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書寫在紙上的話,也許我不會這么猶豫。書寫讓我感到安心,鉛筆堅實的質(zhì)感摩擦在細膩潔白的紙上,哪怕寫下的文字不成體統(tǒng),破碎難堪,那又何妨。只有我這個“造物主”在看著它們跳凌亂的舞蹈,看著鉛筆芯中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的碳燃燒自己;紙張如同一位唯美嬌嫩的少女,為它獻上自己一無所知的潔白和忍耐疼痛的美德。這紙,這筆,即使它們沒有能舞出諾貝爾獲獎?wù)吣菢佑肋h留存下去的傳世之作,即使它們最后成為被我揉成一團丟棄在廢紙簍里的垃圾,它們依然進行著一次小小的狂歡,生命的盛宴,愛情的神話。紙和筆都知道自己參與其中,耗盡了一切,它們無法掌握我的手,我的大腦,無法掌握自己的結(jié)局??伤鼈兒翢o怨言。我為它們的悲壯感到激動,唯有握緊鉛筆,鋪平紙張,或輕柔或激昂地繼續(xù)書寫。
生命總是如此,出世不是自愿,死亡無法控制,所有事物都會如此消亡。
我想像這張紙一樣,平整,順從,撫摸它時,指尖傳來紙面微弱的摩擦感,像光潔無一絲皺紋的少女肌膚;它也許來自亞馬孫雨林的有著上百年歷史的參天大樹,也可能來自東北黑土上茁壯有力的松樹。它來自遙遠的我所未知的土壤,此刻成為一張白紙,安靜地臥在書桌上,“造物主,請書寫我?!彼鼤@么說嗎?我不認為,也許它并不想成為紙,它還在思念山間的微風,鳥獸的叫喚,它和其他的樹有著友誼、仇恨或是還未完成的囑托,但它什么也不能訴說,仿佛生來就是一張紙,一張接受一切刻畫描摹的紙。
而筆呢,它斜靠在我虎口處,比起紙來,它威風凜凜,身體被切割成完美的六棱柱。它也曾生長于自然,對這世界,遠比我了解更多。它的肉體經(jīng)過風吹雨打,切身感受著春夏秋冬的交替,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它能夠自己書寫,告訴無知的我從土地里探出腦袋的感受,小獸在它身邊捕獵打轉(zhuǎn)的趣事,更多關(guān)于成長的體驗。而包裹在它肉體下的內(nèi)芯,更是了不起。石墨,碳元素,它是太陽的終點,是生命的骨架,是地球掩埋在最深處的寶藏。人類駕馭著這樣的秘寶,將它們打造成書寫人類歷史文明的工具,所有人都能擁有一支鉛筆,宇宙的饋贈變成了最尋常的工具。我握著它,它無言地倚靠著我,仿佛在輕嘆:“請您書寫吧,造物主?!?/p>
一切都那么無可奈何,身不由己。我早已明白的,命運,命中注定,再留戀也無濟于事,生命的誕生和消失,都是無法控制的,我早已明白的……
我將筆尖抵在紙上,想讓它流淌出屬于自己的思緒,而它如我所想,緩慢地移動了起來,如中世紀的河流。漫長河道中筆的記憶如碎鉆般閃閃發(fā)光,紙與它一同起舞,為河流籠上一層薄紗,我在這蜿蜒綿長中泛舟而行。仔細瞧,那些發(fā)著光的瑩白碎鉆原來是一個個小小的漩渦,我抬眼望去,有些漩渦里傳來不愿成為奴隸的先輩的吼聲,偉人站在里面,高舉手中自由的旗幟;有的漩渦里低語陣陣,裹著鯨骨的女人盛裝出席貴族的晚宴;有的則發(fā)出童稚的笑聲,會說話的雪人,叢林里的小鹿,透過漩渦好奇地打量著我。這些漩渦成千上萬,如浩瀚銀河中的星海密布在這條河流中,閃爍的光芒讓我?guī)缀跄垦!?/p>
筆和紙依然安靜地載著我往前行。
“我們無意留下什么?!?/p>
紙開口說話了,它出現(xiàn)在我臂彎,如同一只潔白的小獸,我吃驚不已,撫摸著它的身軀和爪子——甚至還有翅膀,紙獸一如既往地溫順。
我感到一陣口干——緊接著筆獸也出現(xiàn)在我膝頭,它高昂著頭,胸口系著紅色絲絨質(zhì)地的蝴蝶結(jié),如果沒有這個點綴,它活像法老的貓。滿船星海都藏在筆獸的眼里,使它的眼睛變成世界上最璀璨的鉆石。
