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詩人眼里的湖水,飽含詩情,卻罕有詩人從湖水入詩, 再導(dǎo)入其解析。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科利別里在《大地仍躲在棉被下越冬》里寫道:
六月,天氣酷熱,正是割草的季節(jié)。中午積云遮蔽天空——傾盆大雨的危險預(yù)兆。傍晚,積云向地平線飄移,躲藏到天邊。到了深夜依然不堪寂寞, 無聲的閃電瞬間閃亮了幾下,劃破漆黑的夜空,似乎互相傳遞只有它們之間才明白的信息——黎明前露水較多,將灑滿草地。
大地點亮一盞燈,幽暗的天空里,仿佛眾星消失, 沒有誰知道黑暗里的湖泊在思考著什么。我從木姜子樹旁邊走過,撩起濃郁的樟腦香,也有一些月桂油的香氣。它們離開大地,從天空走向天空,露水微茫,像無數(shù)的細(xì)沙,不經(jīng)意跌落塵埃,還是回歸了大地。萬物的歸墟是大地,而湖泊正是這萬千歸墟之一種。雨點是天空撒下的種子,它種成了河流和湖泊。有時候, 手捧這些種子,我激動莫名,它們多么的靈動,像精靈般純潔,帶著微微的溫度,或許還有些閃電的氣味。雨點經(jīng)歷了哪些磨難?它是無數(shù)劫難后的幸存者,是幸福的那些少數(shù)。
“云舍”,是我對于暫住的民宿的稱呼,它給我一些云以外的思考。民宿主人交給我一些白麻布席子,和一領(lǐng)細(xì)竹絲茶席。蒲團(tuán)是山間的藺草織成。藺草分咸水和淡水兩種,咸水草通常不編席子,淡水的藺草多生于澤沼,湖泊近岸的淺水區(qū),長著一兩尺高的藺草。作為莎草屬的植物,它有著與普通莎草不同的習(xí)性。藺草結(jié)成蒲團(tuán),也結(jié)成地席子,亦稱榻榻米。用質(zhì)堅的山榆做框,織成的地席子,平鋪開去,屋里便有一種異樣的雅潔和天然。湖泊的方向,是每天都要看上許久的風(fēng)景。平臺外是鋪著碎石的甬道,鐵扶欄,碎步梯。耐水的松木條鋪出一種淡而輕的感覺, 米黃的松木條未久便陷落于風(fēng)吹日曬的改變,日漸現(xiàn)出老嫗態(tài),木質(zhì)漸變灰褐色,局部還有松脆的跡象。我曾經(jīng)跟民宿主人說需要給它們上漆, 或許會好一些。但畢竟是人家的物業(yè)。裸木或許更符合質(zhì)樸天然的設(shè)計理念, 但上上漆似乎也無妨。
從云舍外的平臺望去, 湖水像一塊灰色的玻璃,有時清晰,有時也混濁不堪,與玻璃在潔凈時與沾滿塵灰時的狀態(tài)相似。天空時有云,時卻無。夏天的天氣往往是艷陽高照,只能在清晨時在平臺外小坐,吹吹清涼而潮濕的晨風(fēng), 帶著霧澤氣息的那種風(fēng),吹在皮膚上產(chǎn)生一種黏膩的感覺。但隨著太陽升起,空氣里的霧迅速收斂并消失。有時候終日霧氣彌漫, 山谷間似乎有無盡的云根,一朵朵地升起,飄向虛空。夏天的云往往是倏然而來,驟然成團(tuán),猝然成雨。電閃雷鳴的陣雨經(jīng)常降臨。午間多是晴日艷陽,烤得大地冒煙,空氣中也似乎有一股濃烈的生曬氣息,樹葉與青草的青澀味,以及泥土的澀腥味。草尖似乎將近枯萎,葉卷莖疲,蔫蔫的。有趣的是,在這搖搖欲墜的生機即將終結(jié)時, 天空突然閃出許多厚厚的云,越聚越多,顏色從灰白漸變成墨黑。天空被烏云所遮蔽,雷電訇訇,云團(tuán)越來越沉重,幾乎要與大地連接。突然就起風(fēng)了,初如飗,繼如飔,再如颼,轉(zhuǎn)為飆,飛沙走石,摧枯拉朽。雨便下來,急驟如箭,空氣里閃現(xiàn)一枚枚閃亮的銀白雨箭。蘆葦?shù)瓜铝?,又站起來。天空污濁了片刻,又潔凈了,烏云像飛沙似的消失了。站在屋埕里,想逝去的親人們,一幀幀幻燈片似的閃過。芭蕉叢里響著有節(jié)律的簌簌聲, 雨的余瀝仍然在滴淌。我想,人的一輩子,大概也是如此的急驟和乏味吧。
