人后代經(jīng)過種種曲折要回物業(yè),現(xiàn)在想要出售云云。
“一幢老房子,就是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老人,區(qū)別在于,人在不同的空間中漂泊,而建筑在不同的時間中漂泊?!蔽艺f。
啞默隨口背起他長著《春蒼夏黃》中的一段:“世紀于我是一幢舊宅院,里面封鎖著我的全部記憶……像一位遺世老人在拂曉前捶找黎明之門?!?/p>
我說老建筑是城市的記憶與歷史,啞默則更準確地改用了“文脈”一詞:
“舊建筑是城市的文脈?!?/p>
“一座沒有舊建筑的城市,就像一個失去記憶的老人,毫無用處。”
接著,啞默說起他正在做的事情,“歷史就在身邊”,試圖讓八十歲以上的同時代的老年人幫助現(xiàn)時的人們“回到歷史現(xiàn)場”。1942年出生的啞默,今年已經(jīng)八十一歲高齡,但我們這群中青年詩人,都一直把他當作中年人,他思維的清晰度、邏輯性、行動的穩(wěn)健,完全還是中年人的狀態(tài),絲毫沒有老年人的遲暮樣子。
“民國以降,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要具這幾條的愈來愈少:身體健康,記憶清晰,三觀正常,表達能力,擔載精神。”啞默說的這個標準,其實是以他為樣板,在一次給老人們的講座中,啞默一口氣說了一個上午,中午只簡單地吃了個盒飯,又繼續(xù)講了一個下午。這種精力與體力,已經(jīng)遠勝許多中青年人了。
我問啞默想不想?yún)⒂^一遍這幢別墅,他說來過多次,不用參觀,讓我隨便看看。于是我起身參觀這幢英式老別墅,上下兩層,每層五六個大小不一的房間,可想見主家當年的人丁興旺,以及英倫式的精致。據(jù)資料顯示,1948年,交通銀行經(jīng)理馮樹敏邀請設計過上海國際飯店、大新公司大樓、上海交通銀行大樓的建筑師陶桂林設計了這幢別墅。陶桂林從日本寄來設計圖,上海喬記營造廠和四川聯(lián)成營造廠先后承接施工。這幢別墅所在的地段,稱為“南明堂”,在南明河畔,這個地段從明代開始就是貴陽私家花園的聚集之地,也曾經(jīng)是貴陽第一個“別墅區(qū)”——貴陽在民國期間自然形成的高級住宅區(qū)。
“當時貴州的軍政要員、貴陽的大商家,都在這里建別墅,而我父親不想與這些人扎堆在一起,就在青年南路自建家宅,1950年代為還清‘剝削債,賣掉家宅,移到了后來的公園南路一帶?!眴∧f。而當年的伍家大院(啞默本名伍立憲)如今已消失在市政的改造中,只在啞默的文字中留下它的輝煌記憶。貴陽這些詩人,幾乎都去過伍家大院,我去得晚,直到2000年前后才去,只看到一堵長著茅草的青磚殘墻。
啞默說:“住宅、建筑實際是文化符號,破敗,也正如文化的破敗?!?/p>
我陪啞默出門,到街邊打車去電臺街華家閣樓。如果說英式別墅代表著西方文化,那么華家閣樓則代表著東方文化。而東西方文化的交匯,在他們這代人身上,啞默算是代表性的人物了。
的士開進窄小的電臺街,下車即到我們散步的第二個目的地。這里是文物保護單位,上面掛一個匾額:大覺精舍。入得門來,是一個四合院,正座是一座塔。老貴陽人說的“華家閣樓”,左中右各是一幢二層的民國時期的建筑,閣樓正面是一個大廳。塔的第一層現(xiàn)在是“錢幣博物館”,左邊建筑是一個公司,右邊建筑的下層是茶館,“貴州青茶”四個大字,出自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吳若海之手。
斜陽更盛,兩三桌人坐在院子中的矮樹下喝茶,我更希望坐在陽光中,于是茶桌擺到了華家閣樓大門口的臺子上。啞默要了一杯紅茶,我要了一杯生普。我打電話給吳若海,請他過來聊天,結(jié)果無人接聽。啞默以前最喜歡他、若海、我三人一起聊天,啞默是1942年的,吳若海是1963年的,我是1975年的,我們?nèi)齻€人在十多年的時間里總湊在一起聊天,詩歌、舊年代、交響樂、電影……大多是在公園南路啞默的伍家大院,有時候也在外面的茶館如達德茶館。2000年,我們?nèi)诉€一起去黔南我老家走了一遭。但這些年吳若海飲酒過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是醉酒狀態(tài),鬧出幾多故事。這些老友在一起,總會說起吳若海的酒段子。我曾送他兩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說君。舊文學、學術、新詩、書法方面曾是一隅翹楚的吳若海,就這樣在酒海中沉浮,不知天寬地闊,不知晝短夜長。
若海不在,沒法三人聊,我便請啞默講華家與華家閣樓。
