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欣
摘 要:《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生效后,“兩高”陸續(xù)發(fā)布自洗錢犯罪典型案例,對上游犯罪行為人在洗錢罪獨立構罪的認定、上游犯罪與洗錢罪數罪并罰,以及對法不溯及既往原則的遵守等方面都進行了積極回應,同時,案例也存在罰金刑適用不均衡,且上游犯罪限于毒品犯罪,沒有涉及其他上游犯罪的情況。實踐中,應更加關注案例中刑罰的具體適用,發(fā)布更多涉及其他上游犯罪的典型案例,并突出典型案例類型化特征,注重案例說理部分的撰寫,探索洗錢犯罪案例的系統(tǒng)化發(fā)布。此外,修改洗錢刑事案件司法解釋時,應準確理解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洗錢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與刑法第191條第1款第(五)項“其他方法”之間的關系,完善行為方式相關表述,避免對于“兜底性規(guī)定”的兜底解釋。
關鍵詞:自洗錢 典型案例 兜底條款 其他方法
我國刑法對洗錢罪規(guī)制的演變過程,與我國加入國際公約所承擔的國際義務以及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ATF)的合規(guī)要求緊密相關。與此同時,國際社會也在不斷延伸反洗錢的范圍和提升監(jiān)管與合規(guī)的要求。從1990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禁毒的決定》作為刑事打擊洗錢行為的起點,到1997年刑法首次系統(tǒng)規(guī)定洗錢罪,再到2021年3月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對刑法第191條洗錢罪所進行的第三次修改,將自洗錢入罪,均是適應我國打擊洗錢犯罪的整體形勢所做的立法調整。同時,在刑事司法層面,“兩高”也陸續(xù)發(fā)布典型案例,為司法實務認定洗錢罪提供參考,這也是我國加大洗錢犯罪打擊力度的重要舉措之一。本文擬對“兩高”發(fā)布的自洗錢犯罪典型案例進行考察和分析,并以洗錢刑事案件司法解釋修改為契機,探討相關司法解釋與刑法第191條第1款第(五)項“其他方法”之間的關系,以期開拓思路,提供借鑒。
一、自洗錢典型案例的微觀考察
《刑法修正案(十一)》施行至今,“兩高”共發(fā)布三例自洗錢典型案例,包括最高檢發(fā)布的馮某才等人販賣毒品、洗錢案(以下簡稱“馮案”)、天津孟某、蘇某飛販賣毒品、洗錢案,最高法發(fā)布的萬昊能等販賣毒品、洗錢案[1](以下簡稱“萬案”)。三個案件的共同特點是:上游犯罪均為販賣毒品罪,對上游販賣毒品的本犯均分別以販賣毒品罪和洗錢罪實施了數罪并罰。以上典型案例對洗錢犯罪認定和自洗錢與上游犯罪數罪并罰的問題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回應,但同時也存在一些其他方面的問題。本部分主要以馮案和萬案為例進行分析。
(一)關于洗錢罪認定問題
1.對于上游犯罪本犯實施該自洗錢行為是否構成獨立的洗錢罪,典型案例通過闡釋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對此做出了積極回應。在《刑法修正案(十一)》頒布前后,關于上游犯罪本犯是否構成獨立的洗錢罪有不同程度的爭論。馮案在“典型意義”表述中較好地回應了這一問題,即強調了上游犯罪既遂后,本犯“自行”掩飾、隱瞞其上游販賣毒品的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來源和性質的行為,符合洗錢罪主客觀構成要件的,同時構成洗錢罪。該案例明晰了上游犯罪既遂的情形,即實施上游犯罪過程中行為人的“接收、接受資金行為,屬于上游犯罪的完成行為,是上游犯罪既遂的必要條件,不宜重復認定為洗錢行為……對于連續(xù)、持續(xù)進行的上游犯罪和洗錢犯罪,應當逐一分別評價,準確認定”[2],同時,案例也強調了“如果在主客觀要件某一方面有所缺失,便不構成洗錢罪”[3]。該案例區(qū)分了上游犯罪本犯構成洗錢罪的前提條件是上游犯罪既遂,解決了上游犯罪“接收、接受資金行為”的性質歸屬,突出了“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司法適用,對司法實務中準確認定自洗錢給出了非常好的借鑒樣本。
