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石老黃

作者簡介：鄢元平，1963年出生，湖南常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詩刊》《中國作家》《當(dāng)代》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詩集《女人與風(fēng)景》《赤色詩屋》、散文集《船》。

其實，老黃那些破事都過去十幾年了，若不是羅小遙今天提到老黃這家伙可能要與我“掰手腕”，我才不會又如鯁在喉，渾身不自在。那些年，報紙刊物可謂“風(fēng)景這邊獨好”，想來，如果說我們報社那時也算有“風(fēng)景”的話，老黃就是風(fēng)景中奇丑的怪石，執(zhí)著地破壞著“風(fēng)景”。

一

那時，老黃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報社沒多久，做人做事像根棍子。這棍子喜歡到處亂打，但時不時就落在了自己頭上，弄得自己頭破血流。

老黃與老婆的關(guān)系處得像敵人，時不時有遭遇戰(zhàn)、陣地戰(zhàn)。他做兩件大事，一是努力讓自己的棍子變得更粗、更有分量，另一件就是離婚。

我與老黃是金州老鄉(xiāng)，從金州文聯(lián)到《江城晚報》，五年不到，我由總編室主任上到了副社長。明面上被議論得最多的是，這人干事能力特強(qiáng)，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更強(qiáng)。老黃對我十分看不上眼，那雙本來就有些斜的眼睛看我，基本上只剩下余光。老黃正團(tuán)轉(zhuǎn)業(yè)，也是副社長，排我后面。

社長老宗，名牌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在報社混了許多年，用他自己的話說，混廢了，一天幾包煙，把自己熏得煙火氣十足。他原在上級大報做副總編，無奈，不要求上進(jìn)，十年一彈指，帶的編輯部主任萬沖成了上級大報一把手，而他，下到了大報下面的子報《江城晚報》當(dāng)頭。老宗手指黃黃，在煙霧中瞇著眼看人，既麻木又清醒。

等我被老宗帶起來后，老宗一直說要把他兼的主編名頭給我，我始終不同意，其實，哪里是不同意，這老狐貍不夠正式，不夠誠心，我自然也就哈哈對哈哈了。其實主編的活老宗也沒干，是副主編羅小遙在幫他干。

羅小遙是個大美人。我一直尋思，上帝在造羅小遙時，一定是花了心思的。上帝造人，時間也就那么多，在坯子上時間花多了，內(nèi)容肯定沒時間搞，內(nèi)容即使也花了時間，性格肯定有缺失，偏偏這羅小遙卻樣樣不缺，完美得讓你懷疑人生。

我與羅小遙第一次見面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時羅小遙還是一編室主任，第一天報到，她正在老宗的辦公室匯報事。老宗介紹我，我與她握手，有一種受驚嚇的感覺，心里想的是，震撼級的美女，還靠舞文弄墨謀生？

羅小遙匯報完，走時居然又與我握了握手，定定地看著我，說：“王總以前做過話劇演員？怎么聲音這么有磁性？”

我當(dāng)時臉就紅了。

老宗說：“長得帥的人，哪一個聲音不好聽？哪像我們，長得歪瓜裂棗，聲音還嘶啞。羅美人再不會覺得我們管理層都像恐怖劇演員了吧？”

就老宗提主編的事，我也曾話趕話試探過不如讓羅美人直接轉(zhuǎn)正？老宗說：“這事可開不得玩笑，那羅小遙，提個副主編就風(fēng)吹草動，把個破報社搖得直晃，提主編？那不得掀瓦？”

我不明白，看著老宗，說：“我怎么沒見有風(fēng)吹草動？難不成風(fēng)傳你借提拔潛規(guī)則她？”

我是玩笑說的，我與老宗之間常有這種玩笑。老宗卻不跟我玩笑，說：“你懂個屁，來報社也有幾年了，連個行情都摸不準(zhǔn)，我是怕大風(fēng)吹翻了大領(lǐng)導(dǎo)的后花園?！?/p>

其實這事，我也略知一二。羅小遙剛來報社實習(xí)時，萬沖帶過她，帶出了感覺，但不知為何，帶丟了，而萬沖的現(xiàn)任老婆又恰恰是羅小遙的大學(xué)同學(xué)。萬沖的老婆在大學(xué)時就因為羅小遙而喘不過氣，現(xiàn)在，差不多得哮喘了。

早晨十點不到，我與羅小遙被老宗叫去了他的辦公室。老宗黑著臉半天不說話，我以為開社委會，等老黃，起身要去叫，老宗說：“干什么去？事沒說！”

我遲疑了一下，坐下來：“不叫老黃？”

老宗沒好氣地瞪我一眼，沒回話，顧自點一根煙，發(fā)泄般抽了一口，又丟給我一根，我沒接住，掉在地上。羅小遙從地上撿起煙，吹了一下，遞給我。

“昨晚上，老黃值班？”老宗問，看著羅小遙。

“是呀，周四，他做值班主編。”羅小遙說。周二周三是我，周六周日周一是羅小遙。原來周六周日是我，幾次與老宗打麻將中途退出去值班，老宗煩，給我調(diào)了。

“我說不讓老黃搞終審，你們偏讓他試，這大半年，鬧出多少屁事！”老宗說完，把今天的晚報遞給我與羅小遙。

我們翻了半天，老宗煩了，說：“二版，左下方?！?/p>

“這篇稿子上周送上來就斃了呀，怎么還上了二版？”羅小遙一邊看一邊皺著眉頭說。

“二審?fù)跣∏嗾f，老黃居然是撤了一篇稿，換上的這篇。這都什么事？萬沖一大早電話就打過來了，那口氣，隔著電話都有泡沫星子！他現(xiàn)在當(dāng)大老總，人前人后說尊重，活脫脫是把臉當(dāng)屁股尊重?！?/p>

那是一篇花果區(qū)為創(chuàng)文明街區(qū)，拆除路邊報亭而引起糾紛的報道。最后的兩句點評讓我吃驚不小——“報亭乃市民尋求文化的窗口，文明創(chuàng)建的面子工程不能自毀文明的內(nèi)核。”

老宗說：“最后那兩句，一看就是老黃自以為是的潤色，這不點明了是報社的立場嗎？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這一兩年都是我們市的中心工作，他老黃這一筆墨，我們要對著干？他老黃調(diào)查了整個事件過程沒？亂彈琴！我看讓他做終審，還會壞更大的事！”

之前，3·15打假，老黃派專人在報紙上弄了個“追蹤打假系列”，最后還樹了職業(yè)打假人，弄得管理部門大為惱火，中途叫停。這次又整了這一出，讓老宗把一肚子暗火明著燒到了臉上。

老宗的意見是重新調(diào)整社委成員分工，必須把老黃這根亂攪屎的棍子邊緣化。商量來商量去，最后的決定是把我分管的印務(wù)和工會給老黃。

我說，那印務(wù)，每年陳廠長都幫忙報點虛賬，解決社里年末的請客送禮問題，這事交給老黃，以后送禮的錢讓他搞？

老宗說，這核心機(jī)密的事還是少讓那二桿子知道好，又說，那點小賬，你不會從廣告上去想辦法？

正商量著，一編室主任王小青忽然慌慌張張敲門進(jìn)來了，說：“來了個胖嬸，點名要找羅主編，我說在開會，她不信，嘴里還不干不凈的，我怕……”

話沒說完，“啪”的一聲，門被推開了。

胖嬸小眼大方臉，倒不急著進(jìn)來，很有氣場地站在門口，用一雙小眼輕蔑地掃視房里幾個有點慌亂的人。眼光落到羅小遙身上時，停住，聚了光。

我連忙站了起來，迎上去，說：“這位大姐是有急事？”

胖嬸盯著羅小遙頭也不側(cè)地說：“我沒事，我閑，我來看看你們報社的狐貍精是副么樣子。”

羅小遙白皙的臉當(dāng)時就紅了，有點糊涂地看著胖嬸，但眼光只幾秒就被逼回來了。她的窘態(tài)很快恢復(fù)成了平淡，冷冷地說：“我是羅小遙，找我有事？”

胖嬸兇光閃了一下，變得黯淡了些，說：“我只想來告訴你，離我們家老黃遠(yuǎn)一點，莫讓你那狐貍氣熏得我家老黃也犯騷！”

羅小遙剛恢復(fù)的臉色又漲得通紅，說：“你哪來的惡婆！哪個老黃，你莫瘋狗咬錯了人！”羅小遙情急之下口音變成了江城腔。一向淑女恬淡的羅小遙，終于讓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黃一忠，你們的黃社長你不認(rèn)識？他那紙上寫什么‘西施媚千朝，轉(zhuǎn)世羅小遙，還騙我羅小遙是明代才女，屁！我今天把話放這兒了，你這紅顏禍水敢漫我家一寸墻角，老娘對你不客氣！”胖嬸不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再看羅小遙，臉紅一陣白一陣，氣得身子都有些發(fā)抖。我有些可憐她，又不知如何勸，只得笑著打諢：“錯錯錯，都是漂亮惹的禍！”

“老黃就他媽一坨狗屎?！崩献谝е勒f。

二

老黃推開羅小遙辦公室的門時，我正坐在羅小遙對面與她談事?？匆娢以?，老黃眼神頓了一下。

羅小遙站起來問：“黃社有事？”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黃方正的黑臉膛上有兩道被抓出的血印，額頭上還有塊青紫。老黃正眼看羅小遙時，余光也在往我這邊瞟，似乎猶豫了一下，說：“沒事?！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

“老黃的臉怎么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意味深長地看羅小遙一眼，忍不住露出一絲竊笑。

羅小遙用她那雙大眼睛帶點夸張地瞪了我一眼。她忽然站起來，把老黃推開的門虛掩上，然后坐下來，看著我說：“上午在宗總那兒撿了一耳朵，好像是市婦聯(lián)打來電話，說老黃的老婆去婦聯(lián)告他家暴。老宗懶得去，讓王小青去處理的。”王小青是一編室主任，又兼著社辦主任。

“我看是那惡婆家暴老黃吧，惡人先告狀！”我說。

我與羅小遙談的是一篇有關(guān)金州考試中心經(jīng)濟(jì)師考級作弊的稿子。昨晚上，考試中心主任深夜把我堵在了家里，求爺爺告奶奶，讓我一定想辦法撤稿，說若不撤稿，他那一年上百萬的考級的業(yè)務(wù)肯定挪地，若這事挪地，全中心人員恐怕都得喝西北風(fēng)。我老婆仍在金州，單位就是考試中心。在金州時，我住老婆分的房，一直以來與主任是酒友加牌友。

稿子已過二審，到了羅小遙的手上，題目是《考場作弊，千奇百怪——金州經(jīng)濟(jì)師考級亂象》。了解到這篇稿是通訊員的自由稿，而非有關(guān)部門的指定稿，我松了口氣，但事仍麻煩，因為此稿是社里派了記者去核實并對稿子做了修改

的，撤稿不好對記者交代。

羅小遙也有些為難，這些年，我與她級別雖有差別，但在一起處得像朋友，而且?guī)退拿Χ?，求她的事少。所以，知道事出我夫人的單位，她鐵了心要幫忙，只是猶豫如何幫。

羅小遙說：“要不，我們不撤稿，換一種角度來寫？”

我看著她。

“我想想?！绷_小遙說，眼光停留在我臉上。我知道，那眼光是空的，她思考時，與我們有些不同，我們進(jìn)入思考狀態(tài)時眼睛習(xí)慣閉著，她不，她眼睛大而空，附著在你臉上，讓你覺得臉上滑滑的。“要不，題目改成《扼住考場作弊，保護(hù)公平競爭——金州整治經(jīng)濟(jì)師考級亂象》？”羅小遙說著，眼光恢復(fù)了靈動，征詢地看著我。

她的智慧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伸出大拇指說：“高人！”

