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貧過無官日”

陳益

一

陸隴其，字稼書，浙江平湖人。歷官江南嘉定知縣、直隸靈壽知縣、四川道監(jiān)察御史等，以“天下第一清廉”著稱。乾隆元年（1736年），朝廷追授陸隴其“清獻”的稱號?！坝泄儇氝^無官日，去任榮于到任時”，則是友人對他十分形象的評價。近日，有機會讀到《明清科考墨卷集》（林祖藻主編，蘭臺出版社，2014年），書中收錄了明清兩代一千二百多位進士的五千二百多份科考試卷抄本，其中包括清康熙九年（1670年）進士陸稼書的兩份。

試卷之一，陸稼書是以《孟子·萬章上》的“始舍之圉圉焉”為題，圍繞“魚放在水里，看起來很疲累，游著游著，忽然就不見了”的本義展開闡述，文字清晰而有哲理。他從水中之魚，引申到治國理政：“天下當衰極而盛之時，其民始享盛世之樂，而未忘衰世之危，猶至此魚乎。故雅頌之聲不作于成康以前。小人于此感國事矣。國治之時，其民始睹治國之政，而未忘亂過之亂，猶至此魚乎。”

試卷之二，題為“無可無不可”，出自《論語·微子》。原是孔子在評論歷史人物時說的一句話，含意大致是：史上有的人持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按這樣的方式生活，另一些人持另一種生活態(tài)度，按另一種方式生活。我跟他們都不一樣，我是既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陸稼書說：“能無古人所不能無者，圣人之異也。夫有可有不可，古人所以成其逸也。夫子無之，是豈同于逸也哉……夫亦曰，士各有志，毋相強耳。我何以異于逸民也?！辈浑y看出，在入仕之前，他對“逸”就有獨特的理解。所秉持的生活理念，所追求的政治理想，任何時候都不愿意輕易改變。

從陸稼書試卷中的一句“為暴易而為德難”，也不難感受他表述的出仕初心。盡管這是他應試的制義文即“八股文”，卻在起承轉(zhuǎn)合中傳遞從政思想和治國理念，乃至表達內(nèi)心情感。

陸稼書考中進士后，離開平湖，去往嘉定（今屬上海市）當知縣。他在任上處處以清廉勤政為要，從無一日懈怠。嘉定既是江南大縣，又是一個“是非之地”。經(jīng)歷了清初的“三屠”，嘉定民生凋敝，滿目瘡痍。前任趙昕，即使在施粥賑災時也敢狠撈一筆油水，結(jié)果灰溜溜地離任，老百姓紛紛向他的背影扔去瓦礫。陸稼書是在人們質(zhì)疑的目光中走進嘉定縣衙的。但他與趙昕截然不同，衣服由夫人自紡自織。蔬菜瓜果，自己在衙門內(nèi)的空地種植。堂堂父母官，竟“侵晨寒無衣，官庖食無肉”。但他十分體恤民情，努力以德教化百姓。遇到官司，不用差役去逮人，而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屬于宗族內(nèi)部爭訟的，請族長去治辦；屬于鄉(xiāng)里爭訟的，靠里老去治辦。他以充滿人情味的姿態(tài)從政，在官場獨樹一幟。

二

約書，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借據(jù)。一份簽名畫押的約書，立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百余年后為收藏家范永琪（莪亭）所得。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立夏日，錢維橋?qū)ｉT為之寫了跋言。跋言說：

陸清獻公借券計六十二字，末有押。嗟呼，緩急人所時有，質(zhì)劑往復，旋付摧燒，世上不知萬萬紙。乃公之數(shù)行，閱今百余年，藏者如守重器，購者如獲奇珍，豈非跡以人重哉。莪亭求公之遺墨久矣，篤好之誠，必有所得。以此志清獻之志亦猶是也。

陸清獻公，即立約書的陸隴其。“今因缺用，借到靜翁老叔處銀二十兩正，約在來春奉還，不敢有誤，此約是證。”旁邊附注了銀子的成色。隨后是借銀者稼書和中人李鶴年的簽字畫押。