“您似乎在痛心我和我的老搭檔?!惫P獸并未張嘴,而它的聲音卻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愈發(fā)口渴,想側(cè)身掬一捧河水入口。
“請您不要這么做。”筆獸低沉的男中音再次出現(xiàn),“人類的軀體無法承受精神(思緒)銀河,喝了這水,您會瞬間變成一團血霧,融入河流中,我們也無法將您分辨出來?!?/p>
我艱難地開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筆獸擺了擺尾巴,它眼中的星海隨之微微顫動:“當然,您不斷呼喚著我,不是么?!?/p>
“還有我?!奔埆F輕柔地開口。
我張了張嘴,左手是威嚴的埃及大貓,右手懷抱著潔白的林中云雀:“這……這可比我想象中的更美?!?/p>
兩獸都微微低頭,以表對這由衷贊美的感謝。
“您看到了這條河流?!惫P獸用河流之眼注視著我,“億萬年來,我和它都存在于此?!?/p>
“億萬年?”我感到不可思議,“人類開始書寫的歷史遠沒有那么悠久……”
“人類只是這條河流中的一滴水。同樣,億萬年這個詞也只是想讓你明白,這條河流已經(jīng)存在很久很久了。”紙獸解釋。
我問:“久到地球誕生之前嗎?”
筆獸微微一笑:“久到宇宙誕生之前?!?/p>
“剛才你稱呼這條河流為……精神銀河?”
“依然是為了讓您方便理解,您可以通過字面意思,來理解這兒……”紙獸回應(yīng)著,充滿愛意地注視著筆獸的眼睛。
我倒吸一口氣:“我不理解你們所說的……”
“那么還是用您能聽懂的話交流,”筆獸說,“您在動筆前,不停思索著手中的筆和紙,猜測它們的命運,您手中的紙筆感受到了,它們正在回應(yīng)您的情感?!?/p>
“實際上,比起人類,許多物種更早地來到這兒,暢游在此……”紙獸輕笑道,“一片落葉,一盞燭臺,它們的思緒跟你可就截然不同了,說實話,大部分人類都挺無趣的?!?/p>
我怔怔地看著紙獸,不知該作何感想。
筆獸接著說:“您認為是我們承載了人類文明的延續(xù),訴說了歷史和故事,這么理解也對,也不對?!?/p>
“人類的壽命太短了,短到我眨一下眼,也許人類這個群體就不存在了?!奔埆F微微嘆息,用柔和的嗓音說道,“脫離肉體后,人類就再也感知不到什么了,所以你們?nèi)绱丝謶炙劳?,你們書寫的歷史是活著的人的歷史,故事也大多是活著的人的故事,這些事我們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無數(shù)、無數(shù)遍,每一個種群誕生,都難逃被軀殼所困的命運。”
“期盼永生?!惫P獸冰冷地說,“可笑至極?!?/p>
紙獸的羽翼輕拂過筆獸的尾巴,后者冷漠地一動不動。
我并未覺得被冒犯,張口問:“你們才是造物主嗎?”
“當然不是。”筆獸回答。
“造物主這個詞,還是沒有擺脫被物質(zhì)束縛的思維模式,”紙獸說,“物體,肉體,是人類所看重的,用你們的話說,哪怕把靈魂賣給撒旦,換得永生,也在所不惜,對嗎?”
“我可不會那樣想?!蔽曳瘩g道。
“等你面臨死亡時再開口吧。”筆獸回應(yīng)。
我無視掉這只喜怒無常的異獸的嘲諷:“所以靈魂存在,是嗎?”我的心跳隱隱加速,期待著得到肯定的答復(fù)。
“靈魂……”紙獸笑了笑,“也可以這么理解。靈魂一直存在,但又早已消失?!?/p>
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回答,我有些不耐煩:“還是消失了?不管你們怎么故弄玄虛,精神銀河里漂浮的不就是那些靈魂嗎?好吧,就算燭臺也會做夢,更何況擁有感情的人類呢?你們出來到底想要說什么呢?”
