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紅
一
家鄉(xiāng)大碶,是個水鄉(xiāng)古鎮(zhèn),又是浙東有名的僑鄉(xiāng),富庶豐饒之地。百年古鎮(zhèn)上,有著在海外、多是在香港船上做事的港屬和僑眷,又有好多戶上海工人家屬。他們的生活程度明顯高于占鎮(zhèn)上人口一半的農(nóng)家。
解放以后,日子安定安逸了,女人們就想著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就是做身旗袍嘗嘗新。古鎮(zhèn)女人,一直有著穿旗袍的傳統(tǒng)和習慣。
阿花嬤,雖出身貧苦,她卻積極地來找上母親,要張師母去上海時扯身旗袍衣料,并先遞上三元錢。這三元錢,是她辛苦給人家打短工掙來的工錢。
母親特別用心地在上海為她扯來了價廉又物美的棉綢料子。質(zhì)料柔滑又挺括,底色是沉色中帶艷的“落霞紅”色,綴滿了鵝黃、雪青、米色、焦糖色、翠綠色的一朵朵纖秀卻花形豐滿的花骨朵兒。
阿花嬤膚色天然白,旗袍又做得樣式好,盤了一副貴氣的如意盤扣。一經(jīng)穿上,她自己說是:丫頭變成小姐了。她一直是給有錢人家做“娘子阿姆”的,沒有文化,穿上了新旗袍,對自己有了信心,悄悄地找一位私塾老先生學字識文。后進了供銷社成了一個很能干的女職工,一直和母親很好。
穿旗袍的女人越來越多。穿著艷麗花色的旗袍,隨意又透著小鎮(zhèn)女人的慵懶和閑適,從烏漆斑駁的舊墻門里走出來。長長的青石板弄巷不再單調(diào)寂寞。擦肩而過的男人,也會放慢腳步,斯文有禮地從旗袍女人身邊緩緩而過。
那時的母親河,巖河水清澈如鏡。時不時地在清明河面上,會映現(xiàn)出美麗的女人倩影。古鎮(zhèn)愈發(fā)寧靜又溫情,清涼又干凈。
二
為什么我們鎮(zhèn)上女人,喜歡穿旗袍呢?全仰賴鎮(zhèn)上有個很會做旗袍的裁縫師傅,叫大方師傅。鎮(zhèn)上女人穿的旗袍,都出自他手。有住寧波市區(qū)的女人,也拿來給他做。還有那些在香港做事的人,來家了,也帶來一大包衣料,請他做。只要拿張女人的全身照來,他看幾眼,就可做了。
只有一次,“東洋戶頭”的人家,從外面帶進來一大包日本綢料,要他做兩件旗袍兩件和服,送上的照片,也是日本女人的樣式。他馬上變了臉色,說:我只做中國女人的衣裳,日本女人的衣裳,不做!任好話說盡,沒有一點回旋余地。
大方師傅自他爺爺輩起,就從奉化來到鎮(zhèn)上,在僻靜的后浦街開了家兩間門面的裁縫店。一直是做坐家大師傅,專做高檔衣服。既少量做女人花哨的花祆、旗袍,又會做男人西服,和“吊”男式皮大衣或皮袍子。
舊時做皮貨,稱為“吊”。把一只只比如“灰鼠皮”拼連縫綴起來,是要吊懸著縫制,非有高超精妙嫻熟的手藝不能完成。
我父親曾有一件“灰鼠皮”大衣,是祖父留給他的,柔軟又暖和。但父親從沒上過身,他說:決不會去穿它。因為,他似乎聞到了無數(shù)個生靈的氣息。嚇得我們再也不敢用手去摸它,或近距離看它。母親就用一只小皮箱裝了,放在房東婆婆家的床下破地板上。時間久了,都被蟲蛀,手一碰,一件大衣碎成了無數(shù)小碎片。
這件皮大衣,就是大方師傅的祖父“吊”的。
當他祖父過世后,他父親接手撐起了門面。父親卻是專做女式衣服,尤是花襖和旗袍,男式衣“吃面孔”才捎帶著做一兩件。
大方師傅從小一直出門在外。說是在讀美術(shù)學校,學畫畫。有人說他是在上海讀書,也有說他跑去了外國讀。還有人說他在上海拜高人紅幫裁縫為師,也是在做高檔衣服。
直至那年他爹撒手西去,他才從外面急匆匆趕了回來。拎著一只錚亮小皮箱,斜肩挎著個漆黑真皮包。最讓鎮(zhèn)上人詫異的是,他手中還抱著個周歲出零的小孩子,一個大眼睛,長圓臉孔,相貌十分清秀又漂亮的男孩子。大方師傅一只手吃力地抱小孩,另一只手拎小皮箱吃力地微微喘著氣。小孩大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嘴角有裂開的笑意,好奇地打量著小鎮(zhèn)上的一切,白皙的臉上有了紅潤的顏色。
