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柯
2023年4月7日凌晨5點鐘,醒了,打開手機,一條視頻撲入眼簾,發(fā)布者評論道:
“今晚致敬山東好漢!山東京劇院進京展演《奇襲白虎團》,A角孫衛(wèi)安下高受傷,堅持摔叉演完,感動所有現(xiàn)場觀眾……”
視頻里說的“今晚”是4月5日的“今晚”,筆者看到這條視頻時,“今晚”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個小時。
視頻時長3分08秒,一氣看了多遍,心疼,感佩,再也睡不著。等到天大亮,將視頻發(fā)給老同學季衛(wèi)國,給他留言:“省京這位演員有股子英雄氣!”
季衛(wèi)國看后吃一驚,回過微信來:“呀!孫衛(wèi)安受傷了,他是我的好朋友?!蔽疫@位老同學是電視臺高級編輯、紀錄片導(dǎo)演,作為省京特邀攝影師,他跟拍省京二十多年,留下了大量珍貴的圖片和視頻資料。
上午10點27分,季衛(wèi)國轉(zhuǎn)來孫衛(wèi)安給他的微信:“季老師,我前天演出的時候受了點小傷,那個左胳膊肘骨折了……沒事兒,我現(xiàn)在(北京)火車站,今天就回濟南。”
什么叫“下高”?
演員“下高”為何會負傷?
孫衛(wèi)安如何帶傷完成“摔叉”的?
一切還要從頭說起。
京劇《奇襲白虎團》是根據(jù)中國人民志愿軍真實作戰(zhàn)故事創(chuàng)作完成的,講的是志愿軍偵察排長嚴偉才率領(lǐng)偵察班插入敵后,成功搗毀敵白虎團團部的傳奇?!镀嬉u白虎團》最早完成于1958年,編劇、演出為志愿軍京劇團,“最可愛的人演出最可愛的人”,一時成為現(xiàn)代京劇史上的佳話。1958年12月,回國后的志愿軍京劇團集體轉(zhuǎn)業(yè),并入山東省京劇團。
1964年,在中共山東省委大力支持下,《奇襲白虎團》幾經(jīng)打造,進京參加了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大會。毛澤東觀看了《奇襲白虎團》演出,還向時任總政治部主任蕭華上將了解人物原型楊育才的情況。1972年《奇襲白虎團》由長影拍成戲劇電影,在全國名揚一時,為山東爭了大光。
1990年,山東省京劇團更名為山東省京劇院(許多人習慣上稱“省京”)。眾所周知,省京的拿手好戲是現(xiàn)代京劇“一紅一白”,“紅”是《紅云崗》(原名《紅嫂》),“白”是《奇襲白虎團》?!都t》劇主演是著名京劇藝術(shù)家、梅派青衣張春秋,《奇襲白虎團》主演是京劇名角、文武老生宋玉慶。
值得一提的是,劇中王團長扮演者是一代名凈方榮翔,王團長戲份原本不多,作為銅錘花臉代表性人物,方榮翔得裘盛戎大師親炙,只要他在臺上一開腔,戲迷耳鼓立馬被攻陷,那一出“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線……”的唱段,更為《奇襲白虎團》涂抹上一層奪人的亮色,成為方榮翔演出京劇現(xiàn)代戲的標配。常言道,紅花還需綠葉扶,劇中的方榮翔是綠葉,也是紅花,葉翠花紅,自帶流量,在京劇現(xiàn)代戲角色中并不多見。
方榮翔扶的“紅花”是當時男一號嚴偉才的飾演者宋玉慶。說起男一號,就不能不說《奇襲白虎團》的特色?!镀嬉u白虎團》是一出古為今用的戰(zhàn)爭劇、英雄劇,武戲戲份原本就很重,經(jīng)過幾代藝術(shù)家精心打磨,在增加文戲(包括舞蹈)的基礎(chǔ)上,全劇最大特色就是運用傳統(tǒng)表演程式表現(xiàn)現(xiàn)代戰(zhàn)爭,藝術(shù)家將傳統(tǒng)武行里翻騰跌撲,與現(xiàn)代戰(zhàn)爭“匍匐前進”“排除地雷”“翻越鐵絲網(wǎng)”等軍事動作巧妙結(jié)合,形成了現(xiàn)代京劇武戲表演的新程式,呈現(xiàn)出文戲過癮解渴,武戲驚險好看的藝術(shù)魅力。
創(chuàng)新與挑戰(zhàn)是一對孿生兄弟。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奇襲白虎團》,對演員的要求更高了:男一號必須是個文武老生,道理很簡單,武生唱不了,老生“武”不了?!镀嬉u白虎團》中的男一號除了要求唱功好、武功高之外,還得敢于直面極具危險性的武戲動作——下高。不過,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能演《奇襲白虎團》的文武老生,稀缺得像稀有金屬,成為省京復(fù)排《奇襲白虎團》的最大困難。山東難,外省更難,多少年來,敢于排演《奇襲白虎團》全劇的省外院團不多,原因就在這里。
