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圳
九卿之稱,古已有之。自秦漢以來,歷朝多以不同的官職衙門充“九卿”,至明代仍沿襲不輟。隨著時間推移,明代的九卿又變化為大小九卿。雖然九卿一詞源遠流長,且明代自皇帝至大臣均常以此指代部分官員或衙門,但是大小九卿究竟是指哪些人、哪些衙門,終明一代卻并無明文規(guī)定。一般來講,明代的大九卿指六部尚書以及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亦可指上述九個衙門(大九卿衙門),這基本已經(jīng)形成了共識。而小九卿所指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直至當今,學界不少專著仍只引諸多說法中的一種,不作辨析。①目前筆者見到有學者專文考證了清代的九卿,見王道瑞:《清代九卿小考》,《故宮博物院院刊》,1983年第2期。但是,小九卿顯然在明代政治生活中有極大價值,理清小九卿的指代是對明代政治制度史的諸多細節(jié)的有益補充。因此,本文擬對明代文獻中關(guān)于小九卿的疑問及解釋作梳理,辨析各說的正誤,并探究小九卿身份爭議背后所反映出的問題。文中所言,難免有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在明代的文獻記載中,小九卿的概念較早見于呂柟《朱子抄釋》中的釋義:“釋:后世內(nèi)而大小九卿,皆設司務典簿等官,外而省府州縣,皆設經(jīng)歷簿史等官,其意深矣”[1]369。呂柟自序該書刊于嘉靖十五年,則該說法在嘉靖十五年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過在嘉靖之前的文獻之中,筆者卻并未找到提及小九卿者,因此初步推斷該概念出現(xiàn)于嘉靖時期。由于小九卿概念出現(xiàn)較晚,因此嘉靖之前的明人并不能關(guān)注到明代小九卿的身份問題。較早發(fā)現(xiàn)這一問題的,是萬歷時期的沈德符?!度f歷野獲編》載:
本朝以六部都通大為大九卿,不必言矣,但小九卿其說不一,或云太常、京尹、光祿、太仆、詹事、國子、翰林,而益以左右春坊,是為小九列衙門?;蛟普彩?、春坊為東宮官屬,不宜班之大廷,當以尚寶、鴻臚、欽天足之?;蛟气櫯F僅司傳宣,非復漢晉大鴻臚之職,欽天僅掌占候,亦非秦漢太史令之職,且皆雜流世業(yè)所窟穴,只可與太醫(yī)院、上林苑等耳。眾說紛紛,莫有定論,即有公事會議,奉旨有“大小九卿公同”之諭,亦竟不知何屬也。近聞之侍從諸公,則以太常、詹事、京尹、光祿、太仆、鴻臚、國子、翰林、尚寶定為小九卿,不知始自何時。[2]435
這段材料表達的信息很多。沈德符在文中不僅提到了小九卿身份的問題,還指出了時人對小九卿的不同解釋。其一,小九卿為太常、京尹、光祿、太仆、詹事、國子、翰林及左右春坊。其二,去掉詹事和左右春坊,加入尚寶司、鴻臚寺、欽天監(jiān)。其三,去掉鴻臚、欽天,加入太醫(yī)院、上林苑監(jiān)。各說均有一定的理由辯駁。最后,沈德符又通過“侍從諸公”之口,得出小九卿的最新解釋為太常、詹事、京尹、光祿、太仆、鴻臚、國子、翰林、尚寶。因此,在沈德符所在時期,關(guān)于小九卿的身份已存在著許多不同的說法,且各說均不能使人信服。