“不過你得讓那考試中心的主任實實在在花大力氣，把那考場作弊的事整治一下，另外還得趕快整一個狠抓考場作弊措施的紅頭文件出來，在稿子發(fā)出來之前，報他們上級部門?！?/p>

“那是當(dāng)然，我馬上給他打電話。除抓亂象、做文件，還得讓他想辦法，給我們報紙上半個版的廣告，忙是得幫，但不能白幫?！?/p>

“都說王社是紅臉好官，我看心卻是蠻黑的，一點小事，還是自己老婆的單位，仍下黑手。”羅小遙笑著說。

“這忙幫得，讓我怎么謝你？”

“肯定得謝。這稿子，那記者哪里改得好？我還得擠時間親自操刀。”

“香格里拉新出了個西式經(jīng)典套餐，要不，請你去指點一下？”

羅小遙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是帶有喜色的，但似乎在我臉上沒找到她要的東西，所以，喜色又不見了。她說：“這叫謝？本美人挪步，對哪個男人不是獎賞？幫你忙還給獎賞，不劃算，再說了，紅顏惹禍，錯錯錯。我怕你老婆也來個錯上加錯?！?/p>

羅小遙有過一段婚姻，現(xiàn)在單著?？次野l(fā)怔，她又說：“把你愛喝的那金州富硒茶帶兩盒給我當(dāng)謝禮吧?！蔽亿s緊點頭：“這個必須有！”

下午剛下班時，我接到金州新華印刷廠雷廠長的電話，說晚上請吃飯，一副老朋友的架勢，講話仍是那種讓人不舒服的做派，說是專程來省城看我，還帶了土特產(chǎn)，又說，你上高枝了，我們這些鄉(xiāng)里的朋友總得攀攀，不然以后更夠不著了。

我以前在金州文聯(lián)負(fù)責(zé)刊物時，與雷廠長打過交道，那時刊物印刷的小業(yè)務(wù)，雷廠長根本不拿正眼瞧，我到江城做了報社副社長，又分管印刷，他一心想把報紙分一批到他廠子印，找了幾次，我沒松口，一來二去，他覺得熟了，是老朋友了，但我心里因覺得氣味不相投，仍生著。

我說：“也是沒緣分喝你那酒，我這野鳥，昨兒就被別的林子訂去了！”

雷廠長打哈哈，把電話掛了。但沒過幾分鐘，電話又來了。我實在有點煩，不想接，但電話響個不停，只得壓住火氣再接。電話那頭卻是老黃的聲音。

老黃說：“雷廠長遠(yuǎn)道來，還拿了不少桂花酒桂花蜜什么的，來也是正經(jīng)事，你沒事，就給個面子來一下吧?！?/p>

沒想到老黃與雷廠長在一起，老黃平時對我不冷不熱，這幾句話，算是給足我面子了。

我說：“晚上真有事，前幾天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就約好今天聚的，而且我做東！要不……”我話沒說完，老黃便不禮貌地把電話給掛了。

我晚上確實沒事，老婆在金州，晚飯經(jīng)常是隨便混，但雷廠長那局，我壓根不想去。

約莫九點多，我正看電視，老黃來了電話，一聽便是喝多了，說：“架子蠻大呀，老鄉(xiāng)來了，正經(jīng)事，也不陪。知道金州人怎么說你？說你……勢利，怕惹他們的……窮事。他們說的。不陪，我們照樣喝得……暢快。你這人，我看就是勢利……”

雖說他喝多了，但這話仍讓我直喘粗氣，我把電話掛了，氣得咬牙。忽然想到老黃接手了我分管印刷的事，那雷廠長找他喝酒，莫不要整出幺蛾子？

有些事，你一猜，它就準(zhǔn)。

這天下午，我剛把金州兩家民營廠的廣告款辦妥，又讓廣告經(jīng)理將提成的大頭劃到羅小遙的記者部，兩頭受謝，心里正爽著，不想接到報社印廠陳廠長的電話，劈頭蓋臉連罵帶訓(xùn)。他說：“王社長，自家的業(yè)務(wù)你也敢拉你那鄉(xiāng)下小廠印，你這赤裸裸利益輸送，就不怕別人告你？”

我與陳廠長幾年的交情，相處還行，但大廠的風(fēng)格與大社的腔調(diào)總讓人討厭。我說：“你個板板把事情搞清楚再張嘴行不行？滿嘴噴糞！那印刷的事，我早不管了，你嘴里的臭氣莫亂熏人?！?/p>

陳廠長哽了一下，“哦”了一聲，但聲音仍然

蠻橫，問：“哪個孫子管印刷？”

我沒好氣，說：“不知道?！?/p>

沒過十幾分鐘，電話又來了，陳廠長說：“到總社來一趟，萬頭有請?！?/p>

我說：“是我剛才沒說明白，還是你耳聾？我不管印刷，你莫把我拽進(jìn)這破事。萬頭要找，找老宗去?！?/p>

“老宗在出版局開會，點名要你管，萬頭召見，也敢不來？”

我暗暗叫苦。自己總社有印廠，卻要把報紙拉到外面去印，老黃這做的什么事！

到了萬沖社長的辦公室，我才發(fā)覺八成是被陳廠長給忽悠了。幾茬人在找萬沖，陳廠長黑著臉在接待室抽煙。

“那黃一忠什么破人，走哪哪冒煙，你們老宗也是瞎了眼，這重要的印刷的事，讓一二桿子管。萬頭知道這事不拍桌子才怪。之前……”

陳廠長話沒說完，辦公室的人通知陳廠長和我進(jìn)萬沖的辦公室。

萬沖做省報一把手已好幾年了，原來的那種文雅早被官場上的練達(dá)和深沉給遮蓋住了，殘存一副書卷氣的黑框眼鏡，讓人覺得鏡片后的眼睛高深莫測。我和陳廠長在萬社長對面椅子上坐下時，萬沖沒抬頭，正認(rèn)真批改文件，邊上站著社辦主任，等簽批件。

簽批件拿走了，萬沖才把頭抬起來，看著陳廠長。陳廠長把事情說了，夾帶著把印廠資金短缺，無法進(jìn)德國新版裝訂線的事也說了，最后說：“總社下四家小報，還有一本刊物，自己的報紙，擅自拿到外面印，錢讓外面印廠賺，這不是釜底抽薪嗎？我覺得《晚報》黃一忠這事做得也太離譜了。”

萬沖認(rèn)真聽完陳廠長講的事，問：“說完了？”

陳廠長點頭。

“你覺得離譜嗎？”萬沖又問，看著陳廠長。

我一驚，抬起頭看著萬沖。

萬沖拿出兩張紙，說：“按黃一忠簽的那合同，每張報紙可以便宜五分錢，金州的物流比省城也便宜，算下來，一年差不多節(jié)約兩三百萬。依我看，這報紙不拿出去印才叫離譜。我們印廠的質(zhì)量一般，印制費卻高出市場百分之二十左右，那下面的報刊你按得??？別人有理有據(jù)，我能搞強(qiáng)制手段？”

連我也沒想到萬沖會說這樣一番話。陳廠長一口氣憋住了，漲得臉通紅。

從萬沖辦公室出來，陳廠長整個人都怏怏的。陳廠長是老廠長，萬沖做記者時，陳廠長有一次還整過萬沖的酒，萬沖一路高升，陳廠長在調(diào)整自己角色方面始終不到位，那身上的江湖氣，還想用在他與萬沖的關(guān)系上，事實證明，徹底地不好使。其實，我也很郁悶，在萬沖面前我完全成了空氣，都沒被正眼瞧，傻乎乎陪陳廠長一起挨一通訓(xùn)。

三

把換印廠的事搞定，老黃在報社儼然成了人物。堂堂正正把大報社印廠的業(yè)務(wù)拉到自己老鄉(xiāng)的廠子印，沒一般的后臺，誰敢想？于是，有人開始傳老黃與大社長萬沖的關(guān)系。有傳老黃在部隊的上級師長與萬沖的父親是莫逆之交，也有傳，萬沖的老婆與老黃沾親。其實，我與老宗心里最清楚，有毛關(guān)系！當(dāng)時老黃轉(zhuǎn)業(yè)安置，萬沖硬是拖了幾個月不想要，后來直管領(lǐng)導(dǎo)拍了桌子，才無奈將其安排到我們報社。當(dāng)時放的話是，“你們先用著，實在不行，我把他安排到下面記者站去?！?/p>

除了管印刷，老黃還管工會。工會對于報社，其實就一擺設(shè)，連正式人員都沒配備，工會組織活動都由社辦代勞。老黃分管工會后，卻硬是把這擺設(shè)放進(jìn)了正堂。他首先起草了工會的職責(zé)和全年工作規(guī)劃，然后指定各部門任命一名工會委員，再以工會的名義書面下發(fā)通知，召開報社成立以來的第一次職工代表會，當(dāng)然，代表就是他指定的工會委員。老黃邀請老宗和我參會，會議議程上還有老宗講話。老宗不假思索地以有事給推了，我當(dāng)然同樣有事。

老黃做這一切時，我與老宗，包括羅小遙，都用一種忍俊不禁的眼神看他。老宗說，這人搞事有癮！

工會的會開了一下午，據(jù)王小青說，黃社長講話一套套的，把工會的職能說得比社委會還厲害，核心就一句話：“報社誰大？職工大！”

工會會議第二天，老黃便要求開社委會，解決職工三大問題。這次社委會，老宗在外忙活，晚到了半小時，羅小遙有事，晚到了十分鐘，會議原定在小會議室開，老宗說，幾句話的事，就在我辦公室開。

老黃抱了一堆材料：《工會條例》《全省工會指導(dǎo)意見》《江城晚報社工會委員任命通知》《職工反映問題的情況分析》等。打印了四套，每人一套。我象征性地翻了下材料。老宗回來，老黃遞給他的材料他看也沒看，丟在了桌上。老宗

說：“搞快點，還有事?！?/p>

老黃卻快不了，他把全國全省對工會的各類指導(dǎo)精神說了一通，又把工會代表職工利益的重要性說了一通，弄得老宗坐立不安，不斷看手表。我一直在看手機(jī)，羅小遙頭都沒抬，在平板上修改稿子。

老黃終于還是忍不住，動了氣，對我說：“王社，能不能尊重一下人，你們開會講事時，我從來都是一邊聽一邊記筆記，你們這，算什么事？”

我說：“我在聽著呀，再說你也沒說到事呀，你說的，那材料上不都有嗎？”

老黃被我戧一下，翻了個白眼，說：“好，我最后來說一下職工要求解決的幾個問題，希望莫再看手機(jī)什么的了?！?/p>

職工反映的第一個問題是年假的問題。全國都在推行職工年假，但報社從來不執(zhí)行。

這話一出，羅小遙馬上急了，說：“現(xiàn)在報社本來就人手不齊，每天加班，事都搞不完，這年假一推行，報紙還要不要出？”

老宗用手把羅小遙的話壓一壓，說：“這事再考慮，聽老黃說第二條?！?/p>

老黃第二條說的是職工出差補(bǔ)助的事。職工反映出差住宿、交通、飲食補(bǔ)助是幾年前定的，低得可憐，現(xiàn)在物價漲得離譜，出差住好一點賓館都得自己加錢，另外，北上廣深的住宿也應(yīng)該與其他城市有不同價格。

這話講完，老宗冷笑說：“他們記者出去采訪，我不清楚？他們會掏錢吃住？還在這七七八八。”

老黃說的第三件事是職工加班補(bǔ)助的事。話沒說完，老宗煩了，說：“那加班，要么寫稿要么編稿，寫稿有稿費，編稿有編輯費，我們憑什么還加一道加班費？有些事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p>

老黃還要就職工提出的這三個問題進(jìn)行分析，被老宗給叫停了。按老宗的意思，三件事全放著，等年底再考慮，但老黃不同意，他認(rèn)為既然員工提出問題就應(yīng)該立即解決。

