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栲栳·金漆桶子·雞壺·看杯

楊琳

《金瓶梅詞話》（以下簡稱《詞話》）中提到的不少器物具體是什么樣兒，學(xué)者們有不同的解釋，迄無定論。今選取四器，加以辨析考釋，供學(xué)人參考。

花栲栳

《詞話》第七十七回：“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拷拷兒發(fā)賣綢絹、絨線、絲綿?！边@里描述的是西門慶開設(shè)的絨線鋪的情景?！翱娇健睘椤翱健敝`，“拷”即“栲栳”的俗字。第五十六回即作“栲栳”：“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時(shí)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兒?！庇窒挛模骸斑@雪兒下得正好，扯絮綿裁織，片片大如拷拷?！边@話源自《水滸傳》?！端疂G傳》第十回（容與堂刻本）作：“扯絮綿裁幾片，大如拷?！笨芍对~話》“拷拷”為“拷”之誤?！对~話》兩處“拷拷”崇禎本同，表明崇禎本的底本就是傳世《詞話》?！端疂G傳》之“幾”當(dāng)為“片”之訛誤，漫天飛舞的雪花不可能只是“幾片”。栲栳是一種用柳條、藤條等編織的小形圓筐，有的帶提梁，相當(dāng)于籃子。

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北京師范學(xué)院出版社，1992年）：“花栲栳兒，一種染上彩色的盛物器?！笔Y宗福《語言文獻(xiàn)論集》（巴蜀書社，2002年）：“花栲栳兒，盛放各類絲絨綿線的小籃子，既可掛在身上便于發(fā)賣貨物，又可作店鋪的標(biāo)志?！薄稘h語大詞典》：“花栲栳兒，宋時(shí)絨線鋪掛在門前作幌子用的東西。”白維國《金瓶梅詞典（修訂本）》（線裝書局，2005年）：“花栲栲兒，在藤編的圓圈上結(jié)扎五顏六色的絲絨線，是絨線鋪?zhàn)拥恼信??！敝T解或望文生訓(xùn)，或語焉不詳。

花栲栲并不是真正的栲栲。清周培春《京城店鋪幌子圖》中繪有“絨線鋪幌子”的彩圖。日本宮尾重男的《支那街頭風(fēng)俗集》（東京：實(shí)業(yè)之日本社，1939年）中繪有民國時(shí)期棉線莊的幌子圖，介紹說：“簡單に糸だけ輪にしたのを、アレンヂした廣告牌もある。黃、赤、綠の三色の糸を三條輪にして斜に并べたところなぞは、仲々果的である?！保ê唵蔚恼信浦皇前丫€繞成圓圈排列好即可，圓圈用黃、紅、綠三色線做成，豎著排列，效果極佳。）這應(yīng)該就是花栲栳的形象寫照。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花栲栳因外形類似栲栳而得名，正如山西的莜面栲栳因形似栲栳而得名一樣。簡單的花栲栳主要由三種色彩的線圈豎立構(gòu)成，線圈里面有柳條之類材料做的骨架，否則線圈立不起來。復(fù)雜的花栲栳用編織成羽毛狀的絨線做成，顯得高檔華貴。因用多種彩線做成，故稱花栲栳。絨線鋪用花栲栳作幌子自宋代至民國一直傳承延續(xù)，歷史悠久。

《漢語大詞典》：“花栲栳兒，宋時(shí)絨線鋪掛在門前作幌子用的東西?！崩C為上引《詞話》第七十七回。又：“栲栲兒，一種繡花的荷包。”“花栲栲兒，一種繡花的荷包?！崩C為《京本通俗小說·志誠張主管》：“打開紙包看時(shí)，是個(gè)花栲栲兒。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這道路，習(xí)爺?shù)纳猓u些胭脂絨線。”又：“小夫人道：‘來日剪顆來貨賣，開起胭脂絨線鋪，門前掛著花栲栲兒為記。”《京本通俗小說》中的“花栲栲兒”是“胭脂絨線鋪”門前懸掛用的，肯定是“花栲栳兒”，而非繡花的荷包。那么，作為絨線鋪幌子的花栲栳有無可能也叫花栲栲呢？未見有可靠依據(jù)。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年）、李榮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兩部大型詞典中收錄了不同方言中的“栲栳”一詞，但沒有收錄“栲栲”，表明不存在“栲栲”的說法。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十六（天啟四年刻本）：“打開紙包看時(shí)，是個(gè)花栲栲兒。”“栲栲”亦為“栲栳”之誤。

金漆桶子

《詞話》第三十三回：“你信他有什么忙？吃好少酒兒，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金漆桶子”有三種解釋。