除了沈德符以外,清人阮葵生亦提出該問題,不過他對小九卿的解釋與沈德符基本相同。[3]74此外,明代文獻中對于小九卿仍有其余解釋,為方便比較,筆者將包括《萬歷野獲編》在內(nèi)的不同解釋列為表格(表1)。①除《萬歷野獲編》外,其余分別引自張岱:《夜航船》,卷6,《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1 13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589 頁;張岱文中只有8 個,并無尚寶,但是其文中言“太常太仆光祿鴻臚上林苑等卿”,京官之中,除上述衙門外,其余稱卿者,只有大理寺、尚寶司,顯然此處應指尚寶司卿。但是張岱文中的上林苑正官并非稱卿,而是稱監(jiān),此又是矛盾之處;璩昆玉:《新刊古今類書纂要》,卷5《仕宦部·九卿》,轉(zhuǎn)引自龔延明:《簡明中國歷代職官別名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第63頁。
表1 明代文獻對小九卿的不同解釋
可以看到,諸多解釋中,對太常、光祿、太仆列為小九卿均無任何異議。其余諸說的異議主要在于六部都通大佐貳官、春坊、京尹、翰林、詹事、鴻臚、國子、尚寶、欽天、太醫(yī)、上林各衙門。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解釋四“侍從諸公”所提及的小九卿?!笆虖闹T公”將這九個衙門定為小九卿的依據(jù)或與推升京堂的資格有關(guān)。據(jù)嘉靖《吏部職掌·文選清吏司·開設科》記載,有資格被推舉的京堂官有通大衙門四五品官以及太常、京尹、光祿、太仆、詹事、國子、鴻臚、翰林、尚寶這九個衙門的主要堂官,通大作為大九卿衙門,剩余的九個衙門恰好與“侍從諸公”的解釋相同。因此,“侍從諸公”的解釋,有吏部條例作為依據(jù),很有可能是最為官方的解釋。不過該條解釋的依據(jù)雖然權(quán)威,但其余的衙門同樣有一定的證據(jù)支撐,且小九卿的身份并未像大九卿一樣曾被官方廣泛提及,幾成制度。因此,我們不妨將沈德符所言的“侍從諸公”的解釋暫定為官方解釋,其余解釋則定為私人解釋。
以上觀之,沈德符所言“眾說紛紛,莫有定論”誠然道明了小九卿解釋紛雜的情況,諸書對小九卿的解釋均不盡相同。表1中的六種解釋,或許并未窮盡所有文獻,不過其中所包含的衙門,已經(jīng)涵蓋除大九卿外絕大部分獨立的文職京官衙門。該范圍同明人對九卿(大九卿)的定義范圍一致,應該是可信的。
上文已述,明代文獻關(guān)于小九卿的諸多解釋中,對于太常、太仆、光祿三者均無異議,故而對這三個衙門暫不作辨析,僅考證其余諸說涉及的衙門是否為小九卿衙門。
可以證明并非小九卿者共有三個,分別為六部都通大佐貳官及左右春坊。
首先是六部都通大佐貳官。六部都通大的正官為大九卿已無異議。明代的大九卿,存在廣義與狹義兩種說法,所謂狹義,自然只包括六部都通大衙門正官,如尚書、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而廣義者,則又指六部都通大衙門堂上官,包括侍郎、副都御史、大理少卿、左右通政等。因此,如果將六部都通大佐貳官定為小九卿,則勢必會和大九卿衙門堂官的身份沖突,顯然是不合理的。
其次是左右春坊。按明朝制度,左右春坊各設大學士、庶子等官。沈德符文中以“詹事春坊為東宮官屬,不宜班之大廷”一句認為詹事春坊官是輔導太子之官,不當列為小九卿,顯然未抓住癥結(jié)所在。詹事后續(xù)再作討論,此處專講春坊官。春坊官雖為太子屬官,但是其本身屬于清秩,后又多為翰林官員遷轉(zhuǎn)之用,無論其地位還是品級,列為小九卿都是無妨的。而其之所以不能列為小九卿,真正原因便在于它不是一個完全獨立的衙門。《明史·職官志》記載:
詹事府。詹事一人,正三品,少詹事二人,正四品,府丞二人,正六品……左春坊,大學士,正五品,左庶子,正五品,左諭德,從五品,各一人……詹事掌統(tǒng)府、坊、局之政事,以輔導太子。[4]1783
即左右春坊雖然有著自己的獨立名稱,但是并不是完全獨立的衙門,從隸屬關(guān)系來看,應歸屬于詹事府管理。既然可以證明春坊官并非完全獨立,而是隸屬于詹事府,即使真列為小九卿衙門,詹事府也可囊括左右春坊,而不必將詹事與春坊官并列。春坊官非小九卿,此亦確證。