老宗煩了，說：“老黃，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認(rèn)為報社大還是員工大？”

老黃抬起頭，直視老宗，硬硬地說：“員工大?！?/p>

老宗的眼鏡片后面透出有些刺眼的光。他點根煙緩了一下，說：“報社是國家機(jī)關(guān)，你認(rèn)為國家機(jī)關(guān)大還是職工大？”

“國家是人民的，員工就是人民，人民大！”

許是覺得這對話有點滑稽，羅小遙忽然“撲哧”一聲笑了，但沒笑完便在老宗嚴(yán)肅的眼光下收回去了。

氣氛有點僵，我連忙打圓場，說：“這事討論得有點空，有點大。我建議具體一點?！?/p>

“王社長，你覺得這事空嗎？那你覺得什么事才實呢？昨天開會，員工代表反映了十來個問題，這三件最集中，我今天讓社委會商量討論，你們有一絲一毫的重視嗎？你們這種搪塞讓我心寒，讓員工心寒?！?/p>

“黃一忠，你到底站什么立場，你是報社副社長，還是普通員工？你有沒有一點大局意識？有沒有一點報社利益大于一切的意識？”老宗被老黃的話激怒了。

“既然讓我分管工會，我就必須代表職工說話，職工的利益，我認(rèn)為也是大局，報社利益和職工利益本來就是一致的。所以莫用什么維護(hù)報社利益來嚇唬人。”老黃從來都是直通通硬邦邦，雖然平時尊重老宗，但他認(rèn)定的事，從不退讓妥協(xié)。所以尊重也只是在面子上。

老宗氣得臉都有些發(fā)白。他將煙頭狠狠地在煙灰缸里摁熄，然后煩躁地把老黃送的那些材料推開。沉默了一下，他又點上一根煙，一邊吐著煙，一邊說：“可以呀，代表職工與社委會談判，你這覺悟，也就夠得上一個工會主席，當(dāng)個副社長難為你了?！?/p>

“我這副社長是總社任命的，宗大社長聽不進(jìn)民意，打擊報復(fù)，恐怕鞭子短了點，夠不著我這兒?！?/p>

針尖對麥芒了，我與羅小遙對視一眼，我想幫老宗說話，被羅小遙用眼光阻止了。老宗冷笑一聲，懶得再答老黃的話。

又沉默了一會兒，老黃沒完，繼續(xù)說：“其實說到報社利益，大家都明眼人，有些事誰不清楚？那廣告版面上的事，貓膩多了去了。記者正面報道企業(yè)，私下收錢，差不多是公開的秘密，這不是典型的拿報社利益肥自己嗎？該給的利益不給，不該給的，又不整治。這在一堂堂的省級報社，正常嗎？”

老黃的話鋒越來越鋒利。羅小遙被說得臉通紅。我聽不下去了，說：“就事論事，老黃，你那打人的棍子莫伸太長，有實錘證據(jù)再上報，紀(jì)檢的事，在我這兒管，不勞你費心?！?/p>

“你管紀(jì)檢，你覺得你屁股干凈？前些時，我還聽說，你老婆單位被揭發(fā)考場黑幕的事，生生被你這管紀(jì)檢的大社長運作成了表揚宣傳稿。聽說還是羅大主編親自執(zhí)筆！”

“黃一忠，你瘋狗呀，亂咬人！懶得欣賞你胡扯亂咬。散會！”老宗差不多是拍著桌子喊的散會。

老宗對老黃恨得咬牙，卻拿不出多少辦法治他，于是想一怪招，來與我商量。怪招就是，把我和羅小遙提半級，殺殺老黃的心氣。提拔我做常務(wù)副社長，提拔羅小遙任執(zhí)行主編，讓羅小遙在報社的排名超過老黃，讓我成為老黃的上級。對老宗的怪招，我笑而不語，既未支持，也不反對。說實話，老宗在報社當(dāng)頭也有許多年了，但我始終認(rèn)為，他干事缺手段，表面上老到的江湖味掩蓋不住骨子里的書生氣。

那天的社委會剛結(jié)束，羅小遙便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這人到處亂咬，就是條瘋狗！

我回：與狗不要太計較！

過了幾分鐘，羅小遙又發(fā)一條：想著郁悶，好想喝酒。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回：我也是！

臉熱心動地等了半小時，終于等來羅小遙的短信：那……就各自喝！

我知道，發(fā)乎情，止乎禮，已婚男人是被“禮”捆綁著的。我給金州印廠的雷廠長打了個電話，聽說為報紙印刷質(zhì)量問題，老黃與雷廠長大吵了幾次。

接到我約酒的電話，雷廠長表現(xiàn)得受寵若驚，他說他正好在省城談事。我約他一個半小時后見，在湖邊的“閑云閣”，我請。

雷廠長晚到了十幾分鐘，進(jìn)門便解釋，說是從金州趕過來的，剛才說在省城是怕我取消了酒局。見酒局就我與他兩人，雷廠長多少有點詫異，但詫異很快便被猜測后的理解和被拉攏的竊喜所替代。他當(dāng)然知道我與老黃不和，估計老黃在他面前沒少罵過我。

酒是我從家里拿的茅臺，酒桌上我只說想喝酒，一個人喝沒意思，所以想到雷廠長。雷廠長當(dāng)然能猜到我想與他談什么，所以，酒過三巡，便開始罵老黃不是東西，并且說了許多老黃不是東西的事例。

我沒太搭他的話，只悶悶喝酒，說實話，對雷廠長這種唯利是圖的商人嘴臉，我是十分反感的，他那種巴結(jié)和討好太過外露，既缺機(jī)智又缺幽默。其實，商人也是分檔次的，有些商人內(nèi)斂、職業(yè)化，即使找你要利益，也含而不露，在平等的交談中，偶爾在細(xì)節(jié)中體現(xiàn)出對你的尊重和親近。

雷廠長似乎也感覺出了我的冷淡，半斤酒下去，他忽然直直地看著我，問：“兄弟，給句實話，老黃在你們報社到底還能待多久？我聽說你們的頭早想把他掃地出門了?！?/p>

我說：“沒那么嚴(yán)重吧，不過我們宗社長對他管印刷好像不太滿意，今天還說讓他當(dāng)工會主席來著?！?/p>

我的話讓雷廠長的神情瞬間發(fā)生了變化，他似乎迅速在揣測后面可能出現(xiàn)的狀況。他喝口酒，掩飾一下自己，說：“這老黃，管什么事都會一團(tuán)糟。我前后對比過我們印你們報紙的質(zhì)量，我們比你們總社印廠的質(zhì)量不差，這老黃偏要雞蛋里挑骨頭，非說我們紙張不達(dá)標(biāo)，要罰款，這不是有意制造矛盾嗎？這破人，早該讓他滾蛋?！?/p>

酒喝好了，我去買了單。看雷廠長自己開車來沒帶司機(jī)，我連忙讓社里開一臺車帶兩名司機(jī)來，其中一名開雷廠長的車，把人和車都送回金州。雷廠長對我細(xì)致而周全的安排千恩萬謝。等司機(jī)的時候，我從自己車的后備廂拿出兩條禮品煙，送給雷廠長。雷廠長本來就喝紅了的臉，因為感激，更紅了。推讓了半天，我終于把煙丟進(jìn)了雷廠長車子的后座。

雷廠長忽然自己坐進(jìn)車子的后座，讓我也坐進(jìn)去。

車子里，雷廠長滿口的酒氣，熏得我直想吐。我知道，火候到了，這雷廠長終于忍不住要給重量級的回報了。

在車?yán)镒艘粌煞昼?，我給他遞上根煙。雷廠長抽了幾口煙，說：“你把我當(dāng)兄弟，有件絕密的事，兄弟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害我?！?/p>

我看著他，說：“兄弟放心！”

“你們那報紙的業(yè)務(wù)搞成后，我給老黃的老婆送了六萬塊錢?！?/p>

“這事，老黃知道？”

“這……我還真不清楚！”

四

總社除一家黨報外，下面還有四家小報、一本刊物。各報紙刊物有被總社管得緊的，也有管得松的，看人。被總社管得緊的，大部分是萬沖上任后重新調(diào)整了領(lǐng)導(dǎo)班子的，管得松的其實也就兩家，一家是刊物，刊物的頭原來是黨報的總編室主任，另一家就是我們《江城晚報》了，老宗當(dāng)黨報文藝部主任時，萬沖還是個小記者。也不是這倆人不服管，而是萬沖管時有心理障礙，他雖是上級，但對這倆下級總還是先把尊重放在前面的。資歷雖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勞，但總也

是能夠說道說道的背景。中國受尊師文化影響千年，這資歷無形中會沾一點尊師之類的邊，拿資歷說事，倒成了一種能站住腳的悖論。

上級對下級若留有尊重，那必然會少了親密，老宗與萬沖的關(guān)系，在我看來，處得沒一點技術(shù)含量，兩人中間有堵不高不矮的墻，說話做事顯得不通透。

我與老宗的關(guān)系過于親密，所以想親近親近大領(lǐng)導(dǎo)萬沖就顯得極不方便，像是翻墻做偷兒一樣。老宗快退休了，抵達(dá)萬沖的通道總得撬開。我曾通過同學(xué)的硬關(guān)系約萬沖吃過一次飯，萬沖開始答應(yīng)了，后來知道是我約的局，臨時推說有要事，爽了約。后來他給我打一電話，說：“小王，你有能力，工作也不錯，有事可以到我辦公室談哈?！?/p>

有一次，我在老宗面前吐露與萬沖關(guān)系的疏遠(yuǎn)，我說：“若你退休了，我靠山?jīng)]了，只有滾蛋的命了。”老宗有點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你莫以為你與萬沖處不好關(guān)系是因為與我處得近，實話告訴你，萬頭不喜歡你，是因為你與羅小遙關(guān)系太近！那吃不到葡萄的，肯定怨恨或提防老圍著葡萄轉(zhuǎn)悠的人，若像老黃那老土掉渣的癩蛤蟆，他倒不會在意，關(guān)鍵是你風(fēng)流倜儻，只怕那葡萄都愿意掉下來被你吃。”

老黃的話先是讓我愣了一下，醒過悶兒來，知道他在?；^，于是也用滑嘴對他，說：“那葡萄不總是讓人吃的嗎，反正也沒鐵欄子圍住，哪天，我索性就把葡萄吃了，讓那些眼巴巴望葡萄的人流口水?！?/p>

我這話一出，卻讓老宗嚴(yán)肅起來，說：“小王這事可千萬做不得，凡事可要忍著點，可不能吃了葡萄，毀了前程?！?/p>

我笑了起來，說：“老宗，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是那種濫情誤前程的人？”

老宗把我和羅小遙叫到他的辦公室，商量我們競聘常務(wù)副社長和執(zhí)行主編的事。羅小遙一進(jìn)門便說：“你說老黃這人，怎么臉面是紙糊的？前幾天還揭短，說我操刀寫黑稿，這一轉(zhuǎn)眼，沒事人一樣，居然找我借錢?！?/p>

“借了？”老宗問。

“說家里有急事，賴著不走，又說他老婆天殺的，把他工資卡藏到了娘家，自己鄉(xiāng)里的老父親快死了，都不愿拿錢出來治。他說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哪里忍心不借?！?/p>

“真是編好了劇本來演，那臺詞與在我這里說的一模一樣。”老宗說。

“你也借了？借了多少？”

“兩萬！”

“那看樣子對我還仁慈，沒下黑手，在我這兒就討去了一萬，聽說找王小青也借了五千，敢情他借錢也講規(guī)矩分級別呀。”

