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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山(中篇小說)

    2023-07-18 04:51:30李娃
    作品 2023年7期
    關鍵詞:客棧

    李娃

    初見

    五月的上旬,我見到魯娜。那天下過一場暴雨,我拎著一小袋蘋果和一條新浴巾、一個衛(wèi)生紙卷盒子,站在百里湖的渡口邊,頭發(fā)貼在了腮幫子上。我忍不住扭過頭,抬起肩膀,蹭了蹭下巴。雨水還在順著往脖子下邊鉆呢。就在那個時候,我接到了上山客棧老板唐毅的來電:“今天有客人來,你什么時候回春山?”

    “知道了,在等開船,快了?!蔽矣行┎荒蜔┑卣f道,隨手掛上了電話。那家伙,怎么還不來?我心想。魯娜,我的那位京城出生長大的堂姐,從記事起至今,只見過一次面,話都沒有說過幾句的人,突然聯(lián)系了我,跟我說,她要來春山度假。

    天光和湖面白得刺眼。不單是因為遇雨或是不近人情的老板唐毅而心生煩悶,那時我正處在非常糾結的時期。旅游的旺季眼看著就要來了,而工資卻不盡如人意。何況那家客棧所在的春山,四面是水,除了一天一個班次的客渡,出入依靠船只交通運輸,十分不便。要不是大專期間因為男朋友的關系跟父母鬧得很僵,畢業(yè)后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加之男朋友毫無征兆地分手,經(jīng)親戚朋友的關系引薦過來,我還真想不到自己能在一個這么沒落的地方待滿三個月的時間。無路可走,無處可去,上山客棧實在是不得已而停留的地方。

    春山是一個狹長的島嶼,從東岸到西岸,步行完畢只需要三個小時,沙質的土地上,樹木稀疏。我在上山客棧干清潔的活兒。島上從前都是打漁人家,自從島民們放棄祖輩的營生,紛紛上岸打工,留在島上的全是老人和孩子,直到旅游業(yè)興起,人們把自家的房子收拾了一番,添置了些器具,就像旅館一樣地營業(yè)了。至于客流量,一個連基礎設施都沒弄全的孤島,可想而知能有多少。不過,聽說上山客棧曾經(jīng)的那位老板娘,就是唐毅的母親很善經(jīng)營,客源比起其他的旅館就要多得多。我去的時候,已接待過旅行社的定點項目、協(xié)會采風團,以及大學生社團之類的組團項目。那家客棧,原本請了親戚幫工經(jīng)營,老板娘再婚去了省城,年輕人里頭,唯一的服務員、唐毅的表妹出嫁之后,人手緊張,正好由我補上這個空缺。

    眼看著船到眼前,魯娜還是不見人影。誤了這一班,今天別想去島上。再不來,可怪不得我了。當棧板落岸,前頭的車魚貫而上,我頭也不回地跟著走?!懊兰眩 焙箢^一個清脆的聲音喊住我。一張笑臉冷不丁地迎了過來。

    “我是魯娜?!彼粗遥拖褚姷揭恢恢幸獾膶櫸锼频?。“哦……”我有些驚訝,也有些尷尬。她怎么認出我的呢?上一次見面,還是十多年前,外公去世的時候。但我不想像她那樣,帶著親近而又好奇的感情色彩,從彼此的臉上甄別過去的痕跡。跟之前所有的顧客一樣,我也沒法熱情地招呼她。“走吧。”我轉過頭去,有些匆忙地走著,生怕那條船會丟下我們似的。

    站在船頭,工作人員發(fā)了件救生衣給我,我接了過來,和手里的東西混在一起拎著,從救生衣的前襟垂下的幾根帶子挨到了船板。只是客船過河的慣例安排而已,不必非要穿上它,天氣熱起來了,渾身的雨水還未干,我就更不想套上它了。

    “要我?guī)湍隳脰|西嗎?”魯娜問我。她離我兩尺遠,正瞧著我呢。我有點詫異。她指了一下我手里的救生衣,腕表亮光一閃。她已經(jīng)穿上了那件丑陋的救生衣,還把衣服上的帶子逐一打成了蝴蝶結。我不吭聲,把視線轉向別處。表很貴吧,但是,這么粗大,好看嗎?我想。這是準備來住多久啊,箱子可真夠大的?我又想。

    那位工作人員指著這邊,提醒我趕快把救生衣穿上。要不是她指指點點,那人才不會在意我呢!我有點怪她多事。她呢,竟然往前一步,向我伸出手來,是想接過我手里的那些東西。無可奈何地讓她接下了那些雜七雜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件救生衣給套上了。

    “你到這里三個月了吧?”她突然這么問我。她打聽得倒是清楚。為了等我回答,她一直在看著我,把臉偏向逆風的這邊,江上風大,她的頭發(fā)被吹得亂蓬蓬的。我“啊”了一聲,做出聽不清她的話的樣子,把我的東西從她的手里拿了過來。

    引擎聲,風聲,本不是一個談話的好地界,可她走出幾步,又跟那位工作人員給聊上了。太陽出來了,熱烘烘的,湖面和船,哪兒都有一層明亮的銅黃。耳邊聽到笑聲,看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兩個老朋友在談什么有趣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的,在說去春山的路。都是水路,最后到達的,是同一個渡口。一條是從航運公司的碼頭那兒出發(fā),乘快艇從湘江向洞庭湖去;一條是從鎮(zhèn)上那條沿江的公路往前,行至百里湖碼頭乘這條客船。兩條路都要經(jīng)過蘆葦蕩?!疤J葦蕩啊?”她的語調突然地拔高,滿臉的好奇。快三十歲的人了,卻像個小女孩似的興奮不已。要說是沒見過世面,誰信呢?這種嬌憨的樣子,看著就很刻意。說實話,我挺討厭她。

    倒不是因為她的那個傲慢看不起人的媽媽。堂伯在大學里遇到了魯娜的媽媽,畢業(yè)后就留在了她的城市。成家后,堂伯回來探親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跟這邊的親戚早早就疏遠了,近些年,算是斷了來往。據(jù)說原因在于魯娜媽媽的不賢惠,反對堂伯與我們這幫親戚聯(lián)系。好些年前,我爸為了伯父孩子就業(yè)的事去京城找堂伯,竟然生生被她給擋在了門外,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堂伯知曉后,打了個電話給我爸,從此以后,大家便沒了念想。好在后面那兩個孩子挺爭氣,讀了大學,在省城扎下了根。不過,這都是他們之間的糾葛,跟我沒關系。只是,魯娜成為傳說里的人物,時?;钤谟H戚們的嘴里。聽說她頭腦如何聰明,會讀書,琴棋書畫樣樣好。后來說起她的結婚對象,開公司的,有才有貌又多金。而我,作為與其對立的參照物,這么多年來被無休止地比較,對她的印象怎么可能好呢?又聽說堂伯精神失常后,她媽媽不久就患病去世了,她自己也得過一場病。上帝總是公平的,有所得,便有失。不過,討厭歸討厭,卻也沒有任何幸災樂禍的想法。她的到來,對于我來說,只不過相當于一個普通的游客罷了。

    到岸了,我忙不迭地下了船,甩了甩手臂大步朝前走。打濕的衣服被曬個半干,粘在皮膚上又燥又重,渾身說不出的難受。越過那座新建的牌坊,“春山”兩個大字就寫在牌匾上。牌坊兩邊豎立著一句歡迎游客的標語,都在風里呼啦啦地揚。

    “哎”,魯娜在叫我,“美佳……”我回頭看向她,她拉著她的那個行李箱,磨磨蹭蹭的?!翱禳c,好遠的路呢。”我不禁皺起了眉頭。上山客棧在春山的“上山”,靠近島的最北端,島上能見到的車,都是政府派輪渡過來進行電力維修之類的工程車,如果遇不到這種順風車,還得走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達。

    “唐毅,你好,我已經(jīng)跟美佳在一起了……”聽到她打電話的聲音,我再轉過頭去,她把手機放回行李箱的夾層去,又從里頭掏出一把卷起的傘來。我想象著唐毅接她電話時那個窘迫的樣子。他應該是一句話都沒回她。這位年輕的客棧老板,如果不是非得說話,一整天都沒法聽到他的聲息。

    一路上,她時不時問我曬不曬啊,要不要和她共同撐遮陽傘啊,我說不呢。一會兒指著路過的幾株矮樹問我,那是不是桃樹,她來春山前就聽說島上桃花開的時候很美的,又問我蔓荊子是不是全部都長在沙灘上,這次能不能趕上它們的花期。我來春山的這段時間,根本就沒去搭理過那些花啊草啊,只有游客才在乎這些。我說我不知道。這也是我跟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當她提議要不要歇歇再走時,我聽到了車的引擎聲。是輛工程車,太好了!我朝它揚起手來。司機的去向,離上山客棧不遠,我們搭上了這輛車。

    司機是個禿頭的中年男人,他問她箱子重不重,要他幫忙提上車嗎?她笑了起來,多虧她的牙齒長得整齊,不然,都能讓人看到她的牙床了。接下來的時間,她都在跟司機說話。除了覺得聒噪,省下了原本應該由我對司機做的應承,這讓我有點兒慶幸有她同往。

    “到時我們一起去看看啊?!彼f這話時,我們到了上山客棧的門口。那個司機繞道把我們徑直送到了目的地。她向他說謝謝,那人眉開眼笑地打著方向盤。車開出好遠,她還在追著車尾揮手,以為那人看得見。

    上山客棧

    “蔓荊子開花有香味的。剛才王師傅說,今年雨水多些,開花會遲些,看來不會錯過,真是太好了!”跟著我進了上山客棧的門,魯娜轉過頭看著我,又是渡船上那種滿臉興奮的神情,“到時我們一起去看看?。 痹瓉?,下車前的那句話,她也是對我說的。正想著怎么說個理由拒絕她,偏巧老板唐毅向我們走過來,她朝他打著招呼,問他能不能陪她參觀一下客棧,唐毅搔了搔剪得很短的頭發(fā),支吾著讓我?guī)ァ?/p>

