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煜桐
(上海戲劇學院 上海 200000)
1929 年歐陽予倩對寫實主義進行過有力分析,“寫實主義是從科學的分析來的,這種科學的精神中國從來沒有”以及“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就非要由寫實主義來算一算思想方面社會方面的賬不可”。對于什么是寫實主義,他一言以蔽之:“鏡中看影般的如實描寫”,就這樣在向蘇聯“一邊倒”的學習環(huán)境下,寫實主義統(tǒng)領了中國話劇半個世紀。焦菊隱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導演了話劇《茶館》,對“話劇民族化”進行了持久探索,創(chuàng)立了“詩意寫實的民族化戲劇”。
黃佐臨導演在1962 年的導演藝術座談會上提出了“寫意戲劇觀”,為當時的中國戲劇界注入一股清流。新時期的“戲劇觀大論爭”也由此展開,徐曉鐘老師說:“新時期導演藝術發(fā)展變化的總趨勢是從‘再現美學’向‘表現美學’的拓寬。”究其原因,普遍的認識是“拘泥于用‘寫實美學’的原則和語匯去表現生活和剖析人物,容易帶來導演創(chuàng)作手法、演出形式單一和形式創(chuàng)造意識的減弱”。顯然,向“表現美學”的拓寬、傾斜是為了突破幻覺主義的羈絆,尋求更大的藝術創(chuàng)作自由度。
導演藝術的“表現美學”藝術觀是相對于“再現美學”的概念,它遵循的是以“內在真實”為核心的藝術觀與破除生活幻覺、非幻覺主義的藝術觀。相比于“再現美學”強調“生活的真實”,“表現美學”更強調的是事物內在本質的真實,是人的內在精神和情感的真實,正如普希金所說:“在假定情境中,熱情的真實和感受的逼真?!?/p>
徐曉鐘老師倡導的向“表現美學”的拓寬主要建立在三個方面。第一,提升觀眾對戲劇作品的哲理思索品格,這也正是布萊希特所主張的“用理智去開人心竅”以及“以心去想、以腦子去感覺”,要求觀眾開動腦筋、保持理智、認清現實、改變現實。第二,對“人”的進一步發(fā)現、表達。馬也先生說:“我以為,話劇的最高功能或最高使命,是表現、發(fā)現人自身,是表現、發(fā)現人性?!边@也是一種對古希臘戲劇時期“人文主義”的復興。第三,演出形式的革新。早期戲劇工作者局限于“寫實”,即對于生活的完全復制,沒有辦法解放雙手去尋求新的表現形式,而“表現美學”的出現使得戲劇舞臺上天馬行空,充滿了各種可能性。
王曉鷹導演提出的“詩化意象”正是奉行了“拓寬”原則,不斷發(fā)展深化,將以上三點高度融合。他認為戲劇舞臺上的“詩化意象”具有三個特點:戲劇性、動態(tài)性、非孤立性。豐富、深刻的人文情懷浸透在“象征”“寫意”的舞臺表達中,就有可能實現“戲劇演出中的詩化意象”。在當下多元戲劇觀的觀照下,同時需要在“戲劇是詩”的基礎上打通西方話劇與中國戲曲美學之間的內在聯系。中國導演更需要站在“中國戲曲美學”的土壤上,運用中國式的元素、藝術形式、藝術手法,通過“假定性手法”去探索“詩化意象”的中國式表達。
“逼真性手法”是求真,與之相反,“假定性手法”是逐假,使得導演從環(huán)境時空掙脫出來,從而自由進出心理時空。六月飛雪、山崩地裂、浮冰初融,小到蜉蝣、大到蒼穹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展示在戲劇舞臺上。
王曉鷹導演指出:“‘假定性’演劇觀念的確立和‘假定性手法’的運用,是在戲劇演出中進行‘表現性舞臺意象’創(chuàng)造的必要條件?!睂憣嵵髁x戲劇追求在舞臺上制造生活的幻覺,而表現美學引導下的“寫意美學”則強調破壞生活的幻覺?!凹俣ㄐ允址ā蹦軌蛩茉毂憩F性的舞臺意象,正是因為生活的表象往往會掩蓋生活的本質,跳脫表層的束縛,才能夠傳達出更深刻的哲理。下面從筆者的本科畢業(yè)大戲《伊庫斯》來具體談一談自己對于實現戲劇舞臺上“詩化意象”的嘗試。
1.創(chuàng)造表現性的舞臺布景——馬廄之外
《伊庫斯》的舞臺美術并非純粹、刻板的寫實,而是充滿了無盡想象和變化。彼得·謝弗在劇本中寫道:“一座圓形木臺上安放著一座方形木臺。”
