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天偉
在我的家鄉(xiāng),松樹是一種極常見、極普通的樹,然而也是一種極易人見人愛的樹,就如同自己的親人、親友、師長一樣可親可敬。
松樹,伴隨著我童年記憶一道走來。大概是五六歲時夏季的一天,我第一次進遠山隨父親放牛,目的地叫老者山。離村七八里,樹林茂密,綠草葳蕤,山勢綿長,讓人心生害怕與好奇。櫟樹、杉落樹、冬瓜樹、棠梨樹、火把果樹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樹,密密麻麻,奇形怪狀,讓大山有種神秘感,一天纏著父親問樹名。其中有一種樹,樹冠蓬松,樹皮褐灰色、不規(guī)則鱗塊狀,樹葉呈針形細長成束,果實呈圓錐狀或卵形,讓我尤其喜歡。坐在樹下,有一股清香,父親說它叫松樹,全身是寶,我似懂非懂,不過就像一見鐘情似的,不由自主地喜歡上它。記得,我還爬上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松樹眺望,只見山連山,樹連樹,夕陽下,遠方炊煙隱隱飄起……
上小學了,老師教唱兒歌《小松樹快長大》:“小松樹快長大,綠樹葉新枝芽,陽光雨露哺育它……”我大聲跟著,心中無比幸福,就像自己的名字叫“松樹”,好像松樹就在眼前。周末、假期陪父母放牛,見到松樹就如見到久別的親戚、朋友一樣親切,累了扯把松毛坐著,悶了爬上松樹看看,有時回家還理一小捆干松枝抬著,若是遇到樹根白黃白黃的松香就像過年一樣高興,因為可交到收購站,讓它變成小圖書、作業(yè)本。放晚學,有時背著竹籮約著女同學去村后拾松球果作引火用,或捋干松毛給豬雞們“鋪床”,有時約著男同學去遠處挑柴,我最喜歡挑松柴。父母夸懂事。特別是冬天,一大家子人圍著火塘烤火,燒著松果、樹枝,灰里埋著紅薯、洋芋,清香彌漫屋子,紅火印著笑臉,其樂融融。
家鄉(xiāng)正月里有墊松毛的習俗,即在堂屋騰出一塊墊上青松毛,供閑坐、吃飯、小孩玩耍,講究的人家還用木塊作邊,像一塊正方形綠田。是啊,披星戴月、起早貪黑的農(nóng)人們也該歇歇了,享享天然“席夢思”的福。記憶中,母親還用青松毛給餌塊粑粑保鮮、焐白酒,讓全家人的年味清香悠長。
隨著年齡的增長及知識的增多,我對松樹的愛與日俱增。特別是當聽說毗鄰的石灰窯村一個姓王的窮孩子,靠砍松明子燒著當燈勤奮讀書考上師范時,我不僅以王大哥作榜樣,更對松樹青眼、敬愛。我家老少七口,只有父母苦工分,條件算不上好,但有煤油燈照明,我上學時已有電燈。自從聽到王大哥與松樹的故事后,我讀書更勤奮了,成績一年比一年好,初中三年均被評為三好生,畢業(yè)后順利考進王大哥的母?!ッ鲙煼秾W校。畢業(yè)后同在家鄉(xiāng)工作,他教生物,我教語文,只是不在一個學校。每次見到他,我都親切地叫他王大哥。
師范畢業(yè)到一個名叫咀咪哩的小山村教書,學校周圍松樹環(huán)繞,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松樹,一年四季滿眼綠色,倍增力量與信心。是啊,三十年過去,回首來路,我仿佛看到晚飯后坐在松樹下閱讀課外書、苦讀函授教材的癡態(tài),仿佛聽到了雪中與學生在松樹林中打仗的歡笑聲,也仿佛回到了課堂上給學生講古詩《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教學生唱《小松樹快長大》《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記得,我家的一間樓板是我從一農(nóng)戶家買的松木板,現(xiàn)在還用著的一個書架是當時請一木匠用松木做的,還記得與學生嘻嘻哈哈到山林中拾菌子,更記得學生不知次數(shù)送我吃的香松子,更記得三年后離開山村小學調(diào)中學任教時的頭晚上到松林哭得一塌糊涂……