上文已對非小九卿的諸衙門作辨析。本節(jié)則對有明確證據(jù)佐證為小九卿的衙門進行考證,這些衙門是國子、尚寶、京尹、鴻臚、欽天、太醫(yī)。
關(guān)于國子、尚寶、京尹為小九卿的證據(jù),朱國禎《涌幢小品》言:
六部不相統(tǒng)攝,小九卿體殺各部,而事與之關(guān)。如光祿則關(guān)禮部,先年光祿卿崔志端、陳俊,南光祿卿牛鳳以廚役事屢與禮部爭,言本寺非禮部之屬,文移往來不應自大,封還劄付,下部詳議至參奏受屈。由此觀之,要見小九卿如太仆則屬兵部,國子監(jiān)、鴻臚、尚寶俱屬禮部,京兆無所不屬矣。近年郭明龍為南祭酒,李九我為南少宗伯署事,郭還其劄付俱用咨文,二公同年而郭強甚,李不能抗,亦一變也。[5]302
這段材料的本意并非專門解釋小九卿身份,而是在于其與大九卿衙門移文往來。朱國禎其人萬歷時中進士為官,天啟時官至大學士,從他所處時代及仕宦經(jīng)歷看,所言的內(nèi)容應屬可信。文中朱國禎先以光祿寺與禮部爭執(zhí)為由,進而指出部分小九卿與各部的關(guān)系,其中便提到了尚寶司、國子監(jiān)及京尹。后朱國禎特舉郭正域任南京國子祭酒時與任南京禮部右侍郎的李廷機往來一例,以辯各部與小九卿衙門移文規(guī)矩。此亦可佐證國子監(jiān)為小九卿之一。
此外,朱國禎在同書中又舉一條有關(guān)大小九卿相遇禮節(jié),“南小九卿除國學外,凡遇大九卿,皆先下轎,俟之至亦下轎,街次對揖,俟大九卿上轎,乃上。大周既轉(zhuǎn)南光祿少卿,相遇不下,對舉手而已,至今獨光祿用此例,余則否?!保?]504此處國學,即指國子祭酒。不獨是朱國禎,明末清初的史玄在《舊京遺事》中同樣有著類似禮節(jié)記載:“京朝三品大臣乘轎,自四品卿寺、翰林、六科以至御史、部屬乘馬。然四品京堂乘馬,而祭酒班小九卿之列,自順城街乾石橋以南造朝堂乘馬,以北進國學乘轎?!保?]323-324這則材料雖然意在指出國子祭酒的特殊地位,卻也提到了國子監(jiān)是小九卿衙門。
尚寶司可列為小九卿的證據(jù)同樣充分。沈德符在談及尚寶司丞一職時便言:“尚寶司丞雖六品,然小九卿之佐,若非首輔任子初授,而以時望自他曹遷者,為清華之選?!保?]241尚寶司為正五品衙門,堂上官有卿、少卿、丞。既然沈德符言尚寶司丞為小九卿之佐,那么尚寶司便應是小九卿衙門。萬歷時,大學士葉向高在辭免考滿恩蔭時也提到尚寶司丞一職乃是小九卿官,自己不敢冒領(lǐng)此蔭,“委無尺寸功勞可以堪此……至于尚寶司丞,乃清華之秩,列于小九卿,臣子何功何能,而可冒此?”[7]345不僅如此,晚明時期朝廷給予尚寶司堂上官的制誥中同樣有類似提法,李光元在尚寶司少卿黃龍光的制誥中便有“爾方與九卿,或迭出以憂國,或更進而用事?!保?]473此處雖未直接提尚寶司為小九卿,然而尚寶司顯然不是大九卿衙門,如此只能解釋為小九卿衙門最為合適。
京尹,原指的是京兆尹。明代的京師分為兩京,所謂京尹則具體指北京順天府尹和南京應天府尹,兩京府尹皆正三品。朱國禎文中在談大小九卿統(tǒng)屬之時,便提“京兆無所不屬矣”,可見其同屬小九卿一員。萬歷時大學士王錫爵與當時順天府尹來往書信時,提到“北京兆在九卿中”。[9]609此處的北京兆,指的便是北京順天府尹,九卿亦如同上文尚寶司少卿黃龍光制誥稱九卿一般,實際指小九卿。
最后論證鴻臚、太醫(yī)、欽天三衙門是小九卿的說法。上文朱國禎所言大小九卿衙門移文規(guī)矩時,已經(jīng)提到鴻臚寺,徐學謨《世廟識余錄》中談及小九卿衙門與大九卿爭禮時言:
既正九卿職掌以來,于小九卿各有專屬。文移往還,誰敢陵越?即如太常、光祿、太仆、欽天監(jiān)、太醫(yī)院解到各處錢糧,必由部投牒發(fā)批,太常等衙門不過司其收放而已。蓋朝廷體統(tǒng),大小相維,自是如此。萬歷間禮部奏正納言職掌為鴻臚所侵,當復其舊,已得俞旨矣,而鴻臚官故出中官門下,臚卿賈名儒陰有所恃,復強辨抗奏,竟旨從內(nèi)降如舊,禮卿不能爭也。[10]203
