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 峻,李雪莉
(山東大學 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中心, 山東 威海 264209)
互聯(lián)網的普及,極大地改變了人與人之間傳統(tǒng)的交往方式。當前,大多數(shù)人經常會通過網絡作為獨立的個體在虛擬的社群中就共同關注的公共話題發(fā)表意見、交流看法、尋求共識。因此,網絡空間已經成為繼大眾傳媒平臺之后,又一個可以為公共闡釋提供舞臺的公共空間。那么在這個新的公共空間里,公共闡釋是如何展開的?影響公共闡釋的因素有哪些?類似這些問題,是當代闡釋學迫切需要回答的現(xiàn)實問題。本文擬通過2022年7月在網絡上發(fā)布的一則標題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1](以下簡稱《二舅》)的短視頻引起的反響為依托,對網絡空間中公共闡釋的特征進行初步探討。
2022年7月25日,B站上的一則短視頻《二舅》一夜爆紅,引發(fā)了來自不同網絡平臺網友的熱議。視頻講述了一個曾經的天才少年,十幾歲時因鄰村醫(yī)生打針導致一條腿殘疾,“摸到人生一把爛牌”,卻坦然面對,頑強生活,憑著自己的聰明與勤奮,學會了木工與許多其他技能,用自己的勞動支撐起了家庭,服務了村民,成為一個令人敬重的人,有了一個“飽滿的人生”。視頻立足于對負面情緒的否定,強調二舅在掙扎與困頓中表現(xiàn)出來的莊敬自強,應該成為四肢健全、又生在一個充滿機遇時代里年輕人的榜樣。
視頻上傳后,很快引起了極大的關注,兩天獲得近2000萬次的點擊量,不少受眾對視頻塑造的二舅這一形象產生了強烈共鳴,主流媒體對視頻也表示高度認可。7月26 日,《南方都市報》、新華社發(fā)布對視頻作者衣戈猜想(唐浩)的采訪?!赌戏蕉际袌蟆钒l(fā)布的采訪視頻標題直接引用了視頻作者的話:“兩個晚上寫出文案,每個字都是真的?!盵2]新華社發(fā)布的采訪視頻標題引用的是被采訪者的另外一句話:“那是因為二舅活得好,不是因為我寫得好?!盵3]從這兩個標題看,視頻作者強調的是故事的真實性,而從新華社記者采訪中發(fā)出的“誰說普通的人生不能擁有高貴的靈魂呢?”“致敬二舅,致敬每一個像二舅這樣平凡而不凡的人!”等評論中,則可以看出主流媒體更看重這個視頻傳遞的思想。在采訪中,作者一再聲明,拍攝制作這個視頻的初衷,并不是為了賺取點擊量與轉發(fā)量獲利,而是被二舅這一人物的精神所吸引。
然而,視頻發(fā)出的第三天,即7月27日,有人開始就這一作品傳達的思想內容提出批評:認為生活在農村的二舅的自強精神并不能解決城市青年面對的生存困境與精神迷茫;更有人認為作品是在歌頌苦難,缺乏對造成二舅苦難原因的反思。批評的聲音出現(xiàn)之后,也獲得了許多人的呼應。于是,在各大網絡平臺上,對這個視頻的態(tài)度出現(xiàn)兩極分化,討論極其熱烈。但開始的時候,肯定的聲音還是主流。
從視頻發(fā)出起,有人就對視頻內容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在接受《南方都市報》采訪時作者強調“每個字都是真的”,正是對這種質疑的回應。然而,到了7月29日,紅星新聞發(fā)帖稱,通過實地采訪,證明視頻中關于二舅的敘述許多細節(jié)與事實不符,《二舅》涉嫌造假。[4]當網民意識到這個視頻確實存在為了達到特定的修辭效果而故意隱瞞一些事實之后,關于這則視頻的輿情出現(xiàn)明顯反轉,許多本來支持視頻的網民開始倒戈,甚至原先對視頻持贊揚態(tài)度的媒體也改變了態(tài)度。