時光如電,地球旋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轉(zhuǎn)到了2010年。這一年,飾演嚴偉才的接力棒交到時年31歲的孫衛(wèi)安手上。原因不用多說,經(jīng)過近20年的磨練,他已經(jīng)成為“稀有金屬”,這是他的幸運,也是省京的幸運,他早就有一個夢,在《奇襲白虎團》中出演英雄嚴偉才。
該說說什么是下高了。
演員從一定高度翻騰到地面的動作叫做下高,下高又分高臺前撲、云里前撲、臺蠻下高等多種形式,都是極具危險性的武戲動作。相較其他武戲,《奇襲白虎團》里的下高,危險性更大,一是臺子的高度高,二是演員下高后,后面一串動作要銜接得嚴絲合縫,才夠瀟灑漂亮。孫衛(wèi)安事后告訴筆者,在《奇襲白虎團》演出史上,“嚴偉才”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在下高時受過傷。據(jù)省京老演員回憶,宋玉慶當年進京演出,下高時摔斷了鎖骨,后來的幾位“嚴偉才”下高受傷,幾乎都傷在胳膊肘部位的橈骨上。
那么問題來了,下高危險性這么大,取掉它不行嗎?
不行。
說到底,《奇襲白虎團》以武戲勝,下高是全劇武戲的看點,是戲迷關(guān)注的焦點,如果去掉下高,演員危險是減少了,動作驚險度就打了折扣,人物的英雄氣就出不來,《奇襲白虎團》演的就是英雄傳奇,英雄何懼下高?!镀嬉u白虎團》看點就是黃金點,拿掉下高,好比24K金變成18K金,甚至變成黃銅也說不定。
如果下高后稍作停頓,再接下一個動作不行嗎?
還是不行。
演員下高之后,動作銜接得應(yīng)該像太極拳一樣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能有一點打哏。如果打哏,危險是減少了,武戲動作就會拉胯許多,用句濟南方言,觀眾就不待來了。
看點不能去,焦點不能改。
武戲離不開驚險,驚險從來伴著危險。對演出武戲的演員而言,高光時刻就是危險時刻。
可是動作不去、不改,演員安全怎么保證?《勞動安全法》適用于戲劇武戲演員、雜技演員、體操運動員嗎?
這是一個悖論。筆者回答不出,留待專家回答吧。
2020年,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省京重新復(fù)排演出《奇襲白虎團》,這是繼1993年、1999年之后,省京第三次復(fù)排演出看家戲了。從2020年演到2023年,整整3年,平平安安。
2023年4月5日,晚8時,《奇襲白虎團》在北京梅蘭芳大劇院上演。全劇進入第六場《插入敵后》,這一場和第九場武戲戲份最多、最重。嚴偉才率領(lǐng)偵察班且“武”且“舞”,翻山越澗,一路穿插,來到一座山巖下面,下高開始了。山巖的高度是兩米三,也就是說,演員要從兩米三的高度翻騰而下,緊接著銜接后面的動作。伴隨一陣鑼鼓點,劇中偵察兵們陸續(xù)完成了下高,這些演員都是專業(yè)武生。
音樂鏗鏘響起,戲迷們知道,該主角下高了。
嚴偉才出現(xiàn)在山巖上,他先是一個亮相,然后下瞄一眼,雙手舉起,在兩米三的高度上一個高臺前撲(前空翻落下)飛落地面。按照設(shè)計,接下來的動作是兩個虎跳前撲(即側(cè)手翻,俗稱打旁連),再接三個摔叉(跳起來劈三個叉),最后接一個360度轉(zhuǎn)身摔叉,這一組動作始告完成。
演員落地時能不能穩(wěn)穩(wěn)釘在地面上,再大的角兒也沒有絕對把握,孫衛(wèi)安這次出問題的原因,是下高用力稍大,虎跳著地時左臂橈骨當即骨折(還是傷在橈骨),左臂不由自主地打了彎,第一個虎跳沒有完成,舞臺上的“老虎”瞬間沒了虎威,第二個虎跳順勢翻了個身,一下趴在舞臺上。
一家電視臺報道說,孫衛(wèi)安受傷后堅持完成摔叉,實現(xiàn)了無縫銜接。筆者對著視頻反復(fù)核對時間,結(jié)論是孫衛(wèi)安趴了足有5秒鐘。5秒鐘的“縫”夠大,哪來的“無縫銜接”?大概率的原因,是記者被演員的精神感動,寫文章忘記核對時間了。
當今時代,5秒鐘能干什么?