    “啊,沒事的,我也正想著讓美佳帶我去看看呢?!彼χf道。遇到這樣的店老板,想必再熱情的客人也沒轍吧。唐毅與我同歲,按月份,他還小我三個月,高中畢業(yè)之后進過工廠,最近才繼承了客棧。鄰居們都這么說:“唐毅啊,以后要找一個像他媽那樣的女人才行?。 毕肫鹱畛跻姷剿麜r,我按約定的時間到達百里湖碼頭,他用自家的船來接我。很小的一條漁船,安裝了推進器,沒有篷布遮擋。船艙里放上了一張小板凳、一件救生衣,對于像我這樣第一次坐這種船的人來說,感覺安心了不少。他站在船頭,垮著臉,從嗓子底下蹦出幾個字:“你就是去‘上山的那個吧?”連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出來似的。幾個月了,我們說過的話掰著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每天清潔工作之外,我還得跟著他等在渡口,把客人從船上接下來。客人們難免詢問一些問題,我應付不來的,他才接過話頭。不到那個時候,他基本就不會說話。

    鄰居們說起他的母親,就是從前的老板娘,說她性情爽朗,非常貼心和周到,聽說從服務設施以及各方面條件還比不過別家的那個時候起,很多客人就是因為老板娘的原因而選擇了“上山”。我沒見過老板娘,但是接過兩次她的來電,光聽她說話,就覺得鄰居們的說法不無道理。她打給唐毅的電話,都沒接通過,她向我說過拜托,也許是客氣話,但是很摯誠,讓我很自然地感受到她的那份真心。唐毅呢,聽說母親來過電話,總是一聲不響。一方放心不下,一方卻冷淡疏遠,認定他沒有人情味,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因素。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優(yōu)點的話,無非就是他對天氣的預測能力,與漁民數(shù)十年積累的經(jīng)驗比起來,他的靈敏準確活像一個人體感應器。想想這些,就不難理解鄰居們的言下之意,老板娘打下的江山,會敗在他的手上。遲早的事。

    我們穿過這棟房子的客廳往后邊走?!吧仙娇蜅!本褪乔昂髢勺椒?,前頭是一座兩進的房子,與客廳并列著的,是前后兩個臥室,客廳與臥室的后面是一個餐廳。后邊的那座房子還很新,并排六間客房,兩個浴室和一個大的盥洗室,都是隨著旅館的經(jīng)營狀況而做的擴建。兩座平房之間是一塊較為寬敞的空地,廚房建在空地的東側,占地很大。西側被小樹林遮擋了,都是當?shù)刈匀簧L的樹木,房屋擴建的時候沒有把它們砍伐掉,也是為了起到擋蔭遮涼的作用。

    “我發(fā)現(xiàn),春山的房子都是平房,沒有見到兩層的呢?!彼粲兴嫉卣f道。

    “是因為沙地,再有錢也不行?!蔽译S口答道。

    春山的沙質土地無法提供牢固的地基作為支撐,這也是聽鄰居們說的。入夜之后,鄰居們走進來,坐在靠窗的藤質長沙發(fā)上,跟著我們一道等候著游玩的客人歸來??蛷d里開一盞白熾燈,燈泡不大,夕陽一樣的光暈里,電視機在柜臺上閃爍著不同的畫面。今天生意怎么樣啊,哪個客人有什么趣事啊,誰誰兩口子今天在賭氣,明天誰要休假……一個個夜晚,不論門吱呀地打開,進來了誰,吱呀地關了,離去了誰,都是寂靜的。

    島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有游玩到很晚才歸來的客人,作為客棧的服務人員,九點之后,也會毫不顧忌地睡下。客人們回來,起來為他們開一下門,然后又關上門,進自己的臥室去。洗浴的地方,是剛到的時候就介紹好了的,床單、洗浴的物品都已備好,任由客人們自己進去做就寢前的準備工作。有的客人希望來點夜宵,唐毅就說,島上沒有夜宵提供。寂靜,是上山客棧本來的模樣。這也是我不喜歡它的一個很大的原因。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不然,誰會留在這里呢?

    像家一樣

    “真不好意思,這兩天就我一個人,要給你們添麻煩了?!背晕顼埖臅r候,魯娜笑瞇瞇地看著唐毅和我,突然這么說道。唐毅愣住了,他那樣子,還真有點傻氣??蜅@锞臀覀冐?,坐在廚房那張小小的四方桌子邊,她那么鄭重其事,弄得他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她跟唐毅說起她的家庭情況,母親教中學語文,父親是工程師,很恩愛的那種婚姻關系,連爭吵都極少發(fā)生。她感慨地說:“像爸爸媽媽的生活,我一直認為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早已知曉的她的父母,據(jù)她說來,卻像是第一次認識似的,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她沒有說起她的老公,是想低調處事吧,要么就是離了婚。唐毅果然沒有反應,其間只低低地吸了一口氣,或許是打定主意說點什么,可最后也沒有開口,因為他的思維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比如,就在她剛剛感慨完她父母的生活后,馬上就轉過頭來問他:“聽說島上都有船,你也有自己的船吧?”

    午餐后,魯娜搶著收拾飯桌。我不跟她爭,杯碟碗筷那種油膩膩的觸覺,真是避之不及。來的時候,沒說讓我干洗碗工,工錢里也一直沒有添加這一項。原本負責廚房的工人是唐毅的伯父,因為腸胃病去了省城住院,客人們的用餐只好暫時托給別的旅館。唐毅管著采購和接待,本就沒有多少時間待在客棧里邊,雖說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用具,但一日積一日,堆在清洗池子里實在太難看了,我才挽起袖子洗了一回,之后,竟然成了我的分內(nèi)事。她愿意干,可不是出人意料的好事嘛!她悠悠地說:“到了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樣……”沒頭沒腦,難以理解,我卻不會為此感到不安,倒是看唐毅的表情,既感動,又虧欠,他是很不自在的。

    當天晚上,我打著哈欠給她開門,“打擾你休息了……”她看著我的眼睛,十分抱歉的那種神情,我想,她是真的感到了歉意。這讓我有點兒意外。像她這樣遲歸的客人,在島上到處都是啊?!翱傆X得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樣,任性一些也沒事?!碑斘覝蕚潢P上房門的時候,她微笑著說道。

    “像是自己家里一樣”,這種肉麻的說法,最能擊中唐毅這類男人的軟肋。唐毅顯然對她很上心,第一天的傍晚,他就帶著她去看了他的那條小船,之后的幾天里,他都會開著小船載著她沿著島溜個一圈半圈。

    魯娜每天早餐后出門,帶一部照相機;午餐后休息一會兒,再出門;晚餐后的歸來,一般會在十點之后。她跟我說把客棧當成自己的家的那句話,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鐘了。一般客人來島上住,一兩天為主,多的三五天也有,像她這樣,在客棧里住上十多天還沒有退房的意思的客人,還是非常少見的。遠遠不止對島的好奇吧,在我整理房間的時候,看到她帶來的一臺筆記本電腦,好幾個清晨,我提醒她用餐時,看到她盤著腿坐在床頭敲打著鍵盤,十分嚴肅的樣子。

    “是個作家吧?!编従觽冏h論起她的時候這樣說?!吧仙健苯哟^采風團和寫生團,作家或者畫家,從前的老板娘,在他那位以能干著稱的母親經(jīng)營著的時候,倒是沒少見。但我覺得,她跟那些客人有些不一樣。比如,會詢問一些服務方面的麻煩,客人最關心的是哪些事,島上缺少的哪些東西,都是很隨意的那種閑談,唐毅總是一板一眼地作答。周邊干旅館業(yè)的鄰居們不久就熟悉她了,也跟她說起自己的煩惱事,對政府在設施投入方面的一些建議。

    我想,她跟開發(fā)商有沒有關系呢?早些時候就聽說,有人要來春山,在島上建度假村,有飯店、洗浴中心、馬術館、保齡球館、燒烤城……這樣一來,就會對“上山客?!边@類農(nóng)家樂式的小旅館產(chǎn)生很大的沖擊。同行里有人說,實在不行,就給他們?nèi)ゴ蚬ぐ桑敲炊嗟姆枕椖?,總要人手的。但是更多的人覺得還是在自己家里工作自在一些。“他們那些人,眼里只有錢,不知道會把島搞成什么樣呢!”人們很擔心,對于開發(fā)商普遍懷有排斥的態(tài)度。早前聽親戚們說過,魯娜的那位律師老公,與人合伙投資做過地產(chǎn)開發(fā)。除了我,好像沒人往這上頭想。我也只是想了一下罷了,畢竟這事,兩頭隔得太遠了。

    每次出門前,床上物品都會收拾得很妥帖;用餐之后,把大家使用過的碗筷拿到廚房的洗碗池邊;有什么要幫忙的嗎?魯娜常常這樣問;有幾個清晨,她比誰都要早起,清掃客棧外的小路,與路過的人偶爾交談;很會說話,特別客氣,又不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甚至有一回,她親手做了幾個菜……是個好客人!唐毅有一次忍不住跟我這么說。我還從沒想過,他能跟我說出這么一句純屬私人性質的話來呢。事實上,自從魯娜住進“上山”的第二天,唐毅就開始主炊了。他會做飯,味道還不差,直到那時我才知曉。也是她的建議,說是很想在自家這邊吃飯,即使是煮個面條都可以的。

    沒有人不喜歡她,我想。但是,我不喜歡。

    同行

    “美佳,晚上跟我們一起走走吧?!币惶焱聿秃?,她微笑著邀請我。她總是這么叫我的名字,好像跟我很熟悉一樣。她要求得合不合理,“我們”又是指的誰呢?我正想著,唐毅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魯娜、唐毅和我,就這樣走在了通往“下山”的路上。我的腦子里想著“下山”這兩個字,島這個緊密相連的地界,被稱為“上山”“中山”“下山”,不知緣由從何而來。一馬平川的春山,陡然分作三個“山”的區(qū)域,一直讓我感到費解。

    月亮升起來,是一彎金色的下弦月。風吹起我的頭發(fā),蛐蛐和別的蟲兒的鳴叫聲,青色的路燈把影子拉長了,又拉短。小路的一邊,樹影綽綽,另一邊呢,是空曠的黑暗。那是沙地,大片大片的沙地。白天,在強烈的日光下,白色的沙地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島上的沙,是純白的顏色。寂靜中,人走過的路面都沒有發(fā)出聲響似的。