7月31日,鳳凰周刊的微博視頻號發(fā)布《二舅》視頻涉嫌造假,目前B站已撤銷推薦的消息,并在短期內得到廣泛傳播。盡管這條消息后來被證明不實,并被刪除,但是《二舅》由最初的巨大成功到“翻車”已經成為定局,網絡的關注度開始迅速下降。一個多月后,即9月20日,衣戈猜想發(fā)布視頻《我來回應一下吧》,對各種批評意見進行了辯解,尤其是對其中涉及事實的部分進行了逐一回應,然而他的辯解已經無法再引起像開始時那樣廣泛的關注與討論,只能算是事件的一個余波。
回顧整個事件,《二舅》引起強烈關注,得到廣泛認可,離不開作者修辭層面的成功。批評意見的產生,實際上是因為價值立場與視頻作者存在差異。網民在表達不同的立場時,有基于理性的分析,但感性的因素也夾雜其中,引發(fā)了情緒上的對立。但是,真正使輿情出現(xiàn)反轉的,是對事實的求證。因此,在這一網絡事件中,事實成為一種比修辭、價值立場乃至于情感更為重要的決定事件走向的因素。
《二舅》作為一個試圖表現(xiàn)主人公一生的帶有實錄性的視頻(一般的受眾是把這個作品當成紀錄片來接受的),所使用的二舅本人的影像素材其實十分有限。在這段11分26秒的視頻中,主人公二舅的動態(tài)影像雖然占去了大部分的篇幅,但從服裝上判斷,很可能這個視頻全部是“回村三天”所拍攝的,中間穿插使用了幾張二舅的舊照片。為了彌補影像素材的不足,作者從兩部老電影中剪取了一些片段(對此作者在視頻的結尾有文字交待)。真正起著敘事功能的,是視頻的畫外音——視頻發(fā)布者衣戈猜想自己的聲音。這導致視頻展示的許多內容與畫外音的敘事并不統(tǒng)一,如敘述二舅小時候學木匠,畫面中雖然有人穿著頗具年代感的服裝在做木工活,但出鏡的是當下的二舅,很明顯是擺拍。關于二舅剛殘疾時拒絕下床、生產隊解散、后來遇到治壞自己腿的醫(yī)生的影像,也是這樣處理的。
不是說一個網絡短視頻不可以這樣制作,但這至少說明,在這個視頻中,畫面只是輔助性的,關于二舅的信息:學習優(yōu)秀、遭遇人生變故、剛殘疾時的痛苦與迷茫、后來的自強不息、在北京的傳奇經歷、三十歲左右的那段感情,以及被家人感激、被村民喜愛、在困境中的淡定與從容、平凡中的不平凡等等,都是通過畫外音的獨白敘述出來的。視頻最初的成功,實際上是視頻文案的成功,是語言修辭層面的成功。
語言修辭層面的成功,使大多數(shù)網民不僅接受了作者對主人公事跡的陳述,而且也接受了視頻表達的思想內容。從感性的層面,許多人則被二舅在不幸中表現(xiàn)出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深深感動,并對其總有辦法擺脫生活困境,活出人生精彩的智慧深深折服。網民對二舅樂觀向上、舉重若輕的生活態(tài)度的解讀,實際上也是視頻刻意營造的一種修辭指向。在敘述二舅故事的時候,畫外音呈現(xiàn)的是一種頗為輕松的語氣,并時不時加入一些略帶調侃性的語言,如“這是我的姥姥,一個每天都在跳Poping的老太太。他們在這個老屋生活,建它的時候還沒美國”,“二舅扔掉了手冊,從床上爬了下來,呆坐在天井里觀天,像一只大號的青蛙”,“隊長說,改革開放了。于是二舅就開始改革開放”,“后來二舅回到村里,大家都問北京怎么樣?二舅說‘北京人搓背搓得很好’”[1]等等。這一切,與畫面中二舅殘疾的形象、行動的困難、勞動的艱難之間形成強烈反差。二舅給人的堅毅、淡定、隨遇而安等印象,很大程度上與這種反差有關。作者自己也承認,他確實有意要淡化作品的悲劇感。在回答新華社的提問時,他說:“每次我感覺大家可能要哭了,拋出一個梗我非給你破了,因為我不想到最后弄得悲悲戚戚的?!盵3]作者選擇探戈來配樂,也是這個目的。在9月20日《我來回應一下吧》這個視頻中,作者說他是有意地“要在視頻中說俏皮話、抖機靈,去不斷消解這種悲慘感的”[5]。