兩人說完，都看我。我說：“我在他眼里級別不夠，沒找我?！?/p>

商量競聘的事時，我問老宗：“這事，你是不是提前給萬頭打聲招呼？包括總社人事部?！?/p>

老宗說：“萬沖去國外考察了。我們自己提拔干部，何況幅度也不大，半級，這主要是社里都做不了，我還在這里管個毛的事！”他又說，“老黃來借錢，我倒把這事給他說了，讓他也報名參加競聘，他聽到這事，那表情，真可以用萬般無奈來形容。開始是眼睛放光，接著，那光就熄了，過了好長時間才擠出一句話，說最近被事纏著，競聘就不參加了。那六神無主的沮喪，感覺連命都保不住了似的?！崩献谡f完這話，得意地點了根煙，說，“找我借錢呀，我要他的命！”

競聘在中層以上層面進(jìn)行，很順利，羅小遙的競聘從抓報紙的時效性、親民化、特色感三方面入手，提出將《晚報》打造成市民的文化快餐、新聞快餐、信息快餐，在強(qiáng)調(diào)以內(nèi)容質(zhì)量拓寬報紙影響力、增加市場占有率的同時，又強(qiáng)調(diào)了如何抓報紙的社會效應(yīng)，提出了用報紙的正能量傾向引導(dǎo)市民健康閱讀的理念。

我在競聘前向老宗討要了一個政策，關(guān)于提高出差補(bǔ)助的。我談的是經(jīng)營的規(guī)范性和管理的精細(xì)化。談經(jīng)營規(guī)范化方面，我提出了將隱性收入合法化、公開化的問題，提出將商業(yè)軟文納入廣告，將軟文的稿費和提成提高到讓人沒必要隱性拿錢的程度。在談管理的精細(xì)化時，我將老黃收集的有關(guān)員工要求調(diào)整出差補(bǔ)助的事提出來了，并承諾將盡快提交社委會給予解決。說實話，我沒羅小遙講得好，但我競聘后的掌聲比羅小遙的熱烈。

二十人參加投票，我與羅小遙各得十九張贊成票，各有一張棄權(quán)票。據(jù)看了原始票的老宗說，那棄權(quán)票也說不上是棄權(quán)，那票在贊成的方格上寫了這么幾個字：說+做=！“至于筆跡，”老宗說，“那就不說了?！?/p>

萬沖回來后，我明顯能感覺到老宗的焦慮，他主持提拔干部，中層競聘已過，到最后一步，他忽然沒了信心，似乎才想到前面的程序不夠扎實。他與我商量，是不是以接風(fēng)的名義請萬沖喝頓酒，酒桌上，非正式，但可以把前面的程序打個

補(bǔ)丁。他的情緒影響了我，我心里是對他前面操作太不嚴(yán)謹(jǐn)?shù)氖?，但口里卻是：“可以呀，怎么都行?！?/p>

第二天，老宗說：“算了，酒不請了，我今天直接去他辦公室向他匯報?！惫烙嬍钦埦频氖卤蝗f沖推了。他雖沒好意思說出來，但從他慍怒的表情和慌亂的作態(tài)，能夠看得出來。他出門的背影，讓我既覺得凄涼，又有些莫名的緊張。

提拔我和羅小遙的方案果然被萬沖給否了，當(dāng)然，也沒完全否，完全否是老宗做的決定。

萬沖看任命請示時，估計之前已有零碎的消息進(jìn)了他的耳朵。他說：“讓羅小遙盡快進(jìn)入角色，加更重的擔(dān)子，我同意，她這些年幫你把報紙辦得不錯，也該壓壓責(zé)任了。但把王頌提拔做常務(wù)，我覺得這事是不是可以先緩緩?！?/p>

老宗終于知道這些天因預(yù)感而產(chǎn)生的焦慮是有緣由的了，但他哪里會放棄，說：“這事，萬社長一定要給我一個面子，我拍著胸脯給他們保證了，說這事我能做主，而且在中層干部中也搞了競聘，這事若黃了，我老臉往哪里擱？”

萬沖沒想到平時有點拔高自己的老宗一出口便降低身段，拿話鋒把自己往墻角頂。但萬沖哪里是把面子和情感排在原則前面的人？他站起來親自給老宗續(xù)了點水，問：“競聘，我們?nèi)耸虏咳チ巳藛?？?/p>

“你沒回，所以，我也就沒叫總社人事部的人，上次提拔羅小遙做副主編不也是這么操作的嗎？”

“你不記得，之后又補(bǔ)了不少程序？”

兩人斗法，老宗雖年長，但哪里是對手。

僵了一陣，老宗說：“王頌這人真的不錯，人品沒話說，做事也有章法有能力，這樣的年輕干部，早應(yīng)該提拔。”

老宗把這話丟出來，萬沖沒接。萬沖忽然問：“老黃，黃一忠那人怎么樣？他這次沒參加競聘？”

“黃一忠？這人你是沒與他一起共事，生生就一攪屎棍，管印刷，矛盾不斷，現(xiàn)在管工會，又鬧出些麻煩來，還有家事，老婆居然跑到報社來找羅小遙無端鬧事。這次，他哪里好意思參加競聘？”

萬沖用異樣的眼神看了老宗一眼，老宗一點也猜不出那眼神的含義。

萬沖說：“宗社長，看人，要用辯證的眼光哈?！?/p>

“用辯證的眼光，那老黃也不是好鳥?！?/p>

“那你覺得王頌是好鳥，甚至不是鳥，是鳳凰？”

“王頌，各方面都高老黃一層樓?！?/p>

老宗句句不離靶心，這讓萬沖不得不放棄迂回手段了。

萬沖說：“王頌這人，說到人品，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我感覺還是不錯的。協(xié)調(diào)能力、做事的嚴(yán)謹(jǐn)和層次感都不錯，但有一點，他實在是太缺少了。”

“什么？”

“霸氣和做事的剛性。年紀(jì)輕輕，卻滿身世故，在原則性上玩模棱兩可，找平衡尋通融。當(dāng)然，我也不是說他沒原則性，只是覺得他的原則性與不少人一樣，是塑料做的，而不是鋼板做的。說句心里話，宗老師業(yè)務(wù)上是全報社公認(rèn)的頭牌，但管理，卻太缺力度和狠勁，也缺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江城晚報》堂堂省報，政府的喉舌，那些記者，個個像社會人，油嘴滑舌，沒一點正義感。現(xiàn)在您又把與您習(xí)性太相近的王頌提起來做常務(wù)，以后再接您的班，這實在是打亂了我以后準(zhǔn)備對《晚報》大刀闊斧整改的方案。所以，我肯定不能同意?！比f沖語速有點快，話也不夠柔和，說完，他多少有點歉意地看一眼老宗，補(bǔ)了一句：“我話有些直，請宗老師原諒我的放肆?！?/p>

話說到這份上了，老宗知道再堅持也是枉然。但他的心氣當(dāng)然不能就這么被狠壓一番，他說：“萬社長對我的評價，我照單全收，但對王頌的定論，我可以把話放這兒，肯定錯誤，王頌當(dāng)副職，有些東西，當(dāng)然只能是塑料，若真讓他做一把手，他肯定剛，我太了解他了，柔里藏剛，比我不知強(qiáng)到哪去了。其實萬社長，你的軌跡，就是一種參照?！?/p>

老宗走時，把所有材料都拿走了。萬沖問還要不要考慮提拔羅小遙的事，老宗強(qiáng)硬地說：“要提拔就一起提，否定了，那就都緩緩?！?/p>

老宗回來給我講這些時，我一句話沒說，不到半小時，我們兩人抽了一整包煙。

五

總社否了提拔我和羅小遙的申請的消息，很快在《晚報》內(nèi)部傳開了。第一天傳的是提拔前老宗沒走總社的程序，所以，一切泡湯！當(dāng)然，也有說萬沖本來就對老宗諸多不滿，對他提拔親信拉山頭更有想法。第二天，消息便傳得有些跑偏了，說王社長和羅主編之間有點郎情妾意，萬沖的否決摻雜有醋意。這消息傳得隱蔽，但還是有

幾滴水星濺到了我的耳朵里。這消息著實讓我有些惱，更惱的是老宗對這消息的態(tài)度，他沒去駁斥這說法的荒唐，反倒跟著一起說萬沖大領(lǐng)導(dǎo)沒一點氣度！這滑泥鰍，不去說道自己干事缺章法，反倒用這上不了臺面的八卦給自己開脫，我甚至懷疑這八卦就是他的手工活兒。第三天，消息便在歪道和正道上兩邊晃了，說萬沖同意提拔羅小遙，但不同意提拔王社長，說是黃社長在里面搗的鬼，說黃社長之所以不參加競聘，其實早留有后手，說黃社長一直愛慕羅小遙，而對王社長恨之入骨，又說，聯(lián)系之前換印廠的事，這次可以肯定，他與萬沖的關(guān)系，絕對非同一般。

這事傳出來后，我給羅小遙發(fā)了個短信，問：信嗎？提你不提我！

回：屁！

我：好好說話！

回：不相信！

我：我相信！

回：你去死！

看樣子，這次，老宗倒把漏風(fēng)的嘴有意關(guān)緊了些，沒把核心機(jī)密告訴羅小遙。

老黃對競聘和競聘提拔被否的事好像并不太關(guān)心，他最近有些反常，之前臉上的血印未好，脖子上又增加了幾道血印，估計與老婆又有肢體沖突，他眼圈黑黑，張張皇皇，整日煙不斷，把本來就粗糙的臉熏得像一坨臘肉。他每天進(jìn)了辦公室便關(guān)上門發(fā)短信打電話，也許他父親的身體狀況真的讓他很難辦。但是，他真的差錢嗎？他老婆手里那錢……

財務(wù)告訴我，黃社長上周通知財務(wù)，與金州印廠結(jié)本月印刷款時，要扣掉對他們的二十六萬罰款，結(jié)果，本周又來說，罰款暫時不扣。如此搞得財務(wù)很頭疼，賬都不好做。我說，按黃社長的要求去做，賬不好做就按不好做的做法去做。

老黃這“暫時不扣”幾乎能讓我肯定，雷廠長給他老婆送錢的事，他知道了。

有關(guān)老黃在對我和羅小遙提拔上搗鬼的傳言，我毛都不信，但不知為何，老宗卻相信了，當(dāng)然，他也是有選擇地信——堂堂一社之長，連提拔干部的事都搞不定，這實在讓他臉上無光，所以，有關(guān)外力影響提拔的傳言，他都選擇信。

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這次萬沖否了對你們的提拔，我敢肯定，老黃絕對搗了鬼。我覺得我們必須要長后眼了，凡事要往深層次想。我仔細(xì)想了那次與萬沖的對話，我還真想明白了，萬沖對我一直有芥蒂，而你與小羅又對我死忠，班子鐵板一塊，讓他無法插手，所以，他必須培養(yǎng)起一個異己，這個異己就是老黃，他讓老黃這攪屎棍來破我們的門和窗，難怪在商量提你時，他會把老黃提出來，難怪上次老黃換印刷廠，他居然會找理由支持，這么連貫地一想，是不是狐貍的尾巴浮出水面了？”

老宗在失敗中，終于能比較全面地思考問題了。我承認(rèn)老宗的分析有些道理，雖然出發(fā)點可能有偏差，但串起來想，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我少有地露出一絲陰笑，肯定地說：“老黃這人，漏洞太多，成不了氣候！”

我說這話，老宗有些驚訝，不是驚訝我說的話，而是驚訝我有些陰險的表情。

晚上，我一個人在家喝悶酒時，忽然有短信進(jìn)來，一看，是羅小遙：遇一事，煩死人！

回：什么事？

昨晚上，家門口坐一大嫂，到十二點多才走，今晩上，那大嫂又來了。下班進(jìn)門時，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剛才，我忽然記起來，那人肯定就是老黃的老婆！

她沒敲門，也沒與你說話？

沒，就坐在我家門口的臺階上，還拎一瓶與她體形蠻相似的大瓶礦泉水。有點像上訪或討債的，靜坐！現(xiàn)在想，那眼光，殺人樣，有點嚇人。

我看了下手機(jī)，九點多了。這事有點硌人。我想回短信讓她找小區(qū)保安來處理，又覺得有點推事的嫌疑。我想讓單位的行政人員去一趟，又覺不妥，那人畢竟是黃社長的老婆。大晚上，羅小遙遇到事想到的是我，想想，這里面的意味就深了。