美國阿貢國家實驗室高級科學家大衛(wèi)·奧沙洛姆說:“5秒鐘的時間足以向月球發(fā)送光信號并實現(xiàn)返回。”
對梅蘭芳大劇院的觀眾,對正在家中觀看視頻直播的妻子程慧慧而言,5秒鐘漫長得猶如一個世紀。
孫衛(wèi)安撲地一刻,候場的演員懵了,臺口一側(cè)的樂隊懵了,舞臺兩邊的拉幕員懵了。臺下的戲迷懵了,老戲迷看得出來,演員傷著了骨頭。
時間無聲地流淌。
孫衛(wèi)安只要趴在臺上不動,當晚演出就結(jié)束了,舞臺兩邊的拉幕員開始拉幕。
再說孫衛(wèi)安妻子程慧慧。
眼見丈夫趴在那里動不了,看視頻直播的程慧慧心疼得痛哭失聲。她與丈夫是山東戲校的同學,現(xiàn)在同為省京演員,不同的是,她是文老生,丈夫是文武老生。凡是丈夫在外演出,她總在家里看視頻直播,直到大幕合上,她才放下心來。
孫衛(wèi)安落地瞬間,就聽見喀嚓一聲脆響,聲音來自胳膊,他心里話:左胳膊肯定骨折了,腰部和腿部受傷了嗎?還能不能演下去,只有試試才知道。不管怎么樣,演英雄戲不能灰頭土臉。他決定試試自己的腰和腿,看看能不能演完這一場。
淚眼朦朧中的程慧慧,忽見丈夫右手托著左臂翻身坐了起來,又慢慢站了起來。孫衛(wèi)安后來說:我站起來試了試,發(fā)現(xiàn)腰沒事,腿也沒事,有事的只有胳膊肘,我決定演完第六場。下面的動作肯定瀟灑不起來了,總比灰頭土臉強。
在全場觀眾的心跳中,孫衛(wèi)安右手托著左臂完成了三個摔叉,后面轉(zhuǎn)身摔叉無法完成了,但幾個動作后的那個摔叉必須完成,因為下面還有一段唱。他咬緊牙關(guān)做完了動作,最后一個摔叉躍起后,架勢保持不動,穩(wěn)穩(wěn)地唱出了戲詞:
“越障礙,跨天塹,意志堅強……”
這幾句“二黃原板”唱得真不壞,完全不像出自傷員之口。
“意志堅強”,唱詞是給角色準備的,還是唱給演員的,現(xiàn)場的觀眾,看視頻的程慧慧,沒人分得清了。
真是個好樣的!
男一號帶傷演出,感動了全場觀眾,也感動了候場的演員,有的女演員眼淚下來了。
“不要流淚,當心淚水把臉淌花了!”