而筆者在排演《伊庫斯》時簡單地將舞臺分為三個區(qū)域:舞臺中間是狄薩特的辦公室,透明的墻壁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系,中間是一個斜四方的房間,尖角面朝正中間,如同一個樣板間,又如同一個太空中的房間,放大、裸露,被人透視、剖析。舞臺右邊是艾倫家,簡單的一組皮沙發(fā)和小茶幾后面擺有一盞臺燈,顯得溫馨又冷漠,暖黃色的燈顯示出房間里的人是如此靠近,但實際上心的距離又是如此遠。在舞臺左側是一個室外空間,放有一條藍色的公園長椅,這里是海瑟從檢察院通往狄薩特辦公室的室外空間,也是基爾與艾倫初識的電器商店。舞臺上從不換景,時空自由切換。
劇中第三十三場,這里是艾倫回憶與基爾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場景,此時舞臺上的燈光變成玫紅色,透明的墻壁霧化,隱約浮現出馬廄之外堆滿了干草和煤油燈的野外,這是一種表現性語匯,是內心狂野的外化,是大自然的野性和自由的象征。觀眾看到基爾和艾倫坐在診療床上,透過光影的變化,我們可以相信基爾和艾倫坐在干草堆上,坐在大自然的任意一處,釋放著心中肆意放大的欲望。
2.創(chuàng)造語言性的舞臺燈光——“馬的眼睛”
《伊庫斯》所討論的主題不局限于洛克比或者當今世界的任何一處,而是探討自文明社會以來,社會中所謂的“正常”世界觀造成的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身三重矛盾。
對于能夠最強有力地體現主題的方式,要么完全“寫實”,把故事最生活化的模樣還原給觀眾;要么利用“假定性”手法的魅力,以“寫意”為主,給予觀眾更多的想象空間。前者由于故事時空切換頻繁、場景繁雜以及動物的不可控性,將使得演出顯得笨拙且難以操作。因此,我們在處理全劇演出總體形象時,遵守“寫意原則”,想要簡約而不簡單地呈現這樣一場演出。
舞臺燈光遵守此原則,在《伊庫斯》的舞臺上主要分為投影(動畫)、主燈光、剪影三部分。投影的運用比較廣泛,在艾倫看西部片時、艾倫說錄音時、艾倫做噩夢時、艾倫和基爾去電影院時等場面均有出現。當燈光的任務不再是塑造及烘托寫實環(huán)境時,燈光的變化如明暗、色調等的造型變化及空間的流動便會產生主觀上的情感意義,成為一種情緒的表達甚至具有某種哲理意義。
剪影主要應用在第十四場弗蘭克來找狄薩特特說明情況時:舞臺上的艾倫站在舞臺后方,透過透明的墻壁霧化,加上燈光照明,浮現出艾倫的剪影。根據狄薩特和弗蘭克的對話,艾倫作出相應的反應,開始抽打自己?!俺榇蜃约骸边@個舞臺意象展現了艾倫不為人知的一面,這是他的痛苦,他在這個世上無所適從,他深感自己是個異類,找不到情緒的抒發(fā)口,只能以此來作為一種釋放。這是弗蘭克的回憶,通過燈光造型分出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讓觀眾一方面因為弗蘭克的來訪而感到震驚,一方面看到艾倫的反應后更加劇了對艾倫的好奇和關心。
舞臺上的主燈光呈現出一個菱形,分成五排,關鍵時刻,通過位置變化,表現出不同的意思。第二十一場,艾倫騎馬儀式重現時,舞臺上只留下兩盞圓燈,如同馬的兩個眼睛,忽閃忽閃,這樣一個“馬的眼睛”的舞臺意象既表現了艾倫心情的跌宕起伏,又表現出了艾倫的一切儀式都有馬神在時刻關注著,是對于艾倫靈魂的質問。
第三十四場,艾倫接受了狄薩特的治療,最后癱倒在地上,舞臺上只剩一排長長的燈光閃耀陪伴著他,這時艾倫的世界里已經沒有馬神了,燈光也變得冷漠,“馬的眼睛”的意象變成“世人的眼睛”,就這樣在“世人的眼睛”的注視下艾倫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孩子,成為他父母期望的樣子,此時的燈光少了柔情而多了客觀和冷靜。
3.創(chuàng)造故事性的音樂音響——儀式重現
戲劇舞臺上的一切舞臺調度都可以具有象征意義,燈光可以具有語言性,音樂音響同樣也可以講故事?!兑翈焖埂返谝荒恢凶罡叱钡牟糠质窃诘诙粓霭瑐惖尿T馬儀式重現。
艾倫:你感覺一下,我就在你身上,在你身上,在你身上。我要舉入你體內!我要永遠永遠成為你!——伊庫斯,我愛你!現在!——把我?guī)ё甙?!讓我們成為一個人吧!