我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決定自己去。

老黃的老婆姓馬，她雖然與老黃一樣，對我沒什么好感，但見過一面，她倒還能認(rèn)出我是誰。在不太亮的過道的燈光下，我與馬大姐談了十幾分鐘，句句讓她覺得在理。她站起來，丟掉手中的空礦泉水瓶，同時丟下一句話：“你這人雖然一張油嘴，但我信了你?！?/p>

她說完，下樓走了。

我這人喝酒，有時越喝越清醒，調(diào)動思維和組織語言的能力超過平常，讓我自己都佩服。下了電梯，我在小區(qū)的長木椅上坐下，看羅小遙五樓的窗子流淌出來的燈光，我給她發(fā)了個短信：人被我說走了哈。

羅小遙馬上回了短信：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回：剛下樓。

過了約兩三分鐘，羅小遙發(fā)：沒走遠(yuǎn)吧，上樓

來喝杯茶……

這短信比酒更厲害，馬上就上了我的頭，讓我腦門都有些發(fā)麻。那省略號一下子就躥進(jìn)我的身體，擾得我全身的細(xì)胞幾乎都要張開了。我要回短信，但手有點不聽使喚，抖得厲害。我干脆收了手機(jī)，站起來，快步進(jìn)了樓道。

羅小遙也確實細(xì)心，她將門半開著，估計是怕我敲門被鄰居聽到。到門口時，我忽然被腳下的一個礦泉水瓶子絆了一下，那空瓶子發(fā)出“啪”的一聲響。這響聲像是忽然把我推了一下，讓我身子一下僵硬了。我停下了冒進(jìn)的腳步。估計羅小遙在屋里也聽見了響聲。響聲過后，一切忽然寂靜下來，寂靜得讓感應(yīng)燈也熄滅了。我能感覺到自己在寂靜中的猶豫，同時也能感覺到門里羅小遙在寂靜中的猶豫……片刻之后，我以最輕的動作把門從外面緩緩?fù)粕稀ｉT發(fā)出“咔嗒”一聲，讓我發(fā)熱的頭腦頓時降溫了，同時心里的失落感也隱隱地爬上來，我在想，剛才，如果羅小遙能從門里出來……

快步走出小區(qū)的大門時，我的后背涼涼的，我知道那汗開始肯定是燙的，現(xiàn)在變涼了。平靜下來，我給羅小遙回了短信：茶香惹人醉，怕醉了失去控制。一樣的茶，回家喝。

到家時，我才看見羅小遙回的短信：明白。一樣的茶，那就……各自喝。

那晚，我沒喝茶，卻像喝了濃茶一般失眠了。

第二天，下午剛下班時，老黃忽然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問我晚上有沒有應(yīng)酬。他神態(tài)有點猥瑣，眼神帶著央求。我說沒有，他馬上說，訂了一家小酒館“滋味軒”，請我喝酒，就我們兩人。不等我應(yīng)允，他馬上轉(zhuǎn)身說先去點菜了，走到門口，又轉(zhuǎn)回來，從口袋里摸出揉皺了的煙盒，挖出一根歪桿的煙，遞給我，然后嘿嘿一笑，說：“等王社長?！?/p>

煙是廉價的石林，四五塊錢一包。這些天，我也確實想喝酒，一個人喝沒意思，但攤上這老黃，喝酒的興致卻像是被潑了一盆子冷水。我想到羅小遙一句話：這人臉面是紙糊的。但我心里卻又生出了另一句話：這人不按常理出牌。不管怎么說，在我面前一向硬氣傲慢的老黃，今天在我面前一副孫子樣，多少讓我心里舒坦。

老黃上的是“白云邊九年”，我說不喜歡低度酒，去自己車上拿了瓶“酒鬼”，心里想的是，這一瓶酒，壓你幾桌子低價菜。他沒喝過這高價酒，一口下去連稱過癮！與老黃在一起喝酒實在是乏味透頂。他一直談他分管的工作，像總結(jié)，又像匯報，幾個亮點，幾個不足，還有改進(jìn)。酒喝了半瓶，我硬是沒法進(jìn)入喝酒的感覺。

看我興味索然，到最后連他說的話都懶得接了，他有些泄氣，開始自己悶頭喝。

我憋不住了，問：“說吧，請我喝酒，幾個意思？”

他抬起頭，嘴唇發(fā)白，眼神遲疑中帶著驚惶，他說：“沒事呀。”說完這話，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補(bǔ)了一句：“哦，之前沒說，請你喝酒，是為了感謝你?！?/p>

“感謝我什么？”

“昨晚上，你把我婆娘說得服服帖帖，早晨居然給我準(zhǔn)備了早餐，不鬧了?！?/p>

我明白過來了，脫口而出：“就這事呀，我還以為你要找我借錢?！?/p>

老黃看了我半分鐘，嘿嘿一笑說：“主要是感謝，但錢還是想借點，還差一萬五。”

這人，什么材料做的！橡皮？能屈能伸，能緊能松！我與他什么關(guān)系？往前邁半步，仇人，往后退十步，也成不了朋友。

“敢情你借錢也分等級呀，老宗兩萬，我一萬五，羅小遙一萬。”我的語氣是帶著譏諷的。

但他對我這種譏諷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說帶有寬仁的蔑視。他說：“人都會有個急，我不窮，救急不救窮，是一種品德，宗社長和羅主編都有這基本的品德，我相信你也會有。說到分等級借錢，這既是原則也是情理，若我找你也借兩萬，老宗知道了，他心里會怎么想？”

老黃說完，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站起來遞給我。是一張一年期借條，利率比銀行一年期高出零點二，后面有他的銀行卡戶名、卡號。

我第一次被人如此規(guī)范且又理直氣壯地借錢，收了借條。在他的逼視中我有點不知所措，答應(yīng)他吧，心里有股火燒不出來，不答應(yīng)吧，他前戲做得足，一桌廉價菜，讓我放不下面子。

我把借條放進(jìn)口袋，端起酒，自己喝了一口。他眼神沒離開我，那眼神里帶著征詢。

我要盡快掙脫他的目光，說：“借錢的事好說，好說?！?/p>

“好說是怎么說？”老黃盯著我，不依不饒。

“借條都放進(jìn)口袋了，你還要怎么說，讓我現(xiàn)在丟了碗筷去給你匯錢？”我煩了，聲音一下子提得很高，把旁邊桌的人都嚇了一跳。這人太一根筋，借個錢也非要一筷子插出個明白。

我生氣，老黃卻不生氣，滿斟了一杯，移步到

我面前，說：“這一滿杯酒，老兄感謝你。”他喝完，我只是舔了舔杯。

老黃喝完酒，卻不走，手搭在我肩膀上說：“其實我最煩的是老弟說話做事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搞平衡誰不會？但不鮮明、沒原則，事肯定做不透，你想，老宗那油滑的習(xí)性，哪里搞得好一個單位！你不同，你年輕，有能力，而且人品沒的說，你可不能被老宗帶壞了！”

顯然，老黃的酒已喝出了狀態(tài)，喝得口無遮攔了。我挪開他的手，讓他回位。

我顧自喝一口酒，說：“你不是說我勢利嗎？我有什么人品！”

“這話我說錯了，我向你道歉，那天說你勢利是喝多了。你嚴(yán)謹(jǐn)小心，得罪了些勢利小人，他們反咬你，這很正常，比如那雷廠長，這人實在是為商不正?！?/p>

說到雷廠長，我頓時警覺了，仔細(xì)看他的面部表情。老黃酒量不錯，估計這點酒還沒到讓他露破綻的地步。老黃又倒一杯，搖搖酒瓶，發(fā)現(xiàn)酒不多了，看著我，問：“要不再來一瓶？”

我哪里愿意再拿一瓶高價酒過來，就說：“剩的酒留著我喝，你要喝，開你那瓶白云邊?！?/p>

說實話，我剛喝出了點興致，也不愿把酒搞完，散了席。老黃開了他的白云邊，倒了一滿杯，然后把那瓶“酒鬼”移到我手邊。

“說實話，我蠻想知道，你昨天怎么就把我老婆勸得服服帖帖？她一天到晚去找那八竿子打不著的羅小遙，讓我老臉沒處擱?！?/p>

“你不是有個金句，叫什么‘西施媚千朝，轉(zhuǎn)世羅小遙嗎？你這不是有意讓她把火往羅主編身上燒嗎？”

“這才是天大的冤枉！那桂花酒廠搞宣傳，征廣告詞，搞來七八十條讓我?guī)退麄冞x，其中有一條是‘西施一笑媚千朝，桂花十釀競風(fēng)騷，我覺得有點意思，正想著，羅小遙來了電話，事說完，我就心血來潮，在那紙上寫了這句。我也是手賤腦殘！”

“編得挺像，老司機(jī)?！?/p>

“我算什么狗屁老司機(jī)，哪像你，馭人無數(shù)。說說，么樣搞定我老婆的？”

“這話怎么聽著有點別扭？”

“我那老婆年輕時倒不丑，現(xiàn)在變成了兩個人的重量，估計你正眼都不會瞧，說吧，我不介意?！闭f話間，老黃一杯酒又喝去了一半。

“其實，我也就給你老婆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我告訴她，提拔羅小遙做執(zhí)行主編，全社，也就你們家老黃投的反對票，說明老黃不僅不喜歡羅小遙，而且，關(guān)系敵對?！?/p>

這話一出，我看見老黃眼睛睜大了，這話像針，扎出了他的強(qiáng)反應(yīng)。

“第二件事，我說我有一朋友，他老婆天天懷疑他與他一個下級有事，后來，他真與那下級有事了。朋友告訴我，之前沒事，老婆說多了，覺得不弄出事虧得慌?！?/p>

老黃說：“這事說得好，估計沒親身體驗，編不出來。”

我瞪他一眼，繼續(xù)說：“這第三件，徹底說服了你老婆。我說，我們總社明年集資建房，政策規(guī)定，單職工不考慮，所以，老黃為了房子，暫時肯定不會與你離婚?！?/p>

“你這不是騙她嗎？我怎么不知道建房的事？老弟，我把話丟這兒，婚是肯定要離的，只是一直沒找到一大招治她。我這老婆就一個害人精，她最近把我害慘了，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離，我去死。”

老黃一直要離婚，這我是知道的，但話說得如此驚天動地，我還是有點吃驚。

我說：“現(xiàn)在離婚率高，社會對離婚也寬容，像我們這些與老婆混了十幾年的男人，換點新花樣的心都有，但想想要用各方面的成本來沖抵這花心的開銷……”

“打住，打?。　蔽以挍]說完，老黃早已揮著手打斷我，他說，“別人離婚，各種問題各種理由，男人大多離不開一個‘色字。但我老黃離婚，真沒有其他花花理由，離婚就一目的，從老婆那兒實實在在、完完整整拿回工資卡。為這，我可以不計成本?！?/p>

“要工資卡很容易呀，讓財務(wù)廢了前面的卡，重新給你開一張?！?/p>

“這叫完整？這叫實在？這叫治標(biāo)不治本。相當(dāng)于戰(zhàn)場上，敵人沒打死，跑另一山頭上繼續(xù)搏命?！?/p>

“哦，明白了，殺死婚姻，讓你老婆徹底失去工資卡的享有權(quán)?！?/p>

“是呀，老弟精辟。別人哪知道，為爭這工資卡，我他媽奮斗了十幾年。”老黃說著，把面前的半杯酒一口干了。他深深嘆了口氣，接著說，“這婆娘不知為何，把錢看得像命一樣。我老父親，胃癌，我像狗一樣舔她，下跪求她，拿了兩萬，治療幾個月，之后，一分錢不愿拿了。我在家是獨子，母親死得早，父親可憐巴巴，在鄉(xiāng)下一個人等死。你說，人怎么會這么歹毒！”老黃說到傷心