    魯娜原本稍微走快一些,偶爾又落在我和唐毅的后面,后來便跟隨著我們的腳步,三個人,彼此拉開一點兒距離,并排走著,剛好就是這條小路的寬度。察覺到了剛才她在拍照,過了一會兒,她就給我們看她的相機,我和唐毅在路燈底下的背影,說著就有點兒撮合我們倆的意思,不過,我覺得她打趣的成分居多。她啊,總在尋開心。拿著相機拍啊拍啊,就連客棧的屋檐都認為怎么個好看,見到幾只蜻蜓的時候,像撿到了寶貝似的。我又一次下意識地猜測起她的身份,還真不像是做開發(fā)商的樣子。

    很快,她就和唐毅談起客棧里的情況??腿藗儊韻u之前做什么工作,家庭的狀況……我一點兒都不關心島上的旅游業(yè)會是怎么個走向,從沒跟人說過我對她的懷疑,因此,對于他們談的這些事情,我都聽不進去,何況陪他們來散步,只是我需要應付的一個接待任務,就一直沉默地走著。

    “美佳,你是為什么來島上的呢?”“美佳,你覺得島上什么地方是你最喜歡的呢?”“夜晚有失眠的時候嗎,美佳?”她時不時與我說話。也許是被當時的氛圍影響著,我開始認真地想那些問題。我讀書不好,是因為從來就沒有過什么野心。出人頭地那是別人的事。還沒畢業(yè)時,我就打定了以后跟男朋友結婚的主意,日子啊孩子啊,都是結婚之后的事,男朋友的家境不錯,我也做好了當家庭主婦的準備,可不久,這些計劃就像肥皂泡泡一一破滅了。

    妒忌。一想到這個詞兒,我差點嚇了一跳。是魯娜招人喜歡的身材和相貌(她的高挑,并非干癟,腰細臀圓的,比起少女階段才有的那種窈窕,又多了成熟女人的韻味),她那到處受歡迎的性情,來島上消遣的財力,還有她的快樂,才是讓我這么不喜歡她的原因吧。想起每次開飯的時候,她說我們等等美佳吧。吃飯的時候,她說,美佳吃魚的嗎?吃魚讓人聰明哦。明明她是客人,卻像個主人那樣招呼著我。好啊,吃魚聰明,我重復著她的話,臉上笑著,心里卻不免怨懟她。在所有接待過的客人里,她是唯一如此想要親近我和唐毅的人。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真是毫無道理可講。當醒悟到這些,感覺就很不相同了。

    “唐毅挺不容易。”魯娜與我有了一場單獨的談話。那時,唐毅走向了沙地,他想要找個地方方便,“下山”這邊,幾乎不存在服務設施呢。高美佳,你不要跟來啊,他竟然破天荒地跟我開起了玩笑。這樣一來,我們都不覺得尷尬了。

    接著,我知道她來島上的目的,她老公就是開發(fā)商的合伙人啊,她說有好幾個合伙人,她先來島上看一下,摸摸情況。還有很多復雜的事情在后面,這是第一步。

    “以后,等度假村建起來,你來我們這里工作嗎?”她認真地問我。

    “哦,”對于從沒考慮過的問題,我答得倒是挺爽快,“我早就打算離開‘上山了,我不喜歡這里……”

    “真是這樣,唐毅就說你很單純,呵呵,你真是不會拐一點彎的?!彼α似饋恚f不清是贊許還是覺得無奈。

    “唐毅說你,像只小貓一樣,”她邊點頭邊說道,“說你動不動就想藏起來,嘴里從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唐毅到六歲的時候還不會說話,是被嚇的,被他爸爸嚇出來的。都以為他會長成一個傻子,幸虧沒有?!彼戳松车啬莾阂谎?,把眼睛閉了一下。

    唐毅這么說我嗎?我驚訝極了。不言不語的,卻比誰都了解我。他經(jīng)歷過什么?。柯犐先ズ孟裢乐氐??有過創(chuàng)傷的人,更能敏銳地察覺人心呢,我心想。

    “唐毅他媽媽一直很擔心他,不過,那頭,也有她脫不開的責任。他媽媽也是很不容易呢?!彼p輕地嘆息了一聲。她竟然跟唐毅的母親有了聯(lián)系,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课矣X得很意外,心里感慨著,她還真是個有心人。

    “按我年輕時的想法,什么事情都可以簡單化,非常容易就被解釋了——春山,因為沒有山,這里的人向往山,所以就叫作春山……人要是一直能留在單純的年紀就好了,什么事都很簡單?!笨粗埔銖牟灰娙擞暗纳车乩镒吡诉^來,她朝他揮了一下手,臉上掛滿了笑容,“青春年少真好??!看著你和唐毅,就打心里羨慕呢?!辈贿^年長我六七歲,卻說出這么滄桑的話,是故作深沉吧,我這樣想著,并不回應她。

    繼續(xù)往前走。路燈消失了,所有的光都將消失。在黑暗的面前,我想:我們還要繼續(xù)往前走嗎?我的腳步?jīng)]有遲疑。這時,同行的人都停了下來。

    哈哈哈,魯娜爆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唐毅也在笑著,好像一個捉弄人的小詭計得以實現(xiàn)了。

    “美佳,剛才如果唐毅大叫一聲‘鬼來了!你會不會被嚇到尖叫著逃跑???”折返的途中,魯娜略帶神秘地問我。

    我看著她,奇怪為什么唐毅并沒有那么做,她卻要說一個假如來讓我回答。

    “因為你們一直在走啊,”我說,“我以為我們還要繼續(xù)往前走呢?!?/p>

    “那剛才我應該說‘跑,你就會像只小兔子那樣撒腿跑起來!”魯娜笑得眼睛瞇起來的樣子,好像真的看到我像只小兔子那樣狂奔呢。

    他們倆又笑了起來。

    對面走來幾個男人。原本應當擦肩而過,其中有個人突然指著我,大聲地問:“你去哪???”分明是陌生人,還喝得醉醺醺的,我不想理他,徑直往前走。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人會猛地推了我一下。我踉蹌了兩步,要不是魯娜飛快地扶住我,肯定就會狠狠地跌倒。耳邊的聲音很亂,有個男人在發(fā)笑,魯娜像是跟誰打了個招呼,只聽她說:“沒事,我們走吧?!蔽业母毂垡恢北凰е?。明白她這是不想惹禍上身,雖然很生氣,可被她這么一拉扯,火氣自然被壓了下來。我心想,算了吧??赡莻€男人嘴里說出了臟話。

    “你推她做什么呢?”唐毅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那個男人,又把眼光從那個男人的身上挪開。他的語氣里有不快,也有告誡。但看得出,他也不想惹事。那男人愣了一下,推搡過我的那只手再次向我伸了過來。只見唐毅的手跟著揚起。要動手了!我的頭腦里轟地響了一下。就在這時,魯娜一把拉過了唐毅,笑嘻嘻地跟那人說:“哥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們沒注意,擋了你的路了……”又沖周邊的幾個人說:“哥哥們,快勸勸啊,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們誠心賠不是呢,都是來玩的,要開開心心的嘛……”

    直到遠離了那些人,我的耳邊還在響著她那一聲聲親熱的“哥哥”。聽說厚臉皮的人,常常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們想要的那些。魯娜真是深諳其道。那幾個男人,看著年紀跟我差不多,怎么喊得出口的?回頭看她一眼,她又開始跟唐毅聊起天來,呵呵地笑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她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就是這種感覺。永遠都在自得其樂的人,這世上就根本沒有什么值得她放在心上或者大驚小怪的事吧。她為我們避開了一場風波,我卻瞧不起她?!案绺纭焙汀跋窦乙粯印?,這些肉麻的說法,都讓我感到非常不適。

    噩夢

    那天半夜,魯娜啊啊地叫著,隔壁房間的我,被驚醒了過來。下意識地起身,跑到她的門口,她的叫聲變成了嗚嗚的哭聲,我就更迷惑了,是做什么樣的噩夢嚇成這樣子呢?或者就是她那個鬧騰的性子才會連夢話都搞出驚天動地的架勢?正猶豫要不要敲門,又想拖著等會兒再說吧,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消失了。我回了房間。半晌后,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還有開門的聲音。是她出去了吧?想著她總是這樣一聲不吭來來去去的,我也犯不著為她擔心。

    被吵到,睡眠就徹底消失了。來“上山”之前,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患上了失眠癥。到春山后,感覺睡得還行。這也是春山唯一的好處了。像吃過糖的人,再吃苦味的東西就會特別反感一樣。這一晚,因為睡不著而感到特別生氣。

    想起魯娜來“上山”的前兩天,我像往日一樣,跟著唐毅站在渡口邊等待著客人,突然便不聲不響地朝水里走去。水沒過我的鞋子,午后陽光在水紋的背脊上流動,嘩啦嘩啦。“你在做什么呢?”唐毅叫住了我。要是我說我想自殺呢,他會認為我在胡說八道吧,不過,我可沒心思開玩笑。他瞪著我,讓我覺得有點兒難堪。我有多犯傻,才會干出那樣的事。是因為迷惘吧。自卑,狹隘,像頭困獸一樣。渾渾噩噩,厭惡渾渾噩噩的日子,又不知怎樣才能結束,覺得不可能結束,就是當時的心情了。擺爛的人其實日子很難熬。

    后半夜,聽到開門的聲音,還有唐毅叫我名字的聲音。我跑到客廳里,魯娜坐在沙發(fā)上,唐毅站在她的身邊,兩人似乎是一起回來的。唐毅看了我一眼,往門外走去。

    “下的網(wǎng)要收了?!彼@么說了一聲,好像是對我說的。

    “夢游癥,又犯了,呵呵……”魯娜有些尷尬地朝我笑了起來。

    “怎么回事?。俊蔽矣悬c兒驚訝。

    “這兩年有的,以前沒有呢,”她搖了搖頭,“挺不順利的,唉……”

    “美佳,你談過戀愛嗎?”她認真地看著我。

    “嗯,前面談過一個男朋友,已經(jīng)分手了。招呼都沒打一個,就分開了?!闭f實話,我并不喜歡跟人談起隱私,可她的眼神很真誠,這個問題又剛好問到了我的心坎上。