三
大方師傅一回來,就頂起了門戶;一上手,就是個技術(shù)頂呱呱的大師傅。
小男孩一直在他腳旁玩耍。
小男孩有娘嗎?有娘為啥不一同前來?相貌不像大方師傅,但大方師傅疼他,疼得勝過愛自己。省下好吃的給他吃,衣服也是從頭至尾一身新,自己穿的都是舊衣改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男孩日長夜大,壯實的個兒,滿地奔跑,卻不見他開口說話。大方師傅難過地說:他是個生下來就又聾又啞的先天殘疾人。鎮(zhèn)上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惋惜小男孩白生了這么好的一副皮囊。但這話不能讓大方師傅聽到,免得他生氣和難過。
大方師傅挺拔的身姿,梳得紋絲不亂的頭發(fā),搭配一臉和善熱情的微笑。笑時,露出一排潔白碎玉般的門牙,就沖人那么微微地一笑。家里沒有女人操持,卻料理得井然有序一塵不染,讓人看不出他尋常日子的不易和艱辛。
大方師傅就是用這樣整潔的店面,和優(yōu)雅文人般的笑容,接待上門來做新衣的女子們。
據(jù)傳,趙康王曾有下令,浙東女子盡封后!因此,新娘出嫁,花轎是不坐了,但花祆必要穿。與花襖搭配的還必有一件帶紅色的旗袍。在喜筵上,新娘著花襖敬酒,稍頃換裝,換上紅色旗袍,旗袍是換裝襖。如同時下做新娘時披婚紗。再不濟,也要到花襖出賃店租一件。
大方師傅把那新娘子的花襖做得出神入化,安領、上袖、收腰、轉(zhuǎn)角,做得嚴絲合縫。仿佛這件柔軟的絲棉襖,是順服地聽著穿衣女子的吩咐,有緊有松地貼在身上的一塊綢料,盡顯山水韻律身材。
那畫龍點睛般的在花襖和旗袍上的一副盤扣,比如菊花扣、如意扣、蝴蝶扣、琵琶扣、梅花扣、錦鯉扣……高雅、纖麗又呈吉祥。盤扣似一把把小鎖,鎖住了新嫁娘的福氣和細密密的情意。盤扣,是他的拿手絕活之一。他把盤扣的“絆條”裁剪下后,將絆條對折然后用繡花針般的細針縫合再對折,縫得纖細又緊密。稍頃,一條條如新生豆角兒樣的絆條,就排列在案板上。絆條挺括,細針密意,自然,盤出來的扣兒就緊致,有款有型。
四
一個大男人的細致、用心考究,任誰自詡手藝高超的,也在盤盤扣的“女工阿姆”,都自嘆弗如。無論盤扣花樣怎樣繁復,他就是一根絆條到頭,盤扣中間決沒有斷層和接合之痕跡,更沒有多余長下來的絆條剪下作廢。一切,都是剛剛好。這又很對新嫁娘的歡喜,應了一句鄉(xiāng)俚俗語:惟愿夫妻一根稻索繩到頭。
大方師傅旗袍做得更好,對自己也更有自信心。無論怎樣身材的女人,求他做旗袍,如若女人忸怩著說:身材條子不好,不知師傅做旗袍,可不可以穿上身?他會微微笑著,滿有把握地說:沒有不好的身條子,只有做得不好的衣裳。你放心。肯定能穿。
有了他這一句誠信的承諾和實實在在的保證,使得想穿旗袍的女人,心里有了底,又是心花怒放。只不過,不能心急。大方師傅將交貨日期卡得緊,花襖和旗袍,都是待六天后可取,不能提早也不會延遲。
女人們?nèi)滩蛔「籼炀鸵煾瞪磉吙纯?,去時,不會空手去。會端碗剛烤好的大頭菜、油煎豆腐,也有買來的時鮮果子拿去給弟弟——聾啞兒子,嘗個鮮的。還有那些在找對象,或已擇日要出嫁的姑娘,把衣料送去后,心急火燎地每天去看一下,手帕包個豆酥糖、洋錢餅,給弟弟吃。遇日子過得寬裕的人家,做了新人衣后,還會給大方師傅包個紅包沾喜。大方師傅的日子過得滋潤自在。
大方師傅做衣的工錢老辣到頂,還容不得還價。俗話說:裁縫不落布,心頭像喝醋。但大方師傅決不落布。做一條西式長褲,必回過來一雙鞋面布;旗袍和花襖里面,也必有一卷筒大小不一的花布頭回過來?;ú碱^,放在嫁妝“家箜籃”里做五彩布剛剛好。生了毛頭,還可縫漂亮的小圍兜。
五
幾位去做過衣服、穿著并不稱心如意的男人,背后酸不拉幾地說:這裁縫師傅,沒有老婆,身邊也沒有女人,咋個把女人衣服做得,如同給自己做衣服那樣合身?