云舍,首要的是有云。就像湖,首要的是有水。山澤豐沛,湖泊總不缺乏溪水的補益,而云卻并不是那么豐沛,有時可遇不可求,如一些世事,總是有意外和失落。云從山中起,卻未必肯長留山中,像流水一樣。湖泊, 讓我冷靜地思考了一些往常的困惑和不解。往往就因為執(zhí)念,想一件事,一直羈縻,就超脫不出來,怨怨艾艾。庭院里的芭蕉給我的提醒就是它的羈縻纏綿, 這似乎并不是好的習(xí)慣。但芭蕉也有干脆利落的時候,像暴雨倏至,昏天黑地的,飛沙走石,它仍然站立著,任風(fēng)狂搖大葉子,啪啪作響。然后是鋪天蓋地的豪雨, 它沒有倒下, 也沒有被風(fēng)雨打碎了葉片。和風(fēng)吹拂時,它依然溫婉動人,似大家閨秀般可人;疾風(fēng)驟雨時, 它也執(zhí)云板鐵券, 唱大江東去,豪氣干云。人生都有兩種姿態(tài),靜與動,分別有不同的滋味和感受。人是復(fù)雜的,能夠感受外來的那種苦與痛、歡與樂。
雨后在湖畔行走, 感覺仿佛新生般愉悅。大地總是在嚴(yán)厲和殘酷之后呈現(xiàn)另一種溫柔和嫵媚。松樹林散發(fā)著迷人的松香氣息, 倒伏的蘆葦發(fā)出一種類似甘蔗的甜蜜氣味。蜜蜂掉落在泥濘里掙扎,渾身裹滿了泥漿,昆蟲也一樣,地上的昆蟲有些已經(jīng)死去,有些仍在掙扎。螞蟻的尸體也在湖岸邊漂浮著, 聚成一堆夾雜著樹葉和枯枝的浮島。螞蟻是最頑強的昆蟲,具有偉大的自我犧牲精神, 一群螞蟻甘愿沉入水中當(dāng)了浮載群體的槎筏,它們的尸體連綴成線,糾纏成團(tuán)。蟪蛄掉落樹下,摔死了,也許,它唱完最后的哀歌即泣絕而亡, 掉落的蟪蛄像夏天的音符。蟪蛄中有大有小,十幾種,都只有一個夏天。彌生文化中最顯著的特征就是無處不在的蟪蛄圖繪。在簡單稚樸的陶器上繪制昆蟲的圖案,是比較罕見的,這說明, 在當(dāng)時, 人們對于蟬的理解相當(dāng)深刻。寒冬季節(jié)漫長的日本,對于夏天有格外的歡喜和留戀。然而夏天又是何其短暫,蟪蛄在地下蟄伏了六七年,才鉆出地面,在樹上唩唩地嘶唱了一個夏天,就迅速凋殞了。蟪蛄代表著生命的不易和執(zhí)著, 也喻示著所有生命的悲劇是必然的。日本人內(nèi)心里的憂郁濃重,自殺已成風(fēng)氣。他們將生命寄寓于自然中的某棵樹、某條溪、某口井或者某塊石頭上,甚至是蘆花、柳絮、櫻花,也可入名。井上靖解釋自己的姓氏時說,他小時候,最珍視的就是村邊的那口井。夏天時,村里人齊集在井邊, 汲取甘冽的井水,冬天,大地封錮,只有井口冒出蒸騰的水汽,那井水微微的溫,汲水人感恩它的存在,于是村里的人都將姓氏寫成了“井上”。
那時候,冬天的雪將柴屋門堵住了,走不出來,就在屋頂開個天窗,人從屋頂上滑下來, 重重摔在雪堆里,然后像蟲子般爬到井邊,井口并沒有被雪掩沒,大家激動得臉上泛著紅光。
(《關(guān)于井上之來歷》)
扒開井口邊的雪, 竟然還能找到葉子翠綠的蜈蚣草和另一種矮苔, 雖然它有些泛著紫紅色。
