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直跑下去

王海全

河堤、晨跑與寫作

春日的陽光從陽臺的紗窗中漏過，斑駁地灑在臉上，溫暖中有些迷眼。結(jié)束晨跑回到家，簡單洗漱過后，我換上睡衣，泡上一杯香茗，坐在窗前的竹質(zhì)搖椅上，拿起剛收到不久的一本雜志，那上面刻印著我的名字。許是看久了的緣故，我閉上眼，將雜志攤開在懷中。

有煦暖的風吹動手中的雜志“嘩啦啦”地響，如同我在一篇篇默讀上面的文字，與眾多的作家在神交。

十多年前，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我，正經(jīng)歷思想的低谷。拿基礎(chǔ)和年齡與己相當?shù)娜吮龋胰酝Ａ粼谠?；與曾經(jīng)的夢想對照，我一直在茍活。我找不到自己清晰的定位，又看不到未來，開始相信宿命，用寡淡的眼光看待一切。

我很想把過去的生活積累、思考寫出來，安頓自己并不安分的心。最初我只是在寫故事——準確地說，是在寫自己。幾個月就寫了幾萬字。當時，對是否要寫下去比較猶豫，很想看看讀者的反應(yīng)，便開始往文學(xué)網(wǎng)站上投稿，沒想到點擊率還不錯，剛發(fā)出幾章，網(wǎng)站就要和我簽約，于是寫下去的愿望愈發(fā)強烈。

白天一有空閑，我就把自己釘在電腦桌前，不停地和文字較勁。晚上，為了靜下心來多寫，很多時候都沒回縣城的家（我在四川省射洪縣柳樹鎮(zhèn)工作，鎮(zhèn)上到縣城開車只需要半小時），老婆倒也理解我，只是叮囑我注意身體。我自己興頭高，又覺得人年輕，根本沒有把腸胃不通暢、手腳偶有些麻木無力這些現(xiàn)象當回事。直到有一天，多年未見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順道來看我，驚詫我變了樣，像個彌勒，還拿心腦血管健康來勸我。同學(xué)的話讓我嚇了一跳，待她走后，我才幾個月來第一次認真照了照鏡子：兩鬢躥出華發(fā)，肌肉有些松垮，下巴多出一層，肚子大了一圈，活脫脫的一個未老先衰。

真不想在同學(xué)眼中是這般模樣，真不愿為了寫作搞垮身體，我下決心去鍛煉、去減肥。

離我工作的地方一公里外就是河堤。前些年，某集團打造中國釀酒生態(tài)園，花巨資對河堤進行了重建，對河堤下靠柳樹鎮(zhèn)這段幾公里長的地帶進行了園林式的綠化。每次我路過那里，望著車窗外那片蔥郁的樹林，聽著啾啾的小鳥歡叫，都暗自在想：這里真是個養(yǎng)身健體的好? 地方。

河堤臨江面的淺灘可見溜達的老牛在悠閑地吃草，間或仰起頭“哞哞”地叫；河段中間，由于有江中小島分流，水勢平緩，河里就成了鴨鵝“嘎嘎”撲騰的樂園；枯水季節(jié)，江邊石頭冒頂，踩在上面可清楚地看到水里柔荑般的水草；隨著視線向前，江中小島上蘆荻飄搖，綠野成畦，竹林掩舍，炊煙裊裊……好一幅湖光山色、田園風光！

河堤上總有風，或絲絲順滑、溫潤入喉，或惠風和暢、衣袂飄飄。穿越那片園林往回走，四季的花香與我同行；有時待走近了，綠樹或花草叢中的鳥雀才撲騰而起，仿佛在和我嬉戲一般。這樣的景象自然而又親切、溫暖而又抒懷，以至于跑完步我常到江邊去駐足遠望，偶爾引吭清嘯幾聲，感覺創(chuàng)作激情被打開。