筆獸的尾巴“啪”一下甩在我的腳背:“人類,看好我的眼睛?!彼兹椎淖ψ优踝∥业哪?,四目相對,我被拋向了星海河流。
“讓我看看你的思緒……好的,請通過這些記憶來理解吧,人類……宮澤賢治早在數(shù)億萬年前就搭乘在這趟銀河鐵道上,他有時也喜歡去一旁的山貓餐廳轉(zhuǎn)轉(zhuǎn),原來就是他的思維讓我們變成這個形象出現(xiàn)在你眼前,怪不得這條河流此刻叫‘銀河,命中注定!再看看……啊哈,甄士隱是每一位來到這兒的家伙的引路人,這里匯聚了太多咱們熟悉的人了,宮澤賢治也來過,但很快就離開了。我要告訴你,這塊地方熱鬧非凡,而且在白堊紀時,蜉蝣生物之間也愛討論這個話題,那時候的寶玉可是株漂亮的圓石藻,我有幸與它共舞一曲,所有看客喜歡那一場完美的結(jié)局……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循環(huán)就是如此,漩渦轉(zhuǎn)啊轉(zhuǎn),總會轉(zhuǎn)到一次你想要的,沒有這么快,把時間拉長,再拉長,你也會在某個漩渦里遇到他……讓我們再往下看看……莫言這個名字現(xiàn)在頻繁地出現(xiàn)在這處河流中,當然,我熟悉每一團思緒,他曾做過12世紀的喬治·里昂佩斯,沒什么名氣,還做過史前時代的一個蛋白質(zhì),做過宇宙3-9278紀元的機械鳳凰,最離譜的一次是做了顆中子星,在爆炸前還在說那些事。他的話永遠那么多,哪怕不能說話時,腦子里的銀河也在不停地旋轉(zhuǎn),總有一次能把這些說出來,也早就不止說出過一次了……人類總希望永生,而又有誰能證明你們其實不是永生的呢?好了,讓我們繼續(xù),喔,這位……”
筆獸垂下了銀河眼眸,而我潸然淚下。
“抱歉。”
我胡亂擦了擦眼淚,不自然道:“你看到了?那些詩,那些段落……難道不會嘲笑我正在為肉體消失而悲傷嗎?”
“不,”筆獸肅穆道,“我不會嘲笑任何悲傷?!?/p>
紙獸用鼻尖碰了碰我的臉頰:“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正是因此而存在的?!?/p>
“我們存在了許久許久,看過所有的故事,知曉所有的結(jié)局,也再沒有擁有過這樣的情感……”
我低頭不語,筆獸輕輕將爪子搭在我的胸口:“你拿起紙筆,是想給不久前去世的外公寫些什么話,是嗎?”
“我,我想寫些什么,可拿起筆,卻什么也寫不出來……”我忍不住捂住臉,“我很想他,為什么他會離開我們?我們多期盼他能好轉(zhuǎn),回到我們的身邊……告訴我,我的外公也曾存在于那些未知的時間里,是嗎?”
兩獸相視一眼,筆獸靜默無語。
我不死心地抓住它的腰身:“他是不是也成為過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一塊石頭?一枚別針?在那些漩渦里,外公是健康,快樂的吧,他大笑過嗎?身體強健到可以登上華山嗎?他還愛看書嗎,他喜歡吃的真的是雞胸肉嗎?那兒有他愛吃的食物嗎?他……他還記得我嗎?”
紙獸開口:“是的,親愛的,一切都存在過。但是……”
我試探地說:“但是?”
“但是你對他的愛意,只存在這里?!?/p>
紙獸沒有說出殘酷的話,但我已經(jīng)知曉了,忍不住丟下紙筆,趴在桌上大哭不止,倆獸消失在我眼前,漫天碎鉆般的星海河流傾瀉而下,外公寫過的那些逗趣小詩,夾在書內(nèi)的閱讀筆記,他喜歡的漫畫角色和注釋,他在紙上教我畫的五角星,在我考砸的試卷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都在一顆微小如塵埃般的漩渦中一閃而過,滴落在億萬個銀河組成的河道中。終我一生,我都再也找不見它。
“之后的歲月里,你會慢慢遺忘這些……”筆獸發(fā)出最后的聲音,“記住此刻的心情吧,這是我們唯一無能為力的……”
哭夠了,我睜開眼,鉛筆依然在我手中,頂端的紅色橡皮透著絲絨質(zhì)地,而紙上氤氳了水汽,大半已經(jīng)濕透了。
方吟,出生于慈溪,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系,現(xiàn)為寧波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左手畫右手寫,美術(shù)作品曾于武漢合美術(shù)館展出,文學(xué)作品多次刊登于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