該材料在談及小九卿衙門移文往來時所舉之例,明確指出欽天監(jiān)、太醫(yī)院、鴻臚寺三者均為小九卿衙門。徐學謨歷經(jīng)嘉隆萬三朝,曾官至禮部尚書,想來對朝中衙門頗為熟悉,所言應有依據(jù)。
除徐學謨外,同時期的潘季馴在南京兵部尚書任上給神宗的官方奏疏中,所言及南京大小九卿衙門時,亦提及鴻臚寺和欽天監(jiān)。潘季馴奉圣旨“遵照欽依事理,行準南京大小九卿各該衙門,查自正統(tǒng)六年歷嘉隆以來,節(jié)次裁革并見今奉圣旨革過官員逐一擬議”,隨后潘季馴即開列官員名單,“查得先今裁過官員吏部右侍郎一員,司官六員,戶部司官一十一員,禮部右侍郎一員,司官八員……太常寺少卿一員,光祿寺少卿一員,鴻臚寺寺丞一員,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一員?!保?1]45雖然該疏因為內(nèi)容限制并未將南京大小九卿逐一列出,但是恰好鴻臚寺和欽天監(jiān)有裁減過的官員在內(nèi),如此則可證鴻臚寺和欽天監(jiān)為小九卿衙門。
上文所辨析之各衙門,都有明確的證據(jù)證明其是或者不是小九卿。然而還有部分衙門,如翰林和詹事,存在著矛盾的情況,即既有支撐的證據(jù),又有排除的證據(jù),較之其余衙門情況相對復雜,特辨析如下。
首先是支撐翰林、詹事為小九卿的證據(jù)。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記載:
兩京小九卿衙門首領(lǐng)官皆有印,惟翰林院獨無印,見南京翰林院掌院先生自僉名回各司手本,于事體頗覺有礙。或以為翰林院原隸于禮部,然太常寺、詹事府、國子監(jiān)皆隸禮部,亦只是首領(lǐng)官行,不應翰林院獨是堂上官與各司對行。[12]367
朱國禎《涌幢小品》亦言:
余署南翰院,院之體貌原與大九卿亞。葉臺山署宗伯事,移箚付撰皇太孫賀表,葉以書先之,謂舊規(guī)如此,亦懼余之抗也。夫居官各有體,豈以此爭強弱哉。九卿以大小分,文移間宜有低昂,且一切總于大。[5]302-303
何良俊本人曾有在南京翰林院任職的經(jīng)歷,而朱國禎更是曾經(jīng)署南京翰林院事,本衙門人言本衙門事,自然較為可信。何良俊此言雖然主要針對翰林院首領(lǐng)官沒有印信一事而發(fā),然而根據(jù)其“兩京小九卿衙門首領(lǐng)官皆有印,惟翰林院獨無印”一句,已足以證明翰林院的身份,后列舉諸小九卿衙門時又提及了詹事府。朱國禎雖然沒有出現(xiàn)直接點明的話語,不過結(jié)合其“院之體貌原與大九卿亞”以及“九卿以大小分”兩句,同樣可以推出翰林院的身份。
詹事也有直接證據(jù)可證?!赌暇┒疾煸褐尽分杏涊d御史移文的儀注時,在小九卿衙門中,除了上文無異議以及經(jīng)辨析后確為小九卿的衙門外,還提到了翰林與詹事:
本院經(jīng)歷司行五軍都督府經(jīng)歷司、六部各清吏司、通政司經(jīng)歷司、大理寺左右二寺、六科十三道,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太仆寺、欽天監(jiān)、國子監(jiān)、詹事府各典簿廳,太醫(yī)院、翰林院各首領(lǐng)衙門,或本院劄付該道令小九卿衙門吏典抄案。[13]271
上述諸衙門中,五府是武官衙門,六部、通、大明確為大九卿,六科十三道是言官,文末所言的小九卿衙門吏典,便只能是指文中自太常至翰林諸衙門了。