一年后，我被調(diào)回縣城工作，仍然堅持寫作，仍然堅持去縣城的河堤上奔跑。

那時，縣城的河堤還是1981年那場特大洪水沖毀后重建的，條石砌的護欄、碳渣和碎石鋪就的路面，雖顯簡陋但縱貫縣城最東邊，上面可以通行汽車。江邊到河堤一帶灌木叢生，再往外，是卵石嶙峋的淺灘以及江帆點綴、遠山倒影下的江水，滿有“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感覺。我基本上沿用了過去的習慣，跑完步后去江邊走走。

一個冬日的早晨，迎著撲面而來的濃霧，我走下河堤。雜亂且滿地的鵝卵石硌得腳底生痛。離江邊越來越近，我分明聽到了流水沖擊亂石灘發(fā)出的聲響，江面上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鬧個不停。濃濃的大霧裹挾著水汽撲面而來，透過霧氣中的那一絲光，一群不知名的鳥雀在蒸騰的江面上翻飛。我靜靜地待在那里，直到陽光穿透水霧，遠處一只白鷺展翅而起。也就是在那一刻，太陽跳出山頂！

我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所定格，嘗試寫了一首詩：吐納、呼吸/夜的黑一點點褪去/迎著撲面而來的迷漫/重疊心中朦朧、稀疏的倩影/朝著濕漉漉的方向/踩著億萬年前的嶙峋/遍拾金黃的柔嫩的記憶……/

感覺思想在奔涌，創(chuàng)作的激情在升騰。

老城區(qū)：時光中留存的記憶

那時，站在河堤上往下望，靠近河堤中心區(qū)的幾個地方，比如圓木幫、鹽碼頭、車路口，還保留著一大片門挨門、壁對壁，穿堂而過的民居。黛色連綿的青瓦、層層重疊的屋檐下，隱隱約約可見蜿蜒的小巷，把思緒帶向那看不到的盡頭。

孩提時代，這里可說是城里最熱鬧的地方！碼頭上，不時有貨船在這里停泊躉貨，搬運工肩挑背扛，路人背包帶傘，呼兒喚女……堤干內(nèi)，去東岸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架子車混雜在一起，排隊等著擺渡過河；堤干外，酒館、茶社、旅店林立，街頭巷尾遍布演猴戲的、耍魔術(shù)的、擺地攤的……河堤靠城區(qū)這面有不少類似城墻的垛子，或孑立獨行或左右相伴，向下串接起供人們上下的口子。沿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而下，轉(zhuǎn)個彎，探個身，伸出手就能觸摸到河堤下住家戶的門楣。我和小伙伴們常常瞞著大人，從這片老街穿過河堤閘門，在那些挑夫、背夫以及乘船過河行人的身前身后跑著、鬧著來到碼頭，去河邊看那輕舟搖櫓一江碧水，去細數(shù)天邊的江帆遠影，去淺灘水草叢中捕捉那些竄過去游過來、色彩斑斕的小魚……

小時候，我還喜歡去這里的一處院子。院子中間有個天井，天井中間有個花臺，種著一棵花椒樹、一棵桂花樹。天井四周都是房間，在一處向外斜伸著木質(zhì)格窗的房間里，常常有一個青年男子臨窗在那里作畫。他畫的是油畫，各色顏料在調(diào)色板中反復(fù)碾勻、比對，然后一筆筆勾勒到畫中去。他留著略有些卷曲的齊頸長發(fā)，穿著背帶褲，里面配搭著花格襯衣，作畫的表情溫暖而專注。他家里滿滿都是書柜，擺著各種文學(xué)、文藝畫報類的書。只要你不吵不鬧，不弄臟他的書，他就給你一顆糖吃，并不反對你翻書來看，只是不能帶出去。

現(xiàn)在想起，我的文學(xué)啟蒙之路就是在這里生根發(fā)芽的。

從柳樹回縣城的頭兩年，我寫作進入了瓶頸期。寫不下去時，我喜歡去這里尋找靈感，尤其喜歡去靠河堤防洪閘門的那家老酒館。這是處木板鋪面的穿斗結(jié)構(gòu)房屋，通前至后百余平方米，前面是酒館，后面是供主人住宿的地方。目光所及是殘垢得發(fā)亮的桌子、有些破損歪斜的長條板凳、四壁張貼著陳舊斑駁的海報。在那略有些昏黃的燈光映照下，那酒柜上一排大口玻璃罐中泡著的拐棗、花椒、檸檬、枸杞酒……透著或深或淺、或紅或黃的誘惑。那家酒館的老板鶴發(fā)童顏，他看我的表情總是那么和顏悅色、波瀾不驚。很多時候，我醺醺然有了醉意，東倒西歪傍著眼前零碎的月光往回走時，身后才傳來上木門板發(fā)出的“哐哐”聲。

