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南難得穿一次西裝,也難得正經地拍一次照片。在約定好的拍攝結束后,他又詢問攝影師能不能再多拍一點照片:“我總是沒什么自己的照片。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p>
這是他難得的放松時刻。這些年,他總感覺自己就像站在鐵軌岔道口上,火車迎面駛來,而自己手里握著變道的扳機。面對天災人禍,樓宇的坍塌,生命的消亡,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放松下來,更別說要放棄。
《中國慈善家》:你現在做的事情,有沒想過要放棄?
郝南:你知道做與不做的差別有多大,知道這個選擇會跟多少人的命運發(fā)生關聯。這個選擇的天平,它的重量實在是太重了。有的時候怎么說呢,不是你想放棄就能放棄得了的。
也有那種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撐不下去,其實不是因為缺錢,而是因為你發(fā)現大家的眼里沒有光。
日常大部分時間,卓明就我一個人。對我而言最痛苦的一件事情,是我們明明可以在平時做更多的事情,在救災的時候就不用那么著急地去彌補我們平時的疏忽所導致的問題。這些事明明在平時可以做,但是你在平時就是沒有力量,非常的虛弱,非常的無力,什么都干不了。
在災害發(fā)生的時候,大家看到我們做了很多的事情,有很強的號召力和比較大的影響力,大家會愿意聽你說話。但沒有災害的時候,你說的話可能不被接受,也不被理解。在平時動員志愿者,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想做的事情很難得到回應。一年絕大部分的時間里,我實際上都處于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
但是我放不下這個事情。因為任何人都可以離開,我不能。這是一種期望,也是一個責任,這個事情你知道你做和不做,它的差別有多大。這個選擇不是我能決定的,我知道它會跟多少人的命運發(fā)生關聯。
比如河南水災救災的時候,當時救援的對象是在水里的將近100萬人,我們三天四夜把它干完了。我知道這個過程的背后是多么不容易,有卓明多少年的努力。這中間少了任何一次的堅持,都不會有那樣的一個結果。
作為個人,所有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和卓明作為一個齒輪,很清楚我們那個位置其實少不了。我經歷過很多那種一根繩繃著的時刻,但如果我曾經做出其他的選擇的話,我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所有人??梢哉f這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責任。
《中國慈善家》:你認為目前在救災領域還存在什么問題?
郝南:所謂人道援助和人道主義需求,就是整個社會的機制完全失靈以后的一個結果,它是一些底線被突破所造成的后果,這本身就是人類自己惹出來的禍。在底線受到挑戰(zhàn)、受到威脅的時候,我們應當成為去維護人類文明底線的人。
當災難發(fā)生的時候,一定是我們的系統出現了失敗。我們的系統是會失敗的,人類系統經常失敗。我們需要把問題給解決了。
對于中國而言,我們之前幾十年的發(fā)展走得太快了,導致我們現在面臨很多系統性風險,防范風險迫在眉睫。在抵御風險方面,我們的能力還差得太遠。我們有一些防御災難的手段,但比起我們即將面臨的災難的危險程度,是不夠的。
《中國慈善家》: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郝南:我覺得我是個坦誠的人,在很早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要做一個誠實的人。因為我發(fā)現,撒謊對我來講是件太累的事情。我發(fā)現所有問題最簡單的解決方案,就是要盡可能真實地去傳遞信息。
我們做的工作,解決的就是信息不對稱的問題。信息不對稱,需要處理的最大癥結就是謊言。人們有時會因為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說謊。比如土耳其地震的時候,網上也有很多求助的聲音,說他聽到了廢墟底下有聲音傳過來。但實際上,那可能是因為他的親人沒有跑出來,他只是希望救援隊再去看一看。這很容易理解。但最后我們核實的結果是,90%的這樣的信息都是假的。救援隊跑了一整天一無所獲,就耽誤了真正救人的時機。那些真正的有效信息會被淹沒在謊言里,無法得到回應。我們經常要面對這樣的問題,這就是一個對世界的隱喻。發(fā)生災難之后,大部分信息都是無效的,你需要在迷霧里找到那些真實存在的東西。
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我覺得必須要說真話。謊言會增加很多原本不必要的成本,如果這個世界上人人都能說實話,也許危機根本就不會存在。我從事這個職業(yè)會有一種天然的危機感,覺得在任何場景里,再說一些謊言或者曲折的表達,就都來不及了。所以我給自己定下原則,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說真話。也許可以不說,也許可以調整先說什么、后說什么,但是一定要保證自己說的是真話,不能撒謊。
《中國慈善家》:你平時工作中會接觸到很多災難中的受害者和工作人員,他們可能都會有創(chuàng)傷或者非常復雜的情緒,你怎么幫助他們消解這種情緒?
郝南:這個問題很難,我們現在還在探索。首先我們得保護好志愿者的情緒,不讓情緒發(fā)展到超出他自身防御能力的范圍。但在一定程度上,這也是我們工作的動力來源。沒有人是因為理性行動的,大家其實都是因為情緒做的決策。人就是這樣的動物。
情緒是一種價值,它恰恰是人類區(qū)別于其他生物或者AI的重要特征。所以我覺得,首先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然后所有人要共享一個盡可能透明的信息場景。讓大家有一樣的愿景,才能共同達到目的。萬眾一心也好,抗震救災或者抗疫精神也好,它指向的就是大家要有共同的愿景。但這個愿景我希望它是由真實的信息導向出來的,而不是慷慨激昂的、簡單用情緒堆砌起來的。
《中國慈善家》:你理解的“堅韌的力量”是什么?
郝南:“堅韌”這個詞,或者我們去年很多響應用過的“韌性”這個詞,在災害領域里面有著特別的意義。
這三年里,全球的水災、地震、山火都密集發(fā)生。面對這些超出目前社會防御水平的災難,我們還沒能建立有效的防御機制。
在遭受過損失之后能夠恢復起來的力量,才是決定我們未來的人類世界向何處發(fā)展的關鍵。
在歷史上的災難中,人類的韌性其實一次又一次地展現出來。其實之前我們常說“多難興邦”,從某種程度來講,也的確是因為災難不斷發(fā)生,人類的文明才被推動著修復、進步和發(fā)展。我們有能力在每一次的劫難之后,讓世界發(fā)生一些改變。它背后就是一種韌性的力量。
但韌性是需要建設的。我們應該明白,到底怎樣去發(fā)揮組織和機制的作用,才能減少在黑暗中摸索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