一旁的同事,小聲地提醒著。
接下來,還有一個動作等著他,嚴偉才要排地雷了,為了防止松發(fā)地雷爆炸,排雷最后,角色要完成一個旋子接臥倒(四肢伸展著向后旋轉(zhuǎn)臥倒),這對受傷的演員也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好在孫衛(wèi)安心里已有預(yù)案,動作干凈利索,平穩(wěn)落地剎那,臺下掌聲一片。后面有個打飛腳的動作,孫衛(wèi)安急中生智,將左手拍腳面改成右手拍,不是內(nèi)行,看不出變化來。
“左胳膊傷著以后,我每做一個動作,都在琢磨下一個動作怎么接?!睂O衛(wèi)安后來說。
躺平容易站起來難,A角孫衛(wèi)安沒有躺平,他一鼓作氣將第六場戲撐到最后,為B角宋柏瓏化妝,接替他上場,爭取到了寶貴時間。
宋柏瓏頂住壓力,完成了后邊幾場戲。
觀眾兩掌相擊爆發(fā)出來的動靜,是地球人都聽得懂的贊美曲。劇終的時刻來到,“嚴偉才”和他的戰(zhàn)友們靠真功夫,靠一股溢滿全場的英雄氣,俘獲了觀眾如雷的掌聲。
此刻,正在北醫(yī)三院就診的A角孫衛(wèi)安無法聽到了。
同事們告訴孫衛(wèi)安,拉幕員發(fā)現(xiàn)他沒能馬上站起來,便開始拉幕。哪知,站起來的男一號沒有一點停演的意思,舞臺兩邊已經(jīng)拉出兩三米的幕布,又被拉幕員拉了回去。演員受傷是意外,帶傷堅持演出是意外,大幕欲合還休還是意外,瞬間出現(xiàn)的意外給了觀眾一串驚喜,也給了導(dǎo)演一個驚喜,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戲劇性效果,是導(dǎo)演想導(dǎo)也導(dǎo)不出來的。
B角宋柏瓏接替上場的時候,A角孫衛(wèi)安被急送北醫(yī)三院,CT檢查確診,他的左臂橈骨粉碎性骨折。
孫衛(wèi)安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孫衛(wèi)安出生在濰坊,父親特別喜歡京劇,他希望兒子成為一個京劇演員。1991年,山東省戲校招生,招考點設(shè)在煙臺市萊陽縣。父親給12歲的小衛(wèi)安報上了名。父親在區(qū)里上班,母親沒有正式工作,她在一個包子鋪里打工。小衛(wèi)安整日呆在爺爺奶奶家,平常在外邊玩耍,不是胳膊上擦掉了塊皮,就是手扭著了,放養(yǎng)的孩子潑辣,哪里疼就在哪里糊一塊黑膏藥,該玩照玩,該鬧照鬧。
考試頭一天,媽媽給兒子洗手,手上黑膏藥印子帶著膠性,小衛(wèi)安總也洗不干凈。
“咱把手洗得干凈點,明天到了考場,咱好好地考。”
媽媽一邊為他洗手,一邊叮囑著,小衛(wèi)安手上的膏藥印子很快洗掉了。媽媽生怕膏藥印子影響了兒子錄取。
前來考試的孩子,有的會唱幾段戲,有的會點功夫,像程慧慧,6歲開始學唱戲,家長給她找了一位好老師。到了考場,程慧慧甫一亮嗓,便驚到了招考老師,老師后來告訴她,她一入校就是三年級水平,她不當班長誰當班長,孫衛(wèi)安由此成了程慧慧的“老部下”。
與程慧慧完全不同,孫衛(wèi)安白板一個,既沒有練過功,又沒有練過嗓。王立群教授在《百家講壇》上說過:人要想在一生當中辦一點事情,有一個起點的問題,如果起點太低,你可能一生會被埋沒掉。或者說你會走一條非常艱難漫長的路。如果你的起點比較高,那么你可能在人生中走得比較順利,你可以在比較年輕的時候辦成一些人很難辦到的事情?!?/p>
這話像是給孫衛(wèi)安說的。他的人生起點太低,命運為他安排了“一條非常艱難漫長的路”。所幸他沒有被埋沒掉,他知道刻苦,他知道努力。他心中有個大夢,將來在《奇襲白虎團》中飾演嚴偉才。結(jié)果夢想成真,他“在比較年輕的時候,辦成了一些人很難辦到的事情”,憑著真本事,憑著硬功夫,成為省京挑大梁的好演員。
下面這段采訪是在電話里完成的。
我問孫衛(wèi)安:“你考省戲校表演的什么?”
“我唱了兩首歌?!?/p>
“唱的哪兩首歌?”
“一首是《世上只有媽媽好》,另一首是《八月十五月兒圓》,結(jié)果我考上了?!闭f到這里,電話那頭忽然沒了動靜。過了片刻,他聲音顫抖地說:“我……我干脆給您說了吧,第二年媽媽就走了!”
