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離世親人的手機

古一揚

逝去的，留下的

手機突然響了。顯示來自外婆，鹽鹽怔住。外婆在一個月前已經去世。

解鎖手機后，母親常常用外婆的手機跟鹽鹽聯(lián)系，看著外婆突然“復活”的微信，鹽鹽有些恍惚。雖然她知道，外婆不可能再回來了?？稍谶@短暫的幻覺里，她得到片刻的安慰。

外婆走得實在突然。十年前，她曾做過心臟手術，那次手術很成功。去年，植入的心臟支架到了更換的時間，外婆自己去辦理了住院手續(xù)，所有人都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手術。然而就在手術前一天，外婆突發(fā)心臟病，經搶救無效后離世。

手術前的春節(jié)，鹽鹽回北京上班，外婆把她送到高鐵站。上車前，外婆說：疫情期間回趟家不容易，等你下次回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這一別，竟成祖孫倆最后一次見面。

在外婆留下的眾多遺物里，只有手機的生命好像還在無限延伸。無意中，鹽鹽的部分思念得以寄托。像鹽鹽一樣，對許多人來說，雖然身處數(shù)字時代，數(shù)字遺產依然是一個全新的概念。如何處理逝者生前的數(shù)字賬號，糾結著情感和記憶，是一道認知模糊、邊界不清的課題。

季云打開父親的手機，也是為通知親友參加葬禮。2021年6月，父親因病去世，遺體火化前，季云毫不費力解鎖了父親的手機密匙。她曾看到父親手機的圖形密碼，是一個簡潔的Z字形。

眼前的手機，對季云來說很眼熟，那是她大二時用過的舊手機。父親原有的手機多年不換，變得十分卡頓，季云看不下去，將自己的舊手機給了他。粉紅色的機身，被父親用手機殼和手機膜包裹得嚴嚴實實，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父親對自己很節(jié)儉，對女兒卻很慷慨。家里的電視機和電腦都用了十幾年，季云的生活費從未缺過，她讀高三時，每月就能拿到一千塊的生活費。季云上大學后，父親擔心自己的退休金不夠負擔她的生活費，又跑去義烏打工掙錢。

解鎖手機后，季云翻遍父親的手機通訊錄，一一告知父親的親友：我爸爸去世了，即將火化。如果大家有空，可以來見他最后一面。

一位父親的前同事情緒很激動，在電話里反復確認：你是不是在騙我？是不是在騙我？怎么可能突然沒了呢？前幾天我還跟他吃過飯，他還說看完病馬上就回來了。

在季云看來，父親是個沉默寡言、不擅社交的人，但葬禮當天，他的許多工友專程開兩個小時的車趕來。這令季云很感動。

父親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季云都無法接受。今年五月，她又回了趟家，無人居住的家顯得又臟又亂，床上還放著冬天的厚棉被。剎那間，季云意識到父親真的離開了。

打開父親的手機，通往他不被家人熟知的一面。虛擬世界里，往往藏著比現(xiàn)實更細膩的真相。數(shù)字化生活時代，網絡世界承載了越來越多的現(xiàn)實功能，一個人生前留下的數(shù)字賬號、虛擬財產等，也成為寶貴的財富。

今年5月，林梅兒子的生命終結在25歲。自從兒子5歲時確診進行性肌營養(yǎng)不良，林梅心里便拉響了倒計時，可這一天還是來得太早了，她本期盼兒子能活到40歲。兒子得的是一種罕見的基因缺陷類疾病，目前沒有治愈的良方。林梅家里并無家族病史，醫(yī)生懷疑是基因突變，成因有很多可能。二十年來，她帶著兒子四處求醫(yī)，最終也不過是短暫延長壽命。

每年寒暑假，只要卡里有錢，林梅就帶兒子出去旅游。他們走過了北邊的漠河，南邊的海南島，東邊的普陀山。本想在兒子初三畢業(yè)后，帶他去西藏看看，但他的心臟不適合去高原。初三那年從內蒙古回來后，兒子發(fā)生了心衰，緊急住院。