當語文教師,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松樹常出現(xiàn)在我的書里與嘴上,看它心明眼亮,說它心花怒放。兩千多年前,祖師爺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蔽腋嬖V學生這是名句,記住了。高考復習常用成語,“歲寒三友”必在其中。在“詩仙”李白眼里,松樹是君子:“愿君學長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在“詩佛”王維心里,松樹是高人:“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作老龍鱗?!鼻宕⑽募乙ω驹凇兜翘┥接洝分锌滟澦蓸湔f得簡單、含蓄:“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避娛录谊愐阍獛浽娰澦蓸洌芍^直截了當、擲地有聲:“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倍诹硪晃桓锩姨砧T筆下,“狂風吹不倒它,洪水淹不沒它,嚴寒凍不死它,干旱旱不壞它”,松樹就是共產(chǎn)黨人的化身:“要求于人的甚少,給予人的甚多?!?/p>
平時喜歡看一些植物方面的書,一次次贊嘆“松樹全身是寶”:木材質(zhì)地好,可作建筑、農(nóng)具、造紙和人造纖維等;松針葉加工而成的粉含有畜禽生長所必需的40多種營養(yǎng)成分,提煉的油已廣泛用于肥皂、牙膏、餅干等產(chǎn)品;松花粉是一種珍貴的天然高級營養(yǎng)食品原料,李時珍《本草綱目》記有“潤心肺、益氣、除風止血”等藥效;松香和松節(jié)油是重要的工業(yè)原料;松籽是糖果、糕點、清酒的原料……
暑假里,曾和一群意趣相投的文學友人去半路街拾菌子,群山崔嵬,松樹占據(jù)主位,輕輕扒開樹下的松毛,奶漿菌、谷熟菌、石灰菌便閃亮而出,猶如“千呼萬喚始出來”。驚叫聲、說話聲、歡歌聲、鳥鳴聲,讓山林熱鬧非凡。工作于小城,忙忙碌碌,無暇下鄉(xiāng),久違了,我親愛的松樹!“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真是這種感覺!徜徉于松樹林間,呼吸著清香空氣,尋覓著美味菌子,看著或大或小、或直或歪、或壯或老的松樹,生活的煩惱、奔走的勞累煙消云散,仿佛日益遠逝的青春又回來了……
前不久,與幾個文人雅座品茶,一法官說:“當你心情不好時,去松樹林里走一走,就會變好了?!闭\哉斯言,“微斯人,吾誰與歸?”會心一笑,“如聽仙樂耳暫明”,我趕快敬煙上茶!是啊,當你漫步于松林,呼吸著清香的空氣,滿眼的綠意盎然,特別是看到懸崖邊的松樹安然生長,你會心生感動,一切不快便釋然了。
人到中年,喜歡回憶童年。關(guān)于松樹,有兩件事記憶猶新:一是四五歲時,父親得了重病,干不了活兒,在家閑著,全家沒了笑聲,陰霾籠罩,天都快塌下來了。一天聽說個偏方——用童子尿泡松芽喝,母親便立即跑著去采嫩松芽,氣喘吁吁回到家叫我趕快撒尿,父親又高興又害羞地喝下;后來父親的病奇跡般好了,全家又有了紅太陽,有了笑聲,當然不一定是偏方起作用,因為大包小包的中藥堆了一桌子。二是奶奶喜歡養(yǎng)只下蛋母雞,每天都用干松毛給雞換床,雞也很聽她的話,努力下蛋,讓奶奶每天都笑嘻嘻的。1988年冬天,奶奶去世,安葬在一片青松林里。也許是離村遠吧,三十年過去,當年的不少青山變得光禿禿的,而奶奶的墓地綠色如初,青松賽長。我想,遠在天堂的奶奶是幸福的,只是不知還養(yǎng)雞嗎?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弊蛲恚覊粢娕c一老松樹對話。我問:“松伯伯,你們家族為什么不生活在城里、壩子里,而安家在高山上?”老松樹哈哈哈,笑答:“高山空氣好嘛!跟你說實話,我們有一個大缺點——松毛多,落下污染環(huán)境啊!”我接著問“健康長壽之秘”,松伯伯欲言又止,沒等回答,夢醒了,醒來悵然若失、熱淚盈眶,想到了仍在鄉(xiāng)下自食其力、年逾八旬的父母:天不亮就起床,一年四季在土地里刨,一到冬天手腳皸裂得如老松樹皮。逢年過節(jié)給他們點錢也舍不得花,等買房買車時又連本帶利、多多有余地送來。前幾天,父母來縣城過春節(jié),我說:“年紀大了,田地就別種了;煮飯用電、液化氣嘛,不要上山找柴了?!彼麄冃πΓ骸俺眠€動得起,要為你們減輕負擔?!弊×税朐?,死留不住,說不習慣,回鄉(xiāng)下去了,放不下那“一畝三分地”……哦,我明白了,原來夢中松伯伯不回答我,是讓我問父母啊!松伯伯是想說“你父母就是不老松”嗎?我想,一定是的。
前幾年在《散文選刊》上看到一篇美文《松老師》,感同身受,佩服得五體投地。作家筆下的松樹忍辱負重、堅強高潔、堅貞不渝、默默無聞、無怨無悔、無私奉獻、高風亮節(jié),以老師喻之,甚當甚善!時下,“親”字滿天飛,我隨口叫一聲松樹“親愛的”,君可知真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