他告訴筆者,那時候,母親每天要去一家包子鋪上班,凌晨兩點鐘騎著車子趕過去,和面、剁餡、包包子,天亮了賣包子,一直忙到下午三點鐘下班,再趕到兒子的奶奶家?guī)椭尚┘覄?wù),直到下午四五點鐘才匆忙趕回小家,忙一家三口的飯。如此日復(fù)一日,鐵人也受不了,母親終因勞累過度,在兒子入學的第二年,得了急性腦溢血,急匆匆走完36年的人生。
生活中的磨難是最好的人生教科書,它能讓一切說教變得蒼白,讓一切心靈雞湯味同嚼蠟。母親去世后,孫衛(wèi)安像是變了一個人,性格內(nèi)向了很多。他開始懂得歲月的艱難,他開始明白人生需要努力。他想用刻苦的練功,用學藝的成績告慰早逝的母親。
八月十五月兒明,八月十五月兒圓。在孫衛(wèi)安心靈深處,八月十五月難圓。只有在夢中與母親相會的時候,那才是兒子的月兒圓。12歲考進省戲校的孫衛(wèi)安,因為沒有童子功,胳膊腿都變硬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練。嗓子唱不上去,練;武功沒有基礎(chǔ),練。剛?cè)胄Iぷ泳烷_始倒倉(變聲),過后繼續(xù)練。功夫真讓他練出來了。1998年,從省戲校畢業(yè)的孫衛(wèi)安,程慧慧雙雙分配到青島市京劇團。
“我不像別的演員,他們機會多的是,我練功晚,嗓子差,只有比別人多努力,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練上去。所以碰到任何演出機會,人家問我有沒有時間,我總是回答有時間,不管是靠將、兵卒,還是跑龍?zhí)祝词乖趹蚶锕夥?,我都干,只要能上臺,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我都不放過。”孫衛(wèi)安說。
功夫不負有心人,機會說來就來了。
2009年,為了紀念第二年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五十周年,省京第二次復(fù)排《奇襲白虎團》,亟需飾演嚴偉才的文武老生,孫衛(wèi)安等的就是這一天,經(jīng)過嚴格考試,他如愿考進省京,出演英雄嚴偉才。夢想成真的背后,到底出了多少汗,負了多少傷,只有他和妻子心里清楚。
這一年孫衛(wèi)安31歲。
剛開始他只會前面幾場戲,經(jīng)過下功夫死練,他很快能演全場了。那時《奇襲白虎團》演員還沒有B組,主角要演滿全場。
到了這個時候,孫衛(wèi)安多想再唱一曲《世上只有媽媽好》,可惜九泉之下的媽媽聽不到了。
寫到此處,想化用托爾斯泰的話,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成功的人都是相似的,沒有成功的人各有各的不同。
幾天過后,筆者見到了回到濟南的孫衛(wèi)安,他吊著胳膊,一副傷員模樣,此時出演京劇《沙家浜》里的新四軍傷病員,倒是不用化裝了。
孫衛(wèi)安其實就是個傷病員。
武戲演員如同體操運動員,傷病從來如影隨形,躲是躲不掉的。孫衛(wèi)安的踝骨肌腱兩次斷裂,第二次斷裂發(fā)生在第一次斷裂沒有痊愈的情況下,有一段時間,他不是腳尖疼就是腳掌痛,有時疼得下床都有困難。有同事聽說他踝骨肌腱斷過,感覺非常吃驚,這種傷病還能演出高難度武戲,真是不可想象。
在青島京劇團工作的時候,有一次來濟南演出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折子戲,最后一場是“會師百雞宴”,孫衛(wèi)安飾演了一位與土匪打斗的解放軍戰(zhàn)士。演出前一天團里彩排,他在做云里前翻時,一頭搶到地板上,兩顆門牙當場磕掉,第二天正式演出,他咬著缺了兩顆門牙的牙披掛上陣,成功完成了演出。只可惜了,兩顆門牙還沒有出夠力,就提前退休了。