這是一份極其普通的借據(jù)。然而“藏者如守重器，購者如獲奇珍”，不難想象范永琪花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到它，并且作為自己所藏清代名賢手札的重要藏品。顯然，他十分敬崇陸隴其的為人，甘愿付出一定代價收藏其遺墨手跡。獲得這份一百多年前的約書后，他的欣悅之情溢于言表。

立約書時的康熙十二年，陸隴其剛從嘉定縣離任。他究竟為什么非要借銀補缺呢？我們聯(lián)想到他是怎么清廉的，就恍然大悟了。

在嘉定當縣官，陸隴其“節(jié)儉先之，廉潔之至”，政績有口皆碑。據(jù)說，這位陸知縣除了一身官服，其他衣著都是妻子自己紡織制作的。食用蔬菜、日常所乘舟車費用，也都是自己掏腰包。在嘉定任職兩年后，由于不愿意賄賂頂頭上司，被誣告“諱盜”，居然遭遇罷官的命運。離任時，他隨身所帶，只有幾卷圖書和妻子的織布機，九鄉(xiāng)二十都的百姓扶老攜幼，哭巷攀轅，夾道送行，數(shù)千人泣留不得。

兩年多以后，左都御史魏象樞應詔舉薦十名清廉官員，陸隴其也名列其中。其上疏狀說：“原任江南嘉定縣革職知縣陸隴其，清操飲冰，愛民如子。因注誤被革，萬民怨恫。未去而皇皇罷市，既去而家家尸祝。又聞與妻同駕一舟，唯有圖書數(shù)卷，其妻織機一張而已?！标戨]其因而被任命為靈壽知縣。

在靈壽縣七年，他發(fā)粟賑災，獎勵農(nóng)墾，減免賦稅，推行鄉(xiāng)約，肅正士風，被譽為“天下第一清廉”。

隨后他調(diào)任四川道監(jiān)察御史。僅僅一年，就由于上書力陳“捐官納錢”的弊端和上書減免賦稅，遭湖南巡撫反對，而辭官返鄉(xiāng)。家庭生活沒有來源，他只得去爾安書院當塾師?？滴跞荒辏?692年）冬，在家鄉(xiāng)溘然離世。

我們僅從一份“約書”，就可以看出陸隴其與“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官風相距有多遠。難怪他“有官貧過無官日”。

三

陸稼書從政，值得一提的是他甘愿成為“無訟”理念的信奉者。

所謂“無訟”，簡單地說就是把矛盾化解在萌芽狀態(tài)，達到息事無訟的目的。無訟，在古代中國形成了重要的法律訴訟觀念。儒家在大力構(gòu)建無訟之境時，不斷宣揚為訟以害的輿論，比如“訟，終兇”“訟不可妄興”“訟不可長”等。崇尚無訟理念，贊揚無訟社會，追求無訟而和諧的美好世界，必然會給人們帶來厭訟、賤訟的觀念，乃至訟師一類的職業(yè)為國人所鄙視，往往找不到生存空間。

陸稼書在任上，沒有幕友官親，僅僅是兩個仆人與他，三人而已。早晨盥沐以后，冠帶坐于堂上，讓吏役告訴民眾，凡是來告狀的百姓，以省事為第一關。你們須務農(nóng)經(jīng)商，各盡所能，以供養(yǎng)父母妻子。我們理應為國家辦事，每日酌情留下書吏二人、衙役四名，輪班聽事，其余的各人忙各人的。投呈狀紙的人，被叫到公堂案幾前，他當面仔細作評點。某一節(jié)，是別人錯待了你。某一節(jié)，你沒有這個情理，完全是謊詞。有時則把原告、被告都叫到縣衙，耐心為他們作開導：“你們原本非親即故，非故即鄰，平日里都是感情很親密的，如今不過為了婚姻、田土、錢債那樣的瑣事，一時逆拂了心意，無法忍耐，才導致訴訟。殊不知，訴訟提起，未見曲直，而官吏有紙張之費，衙役有飲食之需，作為證人的親友也要酬勞，往往是所費多于所爭。何況你們守候公門，失業(yè)費時。一經(jīng)官斷，則必然有輸贏，從此鄉(xiāng)黨變?yōu)樵A仇，薄產(chǎn)化為烏有，悔之晚矣……”他說：“國法不加有禮之人。你們可以回家去靜思三天，如果彼此豁然，相互能協(xié)商解決，不妨前來具結(jié)?！痹V訟者往往感激涕零，情愿當堂具結(jié)，和好如初。