這種話語,不屬于對大方師傅的毀譽和貶低。
大方師傅對待上門來做衣服的女顧客的態(tài)度,眾人有目共睹。不論女人是獨個兒去,或是結(jié)伴同行,大方師傅都不用皮尺在你身上量尺碼,尤是去做旗袍。他所在的店堂間兼作工場間,同一條橫線過去,有一個朝南的明晃晃的大窗戶,倚窗戶就是師傅擱起來的做衣大案板。距案板往右前三步,屋頂上有一個人家屋里頭沒有的超大的天鏡玻璃窗。天鏡玻璃下面有一個三四寸高的正方形木板腳踏臺子。他會要做衣的女人站上這個木板臺子。于是,女人的全身就沐浴在大天鏡玻璃的光亮之下。
他會帶著慣有的、那種如文人先生般的斯文的微露潔白牙齒的微笑,要你在天光之中,有時是金色的陽光之下,前后轉(zhuǎn)身,左右各轉(zhuǎn)身,然后會文雅地說一聲:好了,可以啦!你請下來。這么一轉(zhuǎn)兩轉(zhuǎn),要做衣服的尺寸,經(jīng)他用職業(yè)的眼光,認真端詳,已是心中有數(shù)。用不著拿皮尺在你身上,尤是頸、腰、臂這些敏感部位量來量去。雖然隔著衣服,但男人的手,在這些地方擺動,總歸不舒服。
尺寸量好,他就把你拿著的料子,放進大櫥,不用在衣料上涂寫記號,也不用在本上寫什么,他決不會搞錯。
也有個做過“女工阿姆”的守寡女人,比他小了好幾歲,模樣周正清爽,來和他搭伙。大方師傅見她話語不多,閑常里會買菜做飯,省下他不少時間;空閑了又會給他辮貼邊,撬勒頭,當下手,也就和她過起了夫妻樣的生活。
一天,兩人趕做衣服,女人沒有及時做飯,聾啞兒子幾次去灶間掀鍋蓋、踢凳子、翻碗盞,敲碎了一個盆子,喉嚨里又咕咕吼幾聲,女人就心急慌忙地進灶間,把兒子狠勁推出來,嘴里憤憤地嘟囔著:這么大個人,不曉得掙錢,光知道吃吃,有啥用!聾啞兒子聽不見,大方師傅聽得見,為了手上縫紉的這件衣服,大方師傅悶聲不響。第二天就給了女人幾張錢鈔,打發(fā)她回了家。
六
當我長大,每當聽到母親又要傳念大方師傅做衣尤是做旗袍的好手藝時,我常問母親:你們從前有沒有請他做過衣服,現(xiàn)在還留著嗎?