兒子生前身體虛弱，爬不了樓梯，走平路都搖搖擺擺。從技校畢業(yè)后，林梅安排他進了自家的小工廠做會計，工作輕松，也不用遠離家人。

最后一刻，兒子被發(fā)現(xiàn)時，坐在辦公室里，頭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叫他沒有任何反應，手機滑落在兩腿之間。救護車到后做了心肺復蘇，人還是沒能搶救回來。林梅看著兒子的手機，心想，“他當時肯定感覺到不對勁了，想給我打電話?！彼较朐接X得難過。

起初，林梅并沒想過要打開兒子的手機，直到有人提醒她，兒子的工作還需要處理。作為工廠會計，兒子經手著與客戶的款項流通，收款付款都是通過他的賬戶。林梅試了幾次手機密碼，都不對，她把手機交給小兒子，幾天后密碼就被破了。

林梅忙著處理后事，那段時間沒有過多注意兒子的手機。直到小兒子告訴她，二手交易平臺上有很多人找哥哥，都是下單買他自制模型的網友。兒子生前酷愛制作模型，他不能跑不能跳，手工活是他為數(shù)不多能涉足的領域，他在這里投入了最大的熱情，從3D打印到噴涂上色，全都親自精心設計。

林梅一看，網友的訂單都是提前一個月就在排隊，等了那么久，不能置之不理。于是用兒子的賬號回復：“孩子已經不在了，你們另外找人做吧?！闭覂鹤拥娜嗽絹碓蕉啵硕志W站，還有一些微信群、QQ群，都是模型圈的，林梅都一一交代。

兒子的發(fā)貨記錄中，最后一單停留在5月20日，得知兒子去世后，對方發(fā)來消息：阿姨，這個模型我會非常珍惜。

遺產里的愛

林梅一直知道兒子對模型的熱愛，每當他制作出新的作品，她就拍下來發(fā)在朋友圈“炫耀”。但她不知道，兒子在網絡上還擁有另外一個世界。

兒子將自己修改多次的模型零件放到二手網站上售賣，這些零件可以作為裝飾或替換原模型上的零件，這種“改件”相比于進口配件，是許多年輕人的性價比之選。通過留言記錄，林梅發(fā)現(xiàn)有個西安的男孩跟兒子來往密切，遇到什么問題都跟兒子交流，兩人從3D打印聊到單反相機再聊到游戲。那人和兒子素未謀面，卻留言說下輩子要和他做親兄弟。

在林梅眼里，兒子待人和善、富于愛心，看見桌上的螞蟻都要保護它以免被人捻死。疾病限制了他的活動范圍，沒想到在網絡世界里他找到了安身之處。在這里，柔弱的兒子被網友稱呼為“大佬”，他對人充滿耐心，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有時還會錄視頻進行解答。

將兒子的模型組裝打包寄出去，對林梅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些零件看起來外觀一樣，但型號不一樣、打的孔也不一樣，差一點都不能用，林梅有些手忙腳亂。模型群的群主得知后，帶著一些群員來到家里，幫林梅重新整理了兒子的模型，教林梅區(qū)分哪些是工具、哪些是配件，給東西分了類，還幫忙組裝了一些復雜的模型。

有一件高跟鞋的模型，兒子生前已經上完色，林梅本想留下做紀念，但一位小姑娘留言問：“阿姨，能不能割愛讓給我？這種上色的很難找?！绷置废?，東西留在他們手里比留在自己手里更有價值，于是把模型寄了出去，錢也不收了。

在與模型打交道的日子里，林梅越干越投入。這些都是兒子生前的熱愛，他曾親自給這些東西噴涂上色，這些都是他留下的痕跡，她仿佛感到兒子還在身邊。最后她在家中宣布，模型區(qū)的東西誰都不能動，要按原樣一直保留下去。