    “挺好的……美佳,是好事呢?!彼齽裎克频恼f道。她沒有打探和深究,看向我的眼神卻并非隨口說說那種敷衍和輕易。

    “唐毅晚上都在水邊,他的睡眠很不好呢……剛才他就是在那兒碰到我的。”她起身,往房間走,突然轉過身來。看我的樣子,就能確定,我的確不了解唐毅。之前偶爾起夜時,我見過唐毅和衣躺在廚房的長凳上,那時沒在意。原來,他也有失眠的情況。

    回想起來,在面對那個粗魯?shù)哪腥藭r,唐毅的反應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不只是老板員工的那種交情,這樣就有了一種感動的情緒。之前,我根本不想了解唐毅,還有魯娜??粗谋秤?,突然對她有了同情。從小有個很幸福的家庭,沒遇到過什么阻礙,接連遭遇了不順心的事情后,才患上了夢游癥吧。精神上是有創(chuàng)傷的。白天里,根本看不出來。

    不可思議的事

    第二天晌午,我們仨去找唐毅的小船??蜅R恢睕]有來新的客人,所謂“團”,就是魯娜一個人。她包下了整個客棧。之前都是唐毅陪著魯娜去湖上玩。

    走在兩旁都是灌木的小路上,見過幾只鳥,比起常見的鳥兒碩大得多,灰色的羽毛,眼縫是白色的。不知是鶇鳥,還是椋鳥,我確定它們跟喜鵲和八哥不搭界,這不過是根據(jù)毛色來判斷的,也不是杜鵑,杜鵑的眼睛可沒有一絲白色。到了后來,我們連它的白色是在眼部和背部,或者僅僅是眼睛周邊那一圈都爭論不休,而且非常猶豫。春山的鳥就跟湖里的魚一樣,總有那么多,因此我們都沒仔細看,或許也是因為大家都是各懷心思,根本沒留心去看吧。

    “是不是畫眉?”魯娜突然問道。隔了許久,中間過去了幾個其他的話題,突然又聽她提起,可唐毅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不是的?!彼c了點頭。唐毅又說:“那個,小得多?!?/p>

    小路盡頭,就是沙灘。湖在沙灘的那頭,天在湖的那頭,陰天的湖水是墨青的,天空的烏云一層染著一層。轉過頭去,遠遠的那一條淺綠的線,天與地就是從那兒被分開的。白色的沙灘在水中延綿成一個彎月的形狀。沙灘上散落著一條條的藤蔓,每一條藤蔓用向水面靠近的姿態(tài)生長著,就像一道又一道的平行線。但是,沒有一條藤蔓可以到達水邊??粗@樣闊遠的沙灘,讓我詫異春山遠比我印象里的廣大。

    “美佳,快看啊,蔓荊子!”魯娜喊了起來。只見她忽地蹲了下去,仔細地看著那些藤蔓?!翱此鼈兊娜~子,鐵扇公主的小扇子那樣,灰綠灰綠的……”她小聲地說著,膝蓋落下,一只手撐在沙地上,“跟我爸爸說的一模一樣!”她那又感動又感慨的神情,就連看慣了她小題大做的樣子的我都不免疑問,這可不是少見多怪,更不是出于經(jīng)濟價值之類的考量,她從一上島就在問蔓荊子,何況跟著唐毅都來過沙灘這么多回了,可見,它們應該是跟某種對于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有關。

    “美佳,你來聞聞,花骨朵,芝麻粒樣的,很快就要開了,我已經(jīng)聞到它的香氣了,一絲絲的,往心里頭鉆的好聞的香氣呢!”她把頭仰起來,滿懷期待地看著我,身子幾乎伏在地上,那樣子有點兒滑稽。我蹲下,在她的注視之下,把臉趨向那條藤蔓,“嗯,是有點。”我說。其實我沒聞到什么香氣,除非像她離得那樣近。“啊,馬上就會開了,我爸爸說,紫色的小花,是最好看的那種紫色呢!”她盯著那些細小的花苞看啊看啊,我覺得自己過于冷靜的表現(xiàn)也許會讓她感到失望,不過,她的注意力全在蔓荊子上,不論怎么回答她,她都不會介意吧。

    坐在唐毅的小船上,我低著頭,閉著眼睛,雙手捂著臉頰。我忘了戴帽子了,湖上哪怕是陰天,也多的是紫外線??纯呆斈染椭溃龠^幾天,膚色就跟島上人沒兩樣了。突然感覺到耳朵被什么碰到了,是魯娜。我很驚訝。很多年來,我都不曾被哪個女人這樣碰觸過,就連我媽媽也沒有。她微笑著,將風吹亂的我的頭發(fā),挽到了我的耳后。我有點害羞,擔心她再來這么一下,就用雙手抱著頭。她又咯咯地笑起來,在嗡嗡的馬達聲里,她的笑聲依然響亮,好像她是徹底放松了,才發(fā)出這么大的笑聲。

    不帶目的的行船,就像沒有寄托的夢一樣,明明很快,卻感覺很慢,開出了好遠,卻覺得剛剛才離岸。湖上的風不熱也不涼,吹得胳膊和腿都是輕的飄的,我感覺自己像只炸毛的紅鳶。那是許久前從電視里看到的一張圖片,一只未成年的紅鳶站在樹梢上,風把它全身的羽毛吹得像花瓣那樣張開著,看上去又倔強又呆萌,沒有一點兒猛禽的樣子。

    就在這當口,魯娜跟唐毅換了個位置,船眼看就要停歇下來,她猛地拉下了推進器的按鈕,嗚——,船再次開動了!當我晃過神來,她唱起了歌,沒有歌詞的吟唱,我想她是在為自己壯膽。緊接著,我就感到了害怕。船的航向不大平滑,整條船像個不久前才學會走路的孩子那樣時不時地踉蹌,我張著嘴,背上汗津津的。

    “嗨,唐毅!”我下意識地看著他,終于忍不住喊了起來。他轉過頭,跟魯娜說了句什么,接著船便慢了下來。唐毅回到了操控的位置,直到魯娜像剛開始時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我的對面坐下來,我一直死死地盯著他們倆,擔心一不小心,船就翻了。

    船往回走,她斜過身子,幾乎傾向船外,她把手伸進了水中,白色的浪牙咬著她的手指,她看著漸漸清晰的湖岸,像是發(fā)了呆。眼神那么空洞,我覺得她并非真的想與我們同舟。后來才知道,不是落寞,也不是悵惘。一個人,帶著孤絕的心,面對沒有邊際的天地,這樣的情形之下,才能感受到悲傷吧。

    船頭磕到岸邊,唐毅跳下船去,把纜繩系在沙灘的一塊石頭上,陽光就在那時破開了蒼穹似的照下來,瞬間,到處都是明亮無比。沙灘近處是純白的,遠處是灰白的,這是太陽的魔法。

    “看云母,像星星吧?都閃著光呢……”魯娜站在船上,用手指著沙地,念叨著,“這么漂亮的沙灘,踩在上面,總會感覺有些罪過??!”唐毅伸手牽住她,她把另一只手也遞給了他,像個孩子那樣被依托著跳下了船。唐毅回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想著要不要也讓他牽著呢?雙腿已經(jīng)不受控制般地往下躍了。腳尖落在沙灘上,抬起頭來,唐毅那有點兒蒙的表情,讓我忍不住想笑。

    魯娜說起系纜繩的那塊大石頭,是他們從渡口邊搬到那兒的,這些天,他們都是從沙灘出發(fā),行駛一段水路,又返回到沙灘上。跟我猜想的沒錯,魯娜不是第一次開船了。唐毅說,她已經(jīng)能夠控制好推進器了,拐彎、掉頭都沒有問題,像我嚇成這樣,完全是心理上的排斥,不相信她罷了。我很驚訝這些話是從唐毅的嘴里說出來的,雖然說得慢吞吞的,一句一頓,但是把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做出如此清楚的表述,還是從沒有過的事呢。

    幾天就學會了獨自駕船,這不可思議的事,放在魯娜身上,又覺得沒什么好奇怪。她的確是能干,任何一門陌生的技能,隨便當成了游戲,也能做得有模有樣。這個參照物啊,真是強得讓我口不服也要心服啊。這個時候,魯娜說起昨晚與唐毅媽媽的通話。

    原來,老板娘結過三次婚了。初次結婚的那個男人,就是唐毅的父親,與她性情不合,老板娘忍受不了,凈身出戶,離開了那個家。當時婆家不放唐毅,老板娘以為孩子跟著有手藝的爸爸比跟著一無所有的她要強,直到聽說奶奶去世后,唐毅被他爸爸整日整夜地關在屋子里,境況很不好,老板娘趕去,費了很大的折騰要回來。離婚后的頭幾年,老板娘在省城車站附近的餐飲小店當洗碗工,一個月兩百塊錢,手都洗爛了,十根指頭都得貼上膏藥。晚上支一張折疊躺椅,住在老板的餐飲店里。要回唐毅后,繼續(xù)在那兒工作。有一回唐毅走丟了,讓人從幾十里開外的另一個車站給送了過來,那人后來就成了唐毅的繼父。他們就這樣來到了島上。繼父能吃苦,人也老實,靠在工地做搬運工養(yǎng)家,做工的錢都寄回家了,身體上不舒服也沒有告訴她,后來就完全垮了下來。她服侍了他七年,繼父去世也有十來年了。那時老板娘才四十多歲,大家都說讓她再找一個,她老家的鄰居,小學和初中的同學,找上她,說家里老婆脾氣很不好,不想一輩子就這么過了,知道她的消息之后,不停地打電話來,也來過客棧幾次,她跟他說不行,她沒有想過再成家的事。后來那人出了車禍,老婆孩子都不管他了,她去看望他,兩個人都覺得還是從前一樣的感情,就決定后面也一直在一起。說到這里,魯娜看向了唐毅。當面把人家的隱私說得一點兒都不使人覺得尷尬,這是魯娜才有的本事。

    “我媽說,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媽,我餓了!”唐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著,接著笑了起來,“聽說我爸喝醉的時候就叫我‘唐家醒崽(唐家的傻瓜孩子)的,但我記得他不喝酒的時候,人最好了……”苦痛也能說得那么輕松,像很自然的事,沒有絲毫的別扭和怨恨,那一刻,唐毅真誠的眼睛,我很難忘。