我外婆穿的旗袍都是他做的。
外婆一直喜歡穿旗袍。外婆,這位民國時期的省立女子師范畢業(yè)的高材生、女才子,琴棋書畫皆通,詩詞歌賦也會,還會自己縫制旗袍。她是太外婆唯一的女兒,太外公早逝。雖是儒商豪宅中的大小姐,但家道中落,日子也是清貧。她見到家中貯存好幾匹家織粗布,可拿來給自己做旗袍,就拿著布匹找還年輕的大方師傅縫制。彼時,大方師傅還是個半大孩子,還在上海求學,遇假期來家。大方師傅說粗布縫旗袍,付上工錢,不合算,我教你自己縫吧,外婆就學會了自己縫制。
后來,外婆奉太外婆之命,嫁給鎮(zhèn)海胡家,我外公。外公家是富商,上代是仕宦之家,很富有。知道外婆喜歡穿旗袍,送來“洋紅”衣料,都是一疊疊紅線扎著的色彩繽紛的旗袍料,在兩張八仙桌上展示疊放,還放不下。
這許多的新嫁衣,非大方師傅所縫,不能在這大富人家穿著扎面子。外公在這個富貴人家也是獨生兒子,公子哥。那時候已經(jīng)玩起了昂貴的進口相機,還不止一只。因此,我們小時候,有幸能見到母親珍藏著的、外婆的許多黑白照片。
如同一疊疊撲克牌一樣的不知多少張由鎮(zhèn)?!熬褪俏摇闭障囵^沖洗出來的照片,已然淡淡泛黃,卻映現(xiàn)出一個個不同場景中穿著旗袍的外婆的倩影。她穿的旗袍都是在照片上分辨不出哪種具體顏色的淺白色。她喜歡穿淺粉、青蔥、翠綠、湖藍、嫩黃,還有淡櫻紅、月光白等這些嬌嫩的淺淡色。這些淺淡色的旗袍,對穿著者的身材要求是個殘酷的考驗。但是,照片上,穿在外婆身上就是流線狀的妥切,貼身,又是雍容大度盡顯貴氣雅致。她個兒較高,大長腿,腰身修長,收身有流暢的弧度。
一張張照片,有花叢凝眸,月洞門邊移步,仰首遠眺雁群,書桌旁捧書誦讀,握筆書寫繪畫。照片中所展示的外婆的形象,每一幀都是穿著大方師博做的、在細節(jié)上各有不同花式造型的旗袍,襯托得她身材愈發(fā)清奇勻停,纖細柔美,卻不似風拂弱柳般的病態(tài)的美,而是如一竿新竹般的清新、柔韌有力度。配上她蛋形的臉龐上靈動活潑的大眼睛,濃秀纖長的雙眉入鬢,怎么看,都有著現(xiàn)代女孩般的純真和活潑韻致。
七
母親又一次向我舊事重提,大方師傅給你外婆做的那件特別好的旗袍,你見到過,還記得嗎?
那是個深秋的夜晚,半夜里,我正睡得香,母親叫醒了我。姐姐已站立在大大的福建大皮箱旁邊,幫母親一起把皮箱扛下來。母親從皮箱里拿出一件件五光十色的旗袍,她催著要我們倆看,看得仔細一些,以后要看不到了。這都是母親年輕時穿的,纖纖腰身,不盈一握。而且,都是鎮(zhèn)上做旗袍最好的師傅做的。我不大懂,也不感興趣,看得潦草,看得要打瞌睡了。
最后,母親從箱底拉出一件旗袍,抖開來,還往自己身上披了一下,比試了一下。這一比試,使母親改換了形象,也使前面這許多的旗袍相形失色,沒有光澤,沒有了顏色。
這件旗袍的料子很薄。當它后來被剪成布條卷成一個筒子后,這一個筒料,我曾收藏了好幾年。至今,我也說不清它是織錦還是緞子??瓷先ニ芙Y(jié)實、挺括,可手感又很柔軟。顏色是一種略帶一點灰色的茶綠色,沉著的底色上交織著柔和發(fā)亮的花形圖案。圖案的風格很典雅,很浪漫,又很民族化。至今來看也不失時尚。而且,因為圖案有點反光,我也說不清這旗袍是灰茶綠色還是銀灰茶綠色。
而最精妙之處,是母親再三提醒我們:快仔細看!整件旗袍全由手工縫制,包括每一個縫合面,包括湖綠色的精致的緄邊,包括形狀秀美又緊括玲瓏的盤扣。所有這些,都看不出線腳在哪里。我雖不懂,也看得發(fā)呆,傻傻地問了句:這衣服是用漿糊黏的吧?
