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無戰(zhàn)事（節(jié)選）

［德］雷馬克

一九一八年，在這種遲夏的日子里，有一天在送飯的時候，卡特倒下了。只有我們兩個人?？ㄌ亟^望地哼哼著：“現在這個時候——正好是現在這個時候——”

我安慰他：“誰知道這一場災難還要延續(xù)多久??！你現在倒是得救了——”

傷口開始很快地流著血。不可能把卡特一個人留下，來讓我試著去找一副擔架。況且，我也不知道附近什么地方有醫(yī)療站。

卡特傷得不是很重，所以我就把他馱在背上，跟他一起回到急救所去。

我們休息了兩次。一路上他痛得很厲害。我們不大說話。我已經把短上衣的領子敞開，喘著粗氣，流著大汗，還由于背的時候用足了勁兒，臉都腫脹起來。盡管如此，我還是催促他繼續(xù)往前走，因為這個地方很危險。

“我們要不要再往前走，卡特？”

“一定要，保羅?！?/p>

“那就來吧?！?/p>

我把他扶起來，他用那條沒有受傷的腿站著，身子靠在一棵樹上。隨后我小心翼翼地抓起他那條受傷的腿，他猛一抖動，我就把那條好腿的膝蓋也挾在胳膊底下。

我們走路越發(fā)困難了。常常有那么一發(fā)炮彈，嘶嘶地呼嘯而來。我盡可能急步前進，因為卡特傷口里的血已經滴落在地上。我們沒有辦法很好地避開爆炸炮彈，直到危險過去了，我們還沒找到掩蔽處。

為了等候炮轟過去，我們在一個小小的彈坑里躺了下來。我從自己的軍用水壺里倒了點茶給卡特。我們還抽了一支紙煙。“唔，卡特，”我沮喪地說，“我們畢竟就要分開了。”

他沒有吱聲，只是朝我瞅著。

“你還記得嗎，卡特，我們怎么樣征服那只鵝的？還有，你怎么樣把我從困境中救出來，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新兵，又是第一次負傷。那時候我還哭鼻子呢?？ㄌ兀遣畈欢嗍侨暌郧暗氖铝??！?/p>

他點點頭。

對于孤獨的憂慮在我心里升騰起來?？ㄌ乇凰妥咭院?，我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卡特，不管怎么樣，我們一定還是要見面的，如果和平真正到來的時候你還沒有回來的話?！蔽沂蛛y過，這是不可能的，這個卡特——卡特，我的朋友，這個肩膀耷拉著、唇髭稀疏而又濕透的卡特，我對任何人都比不上對他那樣了解得清楚。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同甘共苦，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管怎么樣，把你家里的地址留給我，卡特。這兒是我的地址，我會給你寫下來的?！?/p>

我把他的地址抄在我的筆記本上。我已經感到多么孤獨，雖然他仍然坐在我的身邊。難道我就不能往自己腳上趕快打一槍，以便可以跟他一起去嗎？

驀然間，卡特咕嚕咕嚕地喘起氣來，臉色也發(fā)青發(fā)黃了。“我們再往前走吧。”他嘟嘟囔囔地說。

我跳起身來，熱情地想幫助他，我把他背起了，撒腿就跑，是那種穩(wěn)重的、緩慢的長距離的奔跑，使得他的腿不致擺動得太厲害。

我的喉嚨發(fā)了干，我的眼睛前面亂舞著紅色和黑色的星點，我頑強地、跌跌絆絆地前進著，最后，終于趕到了醫(yī)療站。

在那兒，我雙膝一屈，跪了下來，但我還有足夠的力量，讓自己倒在卡特那條好腿的一邊。過了幾分鐘，我才慢慢地直起身來。我的腿和手都在發(fā)抖，我好不容易找著我的軍用水壺，想喝它一口。喝的時候，嘴唇也在哆嗦?？墒俏椅⑽⑿χㄌ氐镁攘?。

過了一會兒，我開始把那鉆進我耳朵里來的各種嘈雜的嗓音辨別出來了。

“你本來可以不必費事的?！币粋€衛(wèi)生員說。

我一點不懂地望著他。

他指了指卡特：“他確確實實已經死了?！?/p>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八敲劰巧鲜艿膫?。”我說。

那衛(wèi)生員一動不動地站著?！澳且惨粯印?/p>

我轉過身去。我的眼睛仍然很模糊，汗水重新在我頭上冒出來，淌過了眼皮兒。我把它抹掉了，朝卡特那邊覷了一眼。他靜靜地躺在那兒。“他昏過去了?！蔽壹泵φf道。

那衛(wèi)生員輕輕地吹了下口哨：“那個我還是懂得的多一些。他是死了。在這上面我賭多少錢都愿意。”

我搖了搖頭：“不可能！僅僅十分鐘以前，我還在跟他談話咧。他是昏過去了?！?/p>

卡特的手是溫熱的，我把一只胳膊從他的肩膀底下伸過去，想拿點茶葉來擦擦他的太陽穴。我覺得我的手指頭有點濕濕的。當我把手指從他的腦袋后面抽出來的時候，它們已是血淋淋的了。那衛(wèi)生員又從牙齒縫里噓了一聲：“你瞧——”

在路上我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卡特的腦袋瓜上就已中了一個彈片。那上面只有一個很小的洞，那準是一個極細極細的流彈的碎片。

我慢慢地站起身來。

“你要不要把他的士兵證和其他東西拿去??？”那個一等兵問我。

我點點頭，他就把東西都給了我。

衛(wèi)生員很驚奇。“你們沒有親屬關系吧？”

沒有，我們沒有親屬關系。沒有，我們沒有親屬關系。

是秋天了。老兵剩下來的已經不多。我們班上在這兒的七個人，我是最后的一個。

人人都談論著和平和停戰(zhàn)。大家都等待著。要是再次失望，他們就都會垮掉的；希望很強烈，不來一個爆炸性事件，它是不可能又被打消的。如果沒有和平，那就會發(fā)生革命。

一九一八年十月，保羅陣亡了。那一天，整個前線是那么沉寂和那么寧靜，戰(zhàn)報上僅僅用一句話來概括：西線無戰(zhàn)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