正如有學者所說的那樣:“網絡話語修辭不僅是語音、詞語、句式、修辭格、信息的選擇,更是一種網民實現(xiàn)情感訴求與意見表達的行為方式,是一種網絡話語權力博弈與話語秩序建構的途徑,其中映射出的是網絡話語場域中的傳播秩序以及媒介話語權力生態(tài)。”[6]《二舅》這一視頻的誕生,本就包含著作者對當下受眾接受心理的預期與評估。近年來,農村生活成了網絡短視頻的一個熱門題材。生活在城市的人,從青年一代到“50后”“60后”,似乎都能在對農村影像的觀照中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慰藉:年輕人往往能從中尋找到一個沒有生存壓力的世外桃源,年齡大的人尋找到的則往往是自己純潔的童年、精神的故鄉(xiāng)。視頻《二舅》以“治好了”為結果導向。從題目本身而言,其實就是針對年輕人的“躺平”“喪文化”而提倡的一種正面的生活態(tài)度,暗示了比起二舅艱辛、坎坷的成長和生活歷程,城市里年輕人經常產生的那種生不逢時的遺憾,只能是一種“精神內耗”,鼓勵年輕人以積極的進取去克服人生中遇到的難題。所以這個作品并不像作者所說的“我負責做視頻,觀眾負責解讀。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我無權干涉”[5]。作者在創(chuàng)作視頻的過程中,已經將自己的價值立場前置在了視頻內容的設置上。
修辭的成功,使《二舅》攜帶著其潛在的價值立場在網絡這個特殊的空間里快速傳播,獲得了成千上萬網民的認可,形成極大的輿論浪潮。視頻發(fā)出的當天,B站上清一色是正面的評論:這期視頻的文案,真是看幾遍也看不夠的,愿稱其為一種冷峻的幽默感??此浦蒙硎峦獾財⑹?偶有玩笑話穿插其間,文字背后的情感卻足以動人至落淚。配合上幾乎不加額外修飾的鏡頭畫面,這部視頻便不再是普通的視頻,更像是一部微縮的紀錄片,一場時長極短的電影,似乎有些乏善可陳,匆匆而過轉眼就迎來結束,這又何其像是普通人的一生;這行文,這語言,這背后的人和事。辭藻不華麗但深邃,故事不跌宕起伏但引人入勝……看完的最后,替老人家淡淡的遺憾,又有淡淡的暖心;這是我們民族身上的平凡美好與強悍。[1]應該說,其社會效果是很好的。“人民日報”的微博賬號在7月27日進行轉發(fā)時也指出:“幾百萬的視頻播放量,5.8億的話題詞閱讀量,二舅的故事浸潤了觀眾的心?!雹龠B后來批評這個視頻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網友們把二舅的故事稱為現(xiàn)實版《活著》,被他身上那種歷經苦難、卻依然豁達平靜的熱愛生活的品質打動和鼓舞,‘敬二舅’的情緒在互聯(lián)網輿論場里反復共振增強。”[7]
修辭本來就是話語生產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二舅》視頻最初階段的傳播表明,在網絡這個虛擬的公共空間里,面對無數(shù)匿名狀態(tài)的網民,其作用有時候可以發(fā)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
接受視頻價值立場的,實際上是兩種人:一種是與視頻作者價值立場相近的;一種是本身沒有很明確的價值立場,而被視頻作者的修辭說服的。在網絡上,后者應該是大多數(shù)。然而,也有人一開始就不認同這個視頻,主要原因是他們不能接受這個視頻所持的價值立場。因此,最初的批評,主要是對視頻所傳達的價值立場的否定,其對視頻真實性的懷疑,也是由價值立場而衍生出來的一種“直覺”。