也就是七八年前的一個早晨，我駭然看到縣政府的一個通告——疏散防洪通道，改造河堤，河堤一百米范圍內(nèi)的建筑一律要拆除。幾天下來，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并沒有因拆遷而影響到他們的起居和心情。一大早，這里有捅蜂窩煤或劈柴生火煮飯的，有小孩在院壩里讀書的，有卸下茶館酒館門板，開始打掃衛(wèi)生做準備的。待家家戶戶煮好飯后，一把竹椅，一碗白粥，人們?nèi)齼蓛苫蜃蛘?，談?wù)撝苓呅侣?、社會趣事、哪個街坊生病了、哪個孩子考了一百分、今天菜價幾何等等。這樣的場景溫馨中讓人感動，以至于我常常駐目觀望，用手機拍下眼前的場景，仿佛在一一為它們送行。

在一個我出差幾天后重新站在這片老區(qū)的早晨，舉目一望，滿眼殘垣斷壁，似乎一夜之間，這里的人和事就消失殆盡。我腦子“嗡嗡”亂響，那些過去的人事物都在眼前晃動，不自覺地眼眶涌出了淚，人竟呆在了那里！

靜下心來后，我想，該來的終究會來，這片老區(qū)的變化不由我悲不由我喜，我愛故我思，她就會永遠留存在我心底。

散步（登山）：行進中的選擇

短短幾年時間，這片老區(qū)的土地上修建了縱貫?zāi)媳钡臑I江路，打造并串聯(lián)起了未來、啟航、鹽井等休閑娛樂廣場，沿線的商住小區(qū)也“噌噌”往上冒。每當我站在過去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眼前車輛川流不息的通衢大道和四周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竟讓我有隔世般的感覺。

我在生活的起起伏伏、情感的磕磕絆絆中寫完了看似是小說的第一部作品，我很為自己作為初學(xué)者能夠堅持下來的那份毅力而自豪。幾年的磨礪教會我用包容、憐憫、開闊的眼光看待世界，由此帶來了個人境界和能力的提升。

去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個早上，我跑完步后準備去吃早餐，在店子里碰到了一個多年未見的文學(xué)前輩。當初，我在開始寫小說時曾找過他幫我看看，他鼓勵我把作品寫下去。

我們彼此熱情地打招呼。他問我這些年還創(chuàng)作不？我微微一笑，告訴他我偶爾在練筆。

去年，我搬了新家，住所離河堤遠了，但離周邊的花果山、涼帽山更近。雙休日，只要時間充裕，我仍然堅持上河堤奔跑。其余時間，我主要去登山。

周邊的花果山、涼帽山都不高，從山腳到山頂也就幾公里的路程。往往我能堅持從山腳跑到山頂，然后找個空壩，停下來伸伸腰、壓壓腿，吐納著晨氣，環(huán)視著腳下這座城。有霧的日子，我能清楚地數(shù)出周遭高樓的尖頂，看它們拔節(jié)似的生長。待云開霧散后，歷歷晴川一收眼底。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到本世紀前十年這三十多年時間，縣城從修建第一座跨江大橋開始，先后在河堤上架起五座大橋，并從修建太和大道開始，縱橫修建幾條大道，趕著趟地往南、北、西面拓展，分片開花，各成一體。再后來，開始打通各個堵點和枝節(jié)，密織一張交通網(wǎng)，手臂般延伸出去。

俯瞰抑或平視，江水從遠處逶迤而來，縱列的群山拱衛(wèi)著腳下這片土地，滿眼湖光山色、青翠欲滴。凝目遠眺，橋那頭串聯(lián)起河?xùn)|新區(qū)，那里是中國鋰電產(chǎn)業(yè)園和省級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所在地。高速公路從山凹之間飛架而過，城市的建設(shè)早已打破了原有的區(qū)位空間布局。

