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不知身是客

王一北

一

窗外雨落碧瓦，淅淅瀝瀝的聲響不斷，帶著些刻骨的冰冷，一下一下摧殘著最后的春意。雨夜寒涼，天至五更。身上的棉被捂著李煜冰涼的手腳，將他的思緒一點點拉回那座古城。

夢里，他還在那個春意闌珊的金陵，他依舊是那個君臨一方的年輕帝王，身邊美人作伴，工花鳥、書瘦金，耳邊是那首綿長的《霓裳羽衣曲》，和著周后曼妙的舞姿，勾繪出他的南唐。

李煜想得出神，身上只披一件單衣，立在趙匡胤為了他精心打造的囚籠中。他的思緒愈發(fā)悠遠，在那破碎的回憶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建隆二年（公元961年），秦淮河畔，柳拂扁舟，滿城煙絮。李煜就是在這樣的江南，這樣的金陵，從父親李璟手中，接過了風(fēng)雨飄零的南唐，成了君臨一方的年輕少主。

他睡眼惺忪，醉眼望了望欄外的月，和著雨聲，呆呆地坐著。當最后一口酒下肚，回憶在酒香里韻出味兒來。

為君非他所愿，若時間可以倒流，若命運愿意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李煜一定會選擇遠離朝堂云譎波詭的紛爭，遠離生死算計的命懸一線，在煙雨如畫的江南，擇一人，吟詩作畫，過著隱入山林的逍遙日子?？商煲馀耍狭四前褵o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龍椅，得了榮華與富貴，同時也失去了自由。

二

“煜”字，取自“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意為光明耀世，這是他名字的最初含義，也是南唐群臣對這個年輕少主的期盼。起初，他肅國政、練水軍、咨問國事、選賢舉能，想成為一個圣明的君主。

但水鄉(xiāng)溫養(yǎng)出的蝴蝶，終究沒能張開雙翅。開寶四年，宋太祖滅南漢，屯兵漢陽，李煜嚇破了膽子，去除唐號，改稱“江南國主”，降制示尊，并遣其弟鄭王李從善朝貢，上表奏請罷黜詔書不直呼姓名的禮遇。國家形勢緊迫，李煜憂心似焚，他似乎除了退讓別無他法，每天與群臣設(shè)宴酣飲，夜夜笙歌，妄想粉飾太平，來掩蓋千瘡百孔的南唐朝政。而他的對手，一步步露出爪牙，要折斷這個年輕帝王的翅膀。大宋舉兵南下，因強弱懸殊，南唐兵敗如山倒。李煜兩次派人出使北宋，進奉大批錢物，求宋緩兵，宋太祖不應(yīng)，答“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將南唐收入囊中。

那時的李煜，只想求得一方安寧，穩(wěn)度余生，但一步步地懦弱退讓，讓他最后失去了與趙匡胤繼續(xù)博弈的資本。

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一個好的君主，他也沒有能力實現(xiàn)父親李璟海晏河清、一統(tǒng)天下的遺愿。在與趙匡胤長達15年的對壘中，他輸了，輸?shù)脧貜氐椎住萍彝?，成了他最后的歸宿。亡國之責(zé)，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鎖，套在他的身上，令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堪重負。

開寶八年，李煜兵敗降宋，將被俘至東京。從此以后，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即將渡江北上的戰(zhàn)俘?！半x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彼退畈辉敢庵\面的人，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相見了。

離開金陵那天，李煜記憶猶新：天下著寒雨，朔風(fēng)凜冽，一切都仿佛鍍上了一層淺淺的灰色。對于他來說，一切都太過匆匆，他還沒來得及品味帝王之樂，沒來得及實現(xiàn)群臣的期盼，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食窍萋?，皇位更迭，猶如一支鋒利的箭矢，刺破了他心底最后的幻想。

教坊里的宮娥和著哀愁的音樂，在雨中翩翩起舞，為昔日的帝王辭行。李煜一襲白衫白帽，帶著不甘的恨意，帶著無力的絕望，在雨中一步一回首，走向了不歸途。

三

來自江南的困鳥，被封為“違命侯”，囚于一方。他帶著平生所有的思緒，帶著不共戴天的血仇，以淚洗面，飽受南思之苦。金陵的朦朧煙雨，成了李煜夢中的回憶。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站在圍欄之上，失魂落魄地低喃，仿佛要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他不是沒有后悔，不是沒有努力，只是事已至此，他沒有雄才偉略，辜負了父親的期待和百姓的信任。

他無力回天，這天下早已易主。成王敗寇，他不得不認。

他躲進小樓，藏身書齋，將自己滿腔的凄涼與恨意，研磨成詩：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p>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切膚之痛，遠不如亡國之辱來得猛烈。

李煜閉上眼睛，聽雨聲漸歇，聽打更聲聲。隱約中，國破那日，皇城百姓驚慌失措的求饒聲，戰(zhàn)馬嘶鳴之聲，長劍破空的呼嘯，還有那唯美的樂聲，透過回憶翩然而至，模模糊糊地在他耳邊響起，那是來自南唐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