對《二舅》這一視頻真正有份量的質疑,來自7月27日與28日這兩天,網絡上接連出現(xiàn)的幾篇文章,一種觀點認為視頻中二舅面對的問題與當下城市里生存的年輕人面對的根本不是同一類問題,二舅如此生活完全是被逼無奈,因此,城市人的精神內耗不可能被《二舅》這個視頻治愈。其代表性的文章有兩篇,一篇是《二舅治好的精神內耗,三天有效》[8],一篇是《農村的二舅,治不好城市的精神內耗》[9]。另一種觀點則是指責《二舅》這個視頻美化了二舅的苦難,而不去尋找造成苦難的深層社會原因,如7月27日知乎上的一個帖子《〈二舅〉宣傳的價值觀真的值得被歌頌和學習嗎?》[10],以及7月28日知乎博主香樟連翹在有關《二舅》視頻問題下的一個回帖[11]。
認真分析起來,前一種觀點是比較溫和的。《二舅治好的精神內耗,三天有效》的作者明確講,《二舅》的治療效果有限,但這不是二舅的問題,“二舅在局促的命運里,將自己的生活過成了可敬的樣子,他不需要包治誰的內耗”[8];也不是視頻制作者衣戈猜想的問題,“他的創(chuàng)作投入了心血,像這樣的二舅,……值得被更多地展現(xiàn)出來”[8]。但是,作品卻承載不了視頻所說的治愈當下人精神內耗的期待,“因為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內耗。二舅的內耗,可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二舅的今天也不是治好了內耗”[8]。第二種觀點,批評的語氣則要嚴厲得多?!丁炊恕敌麄鞯膬r值觀真的值得被歌頌和學習嗎?》這個帖子的開頭,便引用了作家王朔的一句話:“世界上最無恥、最陰險、最歹毒的贊美,就是用窮人的艱辛和苦難,當做勵志故事去愚弄底層人?!盵10]知乎博主香樟連翹在《二舅》視頻后的回帖,一開始則引用了“清華馬院博士”的話:“用文學的方式,對苦難中的個體奮斗進行合法化,是最無恥的意識形態(tài)。它不僅合法化了苦難的存在,為那些制造苦難的宏觀原因開脫了罪責,而且還驅使那些本就處在苦難中的人們再度投入苦難之中,結果只會是把苦難再生產出來?!盵11]
這些評論的共同特點是立場十分鮮明,這從它們的標題以及開頭的引用已經可以看出來,其觀點與視頻中所要表達的針鋒相對。他們不認同這個視頻,首先是不認同這個視頻所表達的價值立場,他們的立場也是先在的,視頻精妙的修辭對這種有明確觀點的人不起作用。而基于價值立場不同展開的交鋒,在網絡空間里則十分常見。
在表達不同的觀點時,有不少網文是在理性地討論問題,它們從與視頻作者不同的角度對二舅這一人物以及《二舅》這個視頻的闡釋,與視頻作者對于二舅的闡釋一起,構成一種對話關系,因而都屬于公共闡釋。不同觀點的交鋒,有利于人們更全面地認識二舅這一人物及這個視頻所可能承載的意義。只要雙方都保持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對話,那么網絡上形成的公共空間就不會被破壞。
對于網絡空間是否構成真正的公共領域,形成公共闡釋,是存在爭議的。在現(xiàn)代傳播學看來,個人理性只是一種有限理性,常常表現(xiàn)為行為主體自身的主觀性和個人利益,而超越了主觀性和個人利益的公共理性才是公共領域得以形成的基礎。有學者據此認為,網絡空間里的理性只是一種個人理性的公共運用,與公共理性的運用是兩回事,而“理性的這種運用難以建立起真正的共識”,它“仍然是一個人私下考慮每一個人所能夠意愿的東西。它既無合理的程序,也沒有進一步的實質規(guī)范保證一個人基于這種考慮所作的判斷是每一個人真正能夠意愿的”[12]。但是,也有學者并不把個人理性與公共理性看成絕對對立的形態(tài),而認為它們在公共理性中是可以共存的,個人理性可以在對話中上升為公共理性。