孫衛(wèi)安說:“演武戲,哪個動作容易傷哪塊骨頭是有數(shù)的?!?/p>
“這一回下高你是怎么傷著骨頭的?”我問他。
“在高臺上翻下來的時候,我使大勁了,如果勁兒使得再大些,頭可能先著地,傷著的就是頸椎?!?/p>
說這話時,孫衛(wèi)安聲音平靜,臉上波瀾不驚,仿佛粉碎性骨折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似的。
2019年,省京準備第三次復(fù)排《奇襲白虎團》,孫衛(wèi)安始終有一種隱隱的預(yù)感,此次復(fù)排演出,指不定哪一天,會跟前面的“嚴偉才”們一樣,在演出中受傷。一旦受傷,個人遭罪是小事,20多年來,自己受傷無數(shù),都成了家常便飯了。問題是當時沒有B組,他一個人倒下,全體演職人員都跟著趴窩。你想,從演員到樂隊到舞美,一兩百口子人辛辛苦苦一場,到頭來因為你的原因,全都白忙活了,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孫衛(wèi)安心情糾結(jié)就糾結(jié)在這里。
一個風和日麗的休息日,一家三口來到泉城廣場,他坐在臺階上,看著兒子在廣場上喊著跑著樂著,像是一下掉進了歡樂的海洋。
自己年齡大,傷病多,到底接不接復(fù)排演出?孫衛(wèi)安此刻的心情頗像《奇襲白虎團》第四場的一段唱:“心潮翻滾似浪卷……”
“那天在臺階上一坐兩個多小時。孩子的快樂跟我心情的沉重,對比可強烈了?!彼f。
演還是不演?
坐在臺階上的他,想了又想,糾結(jié)了再糾結(jié)。
想到后來,他開始明白,《奇襲白虎團》復(fù)排演出,風險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劇中幾位武生演員也有下高,假如因演員受傷,省京將看家大戲演砸了,院領(lǐng)導(dǎo)承擔的風險與責任更大,好在主要領(lǐng)導(dǎo)有魄力,演出的事一旦決定,大家都義無反顧。況且這次主角設(shè)了B組,演出成功把握更大些。當下,自己除了一身傷病,關(guān)鍵的問題,一是超齡,二是超齡,三是超齡。
筆者推算了一下,1964年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大會舉行的時候,《奇襲白虎團》主角宋玉慶22歲,長影1972年拍攝《奇襲白虎團》的時候,宋玉慶30歲。以體操運動員退役年齡為例最能說明問題,男運動員退役年齡25歲左右,女運動員退役年齡20歲左右。許多文武老生二十冒頭就只演文戲、不演武戲了。經(jīng)過認真思考,他最后的決定是一個字:演。
一演三年,沒出亂子。
沒想到,這次下高還是骨折了。
站在筆者面前的孫衛(wèi)安,年輕、帥氣、文氣,像個20來歲的在校大學生,長相掩蓋了他的年齡。
2023年4月5日,在梅蘭芳大劇院舞臺上翻騰跌撲的男一號,已經(jīng)整整44歲了,成了文武老生里地地道道的“老人”,早過了演出高難度武戲的年齡,這個年齡還在舞臺上“上躥下跳”“飛來飛去”,傷筋動骨是分分鐘的事。
“我現(xiàn)在的體力只能演到第六場,六場之后的戲是靠體力透支完成的,第九場開打的戲,更是靠意志演下來的。”孫衛(wèi)安若有所思地說。
文武老生演出高難度武戲,能演到44歲,也是個奇跡。
奇跡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來的?