處，眼淚沁出來了，他用干枯的手擦了擦。

我說：“難怪你四處借錢呀。”

“我借錢哪里是為這事，借錢的事，說出來，要把人氣瘋?！崩宵S這話一出，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我連忙抽張餐巾紙，遞給他。他這話，讓我在驚訝中預(yù)感到了什么。

老黃擦了眼淚，看我一眼，說：“這事，別人不知道，但你可能知道一二。雷廠長那人，為罰款，現(xiàn)在把我當(dāng)仇人，他那臭嘴，遲早噴糞！”

我知道老黃要說什么了，但我強(qiáng)裝什么都不知道，神情驚訝地看他，說：“你和雷廠長什么事，我不知道呀?！?/p>

老黃半瞇著眼，瞥了我一下，低下頭時，我發(fā)現(xiàn)他唇角露出一絲輕蔑。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一口，再直視我時，輕蔑沒有了，他似乎已理解了我的虛偽。老黃說：“把印刷業(yè)務(wù)給雷廠長做，他給了我老婆六萬塊錢。這事，我上周才知道。為逼她退錢，打了幾次架，這是什么人，為了錢，連坐牢都不怕。我哪里還有其他什么辦法，只得四處借錢，先退了錢再說?！?/p>

這話從老黃嘴里平緩地吐出來，在我心里卻翻起巨大波瀾，說實話，對面前這個之前十分討厭的人，我忽然生出些敬重。

“是因為這事借錢呀！”

“這事，這么齷齪，我哪有臉說呀。”老黃說著，把頭埋下去，一副懊喪和萎靡的樣子。

我端起杯，跟他碰了碰，然后一口喝了。他把頭埋了會兒，然后直起身，也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了。

“真要罰老雷那么多錢？”

“不罰，要出大事。你們以為看到的報紙就是市場上的？屁！那樣報是他另做的，欺騙我們的。幸虧我留了心，開始就發(fā)現(xiàn)退回倉庫的報紙不對頭，為這事，我專門跑到幾個市級以下的攤點買了報紙，那些報紙紙張的克數(shù)不對，少幾克，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少克數(shù)，那油墨稍微重一點，兩面透，還有封面，一嗅那油墨便知道不是我們合同上規(guī)定的進(jìn)口油墨。這不是典型的偷工減料嗎！他說最近新聞紙漲了價，和我談用漲價的錢沖抵罰款。市場價是漲了點，但我去金州他的印廠倉庫摸了底，一年前，他便囤了幾百噸紙，漲價與他印廠毛關(guān)系！你說，這奸商不給他罰款，哪里還有天理？”

說到分管的印務(wù)，老黃滔滔不絕。說實話，他這番話，讓之前分管印務(wù)的我渾身不自在，他是鐵砣，我是浮在水上的浮萍。

酒喝得有點多，我與老黃剛出“滋味軒”的門，他便被一個坎子絆倒在地。我去拉他，拉了半天，起不來。我反被他拉過去，他噴著一口酒氣對我說：“兄弟，你說，不離婚，借你們的錢，么樣還？”

我打電話叫了社里的司機(jī)，然后與一直等我的代駕上了自己的車。上車時，我看見仍坐在地上的老黃，很客套地向我揮手道別。

六

老黃忽然被舉報受賄，這是我沒想到的，而且就在我與他一起喝酒后的第二天。知道這消息，我腦袋一麻，心里涌出的話是：這是個錯誤，是個誤會，在這方面，他是個干凈人，比所有人都干凈。

說實話，頭天與老黃喝酒，我已對他生出一些敬重，當(dāng)然，也有許多同情——我心里不愿這么一個混得有點栽的人變得更栽。但社里的人不這樣看，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是我提拔被否后，下的一招狠棋。甚至有人認(rèn)為，這反戈一擊，傷的是老黃，疼痛肯定波及老黃背后的人物。這些說法讓我叫苦不迭。老黃受賄，如此絕密的事，誰能知道？我與老黃是老鄉(xiāng)，與行賄者雷廠長也關(guān)系不一般，有人甚至傳出，我最近請雷廠長喝過酒。天地良心，我這些年苦心經(jīng)營起來的人品，難道真的是易碎的花瓶，局勢一搖晃，便破碎一地？

中午，在報社食堂吃飯，我發(fā)現(xiàn)一些目光變得小心翼翼，復(fù)雜而疏遠(yuǎn)。我向來是上上下下關(guān)系處理得最好的，一日之間，人緣盡失。大家對玩手段的智慧其實都是很敬佩的，但手段過于陰狠，那些敬佩必然就會變成畏懼。許多人玩不了陰招，最大的障礙是扭曲不了自己的人格。平心而論，我是能扭曲人格的人嗎？老黃這次被冤，我比他更冤！

終于等回了在總社待了一上午的老宗，老宗中午又被印廠的陳廠長拉去喝了酒，臉紅紅的，像一攤泥巴，斜在躺椅上。看見我走進(jìn)辦公室，老宗一下子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有點巴結(jié)意味地給我倒茶遞煙。

“聽說老黃被總社的紀(jì)檢約去談話了？”我哪里還顧及老宗那藏不住的得意嘴臉，直奔主題。

“是呀，受賄，他自己都承認(rèn)了，六萬。這次估計萬沖想保他都保不住了?！?/p>

從老宗口里，傳聞變成了現(xiàn)實，多少還是讓

我有點驚訝。

“老黃這次真是太冤枉了呀！”我一邊抽煙一邊自言自語，聲音有點小。

“你說什么？”顯然，老宗聽清了我的話，只是不愿我這么說。

“我說，老黃這次有點冤！”

“冤什么冤，他這是咎由自取！什么錢都敢拿！”老宗說完這話，看著我，惱火的眼神在觀察我之后，慢慢地熄滅了。他嘴角甚至現(xiàn)出一絲理解的笑，潛臺詞似乎是：狠插人一刀，心不忍，在這兒虛偽地裝好人。

老宗認(rèn)為我與他同一陣營，關(guān)鍵時刻，我下一狠刀，是他需要的。老宗這么看我，而且露出那種神態(tài)，著實讓我要爆發(fā)。

“受賄是他老婆受的，老黃最近到處借錢，就是要還他老婆受賄的錢，這事，你們不知道，但我知道呀。是的，老黃到處攪事，我也煩他，但就這事，我敢肯定，冤枉了他，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幫他說清楚?！?/p>

我這話一出，老宗不大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他不解地盯著我，盯了近一分鐘。他說：“你，怎么個意思？我們替他說清楚，說清楚什么？他借錢，是為他父親治病，誰說是為了退贓？他要有心，直接把錢退了不就得了，還借？”

“錢是雷廠長給他老婆的，他老婆不愿退，他沒辦法，所以四處借錢?！?/p>

“你是傻子吧，這荒唐的事，你也信？這事拿到天底下，誰會信？”

“他老婆還真就是這么個人，所以他要離婚。這事，別人不信，我信！”

“你信個鬼！誰跟你說他借錢是為了還贓款？我怎么不知道？羅小遙怎么不知道？我告訴你，大家都不知道！”

“我知道！昨晚上，我們在一起喝酒，他親口對我說的?！?/p>

老宗終于知道問題的復(fù)雜性和嚴(yán)重性了。事情正順著他的意愿往前走，忽然有人扳了道岔，火車換了軌。

我們兩人話都有些硬，碰出了金屬聲。老宗遞我一根煙，說：“坐下來，我們慢慢梳理下頭緒。”

老宗把煙銜在嘴里，不抽也不放下。他考慮了幾分鐘，口氣緩和下來，語重心長地說：“王頌呀，這個時候，我們真的需要冷靜，不能意氣用事。老黃這次翻船肯定波及萬沖，你也知道，換廠是萬沖積極支持的，這背后的事，我也不想往深處說。中午，陳廠長喝酒時說了一句話，我覺得蠻對，萬沖這人，為了樹威，把情義當(dāng)狗屎，繞道走。他如何對你對我，就不用說了。我承認(rèn)，你做事有章法，每招棋都下得又準(zhǔn)又狠。我們走出的好棋，就不能讓別人毀棋，自己更不能因為招有點狠而生同情心，走出昏招。”

“宗社長，不管你們相不相信，你說的這招棋，我真的沒下。是的，我有怨氣，平時做事也有手段，但任何手段都有一個底線，突破底線玩手段，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p>

“你這意思，告老黃受賄，另有其人？”

“在這里，我可以發(fā)毒誓，我真的沒有告他！”

老宗糊涂了，看著我。“好好，即使不是你告的，我們來分析一下你剛才說的話，你說，你們昨晚上在一起喝酒？”

“是呀，他請我，找我借錢?！?/p>

“然后酒桌上說了，借錢是為了退那筆……贓款？”

“就是雷廠長給他老婆的六萬塊錢，湊得差不多了，還差一萬五。我昨晚就從自助銀行給他匯過去了。”

“那問題來了，他昨晚上告訴你借錢是為了退錢，今天就被紀(jì)檢帶走了，這不明擺著嗎？他提前得知了被舉報的消息，馬上跟你改了說法，這低級的套路，你也會信？”

老宗這么一分析，還真把我噎住了。但我馬上就否定了這說法，老黃其實沒有那么多職場的城府，而且我認(rèn)為，有些骨子里的東西，是演不出來的。

“起碼昨晚他肯定不知道被人舉報了。說實話，他昨晚說了一些事，讓我對他改變了些看法，甚至覺得這人，有些方面，值得尊敬。”我說。

“你就是個傻子，關(guān)鍵時候，智商情商都為零。他值得尊敬，那狗屎都可以上供臺！我一直認(rèn)為你道行不低，沒想到有些職場的道你都沒悟清楚。在職場的高層，講究什么？講究一個硬度和強(qiáng)度，誰強(qiáng)誰當(dāng)頭，誰硬誰成事。我也不跟你多說什么了，今天紀(jì)檢找我談話，后來萬沖也找我談了，都重點問到他借錢的事，萬沖還說什么‘有事決不姑息，但也不冤枉好人。板上釘釘?shù)氖拢尤徽f什么冤枉，我就一句話，他借錢是為他父親治病。這話有錯有假嗎？估計他們也會把你和小羅叫去問話，你們必須順我這話走，至于其他話，給我咽回去，當(dāng)一個屁，放了，當(dāng)一坨屎，拉了?！?/p>

老宗強(qiáng)硬起來，像個暴君。我把“我做不到”

的話吞了進(jìn)去，我不想再頂撞他。我勉強(qiáng)地笑了笑。估計這笑，被他理解成了同意。

我灰溜溜地從老宗辦公室出來，心空空的，有一種悲涼從后背慢慢向全身散開。

下午在辦公室，我一直等著總社的電話，等到下班，電話沒來。往日，我的辦公室總是人來不斷，這一下午，居然沒一個人來。老黃的事一下讓整個報社都安靜下來了，像一群羊，忽然被叼走一只，其他的羊都處在一種警覺和恐懼的狀態(tài)。我忽然想到羅小遙。平時無事，一天起碼要走動三五次，即使不走動也會有短信聯(lián)系，今天就好像拉了電閘，人和手機(jī)都處在停電狀態(tài)。

老宗走時，拍了拍我的門。我出來，他沒事，只是看著我。他那眼神里有內(nèi)容，但說實話，那內(nèi)容，我不愿閱讀。我們好像第一次站在一起無話可說。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拿了鑰匙出門，路過羅小遙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她的門虛掩著，人沒走。

我推門進(jìn)去，看見她正伏在桌上改稿。見是我，她連忙站起來，找了個紙杯要去給我倒茶。我說：“沒說要在你這兒坐下來喝茶呀。”以前來她的辦公室，還真沒有請我喝茶的先例。