張江在研究公共闡釋時就指出,嚴格來講,其論公共闡釋時使用的“公共理性”的概念,并不僅僅是指那些跨越了個人理性、國家理性、政黨理性的思考政治問題時的理性,“在理解和交流過程中,理解的主體、被理解的對象,以及闡釋者的存在,構成一個相互融合的多方共同體,多元豐富的公共理性活動由此而展開,闡釋成為中心和樞紐”[13]。因此,公共闡釋下的理性更多地表現(xiàn)為“個體理性的共識重疊與規(guī)范集合”[13]。在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更系統(tǒng)地探討公共闡釋問題的文章《公共闡釋論》中,張江更加明確地提出:“在公共闡釋中,公共理性與個體理性相互依存,個體理性必然生產公共理性。公共理性由個體理性承載。個體理性的公共運用,生成公共理性?!盵14]
就網絡空間而言,由于對參與討論的主體幾乎沒有設置什么門檻,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網民處于匿名狀態(tài),因此,特定網絡空間中的公眾與散漫的社會公眾之間的界限,要比在其他公共領域中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模糊許多。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公共議題的形成,一次公共闡釋的展開,其實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無論網民介入網絡空間的最初動機,還是其持有的價值立場,往往都帶有一些私人性。對公共闡釋的形成起決定作用的私人性的動機、立場與利益訴求最終有可能向公共性轉化,而不能一開始就將它們排除。
因此,在《二舅》視頻事件中,當一些網民基于自己不同的價值立場,用理性的方式提出與視頻作者不同的觀點,對視頻作者進行批評時,對于公共闡釋的形成,仍然具有建構的意義。如果雙方能夠理性地、平等地傾聽對方的意見,形成交流與對話,最后的共識還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達成的??上У氖?兩種觀點形成對立之后,大量網民開始站隊,并把過多的感情因素帶了進來,以非理性的方式相互攻擊,這時候,基于公共理性的公共闡釋活動就被瓦解了。
張江的《公共闡釋論》一文也涉及網絡空間里的公共闡釋問題。他一方面肯定網絡作為“大數(shù)據時代的公共空間的嶄新形式”“為闡釋的公共實現(xiàn)提供了無限巨大的舞臺,為世間一切有表達意愿的人開通了廣闊無比的順暢通道”,[14]但也對網絡空間中的非理性闡釋表示了擔憂。他指出:“理性賦予闡釋者以責任,為闡釋提供有益話語,為他人信任和理解。網絡空間則相反。網絡主體常常缺乏理性約束,非理性意志、情緒、沖動成為網絡行為的基本動力。討論與對話、說服與辯論、理解與表達,常以非理性形式呈現(xiàn),以至無端的贊賞與忿恨、骯臟的詛咒與謾罵,已是網絡表達的常見方式。非理性泛濫的網絡空間,其公共性損害程度,已到令人難以承受的狀態(tài)?!盵14]
這樣對網絡空間的描述,也許有些悲觀,但網絡空間里的討論最終演變?yōu)榉抢硇缘那榫w宣泄的情況確實屢屢出現(xiàn)。這種亂象,很不幸地在關于《二舅》視頻的討論進入到第三天,也就是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形成之后,也出現(xiàn)了。這時候,網上形成兩個立場鮮明的對立陣營,相當一部分網民開始以激烈的言辭指責視頻作者和持不同觀點的一方。