在萬案中,人民法院認定被告人萬昊能構成販賣毒品罪又構成自洗錢的理由,是“萬昊能為掩飾、隱瞞毒品犯罪所得的來源和性質,采取收買他人微信賬號收取毒資后轉至自己賬號的支付結算方式轉移資金,其行為又構成洗錢罪”。該表述符合刑法第191條規(guī)定的洗錢罪主觀和客觀方面的構成要件要素。
2.馮案還對上游犯罪共犯與“他洗錢”行為進行了區(qū)分,“上游犯罪實施過程中……幫助接收、接受犯罪所得的人員可以成立上游犯罪的共犯”,這一認識有效劃分上游犯罪共犯與構成洗錢罪的界限,對解決司法實務分歧有積極的影響 。司法實務中,對于非法集資類上游犯罪實施過程中伴有轉移犯罪所得及收益的案件,應認定轉移資產的行為人構成上游犯罪的共犯,而不構成洗錢罪。如張某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中,張某某提供的平臺資金兌付結算所需銀行卡,“是某某公司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過程中,平臺與投資人之間的資金結算工具,并非用于掩飾、隱瞞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所得及其產生收益的來源和性質。故張某某提供銀行卡的行為是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同一犯罪事實下的共同犯罪,不應單獨評價為洗錢罪”[4]。
(二)關于自洗錢與上游犯罪數罪并罰問題
馮案厘清了前文所述上游犯罪既遂的認定、本犯自洗錢能夠獨立構成洗錢罪等問題之后,在司法實務中基本上解決了自洗錢數罪并罰的問題。當然,理論上的爭論還將持續(xù)存在,如贓物犯罪的成立范圍、自洗錢與贓物犯罪之間的關系如何理解、是否想象競合可以排除自洗錢獨立定罪的空間、自洗錢犯罪中的主從犯關系等。[5]典型案例的發(fā)布重在給司法實務提供一個解決方案,且該方案能夠用現有的犯罪構成理論解釋清楚。
萬案強調被告人“通過收購的微信賬號等支付結算方式,轉移自身販賣毒品所獲毒資,掩飾、隱瞞販毒違法所得的來源和性質,妄圖‘洗白毒資和隱匿毒資來源。人民法院對其以販賣毒品罪、洗錢罪數罪并罰,以同步懲治上下游犯罪,斬斷毒品犯罪的資金鏈條,摧毀毒品犯罪分子再犯罪的經濟基礎”。實際上,該案典型意義的表述,凸顯了洗錢罪侵害法益的內容,表明了打擊該類犯罪的目的。馮案與萬案數罪并罰的處理,也體現了“兩高”對自洗錢入罪后如何進行數罪并罰具有認識一致性。
(三)關于法不溯及既往原則的遵循
法不溯及既往是罪刑法定原則的內在要求之一,萬案嚴格遵循了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則,新修訂的自洗錢入罪規(guī)定生效于2021年3月,因此,司法機關僅對2021年3月至4月間利用他人賬戶收取毒資后轉賬行為予以認定,而對于其在《刑法修正案(十一)》生效前的多次利用他人賬戶轉賬行為,不予認定單獨構成洗錢罪。
(四)關于罰金刑適用存在的問題
“兩高”所發(fā)布的自洗錢典型案例呈現出罰金刑適用不均衡的問題,且罰金數額相差懸殊。以馮案和萬案為例,兩案上游犯罪罪名相同,自洗錢數額均在五千元至一萬元人民幣之間,差異不大,而罰金數額卻相差幾十倍:馮案以洗錢罪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6個月,并處罰金一千元;萬案以洗錢罪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10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五萬元。兩案的罰金數額差異如此之大,確實值得深思。一個有效的懲罰犯罪、預防和控制犯罪的系統(tǒng),需要依賴基于統(tǒng)一規(guī)范作出的恰當的判決,即罰當其罪,所體現的是罪刑均衡原則,也就是執(zhí)法標準的統(tǒng)一問題。罪刑均衡是司法正義和執(zhí)法效果的一個重要指征,“兩高”在發(fā)布典型案例時,應同時關注刑罰的具體適用,特別是附加刑的適用。只有這樣,司法裁判才更易被社會公眾普遍認可和接受,實現打擊犯罪與預防犯罪的良性互動。