羅小遙“哦”了一聲，拿杯子的手僵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我明顯能感覺到她的眼光躲著我。

我說：“你這神態(tài)，猜我想到什么？”

“什么？”

“來了個陌生的領(lǐng)導(dǎo)，或者強(qiáng)盜！”

“你本來就是領(lǐng)導(dǎo)呀。”

若之前，羅小遙早迎著我的話鋒擺好陣勢，準(zhǔn)備唇槍舌劍了，今天，她沒有。無話地坐了幾分鐘。我煩了，說：“估計你也像其他人一樣，認(rèn)為老黃是我告發(fā)的吧？”

我這話一出，羅小遙臉當(dāng)時就紅了。直到這時，她才抬頭，輕輕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沒有呀。再說了，老黃這事，誰知道了都會告發(fā)，到底是違法呀。”

“我真沒有，我也犯不著！”我大聲說。羅小遙的話和神情讓我十分失望，幾乎想哭。

羅小遙直起身，開始觀察我。

“若你也不相信我，那我真的覺得太悲哀了?！?/p>

“沒有呀，今天太忙，走不開身，所以沒太關(guān)心這事?！?/p>

我感覺到羅小遙沒一點誠意，而且根本沒要深談這事的意思，我心涼了。我嘆口氣，說：“算了，懶得糾結(jié)這事，走了。”

我剛走到門邊，羅小遙忽然把我叫住，從背后遞給我一條禮品煙，說：“客戶送的?！?/p>

我說：“自己留著，我不要?！?/p>

“不要，我丟門外了。”羅小遙的聲音變脆了。

“你丟吧！”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剛走幾步，“啪”的一聲，一條煙扔到了我腳邊。我停下，回頭，羅小遙的門早關(guān)上了。

我猶豫了一下，把煙撿起來，吹了吹灰，夾起來走了。

第二天，老黃來上班了，黑著臉，凡人不理。我去老黃緊閉的辦公室門口轉(zhuǎn)悠了兩次，始終沒有勇氣敲門。其實敲門進(jìn)去，能說什么呢？估計老黃最深信不疑告發(fā)他的就是我。

昨晚一夜失眠，大腦像塞進(jìn)一團(tuán)糨糊，人是蒙的。忽然開始懷疑起自己來。我仔細(xì)回憶與老黃喝過酒后有沒有亂打電話、亂發(fā)短信。想了半天，查了半天，心安了。

但是告發(fā)老黃的人到底是誰呢？據(jù)老宗說，檢舉信一式兩份，一份送到總社紀(jì)檢組，另一份直接到了省紀(jì)委。時間、地點、行賄人、受賄人、金額等詳詳細(xì)細(xì)。這人對案情也太清楚了，莫非就是雷廠長自己？這個想法一生出，我便馬上否定了。行賄同樣違法，雷廠長再渾，不可能一點法律常識都不懂。老宗分析說，總社之所以主動作為，迅速查辦，是怕省紀(jì)委成立專班，到時來一個由點到面的徹查，拔出蘿卜帶出泥，也許黃泥巴里面還有更大的蘿卜。

這事憋得我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報社的紀(jì)檢是我分管的，我們社出了紀(jì)檢問題，居然不第一時間找我，這實在不正常！都不給我一個說話的機(jī)會，這不是作弄人嗎？

正當(dāng)我下定決心要主動去總社說清楚時，傳我去談話的電話終于來了。

談話地點在萬沖辦公室旁邊的小會議室，我去時，紀(jì)檢組正找羅小遙談。萬沖辦公室外面有兩個單人沙發(fā)，我坐那兒等。不一會兒，萬沖出電梯，往他的辦公室走。我連忙站起來，迎面跟他點頭打招呼。萬沖面無表情，對我視而不見，連一點點客套都沒有，我只感到，他眼鏡片的光一閃，人便進(jìn)了辦公室，門也緊緊地關(guān)上了。我想起昨天老宗說他的話，“他把人情當(dāng)狗屎，繞道走?！毕胂?，又不對，我能與他有什么情義？現(xiàn)在我在人們的猜疑中，沒準(zhǔn)就是攪事的狗屎，讓人繞道。

我走進(jìn)小會議室，里面坐著老范和陶主任。老范是總社的紀(jì)檢組組長，但大家習(xí)慣叫他范社長，因為他管著總社的行政和內(nèi)勤，而紀(jì)檢這一塊，感覺像分管。陶主任是唯一專職做紀(jì)檢的人員。這兩人，雖談不上交情，但都熟。

“王社長分管的就是紀(jì)檢，所以，談話之前那些紀(jì)律和原則什么的，我們就不多說了。關(guān)于黃一忠的事，我們直接進(jìn)入主題。”

接著，老范便將私營業(yè)主金州印務(wù)有限公司雷飛行賄《江城晚報》副社長黃一忠的愛人孫大艷的事，細(xì)細(xì)地說了一通。這是根據(jù)舉報信和雷廠長的供述整理而形成的文字材料。這些話，其實老宗都跟我說過，但我仍然聽得很仔細(xì)。

正式開始問話前，老范說：“我得聲明一下，黃一忠疑似受賄案還沒有最后定性，所以叫疑似，整件事情有點復(fù)雜。我們既不能放過犯法之人，也不能冤枉好人。你們同為副社長，關(guān)系怎么樣，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無論關(guān)系好壞，千萬不能讓事實出現(xiàn)偏離，甚至虛假?！?/p>

老范這一事先聲明，又一次讓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老范到底不是專業(yè)紀(jì)檢出身，不懂得紀(jì)檢人員問詢的含而不露。

我說：“放心，真事假不了，假事說不圓。”

“好，其實要問你的就一件事。”老范說，“黃一忠找你借過錢嗎？”

“借了?！?/p>

“多少？”

“一萬五?！?/p>

“他跟你說過為什么借錢沒有？”

“說過?！?/p>

“為什么？”

“為了退還雷飛給他老婆的六萬塊錢！”這是我早想好要說的話，也是我急于希望有人問我，好讓我能盡快說出來的話。

我這話一出，老范和正低頭做記錄的陶主任都驚訝地看著我。我嘴角終于揚起了解氣的笑。

過了半天，老范說：“等等，我再問一次。老黃說過為什么找你借錢沒有？”

“他說是為了還雷飛給他老婆的那六萬塊錢。”

“陶主任，把這一句記準(zhǔn)確一點，不能寫成老黃，寫全名，黃一忠?！?/p>

“清楚?！碧罩魅握f，與老范對視了一眼。

“好，很好，王社長能把這事的詳細(xì)過程說一下嗎？”

我當(dāng)然能說，而且也想說。我把我與老黃前天在一起喝酒，酒后，老黃說雷廠長印刷質(zhì)量有問題要罰他款的事，老黃的老婆收了錢不愿退，與他打架，把一盆冰水潑在老黃頭上的事，以及老黃的父親病重，他老婆不愿拿錢，老黃一心要離婚，就為拿回工資卡的事，細(xì)細(xì)地說了。我的描述肯定比老黃那天喝多了酒說出的話要生動，說得陶主任都忘記做筆錄了，被老范提醒才“哦”了一聲，低下頭去補(bǔ)文字。

說完后，老范充滿同情地說：“黃一忠還真他媽可憐，攤上這么一個不可理喻的老婆。之前，他說這事，我還不相信，今天，你這么一說，我信了?！崩戏墩f完，忽然在包里找起東西來，找了半天，拿出一小紙片，遞給我，說：“老黃說他通過郵局匯了四萬五千塊錢給金州印刷廠，這是他匯款的收據(jù)。他說錢沒借齊，先退了大頭。我們?nèi)マk匯款查詢，郵局非要什么手續(xù)，我們準(zhǔn)備問完所有借他錢的人，明天再去查。今天你這么一說，這事圓上了，若不是昨天把他帶走，你那一萬五，他匯過去，就齊了。這事若真是這樣，老黃這人還真是不錯，不過，也真他媽是個可憐透頂?shù)娜??！弊鳛楦慵o(jì)檢的人，老范也確實太沒原則了，紀(jì)檢工作的保密性，在他那里，就像個屁。

收好匯款收據(jù)，老范說：“還得麻煩老弟把這事的經(jīng)過寫個材料哈?！闭f完，他拿了兩張紙和一支筆遞給我，對陶主任說：“讓王社長安心寫，我們出去等?！?/p>

材料寫到一半，陶主任進(jìn)來給我杯子里續(xù)水。我問陶主任：“范社長還在外面等呀？”

陶主任對我擠擠眼說：“他哪是沉得住氣的人，在萬頭那兒呢！”

材料寫完，老范仔細(xì)看了，說：“王社長文筆厲害，硬是沒一個字可以改！”他讓我在材料上按了手印。

離開小會議室時，老范使勁捏了捏我的肩膀，說：“好人呀！”

這話說得我簡直不知怎么接。等電梯時，我忽然看見萬沖在他辦公室門口招呼我。我連忙走過去。我與萬沖在長條沙發(fā)上并排坐下。我看著他，等他吩咐。

萬沖眼光和善地看著我，問：“有煙嗎？”

我有點糊涂，掏出煙盒，問：“您不是不抽煙嗎？”

“剛才在會議室不能抽煙，估計你也憋急了，我陪你抽一根。”

我們不緊不慢地抽著煙，萬沖說：“聽說你歌唱得不錯？”

“哪里，業(yè)余水平?！?/p>

“年底，全社搞聯(lián)歡會，工會張主席要你做合唱的領(lǐng)唱，她說她面子小請不動你，讓我親自替她做工作撐面子?！?/p>

“這事，萬社長一句話！”

煙抽完了，看我還在等吩咐，萬沖說：“還不走，我這忙著呢，你閑呀？”只這一句話，江湖味噴了我一臉。進(jìn)了電梯，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前后眾生相，讓我搖頭自語：“都他媽什么人！”

七

老黃的事，在社內(nèi)就了了。據(jù)說，總社紀(jì)檢組將材料，包括退款收據(jù)、郵局的匯單復(fù)印件以及我的情況說明等報到省紀(jì)委，省紀(jì)委又派人來核實了一次，便撤了案。報材料時，老黃又添加了一個一萬五千元的退款收據(jù)，收據(jù)的備注欄，用紅字寫了“退贓”兩個字。老范看了收據(jù)，皺著眉頭說：“匯款如此寫，那郵局的人不嚇一跳？”

省紀(jì)委不僅撤了案，而且傳出話，說《江城晚報》內(nèi)部一封告狀信，告出了個廉潔的清官。

萬沖在年終總結(jié)會上，專門挑這事說了幾句：“《江城晚報》的黃一忠是我見過最一根筋、講原則的人。他分管印刷，為了節(jié)約成本，把報紙拿出去印，又為了報紙的質(zhì)量問題，與那同鄉(xiāng)老板鬧翻了，毫不留情要罰他幾十萬，結(jié)果被告受賄，后來查他，大家也許都知道結(jié)果了，查出個清官，好官。我一直不敢贊同一句話，叫‘水至清則無魚，其實還有相對應(yīng)的一個詞，叫‘渾水摸魚，那么，問題來了，這‘魚，到底代表什么？是一己私利嗎？如果真如此，那我認(rèn)為，水還是清些好，像黃一忠這樣的一股清流，我們應(yīng)該多保護(hù)他，他可以讓污染了的水流有可能慢慢變得清澈……”

萬沖講這話時，我看見坐在臺上的老宗臉色極不自然。

自從沒順著老宗的意思，我與老宗的關(guān)系就像中間拉了塊布簾，說話做事，多了掀布簾的程序。老宗喜歡搓麻，喜歡酒，這習(xí)性與我一拍即合，但這事之后，我被踢出了他的麻將群和酒友群，聽說總社印廠的陳廠長替代了我。之前在江城的朋友，大多與老宗親密，老宗對我疏遠(yuǎn)，那些朋友，也就自然屏蔽了我。早先在金州文聯(lián)，我也曾被稱為作家、詩人，發(fā)表過不少詩文，被老宗邊緣化后，應(yīng)酬陪玩的事少了許多，漸漸讓我重拾讀書寫作的習(xí)性，倒也自得其樂。