打開B站,可以發(fā)現(xiàn)在《二舅》視頻下的討論,7月27日之前幾乎是清一色的認同的聲音,許多人表示視頻中的二舅令他們感動,并對視頻的文案表示贊賞。相當一部分網友在評論中分享了自己身邊與二舅一樣的長輩。還有不少網民說這個視頻讓他們想到了作家余華的小說《活著》,甚至有網民強烈推薦這部作品去參加國際大獎角逐的。總之,用“好評如潮”去形容網民此時的反應,一點也不過分。這表明,這個階段的普通網民是按照視頻作者的修辭指向理解這部作品的,同時代入了很多感性的表達與個體的經驗,最終夸大了作品的藝術價值與思想價值,放大了《二舅》這一作品的影響力。B站上網民批評的聲音出現(xiàn)在7月27日。這個時間與對視頻提出質疑的文章出現(xiàn)的時間是一致的,而且其表達的觀點也一致,如:回到城市,回到北漂的日子,你的焦慮會回來,你的內耗還會繼續(xù),因為這才是你的人生,這才是你的時代;永遠不要歌頌苦難。余華的《活著》里有一段話:永遠不要相信苦難是值得的,苦難就是苦難,苦難不會帶來成功,苦難不值得追求;哈哈,挺黑色幽默的,能從苦難里品味出正能量,也難怪這地方在苦難中循環(huán)往復;我女朋友看完后說的:看完《二舅》的視頻,從來沒覺得苦難是他應該且愿意承受的,拿別人的苦難來安慰自己實在是太低劣了。[1]這些觀點的出現(xiàn),顯然受到了那幾篇文章的影響。但在表達方式上,情緒性的東西占了上風。
盡管有上面這些聲音存在,但在B站《二舅》視頻下面的評論,大部分人還是延續(xù)了之前的態(tài)度,對視頻持肯定的態(tài)度,批評的聲音只是個別的。而同一時間,在知乎平臺有關《二舅》視頻下面的問答,已經幾乎是清一色的批評的聲音,觀點上并沒有什么新的內容,只是語氣越來越激烈,比如:“說句戳你們肺管子的不愛聽的吧,這個感動億萬網友的‘二舅’極可能是個‘假貨’。這樣一個假的(得)不能再假,加工擺拍痕跡明顯,圖文多處不吻合,敘述邏輯充滿矛盾,媚俗迎合動機都非常明顯的靠消費這個時代大量人群浮躁迷茫缺失信仰,無可歸宿的精神困境而吃盡流量紅利的劣質作品,竟然瞞過了那么多‘不較真’‘無常識’‘愛輕信’‘隨時準備好淚目托腮待感動’的億萬網友。簡直是太荒唐了?!盵15]
一時間,在網絡空間的各大平臺上,在無數(shù)個虛擬的微信群、朋友圈中,關于《二舅》及這個視頻的討論形成兩個絕然對立的陣營。衣戈猜想在最后發(fā)布的《我來回應一下吧》的視頻中曾這樣講:“如果你朋友圈里有不少朋友被這個事情感動到,那不好意思了,你的朋友圈是一個低端朋友圈,他們普遍頭腦簡單,人脈貧瘠,圈子廉價。如果你的朋友圈里全是罵的,看穿了視頻內容的虛假,洞察了二舅和我的虛偽,那恭喜你,你(的)朋友圈是相當高端的,人脈也很上流。”[5]這話雖然也是情緒性的表達,語帶諷刺,但它卻道出了當時網上網民紛紛各自站隊,相互之間“互懟”,卻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混戰(zhàn)”局面。一時間,“二舅成了中國的熱搜之王。微博、百度、B站等多個平臺全部熱搜第一,微博更是七天15次熱搜”[5]。
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經典闡釋學學者把公共理性的運用作為公共空間形成的首要條件,對情感介入公共闡釋充滿警惕。然而,不少學者對哈貝馬斯這種建立在感性與理性二元對立基礎之上的觀點進行了反思,認為“情感與認知之間并不是截然對立的,情感包含著認知,而如果沒有情感的參與,認知也很難轉化成行動。不少研究支持情感的首要性,以及它與認知的關聯(lián)。沒有情感,人們無法思考”[16]。有學者甚至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情’與政治之間就具有緊密的關聯(lián)。