    “嗯!”輕快的笑容又回到了魯娜的臉上,她用雙手輕輕地擊了一掌,意猶未盡地說,“現(xiàn)在,是最好的季節(jié)呢?!?/p>

    那天臨睡前,我打了唐毅的電話,有事硌在心里,不跟他說,就像是虧待了自己一樣。我問他知不知道魯娜是給開發(fā)商那邊做事的人。他說,他知道。我有些驚訝地問他,不是說不歡迎他們嗎?他答道,她問什么,我就說什么。聽他那平靜的語氣,就知道我以為多么復雜的事情,放在他那兒根本就沒什么可操心的。收了線,我才想起為什么要給他打這個電話,出于正義感而不吐不快嗎?倒顯得我小人之心了。

    我懷疑唐毅是否知道我跟魯娜的關系,就是那層撇不開的親戚關系。即使知道,他也不會主動跟我說的。以為彼此有過共同的經(jīng)歷,距離就近了,只是我的誤解。我有些后悔打這個電話。

    騷亂

    第二天一大早,魯娜突然對我和唐毅說,她的朋友很快就到了,她包了快艇,送他從北岸直達“上山”。

    我和唐毅面面相覷,原來她報的“團”確實是有的,可這樣一驚一乍,使人有些措手不及。雖說不必要,也不需要做什么其他的準備,臥房都是現(xiàn)成的,即使沒有客人,我也每天都會收拾干凈的。三個人呆坐在客廳里,魯娜不說話,我和唐毅也就無話可說。魯娜滿臉慎重,我猜想著,那是一個對她來說挺重要的朋友,是不是合伙人呢?過了一會兒,唐毅就往廚房去了。還不到準備午餐的時間,他只是不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死守著罷了。

    臨近中午,那位朋友還未現(xiàn)身。我真想問魯娜,那人,到底是來還是不來了啊?就在這個時候,前夜遇見的幾個男人,突然在客棧前面出現(xiàn)。那個推搡過我的人,徑直走了進來。

    “里頭會漏雨吧……”那人抬頭看著房頂說話。四白落地的客廳,的確沒什么能夠讓人夸贊的。但被他那么一說,感覺連頭頂上的那盞白熾燈都要氣得搖晃起來呢。他盯著我,好像我應該做出什么舉動來回應他,然而,我足夠讓他失望。視如無物也是一種態(tài)度。

    “小孩子……”他看著魯娜笑著,用一種類似仁慈的語氣說出這句話。自以為是的家伙!我心想。魯娜竟然做出一種沮喪的神情。就像她沒有聽到那人的話。自從上島來,沒見過她有過這樣的神情。從早上開始,沉悶的氣氛重又籠罩在“上山”。

    “客棧已經(jīng)包團了?!蔽也患偎妓鞯卣f道。意思就是,不歡迎他們。他們自然聽得懂。門口的那個,算是識趣,聽我這么說,就放下了擱在門框上的那條胳臂??赡莻€推搡過我的人,幾步湊上來,兩條壯實的臂膊揮起,一下子全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覺得他是想要把我整個人給摟住?!鞍Γ茸砹藛?!”我掙扎著大叫起來。坐在藤椅上的幾個人哈哈大笑,門口的那個,看笑話似的看著我的窘樣。

    “這是在做什么?!”唐毅的聲音響起。他飛快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邊,一把拽住那只冒犯的手。激烈的事就這么發(fā)生了,鬧哄哄的聲響中,原本想揍唐毅的男人,被唐毅剪住了雙手。一伙人從藤椅上跳了起來,門口的那個也在靠近。魯娜像是突然被驚醒了似的,終于趕在這個當口做出了回應。她輕輕地拍著那人的后背,勸唐毅松手,一邊轉過頭去,跟門口過來的那個男的說著什么。柜臺上的瓶子罐子被打碎了,那是老板娘制作的泡菜和腌梅子。他們還會砸碎更多的東西?!拔乙獔缶 蔽掖蠛爸?,開始撥打電話。很快,我的想法就落了空,有人奪走了我的手機。就是原本站在門口的那個男的。

    混亂的時刻過去之后,我對魯娜心生怨念——沒有立場的人,并且毫無親情可言。直到這時,我才計較起與她是親戚的這層關系來。要不是她肉麻兮兮,那幾個男人怎么會尋到這里來呢?客棧出了這么狗血的事,可從頭到尾,她都處在安全的一方。那伙人顯然對她印象不錯,離開的時候,那個無恥的肇事者甚至還沖她笑了一下。

    我沒參與魯娜和唐毅的午餐。當她向我走近時,我沒好氣地跟她說:“啊呀,不是沒事嘛!”接著,我就借口不舒服,把自己關在了臥房里。被騷擾到,真是太討厭了!我花了些時間來平復心情,推門出來,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我,客棧里再沒有人了。他們都不知去了哪里,又是約著去哪兒玩了吧,我把房間做了一點兒清潔后,就無事可干了。魯娜沒有帶走相機,平日可是不離身的呢。覺得有些餓了,晚飯的飯點都到了,他們也沒回來。

    客廳里,電話響起,是唐毅的媽媽打來的。不用她說,我也明白,唐毅又一次沒接她的電話。往廚房去,突然聽到刺刺啦啦的聲音,誰在做飯呢?見到唐毅時,我還是有些驚訝。他轉過身,對我說:“吃魚吧?!?/p>

    “吃……魚?”我半張著嘴傻愣愣地望著他。

    “嗯,剛才釣的。”他說。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吃飯。春山的小魚兒,最大不過巴掌長,手指似的圓滾滾的那種,細細的鱗片銀光閃閃。用菜籽油把皮煎得金黃酥脆,里邊的肉質白白嫩嫩,好吃極了。之前沒有見識過唐毅還有這項本領??墒菎u上長大的人,怎么可能不會釣魚嘛?

    “你在哪里釣的?”我搭訕式地問道。

    “水邊?!彼f。說了等于沒說嘛,春山最不缺的就是水了。

    “哦?!蔽矣悬c兒尷尬地點了一下頭。

    “魯娜……”我們兩個突然不約而同地說道,又在同一秒剎住了話頭。他看著我,我看著他,都在等著對方接著往下說。明明有事可以聊啊,比如午間的那場驚心動魄。可我們都不知從何說起似的。回想起他向我施以援手的那個時候,我不禁笑了起來。唐毅有點兒愕然的樣子,讓我更覺得好笑了。跟著他也笑了起來。他的膚色十分健康,牙齒露出來,很白,很整齊,笑容那么陽光。在這一瞬間,我想起了魯娜說過的話,就覺得,這個男孩子還不錯嘛,心里也隱隱有些異樣的感覺,但是這念頭一閃而過,我沒有再往下想。

    “你媽媽剛才打電話來了,你又沒接,你老不接……”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在收拾碗筷的當口,把這句話給說了出來。

    “哦?!彼腥坏卣f道,接著便往外走去。

    是介意我說的話吧,又不是不知道他跟他母親之間的隔閡。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我和唐毅根本就沒有熟到那種程度呢。

    當我回到客廳,唐毅站在電話機前,放下電話,他對我說:“剛告訴我媽媽……下午我的手機沒電了?!崩侠蠈崒嵉哪樱嫦袷莻€聽媽媽話的乖孩子,我在心里感嘆著。從前可不是這樣呢。

    變天

    唐毅讓我給魯娜留的飯已經(jīng)涼透了。平常這個時候,魯娜早就回來了。我清洗著碗筷,唐毅像平常一樣,一聲不吭地離開,當他回到上山客棧,我驚訝得差點兒捂住了嘴巴——他的眼眶紅腫著,嘴角也破了,他被人打了。魯娜面無表情地跟在他的身后。

    打他的人,就是那個粗魯男。那伙人在小路上截住了他,他們威脅他,唐毅的反抗激起了他們更大的敵意。他們聯(lián)手控制住了唐毅,為的就是讓那個男的痛快地揍他。如果不是魯娜恰巧路過,唐毅可遠不止吃這么點虧了。

    “報警吧。”我不安地看著唐毅。明明知道春山這里出個警多不容易,等警察來了,人早跑了。

    “唐毅也把那幾個男的揍得不輕呢……”魯娜皺著眉頭說道,“已經(jīng)說好了,就此了結?!?/p>

    “就這樣?”我有些不甘心。好比我和唐毅都掉進了水里,魯娜就是那個一直站在岸上的人。她只是一個游客,說走就可以走,才不用管這家客棧之后還會發(fā)生什么糟糕的事呢。

    “那你還想怎么樣?”魯娜突然懟了我一聲。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兇巴巴的樣子,像是我惹毛了她。那個成天笑呵呵的人一瞬間徹底變了樣,我呆住了。剛想起要反駁,她已經(jīng)一溜煙地鉆進了她的那間臥房里。當她出來的時候,她的手里拎了一個大箱子,就是她來時拎著的那個。

    “我不住這里了,太吵了?!彼浔卣f道。

    我盯著唐毅,真是又訝異又氣憤??窗?,精致的利己主義,這就是她的真實面目了。

    第二天一早,經(jīng)過菊姨家的客棧,見到魯娜站在屋檐底下,跟那幾個男的說說笑笑。那個騷擾過我的人竟然跟我打起了招呼,想到他離開的時候指著我和唐毅說:“你們等著!”唐毅已經(jīng)被教訓過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呢?我有些恐慌,卻裝作毫不在意,一邊加快腳步遠離他們?;叵肫鹩H戚們談論的魯娜的爸媽,不禁感慨她跟他們還真是一模一樣啊。然而,想到這些天里她跟唐毅相處的情景,我依然無法接受一個人還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如此善變和寡情。

    回到客棧,唐毅不在,或許是去接新的客人了吧。魯娜也只是一位客人而已。這么想著,心情就好了很多。午飯一個人吃了,唐毅沒回來,該做的清潔,我也沒做。像是缺失了什么似的,做什么都使不上勁兒。我不想承認,卻也明白,是因為介意魯娜在的那一段難得的熱鬧時光。

    “魯娜的電話打不通,暴雨快來了……”唐毅一進門就沖我說了這么一句話,他有些擔憂的神色。

    “那你告訴她,會有暴雨嗎?”我下意識地問道。也不知他這大半天是干什么去了,一個客人也沒帶回來,倒惦記著已經(jīng)退了房的人。

    “嗯,說了,她打電話跟我說,她借我們的船去水上玩的時候,就跟她說了?!彼f。

    “她找你借船?”我感覺自己絕不是驚訝的表情。魯娜這個人,一再地刷新我對她的認知??烧嬲屛覛鈶嵉模瑓s是唐毅。魯娜的辜負,他竟然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