(五)關于自洗錢典型案例上游犯罪類型問題
“兩高”自洗錢典型案例上游犯罪均集中在販賣毒品罪一個罪名上,顯然無法適應司法實務中打擊自洗錢犯罪的需要。司法實務中,迫切需要參考借鑒其他類型上游犯罪本犯的自洗錢典型案例。目前司法實務中已有一些涉及其他類型上游犯罪自洗錢的判決,應當適時匯集、提煉、總結、發(fā)布,以利于司法實踐參考借鑒。
二、洗錢典型案例的宏觀分析
“司法裁判的雙重目標——依法裁判(合法性)與個案正義(合理性)可能存在沖突。如果說依法裁判背后的道德價值是法的安定性的話,那么個案正義所體現的道德價值無疑就是正確性。”[6]典型案例對其他同類案件產生影響,是實現裁量正義的一個過程,是保障執(zhí)法統(tǒng)一的一個有效路徑。不同于“兩高”指導性案例“應當參照”的明文規(guī)定并要求在辦理類似案件時可以作為說理的部分,典型案例不具備參照適用的強制性。就打擊洗錢罪而言,最高檢分別于2021年(與中國人民銀行共同發(fā)布)和2022年集中發(fā)布了兩批洗錢罪典型案例,同時還有散見于其他指導性案例、典型案例中的洗錢罪案例。當前,“兩高”已經積累了相當多的發(fā)布各類典型案例的經驗,下一步,應當考慮對典型案例進行更具有借鑒和參考價值的改進。
(一)突出典型案例的類型化特征
典型案例既不同于司法解釋,也不同于位階更高的指導性案例,其所具有的便捷性,決定了其具有產出周期短、類型化的特征,更具靈活性、及時性,目標明確,能夠及時聚焦實務問題,發(fā)布效率也更高。從“兩高”近些年發(fā)布的典型案例來看,其與各項專項行動或者相關司法文件出臺緊密相關,通常同步配套發(fā)布。所以,“兩高”所發(fā)布的典型案例,一方面,具有指揮棒的作用,凸顯了“兩高”對推進司法實務工作的要求;另一方面,因案例配套的相關司法文件是司法機關在深入調研和掌握司法實務現狀的基礎上,經過充分的理論論證和向實務界廣泛征求意見形成的,案例也能夠充分反映實務的需求。
為進一步凸顯洗錢典型案例的類型化特征,一是可以考慮借鑒歐盟的做法,對洗錢方法、趨勢等進行類型化研究。歐盟《2022年專家委員會評估反洗錢措施和反恐怖主義融資年度報告》指出,要確保各項反洗錢制度有效,并遵守該領域的國際標準,為此,要對洗錢和恐怖主義融資的方法、趨勢和技術進行類型化研究,并就此發(fā)表報告。[7]因為這種類型化分析涉及到專業(yè)的金融知識,所以司法機關參與其中時,應充分借助專家的力量。二是設立專門的專家咨詢委員會。如可以借鑒檢察機關民事行政訴訟監(jiān)督案件專家委員會、民事行政案件專家咨詢網的設置,設立我國特有的反洗錢專家咨詢機構。三是培養(yǎng)一些精通金融業(yè)務的專家型檢察官、法官,形成人才梯隊,并設置相關典型案例發(fā)布前的把關程序,讓專門人才更好地對“兩高”發(fā)布反洗錢刑事案件典型案例進行把關。
(二)注重對典型案例說理部分的撰寫
實踐中,《刑事審判參考》案例因說理充分,給出了“為什么”如此適用的理據和分析,還對法律適用依據法理和法規(guī)進行論證,受到司法人員的普遍歡迎?!皟筛摺卑l(fā)布的典型案例,也要在說理上下一番功夫。“事件是法律認知的一個對象……事件不是被經驗構建,而是被意義構建?!保?]從這個角度理解,典型案例的意義構建,只有通過對案件事實的法律適用評判,充分論證實例,將實例與說理結合起來,才能充分發(fā)揮其借鑒作用。
(三)洗錢犯罪典型案例發(fā)布的系統(tǒng)化
在已發(fā)布的前兩批懲治洗錢犯罪典型案例的基礎上,可以考慮推動洗錢犯罪典型案例發(fā)布的系統(tǒng)化。如專門對刑法第191條第1款“兜底性條款”的適用發(fā)布一批案例,將法條中的高度概括性規(guī)定與具體案件連接起來,更好指導實踐辦案。
三、關于洗錢罪“其他方法”司法解釋的探討