湖畔的樹不多,是白蠟?zāi)竞烷蛔訕?,再往上就是楸樹和松樹、阿丁楓、青岡櫟和殼斗科的格氏栲、錐栗,條狀花序的楮樹和椿樹、漆樹、鹽膚木混雜在闊葉林帶上,木姜子長在多石地帶,鹽膚木、漆樹和櫨也是。樹葉散發(fā)著不同的氣息, 香樟科的月桂和閩楠、木姜子往往長在一起。鵝掌柴和五指毛桃長在一起,金剛藤和五味子長在一起,鉤吻草和薜荔長在一起, 鉤吻草也和金縷梅科和石楠屬的植物長在一處。近湖岸最多的植物就是蕨科的腎蕨、鐵線蕨、鹿角蕨、峨眉耳蕨、毛蕨、鳳尾蕨、水蕨和巢蕨。樹蕨類的桫欏是罕見的, 往往長在臨近溪澗的幽處。栟櫚科植物在樹下的最底層陰暗處,刺栟櫚和石韋、石豆蘭、鐵皮石斛長在一起。再往泥土的低處,就是半夏、大葉桐、虎耳草和芒萁,杓蘭也在泥土上數(shù)公分處。半夏和魔芋長在一起, 有時不容易分辨。魔芋花大,氣味難聞,半夏花小,秀挺。
湖畔的夏天總是與眾多的蠓和蚋相糾纏,于是,從湖畔直接穿行的后果,就是臉上身上留下無數(shù)紅癢的丘疹。因此,多半時間我缺乏勇氣在湖畔做雨后的穿行, 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湖面上浮著一層霧,灰白色,湖上的漁舟若隱若現(xiàn)。有時候,我懷疑云的歸處竟然就是湖泊??纯矗嬗持炜?,天空里的云都在湖水中?!皻w”字有個不太好的意味, 那就是消失, 但萬物無一不將如此,有生即有滅。云生于山岫,也歸于湖沼。在湖邊看一會兒睡蓮和游魚, 甚是放松愜意。莫奈對于睡蓮有獨特的解釋。他說,那種光影交織的清晨和黃昏, 讓他想起交響樂的效果。細(xì)微的風(fēng)攪動了湖面的寧靜,漣漪也將蓮葉嬗遞成波的形式。一陣波過去,喧動了片刻, 復(fù)歸于寧靜。寧靜是動的歸墟。動,是短暫的,靜,才是永恒的。莫奈的畫則是將介于動與靜之間的朦朧狀態(tài)表達(dá)了出來,像畫面突然間花了,游動的鏡頭產(chǎn)生了莫奈的睡蓮印象主義。鉛灰色的畫面上,睡蓮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花和光影混為一體,蓮葉與水面、背景、倒影混為一體,游弋,牽引,嬗變,混淆。在視覺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這一切都還是源自內(nèi)心,心感于形之上,形后于影之先。駐影,是一種幻覺。駐形,也是一種幻覺。
引燃一個“秋”字,只需要一片葦芒。湖畔有著大片的葦芒,一年中花開兩季。一是暮春時, 葦芒花紫青色, 開花像旗幟般鮮明。秋冬季的葦芒開米黃的花序。像古代軍隊的旌旗,熊虎為旗,蛟龍為旂,鐘鳴鼓應(yīng)。葦芒序秋,是屬于秋天的物候,葦芒色青,五行屬木,遇金相克,遇水則生,于是在金克木的秋天里,就不免引發(fā)過多的愁思。人有五行,五臟各個對應(yīng)。肺為金,序秋而多事,肺與氣相關(guān),秋氣盛則水木衰,腎水肝木。整個人體與春天時形成截然相反的情形。興與衰,只是四時交替時的感覺。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送將歸。
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yuǎn)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yuǎn)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