    “今天菊姨家的船檢修,”他認真地說道,“早上我送去的,建叔的腿發(fā)了風濕痛,船有點兒問題,今天開不回來了……”他幫魯娜解釋了借船的理由,看來根本就沒聽出我話里的意思。

    “可能是手機沒電了吧?!蔽覒辛艘幌?。總不能再說魯娜的壞話,他都寬宏大量到了這種地步。我想,我本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嗯?!彼叩介T口,抬頭看著天空。太陽已經(jīng)沉下地平線,天光的赭黃色,像從一面銅鏡里照出來的,亮晃晃的,很好看。

    當天黑下,風就起了,像從地底下滾出來,瞬間搖起。除了轟轟的響聲,周邊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這“妖風”!鬼哭狼嚎一般。感覺屋頂抖了一下,房子不會被掀翻吧,我不禁有些心驚膽戰(zhàn)。接著就是大雨了——我心想,唐毅的預報從不出錯的。

    電視開著,沒有人看。唐毅坐在靠臥室那側墻壁邊的一把靠背椅子上,我坐在藤沙發(fā)靠墻的那端。他一直在看著手機。他打電話問過菊姨,魯娜還沒有回去。閃電劃過,雷打下來了,雨聲騰起。我把電視關了。魯娜的手機還是打不通。

    “她看到變天,肯定會回來的?!蔽胰滩蛔“参科鹚麃?。

    “會下很久?!彼f。

    “七點了?!蔽铱戳艘谎蹓Ρ谏系臅r鐘。

    尋找

    “我去找下!”唐毅霍地站起身來。我們倆在客廳里,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坐了半個小時了。我不假思索地說:“我跟你一起去吧?!碑斘艺酒鹕恚l(fā)現(xiàn)他正看向我,眼里有感動,也有認可。我想,這是很自然的事啊。她借了唐毅的船,真要出了事,“上山”脫不了干系。

    我們打著傘往外走,沿著小路前往沙灘。這兩天,唐毅的船一直停在那兒。唐毅說,魯娜借船的時候,告訴他,她用完后,會把船開回沙灘那兒。

    這時才明白,雨有多大。雨像是落在我頭頂那方小小的傘面,再沿著它向四周鋪延。雨在四周,在茫茫沙野,又從無窮無盡的遠處攏向頭頂那方小小的傘面。雷聲隆隆,仿佛巨輪,從頭頂碾過,直到陡然一聲巨響,大地為之一震。劈下來了——蕓蕓眾生所敬畏的雷霆,攜自洪荒亙古的懲戒與警示,讓我迷信般地檢討過往,在心里默默祈禱。不知年月,不知身在何處,瞬間便換了時空,唯有閃電,無聲之中,隱忍著的千鈞之力,剎那間天地都是青白的。

    閃電照亮了我的雙腳,沒走出多遠,腳就開始在涼鞋里滑溜著,地上到處是水,帶著閃電落下的青白的波紋,流得很急。每一次閃電出現(xiàn),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雙手緊緊地攥著傘柄,閉上眼睛,等個幾秒鐘。唐毅好像一點兒都沒察覺到,總是走遠幾步,又等著我追上他。

    沙灘上,我脫下涼鞋,拿在手里,赤腳踩在沙子上,很沉,很涼。沒有人煙的夜,黑得徹底,我們就像是走在地球底端的兩個人,世界搖搖晃晃。風雨里,我時不時小小地恍惚一下,忘了我們是來找魯娜的,一個勁地走啊走啊。

    我們停了下來。水邊的那塊大石頭上沒有纜繩,江是黑的,是空的?!按兀俊蔽也唤谐雎晛?。

    這么大的風雨,該不會出事了吧?我的心怦地一跳。我和唐毅呆呆地看著前方,茫然無措。

    “我去借船?!碧埔戕D過頭來,有些急切地對我說道,“你回去等著。”

    上山客棧是春山最靠北端的人家,鄰居的船大多泊在百里湖對岸的水邊,要去那兒,必定要經(jīng)過客棧。我不會游泳,如果跟著唐毅一起去水上,既不安全,反倒會給他添麻煩。

    走出沙灘,我把涼鞋套回腳上,小跑幾步打算追上唐毅時,腳被什么給絆了。是鞋子壞了。被雨水泡了那么久,鞋帶與鞋底已經(jīng)完全脫了膠?!疤埔悖 蔽液傲艘宦?。唐毅停下,走過來,看著我的雙腳。

    “我背你吧?!彼蝗贿@么說道。

    我很驚訝,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么一句話。那不合適啊。我搖著頭,說:“不了。”唐毅兀自收了他的傘,對我說:“我背過我表妹?!?/p>

    我不禁抬起頭來,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孩淳樸的非常坦誠的眼睛。算起來,我也稱得上他的“姐姐”了。到底是一起工作了這么久的人啊,在我看來的疏離,原來在他心里邊根本就是沒有的。

    我笑了起來,對他說:“不了?!?/p>

    秘密

    洗過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時不時看著墻上的鐘,我沒有魯娜的電話號碼,唐毅的電話也打不通了。我開始在幾個房間之間走來走去,不時站在門口觀望。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凌晨三點,我毫無睡意。雨不停不歇,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在春山落下了。

    聽到聲響,我快步地向前走去,魯娜站在門口,全身濕透。“美佳,幫我拿條干浴巾來?!彼龑ξ艺f道。她的嗓音微微發(fā)抖,我才發(fā)覺,她的全身都在發(fā)抖,臉蒼白極了,嘴唇發(fā)烏。她一定很冷。我跑到浴室里,打開吊柜最上邊的抽屜,拿出跟她一起乘客船來“上山”的那天,我給自己新買的那條大浴巾,飛快地返回客廳里。

    魯娜坐在沙發(fā)上,用我遞給她的那條浴巾把上半身給裹住,低聲說道:“啊,我真是累極了!”她把頭靠在沙發(fā)的靠背上,浴巾從她的腦袋上滑下來,落到了她的肩膀。

    唐毅呢?我終于記起來,她沒有遇到他嗎?就在這時,魯娜用鑿鑿的眼神望著我,像是一個憋了許久的消息,終于可以發(fā)布了:“美佳,我今天做了一件事……”大概認為我那么直愣愣地瞧著她是出于關切,她拍了一下我的手,像是為了安慰我。我看到她的雙手,白得嚇人,手指和手掌的皮膚全是褶皺。

    “你等下……”我說道。對于她,我可是一點好奇心都沒有。我急著想告訴唐毅,魯娜回來了,可撥打了幾次,他的手機還是無法接通。

    “前天來鬧事的那個男的,我把他扔在水上了!”這句話從魯娜的嘴里一蹦出來,我真是目瞪口呆。這是什么事??!如果那個男的死了,作為服務方,我們會被追究責任吧?這要報警的吧?我的腦子飛速地轉著,感到十分緊張。

    “這些天,我讓唐毅教我開船玩,讓他一次次帶我沿著島游船,就是為了搞清楚,把船停在哪段離岸最遠,水最深,最不可能遇到別的船,沒有人能瞧得見的地方,確保自己去的時候準確地找到那個位置。”她說得不慌不忙的,又像是斟酌再三。

    魯娜,殺人了——我的腦子全都被這個想法給占據(jù),再也想不到其他。我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她輕輕地拍了拍沙發(fā),示意我坐下,笑著說:“我說繞了呢……”或許是因為疲憊,她的笑,十分牽強。我的手機放在了沙發(fā)上,就在她的腿側。電話機呢,在柜臺上面,從我坐著的椅子到那兒,少說有七八步的距離,報警的話,就算是百里湖那邊的水上派出所馬上出警,從上島到客棧,沒有幾個鐘頭是絕對不可能的呢。我走了過去,坐在沙發(fā)上。下意識地坐在緊靠扶手的一頭,我想盡量離她遠些。

    “我報團,學船,都做了預案。是想教訓我的那個老公的。一起去死吧,就是這么想的?!彼痪o不慢地說道。魯娜,是在說,她預謀了殺人嗎?我終于感知到事態(tài)的嚴重,我的頭皮開始發(fā)麻。聽到聲響,我轉過頭,見到她在抹鼻涕。我下意識般地探身從左手邊的小茶幾上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她對我說了聲“謝謝”,把頭仰在沙發(fā)的靠背上,把眼睛給閉上了。我忍不住瞥了一眼我的手機,她的小拇指的指尖就擱在那上邊呢。我提醒自己,別慌,可是,我很快就泄了氣,就像站在世界盡頭,除了她和我,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如此兇悍的她。

    “他想拿下一塊地,讓我爸給他造假,我爸不肯。沒多久,就走失了。三天,找到人,精神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沒證據(jù),說是立不了案。我只能自己動手……把一切都計劃好了??上?,他沒上島?!彼袷窃谡f別人的事情,滿不在乎地說著:“那個時候,我媽媽打電話來,告訴我,爸爸已經(jīng)往我這里來了……”

    “爸爸就站在房子的門廳外面,”她的眼睛睜開了,抬起手來指了指前方,“我打開門,讓他進來,他對我說:‘我不會走進那里面,孩子,你離開這里吧?!抑粊磉@一次,之后怎么樣,我都不會再來!爸爸是這么說的?!?/p>

    “一直都是,被欺騙的。幸福還是不幸福,自己都感覺不到。那么久,只是習慣了。從一開始,就看錯了那個人……”她的嗓音有點兒顫抖,像是很快就要哭出來似的。我焦躁地看了一眼時鐘,不過一刻鐘,我卻覺得如此漫長。隱隱有些怨氣,憑什么要讓我來遇上這么駭人聽聞的事呢?