腳下的萬物都在舒展著筋骨。我好想去河?xùn)|那邊奔跑，去感受這座城市新的氣息。

老人與我：一樣的奔跑

今年春節(jié)前，河?xùn)|新區(qū)景觀大道落成。初二早上六點，我獨自開車前往那里。

車輪壓著新鋪的瀝青路面。筆直寬廣的道路、大片的綠化帶彰顯新區(qū)的與眾不同。這里的建設(shè)是上檔次和有區(qū)位空間整體考慮的，工業(yè)園區(qū)位于新區(qū)的最南面，往北主要是打造城市綜合承載服務(wù)體。

一幢幢風格迥異的高樓、一排排整齊的廠房從車前慢慢劃過，陌生的感覺激發(fā)了我想雙腳踩在道路上的欲望。大街上偶有零星的車輛駛過，幾乎看不到行人。我把車子停在輔道邊，換上運動裝和跑鞋，下車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然后往前跑。

耳邊有輕微的風，我雙腳踩著有節(jié)奏的頻率，感覺無比舒暢。

跑上快三公里，我開始出汗，不得不放緩腳步，打算往回跑。正有此念，發(fā)現(xiàn)前方輔道上有個人影貼在一棵新栽的樹木主干上，不仔細辨別的話，還以為是根斜靠的木樁。

一個老人雙手撐著樹干，胸脯如鼓腮的青蛙般一張一翕著。

“老人家，你怎么了？”我趕忙上前。

老人抬起頭，通紅的臉上皺紋如溝渠般縱橫。嘴里喘著大氣，就是說不出話。

“你家在哪兒？兒子、女兒呢？”我擔心老人出意外，不停地問。

老人氣喘勻了點，對我擺擺手，示意我不要管他。

我靜靜地守著，直到老人緩過氣來慢慢往前走，我一路緊跟，追問要不要送他回去。

老人見我一番好意，也就打開了話匣。

老人告訴我，他今年九十一歲了，曾經(jīng)是名志愿軍，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役，大大小小的仗打過幾十次。去年舊房拆除了，如今搬到新區(qū)。從年輕時起，他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上無論刮風下雨都要出來跑一圈，現(xiàn)在跑不動了，改成了慢步走。

“你這么大的年齡了，萬一發(fā)生什么意外? 咋辦？”

“今天有些感冒，氣有些緊，休息一下就好。只要我還扭得動，我就要一直走下去。”老人家的眼光發(fā)著堅定的光亮。

我陪老人慢慢走回停車的位置，堅持要他上車送他回去，這次老人沒有拒絕。

把老人送到家，我開車折返回家，不免唏噓感嘆：怎會遇到這樣一位幾十年如一日在奔跑的老人！是情感的堅守、理念的傳承還是機緣巧合？我覺得都是！一時，我竟有些感動，為老人也為我自己。

如今，腳下這座縣城已升級為縣級市府所在地。城市規(guī)模從過去的三萬人、三平方公里擴展到三十多萬人、三十多平方公里，加快她蛻變的速度。我仿佛聽到了天地之間正吹響奮進的號角，看到了一張氣勢恢宏的藍圖正鋪在這塊讓人眷戀的土地上。

前段時間，晨跑路過一商場，看到一塊化妝品廣告牌上，一位美女眉角輕揚，回首巧笑嫣然，廣告語標是“就這樣一直美下去”，我駐足良久，心中感慨頗多，突然冒出一句：“就這樣一直跑下去”。跑下去，感受這座城市的變化，激發(fā)清晨那最初的萌動；跑下去，體會那份閑適和真實，感悟人生的風風雨雨；跑下去，更加珍惜生活，珍惜親情和友情；跑下去，跑出健康和活力，我們的明天會更美好！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在一處鄉(xiāng)村路上奔跑，沿途鮮花遍地。漸漸地，我飛了起來，飛進了城市，腳步落在了城市樓房的樓頂。隨著我的奔跑，所有樓宇的樓頂都在我眼前閉合，我跑遍了城市的每一個地方……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