(潘岳《秋興賦》)
以五行運動來解釋天地四季變化有合理成分, 五行寓變化于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春興于木,其色青,故曰生。秋興于金,五音屬商,其色白,肅殺刑罰,其意芟也,去除過多的生機,為下一個春留下空間。春生于木末,五音屬角,角生木。天地四時,有星宿對應(yīng):春東方七宿,龍興生水,風(fēng)生木末,其色青,故角征春木;夏南方七宿,朱雀主火,徵音為火,催生萬物,亦燔毀萬物,故雷生于夏;秋西方七宿,白虎主刑,商音為金;冬北方七宿,玄武色玄黑,屬水,羽音屬水,潛藏幽閉。湖畔,集中了水、木、土三種,所以秋天只能是從天上來了,火也是。四時之標(biāo)識物就是木,春生夏榮秋刑冬殺。葦芒的秋冬之旅充滿了悲愴的意味。江淹在浦城為郡守時,目睹南浦之葦,寫下了《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春宮閉此青苔色, 秋帳含茲明月光, 夏簟清兮晝不暮,冬凝兮夜何長!”
秋天, 坐在云舍里看葦芒漫山遍野的招展, 灰白色的花序, 仿佛一只只揮著的手,秋天的肅殺之氣從那里蔓延開,逐漸占領(lǐng)了大地。主人給了我一部臺式的DVD 唱片機,播放碟上的古琴曲。功放擴大后,聲音攝人心魄般,在空氣中震顫良久。駱先生給了我一把仲尼琴,先是塵埋許久,因為疏懶的緣故,也是因?qū)σ繇嵅簧趿肆?,彈過一段時間,放棄了。聆聽唱片碟上的音律,音輕而微沉,然而卻不滯澀,也不浮滑,捻弦片刻,先勾弦,再一挑,一抹一切,再撞再切,即有一種古老的悲涼感從中生起。仿佛觱篥之音,直鉆進(jìn)內(nèi)心的商音,幾乎和這漫山遍野的葦芒和諧統(tǒng)一了。
秋天的木是肅木,接近于玄木了。肅木是收斂之木,據(jù)王世襄的說法,肅木適合做琴、木鐸、編鐘之架,甚至是桑弧瓠八佾之舞用的鼓槌?!吨芏Y·秋官》說,秋木宜作矛戈之柄、車轅車轂。天子之駟,軫軸轄軎、輪轂輿軸、轅衡軛軾,是用的極有韌性的棗木和榆木。戰(zhàn)車也是類似的結(jié)構(gòu),多了防護(hù)的軫板和銅輿。秋木既老,枝葉蕭然,一片片黃葉飛落,內(nèi)心便不免有莫名的傷感。兵刑之道,以秋官形容。沙場秋點兵,肅殺之氣鋪天蓋地而來。歐陽修的《秋聲賦》里說:
在云舍夜坐,聽秋氣澍漉,湖水凝然無波, 唯漫山遍野的草木作響。此時撫琴也好,聽琴也罷,總體是心浮氣躁的,所觸皆秋聲,金鐵之鳴又有蕭然之氣,風(fēng)忽振澍,草木如夜驚之鳥獸。云氣振層林,夜風(fēng)侵薄衣。望遠(yuǎn),夜色朦朧,似可見似不可見,仿佛無數(shù)的詭獸奇魅潛伏在黑暗深處, 鼓噪?yún)群?,躍躍欲出。
秋后下午在湖畔漫步,觸目所及,衰草委頓, 林木蕭疏。陽光在干燥的空氣里穿過,留下了長長的光跡,似乎有無數(shù)的塵埃和晶芒在空氣中舞蹈。山柿子很小,在樹上掛著, 不肯輕易墜落, 作鳥雀們最后的食糧。山野間再無可覓之物,榛子和橡子落在地上,烏鴉和松鼠、花栗鼠紛紛搶奪。地上的積葉松軟脆燥,踩上去脆坼,聲如裂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