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規(guī)范對‘情’也賦予了比較重要的地位”[17]。這似乎意味著相對于西方基于理性主義傳統(tǒng)建立的傳播學理論,中國的傳播學理論應該更重視情感的作用。許多學者還從保護社會上弱勢群體參與公共空間討論的權利的角度,論證了重視情感因素的必要性。應該承認,無論是《二舅》視頻作者獨白式的修辭性表達,還是后來幾篇反對的文章,在訴諸理性的同時,也都動用了感性的因素,以求在闡釋中使自己的觀點與立場更能夠為公眾接受。公共闡釋作為一種話語形態(tài),完全拒絕感性因素是不可能的,許多時候感性表達也確實與理性表達一起,對于公共闡釋具有建構性的意義。但中國網絡上的現(xiàn)實也一再提醒人們,在這個空間里,如果發(fā)言者不對自身的感性因素,特別是非理性的因素進行限制,那么作為一個公共領域的網絡空間將不復存在,更不要談在這個空間里形成有效的闡釋,達成新的公共理性。
盡管從7月27日起,網民就二舅這個人物及這個視頻的評價出現(xiàn)激烈的爭吵,然而,這樣的討論沒有任何結果、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局面真正發(fā)生改變,或者如許多網站所說的《二舅》視頻的“大翻車”,出現(xiàn)在7月29日。在這一天,紅星新聞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布消息稱,對不少當事人的采訪表明,二舅的殘疾證早就辦下來了,因而視頻里所說的“不知道什么手續(xù)上的原因,二舅的殘疾證怎么都辦不下來”這句話并不屬實。與此同時,這則消息透露,采訪當?shù)匾粋€醫(yī)院的老院長時,他說二舅殘疾的原因并非打針所致。更具爆炸性的是,消息揭露出二舅只是視頻作者妻子的二舅,與視頻作者本人沒有血緣關系。
《二舅》視頻遭遇的第一個質疑,是視頻剛發(fā)出時,有網友提出文案跟岳陽縣一中語文教師吳標華所發(fā)表的文章《二舅》主題、風格相似,意思是視頻是按照別人的文章改編而成的。類似這樣有些捕風捉影的“打假”在一些網絡熱點事件中經常發(fā)生,許多時候不過是蹭熱點。7月26日,《二舅》視頻作者接受采訪時表示沒看過吳標華老師的文章,二舅是真實存在的,此事很快也就過去了。但隨著紅星新聞公眾號的爆料,網絡媒體的興奮點還是轉移到了視頻所敘述的二舅故事的真實性上。順著這一思路,網民們開始根據視頻的一些細節(jié)進行推測,甚至是根據主觀的猜測,提出一系列問題,包括二舅家的老屋的年代、二舅小時候有沒有全市的統(tǒng)考,以及二舅在北京的細節(jié)、姥姥是不是二舅獨自撫養(yǎng),甚至二舅的殘疾是不是裝的等等。說實話,這些對視頻的質疑有許多到最后也沒有辦法證實或證偽。但是,由于在7月26日,視頻作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過“每個字都是真的”并被大量引用,因此,紅星新聞揭示出的作者“說謊”的情節(jié)讓許多網民十分震驚。作者的確沒有在視頻中說明自己和二舅沒有血緣關系,在這種情況下,網民自然是按作者是二舅的親外甥來理解的,這構成網民判斷視頻是否真實的一個重要依據;視頻中也沒有說明二舅的殘疾證后來是否辦下來了,姥姥是否由二舅獨自撫養(yǎng),這兩個信息直接影響到受眾判斷二舅是否獲得政府與其他親人的幫助,這也影響到二舅處境艱難的程度。當網民知道這些信息不實的時候,不少人的確有一種被作者欺騙的感覺,許多原來肯定視頻的網民,也開始懷疑視頻作者的人品與動機,進而開始接受批評者的意見,至少不再像原來那樣對批評意見表示抵觸,不再理直氣壯地為視頻作者辯護。于是,支持視頻與反對視頻的兩個陣營的力量發(fā)生了逆轉。這也是到7月31日,當《“二舅”視頻涉嫌造假,目前B站已撤銷推薦》這一并不確實的消息爆出之后,即被大量轉發(fā),許多人深信不疑的原因。他們認為這則視頻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幾乎沒有人去進一步核實消息的真實性。