虛擬世界給了人另一處棲身之所，他們在這里過著與現(xiàn)實區(qū)隔開來的生活，最終留下的個人印記依然真實鮮活。懷著對亡者的哀思，生者就在這有限的蹤跡里尋覓寄托，在一段段碎片中逐漸拼湊起親人的另一面。

自從成功解鎖外婆的手機后，鹽鹽的母親便一直用著外婆的微信。逛商場時，她問鹽鹽哪個顏色的衣服更好看；收拾房子時，她問鹽鹽某個東西能不能扔?？粗馄诺念^像經常出現(xiàn)，鹽鹽逐漸接受了這種奇怪的感覺?；秀遍g，外婆仿佛還在。

一天，外婆的微信突然收到一條消息：“阿姨，我特別想你?！毕⑹且晃慌堪l(fā)來的，她知道外婆已經去世了。隨后，她發(fā)來一則視頻，主演正是鹽鹽的外婆。這則視頻是女士的兒子所拍，這是他的大學畢業(yè)作品，兒子不想找表演痕跡重的專業(yè)演員，女士便找到了外婆幫忙。

打開視頻，再次看見活著的外婆，鹽鹽和母親都深受震動，“外婆從沒有演過戲，沒想到她這么勇敢。”鹽鹽外公走得早，外婆很早便開始一個人生活，鹽鹽被她一手帶大，后來離開南京去北京工作，與外婆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這個視頻仿佛是一個訊號，告訴鹽鹽，外婆曾經也在努力過好一個人的日子。

和鹽鹽一樣，季云也在手機的世界里，觸摸到一個意料之外的父親。父親去世兩個月后，季云想找一張和父親的合影來做電腦桌面，翻遍手機也沒找到。在父親的手機里，她發(fā)現(xiàn)了一張從未見過的照片，那是父親偷拍她的照片。

季云看著照片，想起了當天的情景。那時季云還在上大學，假期回到家，基本不出門，父親就這樣“慣著”她。早上他外出吃米線，會帶一份回來，留給中午才起床的季云。下午他出門打麻將，一定不會忘記回家給她做晚飯。晚上他和大伯一起散步，會順道買些牛奶回來給她。

父親每天都問：“出去走走不？我們出去散步?！奔驹坪苌倩貞?。

有一天，父親終于拉著她去轉了個舊湖。個舊湖在市中心，一圈四公里。云南的天很藍，云也總是很好看，季云站在一座橋上，給天上的云拍照，就在這時，父親偷拍了她。

季云和父親的最后一張合影，是在U盤里找到的。她很早之前就有整理的習慣，保留了很多數(shù)碼相機里的照片。那年季云還在念初中，大年初一的早上，季云一家和大伯一家外出爬山，大家輪流拍照，輪到季云時，表哥建議她和父親一起合影，季云覺得別扭，正想跑掉，被表哥一把摁住，留下了這張合影。

父親在季云的世界里，仿佛長期被隱形了，如今在照片里，他又跳了出來。季云想起以前，從不會主動給父親打電話。每次父親打來，說不了幾句季云就想掛掉，或者很快吵起來，“那時候太不懂事了”。有一年季云回外婆家過年，痛快地玩了十幾天后，才知道父親在她離開的第二天就摔了跤，每天只能拜托朋友送飯。

一個沉默的父親，習慣扛下所有事。季云悔悟自己有些后知后覺，如今再想彌補也來不及了。她把兒時的一張合影，放在了透明的手機殼里，現(xiàn)在，隨時都能看見父親。

生死的橋

季云和父親之間的嫌隙，很早便開始了。兒時父母離婚，季云跟著父親生活。后來父親再婚，她跟后媽之間幾乎沒有接觸，只叫她“阿姨”。

有一年父親過生日，看見阿姨帶著侄女出現(xiàn)，季云很不開心，一路憋著氣吃完飯。回到家，小朋友不小心弄壞了季云搭的樂高，季云再也沒忍住，和父親大吵一架，指責他：“憑什么把她們帶到家里？”第二天，阿姨帶著小朋友離開了，父親默默把樂高重新搭好，反過來安慰季云：“沒事的，我用個罩子幫你罩起來，以后不會再弄壞了?！?/p>