我替老黃說真話，老黃像忽然找到了個真朋友，三天兩頭到我辦公室轉(zhuǎn)悠，也有下班后賴在我辦公室讓我請酒或偶有點小錢請我去廉價小館喝酒的事，但老黃這人無趣，每次都喝得索然無味。所以，一到下班，我經(jīng)常會先走，躲他。

雷廠長被關(guān)了半個月，放出來時，恨得咬牙，給我發(fā)一短信：告黑狀的人，必有報應(yīng)！我遲疑了半天，將他的話復(fù)制，直接回給了他。據(jù)說雷廠長是接受了罰款才出來的，一出來，又被老黃罰了二十六萬。知道了老黃的狠，雷廠長不敢再偷工減料了，把老黃當(dāng)大爺，多了許多尊重和順從。

在報社，我們幾個人的關(guān)系微妙起來。老宗忽然有了領(lǐng)導(dǎo)的氣質(zhì)，凡事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我，多了許多客套，對老黃，也能平心靜氣聽他說話了。讓我無法理解的是，對羅小遙，老宗居然也變得疏遠(yuǎn)了。羅小遙是那種你冷她更冷的人，老宗一變，她變得更快，以前從來都叫“老宗”，現(xiàn)在，畢恭畢敬地叫“宗社長”。之前議事，老宗只聽我的，現(xiàn)在開社委會，我與羅小遙一般很少有自己的意見，都聽老宗的。經(jīng)常頂撞老宗的仍是老黃，老黃頂撞的，許多也確實在理，但偶爾也有不在理的，這種時候，我都會站出來，把老黃狠狠地說幾句。只要我一發(fā)聲，老黃便聽，從不與我爭執(zhí)，弄得我倒生出些不言自威的氣勢來。每當(dāng)這時，羅小遙都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老宗。

讓我感到有點不舒服的是羅小遙對我的態(tài)度。不但疏遠(yuǎn)，而且?guī)┖抟猓v話陰陽怪氣，每句話都帶根不硬不軟的刺，讓我想把它拔出來。

有一次我煩了，說：“說真話、做正直的人不行，當(dāng)小人、做陰險的人也不行，你倒說說，我動了你哪根筋，讓你一碰到我就全身別扭？”

我聲音有點大，把羅小遙眼睛都說圓了。她說：“你嘴巴通了電呀？高音喇叭上面還加擴(kuò)音器！你不知道你動了哪根筋，我告訴你，你把全社的筋都動了，現(xiàn)在沒個好環(huán)境，我煩?！?/p>

沒法再說了。女人的無理就是理。

有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加班，老宗突然醉醺醺地來了辦公室。聽他那邊動靜有點大，我怕他喝太多出問題，就倒杯蜂蜜水去了他辦公室。他對我擠出些笑，指指邊上的椅子。

我坐下，老宗紅著眼睛看我。

我說：“您喝得有點多，要不要送您回去？”

老宗說：“沒多，清醒著呢。”說著，他丟給我一根煙。說實話，我們有段時間沒一起抽煙了。

老宗吐著煙霧，說：“之前我也有感覺，今天，

酒桌上，那陳廠長一分析，我這感覺，坐實了。王社長，我確實小看你了，你還真是個高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我糊涂了，看著他。

“我說你為何一定要為老黃作證呢，救他，現(xiàn)在一想，你這一步，絕頂聰明。我老了，要退了，你不得另攀高枝？你自己也說你與萬沖關(guān)系處不好，這不是機(jī)會來了？老黃這事，敢情是你遞的一投名狀呀！真是聰明，讓我佩服！”

老宗的話，讓我睜大眼睛。這職場的林子還真是各種鳥都有，各種叫聲，讓你既驚恐又無奈。這種說法確實是我沒料到的，但分析起來確也說得通，角度不同，終歸有不同的道理。

在煙霧中，我冷笑一聲，說：“宗社長和陳廠長還真是高看了我，如果說憑著良心說話做事都是高招的話，我無非就是走了一步良心棋?！?/p>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感覺全身發(fā)麻，壓抑得甚至都有些缺氧。氣急之中，我忽然想到一事：陳廠長，莫非就是告發(fā)老黃的人？把《晚報》挪到外面印刷其實并不會動他陳廠長個人什么奶酪，關(guān)鍵是老黃抓印刷業(yè)務(wù)的做法，遲早讓他的利益鏈斷裂。像雷廠長這種人，連我都能撬開他的嘴，何況善玩野路子的陳廠長！角度不同，總會有不同的道理。

還真被老宗說中了，萬沖對我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第二年，江城晚報社的人事變動有點大，我被提拔到總社做總編室主任，官升一級，成了萬沖身邊的紅人。羅小遙被總社直接提拔成了《晚報》的主編，王小青被任命為副社長。老黃被提了個正處，虛職，去宜昌的山里駐隊一年。用萬沖的話說，把這人趕到鄉(xiāng)里去練練拳腳，做事一根筋，不懂變通，讓老鄉(xiāng)們把他渾身的筋抽幾根出來，當(dāng)繩子用。

老黃也確實筋多，走之前，提出一奇葩要求，希望組織上支持他離婚，不然農(nóng)村工作肯定搞不好。

萬沖說：“現(xiàn)在離婚自由，既不需要組織蓋章，也不需要組織同意?！?/p>

老黃說：“不離婚，拿不到工資卡。拿不到工資卡，去奔小康，扶貧，哪有錢？”

萬沖說：“扶貧是讓你個人拿錢？你個窮鬼，在社里欠一屁股債，恨不得全社為你扶貧。再說了，你那老婆受賄的事，沒把她抓進(jìn)大牢就算不錯了，還敢霸著你工資卡？”

萬沖無意中教給了老黃一大招！老黃請了一律師找他老婆談判，要以受賄罪起訴他老婆。他老婆跳樓、上吊、割腕，演了幾場大戲，只是無奈，戲演得欠火候缺膽量，最后，兩人鼻青臉腫去了民政局。

老黃去駐隊的第一個月便挨了頓打。別人駐隊，依靠的是村委會、村支書，他卻不，去了沒幾天，便執(zhí)意要把村委會一鍋端，說是村委會不根治，村民苦大仇深。所以，走夜路挨了一悶棍。這事鬧得有點大，據(jù)說縣公安還去抓了人。后來兩個月不到，老黃組建了全新的村委會，村干部以年輕人為主。

老黃所在的村盛產(chǎn)橘子，他在村民中集資成立了家村辦企業(yè)，叫“山雨橘銷售有限公司”，據(jù)說“山雨橘”取自白居易“盧橘子低山雨重，棕櫚葉戰(zhàn)水風(fēng)涼”的詩句。成立公司，老黃左磨右求，找萬沖要了十萬塊錢拿去了鄉(xiāng)里。老黃鼓勵村民把橘子種好，到八九月份，公司收購各家各戶的橘子，統(tǒng)一貼上“山雨橘”的標(biāo)簽。

橘子成熟的季節(jié)，江城果真到處都是“山雨橘”。山里的無污染橘子，皮薄肉甜，競爭力特強(qiáng)。總社的幾家報刊全在公益廣告欄登過“山雨橘”的廣告。老黃也不含糊，拖來兩卡車橘子，總社員工每人分了四五十斤。上上下下，都念老黃的好，說錢沒白給，廣告沒白登。唯有萬沖叫苦不迭，橘子沒吃完，老黃的發(fā)票開過來了，死皮賴臉地讓萬沖簽字。

萬沖說：“橘子不是送的嗎？”

老黃說：“是送的呀，我這發(fā)票上，就成本價加運費，一分錢沒多開?！?/p>

臨走時，老黃從褲袋里摸出兩個橘子，放在萬沖桌上，說：“這兩個橘子，一分不收?！?/p>

萬沖氣得臉上的筋都冒出來了，說：“你個白眼狼，趕快報了賬就滾回去！”

八

把老黃的奇葩事寫成小說時，我在總社唯一的刊物做社長、主編已許多年。老宗退休，老黃便接任了他的位置，成了羅小遙的頂頭上司。前年，我和老黃同時被提拔成了總社的副社長，各自手里的報紙和刊物仍管著。

羅小遙也老大不小了，年紀(jì)一大，話便多起來。與她一起吃飯，她沒有一次不抱怨老黃的，說老黃社長的事主編的事都要管，而且管得細(xì)。又說，老黃現(xiàn)在搞了一新媒體公司，錢投進(jìn)去，沒聽見響聲，整日里急得像鬼，動不動就發(fā)火，他這

滿頭冒火，我們不也得跟著一起冒濃煙？羅小遙說：“你把我收去得了，在你那當(dāng)一小編輯我都愿意，省得跟著他，戧人！”

自老黃受賄那事之后，我與羅小遙之間，不知怎的，就沒了男女之間的那種慌亂，心里沒事了，處得反而就大膽多了。我們經(jīng)常單獨在一起吃飯喝酒。

我說：“我們一起喝酒，你能不能別總老黃這老黃那的，感覺像你們那口子似的?！?/p>

羅小遙難得地臉紅了起來，說：“你說什么屁話！”

我說：“反應(yīng)蠻強(qiáng)烈呀！你們倆都單著，也都是熟透的瓜，不如弄一個瓜地好施肥?！?/p>

話沒說完，我肩上被羅小遙重重地打了一拳。她起身便走了，叫都叫不回來。

老宗退休后，去了幾趟外地，居然培養(yǎng)起一項新愛好：旅游！后來三天兩頭去名山大川找新鮮感。他找過我?guī)状?，讓我把他的旅游開支，在我管的部門里想想辦法。我二話不說，全幫他解決了。上個月，老宗忽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把我罵了一通。他說：“你小兔崽子錢多呀，敢情這些年，我出去旅游的錢，都你個人幫我掏的呀！”我說：“你老滿世界野，就那幾個退休工資，我不幫你，誰幫你？再說，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高薪養(yǎng)廉，我也是錢多！”老宗說：“我不是讓你在單位想辦法嗎？這點權(quán)力都不敢用？”我說：“老宗，你活在上世紀(jì)吧？現(xiàn)在什么情況你不知道，權(quán)力早關(guān)進(jìn)籠子里了，你借我十個膽也不敢呀！”

老黃這幾年找我喝酒的次數(shù)不多了，他一心管著他的《晚報》。報紙刊物受網(wǎng)絡(luò)沖擊，效益出現(xiàn)大幅度下滑，老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找總社要了筆錢，在晚報社成立了家新媒體公司，他說：“那網(wǎng)絡(luò)把我們傳統(tǒng)媒體的地盤搶光了，我不信奪不回來！新聞，內(nèi)容為王，我們長期做內(nèi)容的，難道搞不贏那些玩技術(shù)的？我們進(jìn)入網(wǎng)絡(luò)平臺，玩死他們！”然而，理想豐滿，現(xiàn)實殘酷，老黃正與他的團(tuán)隊一起惡補(bǔ)新媒體知識，用他的話說，你只有成為專家級領(lǐng)導(dǎo)，才能帶好專業(yè)團(tuán)隊，才能成功。

早晨，羅小遙給我打電話，約我下班后去東湖邊的“閑云閣”，說有要事相告。

其實要事就一句話：“萬沖馬上要往上走了，總社的新掌門人，會在內(nèi)部產(chǎn)生?！?/p>

羅小遙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說：“看樣子，你與老黃又要掰掰手腕了?！?/p>

我說：“這新掌門人若真能從內(nèi)部產(chǎn)生，我第一個舉薦老黃?！?/p>

羅小遙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看了半天，然后滿臉譏嘲地說：“這些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這一點，每次都能把謊話說得如此真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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