“如果立法者適用一般條款,那么他就是把原本屬于他的立法任務推脫給了法律適用者?!保?]我國主要是“兩高”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對立法中的兜底條款進行細化,以便刑事司法能夠在統(tǒng)一標準下運行?!叭欢?,在我國,司法解釋與刑法的關系總是曖昧不清,由于刑法規(guī)定不甚明確,司法解釋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入罪化的功能,這在法定犯的領域尤為明顯,這些都不利于罪刑法定原則的堅守和貫徹。因此,當前我國刑事立法仍然應以追求明確性為目標,切勿為了擴大處罰范圍而盲目采取概括性立法的方式?!保?0]然而現實情況是,不僅刑法立法中存在兜底條款,刑法司法解釋中的兜底條款也屢見不鮮。如刑法第191條對洗錢行為的規(guī)定采取“列舉+兜底”的立法方式,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洗錢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 (以下簡稱2009年《解釋》)第2條將“其他方法”解釋為六項具體行為+第(七)項“兜底解釋”(即“通過前述規(guī)定以外的方式協助轉移、轉換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此處不揣冒昧,擬為正在修訂中的洗錢刑事案件司法解釋提供一點參考。
(一)2009年《解釋》中存在可以被歸入修訂后的洗錢罪具體行為方式的情形
2009年《解釋》第2條第(六)項“協助將犯罪所得及其收益攜帶、運輸或者郵寄出入境的”,在《刑法修正案(十一)》生效之后,完全可以歸入到刑法第191條第1款第(四)項“跨境轉移資產”的行為方式中,“跨境”與“攜帶、運輸或者郵寄出入境”的含義等同,“犯罪所得及其收益”可以被“資產”涵蓋(《刑法修正案(十一)》實施之前因受限于“資金”而無法涵蓋在內),上述理解既符合該條文字的語義解釋,也不違背司法實務中對出入境行為的通常理解。因此,不必再單獨列舉在“其他方法”之中。
(二)2009年《解釋》中常見的“其他方法”應當被立法所吸納
2009年《解釋》第2條“既是刑法第191條第一款第(五)項規(guī)定的其他洗錢方法的細化規(guī)定,同時又有進一步澄清洗錢行為實質的深層考慮”[11]。一方面,對兜底項“其他方法”的列舉規(guī)定,本質上屬于對法定具體行為方法的兜底,應當屬于法定常見情形的例外,而不應成為對司法實務中常見情形的規(guī)定,對某一犯罪常見行為方式的歸納應當屬于立法的范疇,這一點應當是對兜底條款如何解釋進行考量的核心要素。另一方面,如果原本屬于“其他方法”的情形在司法實務中所占數量比重過大,則說明該內容可以上升為立法應予明確規(guī)定的內容,應將之從“其他方法”中移除?;谏鲜隼斫?,我國理論界和實務界應對通過非金融機構洗錢的行為進行充分研究探討,同時對洗錢罪的侵害法益進行深入地學理分析論證,以便在未來對刑法第191條第1款的行為方式進行更加科學地規(guī)范。
(三)對于2009年《解釋》第2條第(七)項如何理解
法諺有云:例外不能作擴大解釋。[12]2009年《解釋》第2條第(七)項實為對刑法兜底條款進行解釋的時候附帶的兜底項,這種解釋方式不僅容易影響法的明確性,也影響實踐的正當性?!袄碚撛捳Z由真實性來衡量,而實踐話語則由正當性來衡量?!保?3]刑法第191條第1款第(五)項“以其他方法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來源和性質的”行為作為兜底規(guī)定,“是直接對構成要件行為進行的堵截,行為是構成要件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刑法文本對構成要件進行類型化抽象之時,遵循構成要件的明確性原則要求,必然會將行為進行定型化,以保證司法的運用”[14],此處的“掩飾、隱瞞”行為即為高度“類型化抽象”的表達,是第191條第1款前四項行為無法涵蓋的,是立法者為了實現有效控制犯罪的意圖而為司法實踐創(chuàng)設的一個便捷通道,其因概括性過強而需要司法適用中謹慎為之,如果在這個基礎上,司法解釋對刑法中的“兜底性規(guī)定”再進行一次兜底解釋,則法的明確性和安定性都無法得到有效保障。
我國刑事司法對洗錢罪的打擊,不僅體現在對法律條文的適用中,也體現在法律規(guī)定中。希望司法解釋和典型案例能夠在司法中充滿生命力,成為公平正義的有效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