第一，馬桶?！督鹌棵疯b賞辭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金漆桶子，舊時(shí)房內(nèi)所用的馬桶，表面除糅以紅、黑漆外，更有以金漆描畫花紋。桶形兩頭稍小，中間大，所以一般須用上、中、下三道箍才能箍緊。此處說‘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意為正好到一半。又，舊時(shí)還以‘金漆桶子譏諷服飾華麗而腹中毫無學(xué)問之人?！泵饭?jié)《金瓶梅詞話校讀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劉兆元《海州民俗志·嫁娶中》：‘小金桶，圓又圓，三道金箍往上傳。便桶三道箍，吃到第二道箍上，指才半肚。此類鄉(xiāng)談，均反映淮揚(yáng)地區(qū)民俗?！卑拙S國《金瓶梅詞典》修訂本：“金漆桶子，指馬桶?！?/p>

第二，酒桶。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巴蜀書社，1991年）：“金漆桶子，金漆的盛酒木桶?！?/p>

第三，飯桶。曹之翕《金瓶梅詩諺考釋》（甘肅教育出版社，2003年）：“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箍：束桶的環(huán)，由金屬或篾藤制成。一般木桶用上中下三個(gè)箍來束住。第二道箍一般在桶中間部位。諷喻人是酒囊飯袋，吃東西沒個(gè)夠?！毙鞆?fù)嶺《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語言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金漆桶子，髹漆描金的圓筒狀容器，如馬桶、飯桶。……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言其吃得多?！?/p>

“金漆桶”泛指涂了金漆的木桶，具體形狀及用途則多種多樣。宋歐陽修《歸田錄》卷一：“張仆射（齊賢）體質(zhì)豐大，飲食過人。……嘗與賓客會(huì)食，廚吏置一金漆大桶于廳側(cè)，窺視公所食，如其物投桶中。至暮酒漿浸漬，漲溢滿桶?？と肃点担灾^享富貴者必有異于人也?！边@里的金漆大桶是盛飯菜或酒的。張錢松等《青田話》（中國社會(huì)科學(xué)出版社，1995年）《撐船郎與浣紗女》民歌：“金漆桶盤江西碗，白毛尖尖谷雨茶。撐船哥，撐船哥，溫州上落□喝茶?！边@里的金漆桶是裝茶葉的。宋路時(shí)中《無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蓋法》：“次用新金漆桶一只，高二尺四寸，闊二尺四寸，通卻瓶子并寶柱鐵符，以凈土周圍泥合上，用大卓子一只罩之，仍施卓圍，其上排列監(jiān)蓋神位，每日早晚焚香供養(yǎng)?！边@里的金漆桶是祭神用的器具。馬桶也可以涂上金漆。明馬麟等《續(xù)纂淮關(guān)統(tǒng)志》卷七《淮安關(guān)現(xiàn)行征收則例》：“一分例：中雜木板每片，淮安中篾每條，毛竹每十段，小沙席每十，金漆馬桶每個(gè)。”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四回：“一個(gè)個(gè)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團(tuán)糞草，只顧外面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像個(gè)金漆馬桶。”

《詞話》中的“金漆桶子”用來比喻酒量，理解為馬桶、飯桶不大合適，應(yīng)以酒桶為確。文意是說，陳經(jīng)濟(jì)酒量很大，肚子跟金漆酒桶一樣，目前才喝到酒桶的第二道箍，即才喝了酒量的一半，離喝不下還早呢。

王利器主編《金瓶梅詞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金漆桶子，譏諷外表華麗而腹內(nèi)空空的人。金漆，樹木名。汁可漆物，光澤如金?！薄敖鹌帷弊鳛橥苛匣蛉玖?，古代有兩種含義：一是指金漆木分泌的天然樹脂，可用來漆飾器物；二是指一種用雞冠雄黃或姜黃、石黃等顏料調(diào)和而成的髹飾材料。金漆木中國古代主要生長于浙江黃巖縣的東鎮(zhèn)山，金漆產(chǎn)量稀少，明代以來流行的金漆器物一般都是采用調(diào)和的髹飾材料。所以《詞話》中的“金漆”指調(diào)和的髹飾材料。