〔他狂亂地駕馭著伊庫斯。
一個人!一個人!了—個人!
〔他在馬背上站起來發(fā)出號角般的叫喊。
哈——哈!……哈——哈!……哈——哈!
〔號角聲轉變?yōu)榇舐暫敖小?/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
〔他像火焰般扭動著。
〔靜場。
這是艾倫接受了狄薩特的治療之后,向狄薩特展示他平時和伊庫斯相處時的重要儀式,一段柔和的音樂慢慢開始鋪墊,情緒也在累積,直到艾倫說出:“讓我們成為一個人吧!”情緒全部迸發(fā),此時音樂也達到高潮。
4.對演員表演的“詩化”處理
對于“詩化意象”的追尋同樣可以通過“假定性手法”使演員的表演產生表現性的語匯,在本劇中具體表現為狄薩特的敘述者身份和艾倫的“馬之舞”。
《伊庫斯》從一位精神醫(yī)生狄薩特的獨白開始,他開始講述一個月前在他身上所發(fā)生的故事,他在劇中扮演了敘述者的角色,作為“上帝視角”,他采取整體的觀點,以自己的語氣敘述,產生了懸念,增強了觀眾的參與度,這種“間離效果”引導觀眾作出判斷,具有一種思辨性。狄薩特對艾倫進行治療之后,自己的內心也被這個孩子所牽動,內心世界原本筑起的高樓早已坍塌,狄薩特陷入新的困境。觀眾在審視一段“治療”的過程中,也能夠和狄薩特一起思考起自己的困境,是按照世人的想法去生活還是活出自己。
我們在排演的過程中,遵循“演馬不見馬”的原則,以演員表演引發(fā)觀眾對于馬的聯想,演員需要進行一些無實物表演,讓觀眾對于這匹馬有個大致的印象。不論是導演還是演員都需要立足于現實生活,但不拘泥于現實生活,擺脫自然主義的束縛,對舞臺空間的利用發(fā)揮想象。
另外,第三十四場艾倫的“馬之舞”是充滿“詩性”的舞蹈,具有充沛的情感,艾倫來到馬廄,輕輕地撫摸每一匹馬,給他們刷毛,在馬的身下翻滾,通過一系列舞蹈動作展現了艾倫和馬的親密,這種平靜安寧的氛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艾倫和他們做了最后的告別,最終選擇刺瞎了六匹馬的眼睛。
之所以說“詩化意象”是在“表現美學”導引下存在的,是因為“舞臺意象”的創(chuàng)造在戲劇舞臺上并不是“表現美學”原則下的戲劇演出獨有的,在寫實戲劇中同樣存在。但是,寫實戲劇中的“舞臺意象”是以“具象的內在意義對具象個性價值的超越”,并非“詩化意象”?!霸娀庀蟆眳s是“表現性的舞臺意象”,是“為了直接、深刻、強烈地表達詩化情感和人生哲理,以不受生活表象局限的、不顧現實邏輯制約的、非再現性的視聽藝術手段創(chuàng)造的舞臺意象”。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假定性手法”去實現“詩化意象”,可是在實現的過程中容易失去總的美學指引,容易造成七拼八湊的舞臺意象在舞臺上堆積,這不僅需要導演樹立全劇總的美學原則,還需要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美學特色,尋求一種具有民族特色的詩意表達。
我們在觀看俄羅斯民族戲劇如《葉甫蓋尼·奧涅金》時,總會感受到俄羅斯民族的詩性,但在國內導演的很多戲劇作品中常??床坏竭@樣一種民族特色,這是非??上У摹V腥A民族的文學藝術長河中從來不缺乏詩性,由朱自清、聞一多及林庚先生所確立的新的詩學觀念認為中國的文學及傳統(tǒng)藝術歸根到底都是“詩”的。甚至在中國傳統(tǒng)戲曲美學中的虛擬化、程式化和歌舞化的表演藝術,都在戲曲舞臺上展現了詩化形式,這正好作為詩化內容的載體。所以,中國導演在進行演出的總的形象設計和舞臺意象的創(chuàng)造時,完全可以追求達到一種既有情又有理、既有意又有境、既有神又有形的中國式舞臺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