省京已故著名銅錘花臉宋昌林曾經(jīng)說過:演員練功不能耍油,你要是耍油,早晚會在舞臺上還回來。
宋昌林老師這話,孫衛(wèi)安感覺很受用。
孫衛(wèi)安無論排戲,還是演出,是當主演,還是當配角,無論正統(tǒng)的人,詼諧的人,還是可愛的人,陰險的人,無論演什么,他就是不耍油。
從1998年到2023年,孫衛(wèi)安登上紅氍毹已滿25年。他說:“我時刻提醒自己,要繃著,不能演“油”了,無論排練還是演出,我都不敢松懈,如果松懈下來,指不定哪一天,角色中的軍人氣質(zhì),還有武生的精氣神就會繃不起來。如果你意識到你松懈下去了,再想往回改就改不回來了?!?/p>
演員同事們發(fā)現(xiàn),每次排戲,或是彩排,孫衛(wèi)安每一個唱腔,每一個招式,每一個動作,他都要求自己跟舞臺演出一樣,認真,賣力氣,不敢有一絲懈怠,——這些原因疊加,恐怕是孫衛(wèi)安武戲能演到這個歲數(shù)的原因。
繃著是認真的態(tài)度,一個好演員除了認真,重要的是用腦子演戲,這方面他不是沒有吃過虧。剛出演嚴偉才那會,演出獲得專家和觀眾的稱贊,他頗有些沾沾自喜。待到后來看視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青澀了,演出更多的是憑一股沖勁,功力和火候并不到家。演其他的戲,演唱和動作都有問題,比如因為發(fā)聲和聲音分配不均,有時會出現(xiàn)啞嗓子,做動作也有不到位的情況,最明顯的問題是,有時演出還會出現(xiàn)“斷戲”(演出過程中,演員表演不在戲中的剎那)。進入省京這個京劇大平臺,他的視野開闊多了,對自己要求更嚴了。
“我對舞臺人物把握的總結(jié)是:多觀察,多體會。認真揣摩每個人物的內(nèi)心,做到由內(nèi)而發(fā),發(fā)自內(nèi)心的去演戲,有時一個眼神就能代替許多多余的動作,寥寥幾句念白就能把戲完成好?!?/p>
這是他的心里話,也是他的藝術(shù)總結(jié)。
大致算下來,進入省京后,除了演出《奇襲白虎團》,孫衛(wèi)安還先后在《六出祁山》《野豬林》《臥龍吊孝》《讓徐州》《漢宮驚魂》《將相和》《大探二》《烏盆記》《紅鬃烈馬》《四郎探母》《龍鳳呈祥》《桑園會》《防鼠測字》《紅云崗》《汾河灣》《除三害》中擔綱主要和重要角色。
“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一個京劇演員只有唱的多了,演的大戲多了,眼界才開闊,心胸方寬博,才能把自己逼出來,成長為一名有出息的演員。2022年,孫衛(wèi)安被評為國家一級演員。
《漢宮驚魂》是一出有代表性的文武劇目。這出戲不僅要求演員完成一些較高難度的唱段,還要做出一系列高難度武戲動作,如僵尸、吊毛、前撲磕子、倒吃虎、搶背、下高腰變等,危險性也大,對演員的基本功和身體素質(zhì)是個考驗。
初演這出戲,孫衛(wèi)安主要在技巧上下功夫,死摳高難度動作,忽略了唱功,尤其忽略了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挖掘,武戲動作難度雖大,人物精神的演繹,卻停留在比較淺表的層次。經(jīng)過多年舞臺磨練,孫衛(wèi)安對劇中人物認識逐漸深化,他懂得了不能為了皮子犧牲里子,于是果斷拿掉了一些為表演而表演的技巧,在展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上多下功夫。再后來,他主演的劉秀受到專家和觀眾的高度評價。
談到4月5日的受傷,孫衛(wèi)安出人意料的知足:
“這些年連彩排帶演出,加起來演了七八十場了,七八十場就有七八十次下高,能平平安安演下三年來,已經(jīng)很幸運了。今天來看,三年前決定參加復(fù)排演出,我是做對了。”
吊著胳膊的孫衛(wèi)安說這話時,語氣里不乏快慰的成分。
中國人潛意識里面,總愛把角色與演員當成一個人。在梅蘭芳大劇院舞臺上,孫衛(wèi)安負傷后爆發(fā)出的英雄氣,真真切切感動了觀眾,給山東人長了臉,同時也給人們留下太多的思考。孫衛(wèi)安做到這一步憑什么,筆者覺得僅靠一句戲比天大的誓言,恐怕概括不了其中的內(nèi)涵,英雄氣背后的底色還有什么?
有人問孫衛(wèi)安:“橈骨骨折不疼嗎?”