認為翰林詹事不是小九卿衙門者,同樣是朱國禎。其在《皇明史概》中直言:“翰林原三品,改五品,優(yōu)遇仍三品禮。故詹翰系文學侍從之臣,不在大小九卿之列。間出為祭酒,稱小九卿。然以從四品廷推,太常諸卿莫敢望焉?!保?4]107他認為翰林與詹事不在大小九卿之列,而國子祭酒雖然是小九卿,卻能以從四品廷推,也非太常等卿可比。朱國禎此言顯然是凸顯翰林詹事的特殊地位,然而同一個人為什么會出現(xiàn)自相矛盾的言論?筆者認為,這或與各則材料所處的語境有關(guān)。認為翰林詹事為小九卿者,所指的均為南京翰林院詹事府。何良俊、朱國禎兩則支撐材料的背景其實是南京翰林院,《南京都察院志》是關(guān)于南京都察院的志書,而非北京,文移往來亦指的是南京衙門。朱國禎后來則在北京任職并官至大學士,在《皇明史概》中評論性質(zhì)的語言,并未單指南京,自然是北京翰林詹事。明代南北二京官員雖然在名義上是平等的,但事實上,南京官員的地位權(quán)勢一般低于北京官員。且據(jù)萬歷《明會典》所記,南京翰林院與詹事府皆不設正官,[15]16,18北京翰林院與詹事府卻多以大九卿衙門堂官充任掌事者。[4]1785、1787因此南北二京的翰林、詹事,無論在地位上,還是掌事者的身份上,均不可同日而語。清人阮葵生言,“大小九卿,說者不一,明中葉時尤紊亂,無一定之制,每以勢力為輕重。”[3]74所指或在于此。翰林與詹事在品級上確為小九卿衙門,只是因為南北二京的衙門地位產(chǎn)生較大的懸殊,所以在北京引起了不同的看法。
最后,仍需要稍作解釋的是諸多異議衙門中僅剩的上林苑監(jiān)。由于筆者目前尚未尋得上林苑監(jiān)是小九卿衙門的直接證據(jù),故而此處暫且存疑。①上林苑監(jiān)是正五品衙門,從品級上看似可列為小九卿。不過其所負責的內(nèi)容過于特殊,且自洪熙時,便已經(jīng)不設正官,僅設監(jiān)丞掌事,夾雜以宦官,會典中南京更無上林苑衙門,似又不可列為小九卿。
在對諸多解釋中有異議的衙門進行逐一辨析以后,鴻臚、尚寶、京尹、詹事、翰林、國子、欽天、太醫(yī)均有可作為小九卿的支撐證據(jù)。在諸衙門中,由于北京翰林、詹事的高規(guī)格地位,明人又有不將北京翰林與詹事視為一般的小九卿衙門者。對于諸多解釋中均無異議的太常、太仆、光祿三衙門,雖未具體辨析,但在考證時許多史料中均已提及了其作為小九卿的身份。
上述已對明代小九卿衙門諸說辨析完畢。若依據(jù)上文六種解釋來看,則官方解釋與私人解釋均有正確者。
但是有一個問題非常值得注意,即上文的六種解釋雖各有不同,其總數(shù)均為九個,而經(jīng)過筆者考證,明人眼中的小九卿卻并不止九個。若從晚明時期奉圣旨大小九卿會議的參與情況看,上文的小九卿中,參與較多的是太常、太仆、光祿、國子、尚寶、翰林、詹事諸衙門,至于京尹、欽天、太醫(yī)三衙門,目前筆者尚未見到他們曾參與九卿會議的記錄,則可參與會議的小九卿似又不滿九個。欽天和太醫(yī)尚可理解,但是依據(jù)京尹的品級及其京官的性質(zhì),很難說它并非小九卿。如此,上文雖考證了諸衙門是否為小九卿,卻并未解決小九卿指代爭議的問題。其實,無論是官方還是私人,在沒有明文規(guī)定或是漸成慣例時,都僅是一家之言,很難完全適用,一家之言所造成的爭議,根源在于明人對九卿概念的誤解。
從大小九卿概念的來源看,無論是大九卿還是小九卿,均源于九卿一詞。九卿一詞雖然自先秦時期便已有之,然而其本質(zhì)是對三代官制的想象,即所謂“古者天子三公,每一公三卿佐之”,故有九卿之稱。而從秦漢開始的九卿,顯然便是對三代官制的一種附會。此后歷朝仍多有以九個官署附和九卿者。明代亦如是。
九卿雖然有著深厚的基礎(chǔ),但是明廷顯然不是依據(jù)九卿的概念來安排具體的官制的,則所謂的九卿,同樣是附會。九卿(大九卿)的附會有著九卿會議作為基礎(chǔ)依據(jù),歷時悠久且根基深厚,因此朝野均達成共識,而小九卿則不然。近人徐一士在其書中便引用晚清李慈銘同治三年甲子十月二十五日日記:
按明以六部擬周六官之制,六部尚書曰六卿(吏部尚書號為六卿之長,視冢宰也),皆為正卿(大理太常等寺之卿,俗亦稱正卿,對少卿而言,非此之比),侍郎為卿貳,言為正卿之貳官也。六部尚書之外,益之以都察院都御史,曰七卿。更益之以通政司使大理寺卿,曰九卿。六部都通大稱九卿衙門。九卿會議,貳官率亦與焉,以同為九卿衙門之堂官也。清九卿因之。至所謂小九卿,則為九卿外京卿之泛稱。曰小者,示別于九卿,因更稱九卿為大九卿焉。所謂大小九卿者蓋如此。大九卿(即九卿)之九為實指之數(shù),小九卿之九則為泛稱之詞,汪中《釋三九》所謂“實數(shù)可稽,虛數(shù)不可執(zhí)”是也。小九卿云者,猶眾官之言百官耳。若斤斤按九數(shù)列舉,其于或數(shù)或不數(shù),則煞費推敲,而每難自圓其說云。[16]275
李慈銘是晚清時期著名的文史大家,他的觀點非常有參考價值。明之九卿本就是先六卿、再七卿、后九卿,方才湊滿,所謂六卿(六部尚書)是仿周禮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后續(xù)的七卿、九卿均是在此基礎(chǔ)之上的演變,明中葉以后又有大九卿、小九卿的差別。大九卿的幾番拼湊成型,實際有九卿會議制度作為依托。而小九卿雖然同大九卿一樣,都是長期形成的指代性概念,卻并沒有一定的保障作為依據(jù)。因此,明人乃至清人多簡單地以大九卿衙門的數(shù)量作為依據(jù),附會小九卿衙門,此或是明清文獻中諸多解釋均恪守九個衙門的原因。但是從小九卿概念出現(xiàn)的目的來看,顯然是為了區(qū)分大九卿的。不過明代的官制除大九卿衙門外,其余可稱“卿”的京官衙門的數(shù)量卻不大可能正好符合九個的要求。如果非要強行拼湊滿足九個衙門,又沒有足以服眾的依據(jù),自然會造成諸多爭議,“每難自圓其說”。因此,筆者認為,認識明代的小九卿,應拋棄“九卿為九”的執(zhí)念,而關(guān)注不同場合下的具體所指。大小九卿會議時的情況上文已有所述,曾任副都御史協(xié)理院事的許弘綱在萬歷辛亥京察時言“京察舊規(guī),大小九卿各開所屬賢否于部院”[17]268,這里的大小九卿普遍指一般京官衙門,小九卿即是大九卿之外的列卿;而曾任吏部尚書的張瀚在《松窗夢語·銓部紀》中又有大小九卿并翰林科道的說法[18]152,則他筆下的小九卿又不包含翰林。筆者上文所考證的結(jié)果,便是諸多具體所指的匯集。
其實,“九卿非九”并非李慈銘憑空而生的想法。杜曉便提及,西漢時期九卿已經(jīng)成為泛稱,九是虛數(shù)而非實指。[19]九卿早在漢代便已經(jīng)可以泛指,只是后世各朝多有以九個官署附和九卿者,于是才形成了九卿之九為實數(shù)的說法。延至明清,該觀念早已深入人心,難以打破。由此亦可見傳統(tǒng)九卿概念對時人的影響。
本文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揭示明代小九卿身份爭議的實質(zhì),其中小九卿之九并非實指而是虛指是本文所要表達的核心觀點。筆者推斷,因為小九卿的界定無據(jù)可依,官方主要依據(jù)推舉京堂的資格來界定,私人則多以品級來界定,然而他們的標準均被數(shù)字“九”限制。事實上,明人口中的小九卿有泛指、有特指,并非固定為九個。
通過本文對明代小九卿概念的辨析,有利于加強對明代官場稱謂乃至官僚制度、官場文化的認識。諸如小九卿的概念,雖然明代官方制度中并未明確規(guī)定,在解釋時也多有矛盾之處,然而該稱謂卻廣泛地使用于官方私人的各類文書中。這些在官場長期形成的概念顯然是明代官僚制度的“活的”部分,同官方的正式制度一并構(gòu)成了明代官僚體系的日常運作,其作用不可忽視。
此外,明代類似小九卿的官場指代性稱謂仍有許多,學者在使用,尤其在解釋定義時,對于有爭議或是指代不明確的稱謂,似應慎重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