有一位老人已是風燭殘年，竟被不孝之子趕出家門，在街頭風餐露宿。無奈中，老人向嘉定知縣告狀。誰知道，陸稼書并不在公堂上斷案，而是把父子兩人喊到自己家里。在詳細詢問事實后，怎么也忍不住，突然涕淚交加：“我德薄，無以化汝，令汝父子至此！”他覺得，兒子不孝，讓老人無家可歸，其根本原因是知縣當政無能、無德。既然當了父母官，子民犯下的錯，首先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教訓無方的結(jié)果。父母官這么一流淚，原告與被告都被感動了，“其父泣，其子亦泣”。一場官司，就很簡單地化解了。

嘉定縣有黃仁、黃義兄弟兩人，為了爭奪祖宗遺產(chǎn)，多年來一直吵鬧，并且一再訴諸縣衙。經(jīng)過幾次裁斷，仍然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陸稼書接手這個案件后，并不按照正常訴訟程序進行審理，“乃不言其產(chǎn)之如何分配，及誰曲誰直，但令兄弟互呼”，讓兄弟兩人都到自己面前，彼此喊叫對方，我叫你弟弟，你叫我哥哥，還沒有叫滿五十聲，兩人都已經(jīng)淚下沾襟，自愿停止訴訟。因為金錢財產(chǎn)而蒙垢納塵的親情，在相互呼喚中蘇醒過來了。從此，黃氏兄弟再也不爭吵了。

請看陸稼書為這個案件所寫的判牘：“判得黃仁、黃義，爭執(zhí)祖業(yè)遺產(chǎn)，久訟未決。夫鵬鳥呼雛，慈烏反哺，仁也。蜂見花而聚眾，鹿見草而呼群，義也。鳴雁聚而成行，雎鳩摯而有別，禮也。螻蟻閉塞而壅水，蜘蛛結(jié)網(wǎng)而羅食，智也。雞非晨不鳴，燕非時不至，信也?！蛲瑲馔?，莫如兄弟，而乃竟以身外財產(chǎn)，傷骨肉之至情，其愚真不可及也。所有產(chǎn)業(yè)，統(tǒng)歸長兄管理，弟則助其不及，扶其不足……從此舊怨已消，新基共創(chuàng)，勉之，勉之?！?/p>

這與其說是一份判決書，還不如說是一篇情理交融的駢文，讀來感人至深。連動物都有仁義禮智信“五?！?，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呢？你們兄弟名字中就有仁、義，卻不知道什么叫仁義。假如你們再爭吵下去，縣衙就按大清律法治罪，絕不姑息。

不管到哪里從政，陸稼書都不忘“為暴易而為德難”的出仕初心，努力創(chuàng)造無訟之境。他所主張的“無訟”，顯然是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在嘉定任上，陸稼書的實踐獲得很大成功。原來監(jiān)獄里人滿為患，他到任后，縣衙公堂由于長期不用，居然長出了野草。

今天，當我們以現(xiàn)代法律觀研究陸稼書，不難發(fā)現(xiàn)他主張無訟，以道德要求替代法律審判，自有一定的局限性。因為感情很難衡量，道德有時候也會靠不住。文學性很強的判決書，傳遞了豐富的理義情感，足以打動某些當事人，但未必能降服一切當事人。歷史的進程告訴我們，一個健全的法制社會，終究必須建立完整的制度和法律。然而，制度與法律是由人去執(zhí)行的。不同的執(zhí)行者，自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情理與律例既存在矛盾，又相互通融。情理是律例的精神所在，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精神核心，與之緊密結(jié)合的禮教，也是廣義上的法律。所以，以情從政、主張“無訟”的陸稼書，值得我們尋蹤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