“是疼,可是飾演英雄嚴偉才,如果演得不完整,演得灰頭土臉,心里會更疼?!?/p>
語氣平靜,言語樸素得沒有一絲豪言的色彩,沒有一點壯語的成分。好像橈骨粉碎性骨折了,如同少年時代胳膊腿的扭傷了,糊上塊黑膏藥就完事了似的。
《奇襲白虎團》一共九場,前面有個序幕,后面有個尾聲。走筆至此,忽然感覺本篇有個“尾聲”煞尾,意味更為深長。
巧的是,尾聲后面跟著來了尾聲。
奇襲白虎團的故事,曾經(jīng)鼓舞過包括筆者在內(nèi)的幾代人。奇襲白虎團的故事發(fā)生在金城戰(zhàn)役期間。最早知道這個故事,是兒時聽先父講的,
金城戰(zhàn)役是抗美援朝戰(zhàn)爭1953年夏季反擊戰(zhàn)的第三階段,是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最后一次戰(zhàn)役。志愿軍203師607團偵察排副排長楊育才率領(lǐng)尖刀班深入敵后,成功搗毀了南朝鮮首都師第一團(白虎團)團部,癱瘓了敵指揮系統(tǒng),在志愿軍戰(zhàn)史上創(chuàng)造了斬首作戰(zhàn)的光輝戰(zhàn)例。
先父張四維所在的志愿軍炮11團2營4連(紅軍炮兵連),與楊育才所在203師607團一樣,在金城戰(zhàn)役第三階段打的就是白虎團。據(jù)《紅軍炮兵連連史》記載:紅炮連在作戰(zhàn)中配合24軍72師攻占注字洞南山。“由于紅炮連準備充分,進入陣地后對目標諸元經(jīng)過了反復(fù)偵察和核對,并主動與步兵進行了溝通,調(diào)整了火力使用計劃。在第三段戰(zhàn)斗(中),創(chuàng)造了以70發(fā)炮彈,摧毀敵偽首都師一團主陣地五個重要目標的優(yōu)異戰(zhàn)績……”
金城戰(zhàn)役一役,志愿軍重創(chuàng)南朝鮮軍4個師,殲敵5.3萬,收復(fù)陣地 160余平方公里,有力配合了停戰(zhàn)談判。有了這一段英雄傳奇,才有了京劇《奇襲白虎團》。
今年是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70周年。撫今追昔,感慨萬千,金城戰(zhàn)役,志愿軍傷亡2.5萬人。勝利是用鮮血澆灌出來。
記得父親晚年的一天,我問他參沒參加金城戰(zhàn)役,他淡淡地說:“參加了,當時正在下雨——”
我把先父參加過抗美援朝,特別是參加過金城戰(zhàn)役的事說給孫衛(wèi)安聽,他一愣:“啊?這么巧!”
2023年5月15日,看到一則消息:《奇襲白虎團》建組動員會在上海京劇院一團排練廳舉行。消息稱:6月30日至7月2日,該劇將在上海天蟾逸夫舞臺演出三場。這意味著自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山東之外終于有京劇院團排演《奇襲白虎團》全劇了,這將是一個喜人的突破。
非??上?,日前再得內(nèi)部消息:上海京劇院《奇襲白虎團》嚴偉才A角吳響軍,排練下高時因膝蓋受傷入院,嚴偉才改由B角趙宏運擔綱。筆者祝愿吳響軍早日康復(fù)的同時,祝愿趙宏運演出成功,讓奇襲白虎團的故事更多地傳揚天下。(原載2023年5月28日《大眾日報》豐收副刊)
The Peking Opera “Raid on White-Tiger Regiment” tells a historical story on the hero Yan Wuicai in the Chinese Peoples Volunteers in war, who led Dagger Squad to break into the enemys rear, defeated the enemy by a surprise move, and annihilated the so-called “White-Tiger Regiment” puppet army. First completed in 1958, “Raid on White-Tiger Regiment” was written and performed by the Peking Opera Troupe of the Chinese Peoples Volunteers. Played by “the most admirable people” themselves, this Peking Opera was highly praised far and wide. In December 1958, the Peking Opera Troupe of the Volunteer Army en masse was transferred to civilian work and was incorporated into the Shandong Provincial Peking Opera Troupe.
In 2020, the Shandong Peking Opera Theatre revived “Raid on White-Tiger Regiment” in commemoration of the 50th Anniversary of the Chinese Peoples Volunteer Armys Participation in Korean War against the US. Sun Weian, a Peking Opera elderly male-role player, passed strict exams to perform the stage role of Yan Wuicai after arduous and unremitting efforts. When staging in Meilanfang Theatre on April 5, 2023, Sun Weian was injured but insisted on finishing the performance, which touched the audience de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