    “爸爸出事后,我就發(fā)誓,這件事,我必須要做到!”突然聽到她用這么強硬的語氣說話,我被驚到了。但我很快便回過神來,她已轉過頭,正看著我呢,怕被她察覺,我只好低下頭去。“我什么都沒有拿,跟著爸爸往前走。走出大門外,那個人正開車進來,他看了一眼我,問我去哪里?他看了一眼我爸,那個趾高氣昂的樣子,他明明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爸爸的背挺得筆直的,就像根本就沒有看到過他。那一刻,我覺得,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回頭了。美佳,你知道嗎?爸爸是我唯一崇拜的人……”

    我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她手里攥著那團皺了的紙巾,臉上終于有了血色??吹贸?,她在努力抑制著自己激動的情緒。談到她的父親時,那種由衷的崇敬感,實在是我所難以理解的。那個人,離我太遙遠也太陌生?;蛟S還是因為老爸曾經(jīng)被他輕慢過,自以為并不在意,實際上卻是不能釋懷吧。突然想起了她的夢游癥,從她回來到現(xiàn)在,我陷入了一片混沌中。她都是在說些什么???幻想,精神分裂?最好就是這樣!

    “春山是爸爸中專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地方。爸爸在這里呆過四年。常聽爸爸說起,特別是蔓荊子,他當年很想把這種稀有的藥材推廣出去。爸爸一直想帶我們來春山看看的呢,可最后,也沒能成行……看到春山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我,回來了……”她說著,用一種熱切的眼神看著我。焦灼不已的心,被輕輕地碰了一下。一種莫名的歉意陡生。真是猝不及防啊,有人把自己的秘密從心底里掏出來,捧到了我的面前。從未遇上過這樣的事情,不習慣這樣被人信賴,也不喜歡被這種沉重壓制著——這太荒唐了!我挪了一下身子,發(fā)覺腳跟在不自覺地叩著地面,就把雙手放在了膝蓋上。

    “那個火球,打到我了——”她的嗓音有些發(fā)抖,臉上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的那種神情,“從天上落下來,我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呢,橘紅色的,大概這么大……”她用手比畫著,我推想,那是一個大約直徑兩尺長的大火球。突然就想,魯娜,她被天雷擊中了!

    “好亮!把眼睛刺瞎那種。在船舷上滾,那么大的風雨聲,在滋滋地響呢。朝我撲了過來,這條手臂,一下就麻了,麻,痛,非常痛,就像一把吞掉一樣,”她舉了舉右臂,她的語氣異常平靜,好像并非在談論一件令她極度恐懼的事情,“藍光,只看到藍光了。我會死吧?我這么想呢……”我半張著嘴,看著她,視線落在那條微微顫抖著的右臂上。真幸運啊,那樣的情形之下,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唐毅喊我的時候,那個火球訇地一下,要不就是我想象出來的聲音……它飄了起來,就看到它往前飄了,很快,飄到了岸邊的樹林那里。在那里炸裂,火紅火紅的一大片火焰,整片樹林都像著了火一樣,”她的眼神灼灼,仿佛那道明亮無比的灸熱的光映在了那里,“沒有燃燒,一下就熄滅了,那里靜悄悄的。就像時間靜止下來了。我一直看著那兒……”

    “我在船上躺著,疼得太厲害了,后來把手放到江水里邊去,才感覺舒服一些,”她說著,摸了摸胸膛,“胸口一直都很難受,憋悶,被擠過似的,應該是緊張造成的……沒跟唐毅說這些,就想著快點回來呢……”突然想起從前電視里見到的新聞,一個有著嚴重內(nèi)傷的人,看著卻是毫發(fā)無傷的樣子,等發(fā)作時,已經(jīng)無法救治了。我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事故

    手機鈴響了。菊姨打來的,問我人回來了沒。我說,回來了一個。菊姨又問,是唐毅回來了嗎?我說不是,是魯娜。接下來,菊姨說出的話,讓我驚訝不已。原來,菊姨的丈夫建叔也去了水上,聽說唐毅向春光客棧的安伯借船,他們都不放心那孩子一個人,建叔和安伯兩個人,劃了安伯家的另一條船去了,消息一傳開,蘭嬸家的余伯,萬賢嬸家的品伯,島上得到消息的人們都趕去幫忙,能下水的船都下了水。找到這個時候,只見到上山客棧的那條船,翻了個底朝天,人卻沒見著。唐毅的電話打不通,大家都著急得不行了。之前因為擔驚受怕,我根本沒顧上問魯娜是怎么回來的。這么大的風浪,唐毅駕的船不會出事了吧?想到這里,我的心跌落似的一跳。

    “菊姨,今天我和人開船去玩,船翻了,多虧了唐毅。他把我送上來后,又把那個人送到對河去了……”魯娜從我的手中接過了手機。

    啊,我不禁長長地舒一口氣。沒有謀殺案吶,唐毅也沒事,真是謝天謝地!

    “從船上下來,我歇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走路……腦子有點不好使呢……”她放下手機,有些慚愧地看著我,“今天如果不是唐毅,那個家伙是上不了岸的。船上的那件救生衣,他的手機,我的手機……所有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被我扔到了水里了。”

    “沒事就好呢?!蔽抑嶂f出一句話來。就因為她思緒混亂,表述不清楚,才讓我生出那么大個誤會,心驚肉跳了好一陣兒,可我并不想埋怨她。

    “我邀他去玩,讓他上船,包括船的泊位、松開纜繩,都是預先就計劃好的。趁他不注意,我就發(fā)動了船,開出好幾米,他才反應過來,他叫了起來,問我想干嗎。我說,到了地方,我會告訴他。”她將手里的那團紙巾扔進了煙灰缸,繼續(xù)往下說時,那種儼然的平靜的神情不禁使我想起那次我們仨一起在水上時她的樣子。她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我們所見到的她的快樂,其實是她的偽裝。她的噩夢,她的心事重重,都被我給忽略了。

    “我把他的底子都摸清了,他根本就不會水(游泳以及開船)。船上,他一動都不敢動,真是個怕死的家伙。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嚷著快停下,還罵了起來,我不理會他,一心往‘下水那兒開。才走了一半,天一下就全黑了,風大,雨也大,船一直在晃,我掌船的那只手沒多久就麻了。江上,閃電一起,都是白茫茫的,后來除了雨聲,就什么都聽不見了?!笨此剖窃陴堄信d趣地向我描述當時的情景,我卻發(fā)覺,我有一絲隱約的心疼,為她感到心疼。并非出于她針對的人也是被我深深厭惡的人,因此就站在同一立場上的那種偏向和共情。這讓我有點兒驚訝。像我這種生活既沒有幸福感,又談不上多悲戚的人,自身之外旁枝末節(jié)從不掛心,魯娜這么一個“親戚”,原本就是可有可無。不知如何安慰她,又不能心安理得地聽下去,她真是讓我感到無所適從。

    “美佳,那家伙,叫啊喊啊,喉嚨破了音,像只青蛙一樣!”魯娜說著便笑了起來,邊笑,邊咳嗽,肩膀隨著笑聲而抖動不停。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經(jīng)意地把一只臂肘支在了扶手上。我有些心慌,魯娜這樣子,像是精神錯亂了。等到唐毅回來,事情就結束了,我暗想著。

    “高美佳……”防蚊的紗門被拉得咯吱一響,是唐毅的聲音!我?guī)缀跏菑纳嘲l(fā)上一躍而起。

    “魯娜在家吧?”他問道。

    “在呢!”我如釋重負地答道。

    我跟唐毅說起菊姨的來電,這才想起要給菊姨回電話去報個平安,讓鄰居家的大伯們早些返回。

    “聽到叫喊聲,看著那船在晃,我喊她,往那邊靠過去,雷打下來,他們那船就翻了……”唐毅在那張靠背椅子上坐下來,他全身都濕透了,水滴順著他的褲腳往下流著。見到魯娜站起身來,他把頭轉向了她:“他報了案,說你推的他?!彼涯莻€像蛇一樣壞的家伙救了上來,還送他去了對岸的派出所報案,唐毅的這些行為,只有魯娜能夠理解吧。

    “美佳剛才也知道了……”魯娜說道。她看向我的眼神使我有些局促,就像我是她的同謀一樣,我本能地感到了緊張。瞥了一眼唐毅,他微張著嘴唇,眼睛竟然瞇縫了起來,那不急不躁的表情,讓我一下就放心了不少。

    “到了‘下水那里,我把船停下來,雷在頭上滾,我問他,還敢不敢再去找‘上山的麻煩,他說那是好玩……”她的眼里滿是鄙夷。

    “不是‘下水,隔那里還有一段路?!碧埔阏J真地糾正了魯娜的說法。我拿起沙發(fā)上的那條浴巾遞給他,他接下,抹了一把臉,就放下了。

    “我告訴他,別想著能再回去好玩了!”魯娜說著便揮動起她的雙手,她的手指在使力,手背的骨節(jié)從皮下一根根地透了出來,“我搶了他的手機,能救命的東西,都給扔出去,他跟我拉扯,他可沒想到我的力氣也不小……我健身了這么久,可不是為了瘦身用的。”

    “聽到唐毅在喊我呢。那個火球砸下來,往樹林那會兒,那個壞家伙,早就落到水里去了,我也在水里——”她凝望著我,就像只想對我一個人說話似的。

    “你也看到了吧,就是我推的。那家伙清楚得很,只怕我還會殺了他呢!”她終于把頭轉向了唐毅,言語里很是不屑。唐毅點了一下頭,他的神情凝重。我恍然醒悟了過來,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這些殊死的情緒險惡的經(jīng)歷都是真實存在的。

    “原本想扔出去的是另一個人?!濒斈葘⑹中南蛏蠑傞_。在她左手的手腕上,表不見了,有一道舊傷痕,歪歪扭扭。切割留下的。我知道她說的“另一個人”是誰。我呆呆地看著。

    唐毅沒有說話,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著。

    “那個家伙報了案,我們要怎么辦呢?”我突然想起這件要緊事,看了看唐毅,又看向魯娜,我的擔憂溢于言表。

    魯娜抬起手,摸了一下我的臉,用撫慰的口吻對我說:“別擔心——我每天拍攝和筆記,除了做項目的前期工作,給自己留些紀念,也是為了留下記錄。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寫得清清楚楚,不論我或者我老公,誰出了意外,都不會影響到你們的呢?!必W哉f著,好像沒有意識到,我的擔憂里,包含著她的因素。我對她有了真誠的憐惜。