父親去世后，季云一再反思自己，為什么要把氣都撒在父親身上？為什么以前那么叛逆？現(xiàn)在她唯一能做的，是保管好父親的手機，去不同的城市都帶著它，難過的時候就翻翻父親的照片。

經歷了父親的突然離去，季云意識到，以前自己陪家人的時間太有限了。想到外公外婆已經快90歲，身體狀況也欠佳，為了更好地陪伴他們，季云離開杭州回到了昆明。她還把手機密碼告訴了最好的朋友，想著人不能消逝得太徹底。

如今，無論是個人、企業(yè)還是法律，都在致力于合理合法地處理數(shù)字遺產。去年12月，蘋果系統(tǒng)升級，推出“遺產聯(lián)系人”功能，遺產聯(lián)系人憑借機主生前給予的密鑰及機主的死亡證明，便可訪問其在云上儲存的內容。在生與死之間，數(shù)字遺產搭建起了一座橋梁，生者能通過它去彌合一些未竟的遺憾。

鹽鹽和母親都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時候學會了給手機設置密碼。她平時只會用手機做最簡單的事，發(fā)微信、搶紅包、打視頻電話。外婆曾遠程向鹽鹽請教怎么用手機打車，鹽鹽解釋說APP不是手機里自帶的，需要去應用商店下載，兩人隔著屏幕怎么也說不明白。

外婆索性放棄，“不問你了，明天我去老年大學問老師?！痹诶夏甏髮W除了學繪畫、書法，也能學手機的使用方法。

鹽鹽從小到大都跟外婆十分親密。兒時她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總是很嚴厲，嚴格管教她寫作業(yè)的進度和休息的時間，犯了錯就用雞毛撣子伺候。后來鹽鹽回到父母家，外婆變得溫柔起來，總是塞給她零花錢，偷偷帶她去吃快餐。自從鹽鹽工作以后，兩人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手機成了她們聊天的主陣地。

漸漸地，鹽鹽發(fā)現(xiàn)兩人互動總是重復相同的話題：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親戚們發(fā)生了什么事。工作或生活上遇到的煩惱，鹽鹽不知道該如何跟外婆開口。有時外婆會分享一些文章，比如“大學生連續(xù)熬夜導致猝死”、“千萬不能喝奶茶”，鹽鹽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如今回看兩人的聊天記錄，鹽鹽有些遺憾，“我們對她的情感陪伴還是太少了?！痹谒磥恚馄趴偸潜憩F(xiàn)得很“懂事”，其實是壓抑了自己的傾訴欲。

存儲在云端的數(shù)字遺產可以永不消逝，長久保留著逝者生前的活動軌跡，仿佛泯滅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在生與死之間搭建起一座溝通的暗道。

林梅決定把兒子的二手交易平臺的賬號繼續(xù)經營下去，二手平臺的網友知道林梅開始制作模型后，紛紛留言道：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說話。有人說要幫林梅推銷，被她拒絕了，“我不著急賣東西，最重要的是把這件事一直做下去”。一位兒子生前的QQ好友，現(xiàn)在經常指導林梅建模，“以前是我兒子教他，現(xiàn)在是他教我”，這種奇妙的輪回，常常讓林梅覺得兒子并未離開。

遵照兒子的遺愿，林梅捐贈了他的遺體。一邊的眼角膜已經完成移植手術，另一邊還在配型當中。兒子去世后，林梅把大家給的禮錢存起來，預備把利息和二手網站的部分收入用來資助貧困學生。

兒子去世后，林梅拉著丈夫又看了一遍《尋夢環(huán)游記》，電影的主題是：如果一個人死后能被人記住，那他就算繼續(xù)活著。

摘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