關于事實與價值判斷之間的關系,有學者曾這樣總結:“一方面,受眾被具有不同意義和價值的框架所區(qū)隔,并形成懷抱不同意見的分眾群體……但同時也應看到,價值本身的形成就是基于以往的事件,當新的事件發(fā)生時,一方面價值會影響人們對事實的判斷;另一方面,事實也會反作用于價值,不斷地建構價值?!盵18]實際上,在《二舅》視頻事件中,無論是修辭性的表達,還是基于價值立場的言說,其在立論時起的作用都沒有事實本身重要。人們最初相信《二舅》這一視頻傳達的思想內容與價值立場是以事實為基礎的,而最終許多網民對這個視頻表達的思想內容與價值立場失去信心,也正是因為感到自己在基本事實上受到了蒙蔽。
事實與價值立場之間的關系,是闡釋學面對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事實判斷屬于科學范疇,科學范圍內判斷真?zhèn)问侵赣^念與事實是否相符合;而價值判斷對應的則是人內心的主觀感受,它判斷的依據是“應不應該”而非“是與否”。西方懷疑論哲學家休謨曾經認為,對于現(xiàn)代人而言,“我所遇到的不再是命題中通常的‘是’與‘不是’等連系詞,而是沒有一個命題不是由一個‘應該’或一個‘不應該’聯(lián)系起來的”,[19]因而對“事實判斷是否能推出價值判斷”表示懷疑。這種懷疑論立場深刻地影響了西方當代闡釋學的走向,其直接的結果就是使得闡釋活動變?yōu)橐环N無視闡釋對象的客觀性的“強制闡釋”。正是為了糾正這一現(xiàn)象,張江在建構“中國闡釋學”時,特別強調闡釋者對于闡釋對象的尊重是一種責任與義務,并把它上升到倫理的高度,因為這直接涉及闡釋者與受眾之間能否達成一種信任的關系,是闡釋活動得以展開的基礎。如果《二舅》這個視頻傳達的思想內容與價值立場也是一種闡釋的話,那么它的闡釋對象只能是關于二舅的客觀事實。一旦這一客觀對象被作者懸置,那么建立其上的闡釋便失去了有效性。
實際上,不論是在傳統(tǒng)的公共空間里,還是在網絡上形成的公共空間里,基于基本事實達成的共識,往往是最為堅實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輿情的戲劇性反轉,與古希臘戲劇情節(jié)的“突轉”一樣,往往是因為對事實真相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在《二舅》事件中,當視頻被放在社交平臺上進行討論時,不同的價值立場乃至于成見、情緒充斥其中,造成了混亂。然而,經歷了基于各自立場以及價值觀形成的對立之后,對事實的共同關注,使不同立場的網民又重新回到了交往對話的語境當中。
當然,“事實”本身也是極其復雜的。新媒介建構下的賽博世界的真實性本身就存在表象與事實的差距,需要經過一系列事件的發(fā)展變化,才能最后挖掘出事實的原貌,有的甚至最后也無法讓事實現(xiàn)身。事實本身是靜態(tài)的,對事實的追求卻是動態(tài)的。但是,追求事實真相仍然是一種潛藏在人們意識深處的共識基礎,而這個共識成為人與人之間達成公共理性,形成公共闡釋的最為堅固的底線。
【注釋】
① 引自微博賬號“人民日報”,https:∥reurl.cc/d7Q9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