    “只是來的時候,沒想到會遇到那伙人。本想大事化小,也是為了不讓他們影響到我的計劃。偏要伸著脖子往套上來。呵,做的計劃,沒白做,春山的水,夠那家伙喝一肚子了……”她說著,不禁笑了起來,“唐毅把那家伙撈到船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暈了過去,弄醒之后,他就一直把頭壓下去,看都不敢看我們一下。呵,他這一輩子,都不敢再欺負人了……還有他那一伙,欺負人之前會掂量掂量,沒準又遇上我這樣的呢……”

    這就是來自魯娜的懲罰。誰能想到一張笑瞇瞇的臉,甜妹似的人兒,有這么狡猾的心思,又這么膽大不要命呢。她一個人,對付了一伙人,一般人做不出來,也做不到。我打心底有些佩服她。見她帶著一股子認真的勁兒笑著,又讓我不禁有些想笑。是想到那個壞家伙被教訓的樣子。

    “沒有那么復雜,那個男的在船上打你主意,你不肯,你們拉扯著,雷打下來,船就翻了——我跟派出所這么說了?!碧埔阏酒鹕韥?,朝我們揮了一下手。

    “好的。”魯娜點頭說道。

    “去休息吧。”唐毅說著便往后邊走去。她依然坐在沙發(fā)上,我已起了身,想著要不要再陪陪她呢,就這樣又坐了下來。

    “美佳,”魯娜用我從未聽過的一種格外鄭重的語氣叫了我的名字,她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道,“藍光把我罩住了,整個罩住。沒有任何的感覺,我就站到了一個隧道口前,嗯,就像是隧道口。那個地方,特別亮。底下,就是懸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我了……就是,我從懸崖的頂上看到我自己呢?!?/p>

    “整個人都是半透明的藍色的,臉是紅的,火球的那種紅色。懸崖頂上,我的雙腳翹了起來,馬上就要跌落。就在落下去的前一秒,突然間,就是那么一下,我就回來了……怎么說呢,就是往前,一下翻轉了過來。那不是我自己能做到的,感覺有雙很大的手,從背后一把撐住,把我猛地給推了回來……”她說著,雙手做出托起和推動的動作,我好像親眼看到那個所謂的“火球”怎樣擊中了她,又怎樣穿過了她的身體。聽說的,網(wǎng)上看到的,那些慘烈的雷擊事件從我的心頭掠過,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聽她講述時的心情。憋悶,就是像她說的,那種感覺,在我的胸口突然涌起。

    “火球飛了過去,在樹林那里,鋪天蓋地,然后,就消失了……”她吸了口氣,頓了一會兒,終于說出了她最想說的那句話:

    “美佳,那個,就是神明吧!”

    我定定地看著她,一動不動。不由自主,連呼吸都變得很輕。我們看著彼此。在我的眼前,神秘的一幕被鋪展開來。我想起雷電中我下意識的禱告,在那種巨大的偉大的威懾之下,曾經(jīng)有過的充滿敬畏的信仰的感情,與魯娜是一樣的吧?我沒有說話。

    許久之后,我向著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初夏

    “叮咚咚——”我的手機鈴響了,唐毅打來的。那時,我正經(jīng)過山南老城區(qū)一條名叫楚江路的小路,那條路一側是鱗次櫛比的鋼材店,一輛三噸叉車在店鋪外倒車,幾個戴著棉紗手套的雇工,吆喝著幫忙指揮著那臺叉車卸貨,彼此之間罵罵咧咧。另一側是老水運公司的一排舊宿舍樓,花花綠綠的塑料廣告布從幾個窗口吊下來,宿舍樓前有幾株桑樹,地上掉了一地的葚果,將水泥路面染出小團小團的紫黑色。哦,這個時節(jié),春山的蔓荊子應該開花了吧,又是一年初夏了。

    四年前,我就離開了春山,與唐毅,也已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任何聯(lián)絡了。

    “喂——”

    “啊,唐毅,是我呢……”

    “嗯,知道的……你有一個快遞包裹……”

    “啊,怎么可能呢?我離開島上那么久了,沒有買什么東西啊。地址呢?上邊有寫寄件人的名字嗎?喂,喂,唐毅?你在聽嗎?怎么沒有聲音了呢?”

    “在呢,聽著呢,在等你說話……我沒注意,等會兒再去看一下……”

    那邊又沉默了下來,我也不知該怎么說下去了。還是那個不會說話的人啊。我想象著他那個說話的樣子,有些想笑了。

    “什么時候來春山?。俊彼麊柕?。差一點兒,我就要跟他說再見了。

    “不知道呢,現(xiàn)在在食品廠當會計,你都好吧?多保重?!?/p>

    “恭喜你!你也保重……”他慢吞吞地說道。這算是道別吧?準備放下手機時,他突然又說:“你還記得那個客人嗎,魯娜?”

    魯娜??!她的名字一出現(xiàn),我就止不住地激動。當年那夜,她可是轟動了整個春山啊。春山的水上,從來沒有過那么多的漁船。

    故事的結尾是這樣的:那個男人被送醫(yī)院,住院觀察了一天。魯娜第二天早晨離島。兩人達成了和解,上山客棧沒有受到任何處罰,也沒有再遭到騷擾。春山至今沒有任何開發(fā)行為。

    “她出什么事了嗎?”我不禁有些擔憂了。魯娜與我保持過兩年的聯(lián)系。她迅速地離了婚,不久帶著堂伯去了南寧,在那里開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后來,我們只在年節(jié)的時候彼此留言問候。

    “沒有?!彼f。

    “哦,那就好……”我放心地說道。

    “是她寄來的?!彼朴频卣f。

    “啊,這樣啊——再也不會有像她那樣的人了?!蔽液芨袆?,也很有些感慨。魯娜搬去菊姨家客棧住的那晚,結清了住宿餐飲游船等各項費用,然而,在她離開春山的那天,房間的床單下面,她放了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沓鈔票。船只并未受損,那筆錢,是出于友情的報答。擔心被拒絕才悄悄放的。當我發(fā)現(xiàn),拿給唐毅,他打了她的電話,之后就收下她的那番心意了。

    “你,還會來春山嗎?”他問道。就像知道可能很長一段日子我們都不會見面了,這問題顯得有點兒淡淡的憂傷。

    魯娜離開后,上山客棧照常營業(yè)。每天站在春山的水邊,我的臉上開始掛著熱忱的笑容,真心誠意的那種,不是出于勉強,為了應付而已。看著客人進進出出,有的客人在告別時會說“辛苦你們了……”“很愉快……”之類的話,還有那些來聊天的鄰居們,使我覺得與人見面、相處,是十分美好的事。同時我也詫異,為何之前從未發(fā)覺呢。春山寂靜依然,我是真正地喜歡上了那里。我也重新開始認真地思考自己的生活。我想,大專讀的會計專業(yè)不要丟掉了,把需要的證都考到,想干的工作也能干到。我想,多讀一些書,去一些從未去過的地方,做一些讓人驚訝的有趣的事。

    還有人與人之間的牽連。從前我毫不在意的那些人與事,仿佛不經(jīng)意間就成了日子里的一個結構,或者部分。只是,當時的我沒有考慮到與唐毅之間也許存在著好感,或者還有別的可能性。而且,對于唐毅來說,這種情感會慢慢消退,他會在島上有不斷的新的遇見,一個熟悉或者陌生的女孩子在不久的將來和他在一起,兩個人勤勤懇懇地把客棧經(jīng)營下去。

    “會來的?!蔽艺f。電話那邊的唐毅,看不到我在微笑。

    “好的?!甭牭贸?,他的聲音,比起從前,開朗了許多。跟母親的關系一定也親近多了吧。在他的心里,母親從來都是重要的人,他只是不懂得回應,所謂的隔閡,本就不存在呢。多虧有過魯娜??!

    記得道別時,魯娜告訴我,她爸爸一生都沒有利用自己的才華和曾有過的地位謀取過利益,叔叔的兩個孩子,都是他匿名資助到大學畢業(yè)。他一生從未寫下任何一個違背良心的數(shù)字,因而屢遭不順,最終,他成了那個樣子……這應該是另外的一個故事。

    我還記得,她這么對我說:“昨晚走回來,看到‘上山的燈光時,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不可以那樣看待自己。被辜負,被欺辱,被踐踏,不容得自己遭遇這些,認為這樣的話,活著,沒有意義。這不對。什么過不下去了,不想過下去了……都是傻念頭。人就是為了把日子過下去,才來這人世一趟的。

    “什么是有意義?活著,就是有意義。不是樹,不是泥土,不是其他,不以其他的形態(tài),宇宙里,有一個我,以我存在,這就是有意義。萬物之中,虛無之外,有一個我,這是多么大的運氣,都沒有辦法來形容這種運氣的珍貴。這是超越了宇宙的力量所做出的恩賜,交由我來掌管,有足夠的野蠻。所以,絕對不能對自己說,這有什么了不起?任何人,任何事,在這個事實面前,都是無足輕重,不堪一顧。

    “回頭看,沒有該不該,所有的,過去的,樁樁件件,好的,不好的,都是我的,只有得到,沒有虧欠。

    “美佳,我會記得你們,你,唐毅,鄰居們。這里,真的,像家一樣……”

    她說的這些,許多,我都是訝異的。我想起那次我們同舟的時候,她眼里的悲傷??墒谴藭r的她,是那么的平和,宛如千帆過盡,卻又毫無滄桑。她的眼睛,跟唐毅的眼睛真是一模一樣啊,那么真誠。我相信她所說的那一切。并非出于劫后余生的茍且僥幸,她曾獨自穿過長長的河流,到達一個極少有人能夠到達的所在。在那時那刻,我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她所遇見的那無比深邃無比寬廣與溫厚的力量,也環(huán)繞在我的周邊。如同母親的臂膀,從未改變。我想,我會記得。因為親耳聽說,因為那一刻,不論多久,不論經(jīng)歷什么,都會深感幸運。

    “唐毅,魯娜,是我姐姐?!蔽逸p輕地說道。一種感動的情緒忽然從心底涌起,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又覺得理所當然。

    掛上了電話,我往桑樹那兒走去,蹲下來,一顆一顆地撿拾著葚果,鳥兒從頭頂飛過,風吹著樹葉,又有新的果子掉了下來。拾了滿滿一捧,我抬起頭,透過葉子看向天空,湛藍的天空,真像那年春山的天空啊。我捧著小小的紫紅色的果子往前走。那個過去的,永遠不可能再有的初夏,對于我來說,彌足珍貴。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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