啞默講起他父親的產(chǎn)業(yè),民國時期的“新生系”的一系列公司工廠,曾租用過華家的土地修建筑,過了兩年買了華家的土地。而華家做鹽巴生意發(fā)家,第二代華之鴻將生意領域做到書局、印刷、銀行等,“華家的銀子”當時人人皆知。而華家創(chuàng)建的“成義燒房”,是現(xiàn)在茅臺酒廠的前身之一。
資料上說:大覺精舍,俗稱華家閣樓,坐落在貴陽市云巖區(qū)中支街道辦事處轄區(qū)電臺街,占地約十五畝。精舍中心建筑為五層佛閣,高三十余米,八角翹檐,八面開窗,層層上涌,高凌霄漢。閣前為庭院,左右樓房對稱相配,前為藏經(jīng)樓,曲欄四周,檐牙高啄,有回廊與左右?guī)麡欠可舷孪嗤?,氣勢宏偉,結(jié)構(gòu)端嚴。
院中拙樸的大提琴聲時斷時續(xù),從左廂房后傳出,有個小女孩在練習大提琴,琴聲拉高了這個冬日暮晚的天空。啞默脫了外套,身著高領灰毛衣逆光坐著,顯得英俊清瘦。啞默很喜歡小提琴,經(jīng)常在家里練習?!吧倌陼r代喜歡小提琴,希望有一把虎紋的,但沒有,現(xiàn)在有好幾把,卻拉不動了?!眴∧锌?,“我的小提琴不是用來拉的,而是弄來看的?!?/p>
我們聊起啞默喜歡的俄羅斯文學藝術,戰(zhàn)爭開始之后,半年多時間里啞默再沒有欣賞過俄羅斯的文藝。啞默講了一個故事:
“有人問阿赫瑪托娃為什么不離開俄國,阿赫瑪托娃回答,現(xiàn)在,僅僅是俄羅斯漫長歷史中一個小小的時段?!?/p>
這個故事也讓啞默最終釋懷。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的詩歌,北方有白洋淀詩派,以北島、根子、多多、芒克等為主,南方則是啟蒙詩派,以黃翔、啞默、路茫等為主。啟蒙派北上張貼詩報,才引發(fā)了《今天》的創(chuàng)刊,才有了后來的“朦朧詩”及民刊大潮。但后來的文學史敘事則往往忽略了貴州的這一文學史異軍。
啞默常常叨念:“學在民間,道在山林,詩歌不過是江湖野老二三人于孤燈下的片言只語而已?!彼栽S多年來,啞默并不在意出版、發(fā)表、得獎這些事。自己寫作,文章可謂汗牛充棟,包括詩歌、小說、散文隨筆、詩電影、回憶錄、日記等。并且,他還是貴州收集整理民刊最全面的史料家。
我問啞默最近在忙什么,他說在做口述史,自己講,自己錄,按照幾十年日記中重要的線索講述歷史。我當年與啞默見面時,建議他晚年對自己的日記詳細地擴充,便是珍貴的個人角度的當代歷史。這幾年,除了新的創(chuàng)作,他在歷史記憶的領域發(fā)力甚深。因為對日記、史料的重視,我們每次見面,他都會隨時用小相機拍照、錄像。這兩年換為智能手機,便用手機取代了小相機。啞默并不是不會用智能手機,而是智能手機太耽誤他的時間,所以遲遲不用。但這兩年用起來,啞默也照樣得心應手。聊起那次在我們共同的朋友顧春雷的素食館“善哉膳齋”的即興演講,他摸出一個手機U盤,接上手機,給我看存在里面的錄像。錄像中,啞默站著說故事,講理論,詼諧有趣,談笑風生,身手敏捷……
談到文化,啞默說自己文化來由的兩個板塊:普定老家代表著傳統(tǒng)文化,而省城貴陽則代表著現(xiàn)代與西洋。啞默有趣地講起一段舊事——
“我普定的那些伯伯叔叔尊長,傳統(tǒng)文化功底很深厚,瓜皮帽,長袍馬褂,青幫布鞋。來到貴陽,城里的這群時尚同宗請他們?nèi)ル娪霸嚎础冻鏊饺亍?,鏡頭到卡羅琳們一排女演員泳裝短褲跳水露出的白花花的大腿,普定以二叔為首的遺老遺少紛紛起身,打開折扇遮眼睛,魚貫退出電影院?!眴∧χ貞洠呎f邊以手作扇子搭涼棚遮眼睛的動作,令人忍俊不禁?!岸〕沁@幫,后來入獄的入獄,勞改的勞改……但出獄后第一件事,就是又把瑪麗蓮·?夢露的大腿照畫報貼到自家的墻上?!?/p>
張靖送了伍怡默之后,來到大覺精舍與我們會合,我們?nèi)俗陂芟麻e聊,看冬月初五的淺月掛在飛檐上??輼渑?,陽光從我們身邊消失,杯中的茶水變涼,風聲隱隱從天邊掠過城市,消隱于我們耳邊。
啞默說:“你高度理性,我極其感性,而彼此可言,共處甚多!”
我想,“悖反的兩極”能共存,定有深邃的因素。
下午五點四十分,院落中已填滿了暮色,風聲更濃。大提琴聲已歇,喝茶的客人已散盡。此時來了另一位朋友,而畫家水歌正電話催促我們?nèi)ト倜淄獾牟蛷d赴他的晚宴。于是我們離開大覺精舍,將已閉門的錢幣博物館留在身后,將博物館邊上小耳房的那家紅風漢服店留在爬藤的寂寞中,將百年的貴陽記憶留在近乎無人問津的冬日風聲中。
走下門前的臺階,我扶了一下啞默,他自嘲地說:“都到了需要人扶的年紀了?!?/p>
我回答他:“你并不需要我扶,只是這些年,我已習慣于陪伴著你罷了?!?/p>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