雞壺·銀素

《詞話》第二十一回：“教小玉拿團(tuán)靶勾頭雞壺，滿斟窩兒酒，傾在銀法郎桃兒鐘內(nèi)?！睆堷櫩督鹌棵纷值洹罚ň俳逃霭嫔纾?999年）：“，當(dāng)作‘脖，草寫形近訛?！敝哉f“”為“脖”之形誤，大約是看到第四十九回作“脖”的緣故：“教琴童拿過團(tuán)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nèi)，遞與胡僧?！庇行┤司驼铡啊弊掷斫狻Ｐ旌s主編《中國酒事大典》（華夏出版社，2002年）：“團(tuán)靶勾頭雞膆壺，古酒器。為一種圓把彎頭形如雞的酒壺?！焙笠环N解釋是正確的?！皥F(tuán)靶”指壺把為圓形，“勾頭”謂壺嘴頭部彎曲朝下，接下來的“雞”不應(yīng)仍然說壺嘴，應(yīng)該是指壺身。酒器的造型有仿生的做法，一般模仿某物就稱為某器，如紫砂壺中造型模仿南瓜的叫“南瓜壺”、模仿樹癭的叫“樹癭壺”、模仿竹節(jié)的叫“竹壺”等。雞壺是因壺身造型類似雞而得名，正如下文因酒盅似桃而稱為“桃兒鐘”一樣。今天的方言中有叫“酒嗉子”或“嗉子壺”的酒壺。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酒嗉子，像雞嗉似的囊式的銅酒壺；也泛指酒壺?！币娪跂|北官話、中原官話。又：“酒塑子，酒壺。晉語。山西靜樂?！薄熬扑茏印奔础熬凄甲印?。這都可為“雞壺”之佐證。清阮葵生《茶余客話》卷十八：“吾淮呼小荷包亦名雞素，或云雞嗉，像形也?！薄稘h語大詞典》：“雞素，雞的嗉囊。借指盛物的小荷包?！庇纱丝磥?，《詞話》第四十九回的“脖”反倒是“”字形誤。

《詞話》第三十四回：“那書童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鐘內(nèi)，雙手遞上去?！薄般y素”即銀壺，銀質(zhì)形酒壺。《漢語大詞典》：“銀素，銀白色的酒注子?！薄鞍咨笔窃诮忉屗?，未得其義。

明胡侍《墅談》卷二《急須仆憎》（嘉靖刻本）引《忘懷錄》：“游山具中有急須子者，酒器也，以其應(yīng)急而用，故名。即今之酒素子，須訛為素耳?！比绻表氉哟_為酒素子，則此說不免本末倒置，“急須”應(yīng)是“酒素”的音訛。

看杯·看碗

《詞話》第十六回：“春臺(tái)上高堆異品，看杯中香醪滿泛?！泵饭?jié)《金瓶梅詞話校讀記》：“‘看應(yīng)為‘銀之訛?！卑拙S國《金瓶梅詞典》修訂本：“看杯，勸杯；勸酒用的大杯?！眱山馕吹谩！翱础庇杏^賞義。第七十八回：“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zhí)麅海垹斣缤T外皇莊看春?！笨创海^賞春景。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二《皇后歸謁家廟》：“皇后：下酒吃食九盞，上細(xì)看食十件，果子意思十件。”《漢語大詞典》：“看食，酒席上的點(diǎn)心類食品。拘于禮儀略嘗輒止，故名?！蔽创_。明方以智《通雅》卷三十九《飲食》：“看食，今人列圍卓上者，古稱釘坐，謂釘而不食者。”釘是盛放、陳設(shè)的意思。明于慎行《谷山筆麈》卷十五《雜記一》：“天寶二年，玄宗幸望春樓，觀江淮運(yùn)艘，韋堅(jiān)上百牙盤食。蓋以牙盤裝食味于上，謂之看食，即今之看盤也?！薄翱幢P”指陳列用的食盤?！对~話》中還有“看碗”的說法。第六十三回：“午間喬大戶那邊來上祭，豬羊祭品，吃看卓面，高頂簇盤：五老錠勝、方糖、樹果，金碟湯飯，五牲看碗?！卑拙S國《金瓶梅詞典》修訂本：“看碗，筵席上供陳設(shè)觀看用的碗裝食品?！鼻搴解暋陡]存》卷四《語竇》：“物之名看，所以飾觀，不適于用，所謂看桌也。唐少府監(jiān)御饌以牙盤九枚裝食，謂之看食，故今有看桌?！庇^賞用的物品往往精美高檔?！杜f唐書·崔遠(yuǎn)傳》：“（崔）遠(yuǎn)文才清麗，風(fēng)神峻整，人皆慕其為人，當(dāng)時(shí)目為‘釘座梨，言席上之珍也?！薄搬斪本褪侵缚词?，“釘座梨”喻席上之珍，可知觀賞用的食物器具比較精美?！稘h語大詞典》：“釘座梨，指座席上受人敬慕者?！蔽疵骼頁?jù)。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七《賢達(dá)高風(fēng)》：“（軒）后升都御史總理糧儲(chǔ)，清聲愈勵(lì)。僚友設(shè)宴或有看卓，即拒不受，第以廉自矜?！庇小翱醋浚ㄗ溃敝跃懿皇苎纾且?yàn)檫@樣的宴席高檔豪華?！对~話》中的“看杯”指觀賞用的精美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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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開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