因為我見到過,女工阿姆來上門做衣服時,用漿糊在衣服上狠勁地刮。母親說:傻瓜!這是大方師傅的好手藝,用手工縫的。多少細心,針腳都藏在料子里。
忽地,母親從箱底又抽出一件,竟然與剛才一件一模一樣。姐姐和我都異口同聲地說:兩件一樣的!母親說:看仔細些,花式一樣,顏色有點不一樣。仔細看來,底色是有點不一樣。母親告訴我們,后拿出來的一件,是外婆結(jié)婚后,她的師范同學要來看望她,鎮(zhèn)海的阿太疼愛她,特地要外公在上海永安公司扯了衣料,按照外婆的照片,為她定做了這件旗袍,價格昂貴。外婆穿著回娘家來,不小心在后擺勾開了一個鑰匙彎,怕阿太見到心里要難過,外公又去上海悄悄地扯來了相同的料子,大方師傅應允,他會做得與上海那件一模一樣。
做好后,仔細對比比照,尤是關(guān)鍵的三個地方:領子、緄邊和盤扣,至于鑲、嵌、滾、宕等純手工的精細手作,做得比上海那件還好。
當我慢慢長大,旗袍又不存在了之后,通過母親一次次的描述,又在腦海里復原了那件旗袍的輪廓:腰身設計曼妙無比,袍腳的開衩處只往上延伸了20厘米,因此,這是一件沒改良過的“民國范兒”的旗袍。
那個晚上,旗袍看好,母親又拿出了一厚疊一厚疊的外婆照片給我們看。這以后也要看不到了,要去毀掉。其中,有外婆穿著那件旗袍,和她的同學們在賦詩繪畫;在小花園里撲蝶賞花;在大理石圓桌上淺笑漫語。照片中的外婆,嫻嫻的笑容,纖巧的嘴角微微彎起,沉靜大方,優(yōu)雅溫婉。學養(yǎng)的沉淀,使她在不經(jīng)意的自然流露中,又流溢著通透的翰墨書香氣。
在那個黑夜里,所有的旗袍被母親無情地用剪刀剪成了看不出旗袍形狀的一塊塊布條子,長長短短的布條子,一件旗袍卷一個布筒子。說不定,可以給我們改小衣服穿。外婆這兩件旗袍的料子,可能嫌素色不漂亮,沒啥用處,一直留到今天。
八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捧在手上的是又一卷的旗袍剪成的布條。歲月的塵埃,并未抹去夢里留存著的,那一抹純清又溫潤如玉的,又有淡淡晨曦微映般的水藍色調(diào)。
那一年,是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家鄉(xiāng)雨后的青石板小巷。有清涼的風穿弄回旋,巖河上漂流著濕漉漉的氣息,傳過來各種花香和小草的清香。
大方師傅的生意慢慢變得蕭條冷落。因為鎮(zhèn)上的女人不能再穿旗袍了,居委會開會也好,小組長上門來說服也好,都說現(xiàn)在女人是半邊天了。解放婦女勞動力,家庭婦女也要出去做事,穿著旗袍礙手礙腳。今后女人要以穿短衣、長褲的勞動裝為主。
這樣一來,街上沒有了穿旗袍的女人,就斷了大方師傅的生意,收入銳減。新娘出嫁的花襖也沒人再穿,用一般性的花布棉襖罩上件花布罩衫,出嫁那天,再穿上件成件買來的黑色呢子大衣。
這樣一來,大方師傅馬上以吃咸菜湯、咸烤頭等咸下飯為主,過起了節(jié)儉的日子。偶爾去集市上割塊巴掌大的肉,買幾條小小的帶魚和小黃魚,盡讓著寶貝兒子吃。后來,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下去。
這兒子,從小吃慣了葷腥時鮮,又是嘴巴一刻不停地不肯閑著。以前有上門來做衣服的女人給他吃的糕餅小糖,又有大方師傅怕他獨自閑著寂寞,一只餅干罐里不斷有香瓜子、茴香豆等零食給他備著,他怎能忍受眼下嘴巴淡得流口水的苦日子,總是思謀著有什么方法能找到吃的。一天晚上,他見到父親在悄悄地看一本畫冊,看好后放在了櫥柜的夾層里。他知道這是父親的心愛之物,平時不讓他沾手。他就等父親有事出去時,把厚厚的一大本畫冊拿出來,撕下了兩張。原來是兩張沒穿衣服、光著身子的女人的畫像,一張坐著,一張斜依著窗戶。女人高高的胸,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腿。但這啞巴兒子眼下對吃的渴望和需求,大大超過了對光身子女人的欣賞和愛好。他把這兩張畫像卷著,揣在衣服里,拿到街上,拿給一幫不務正業(yè)的男人看。這些男人開心了,他們都是討不著老婆的單身漢,看見這畫像,兩眼放光,不肯還給啞巴。啞巴憑著人壯實力氣大,一把奪過,緊緊護著,又裝手勢又拖著他們往吃食店去。這些男人理會,就買了一大包糕餅小糖給他,他就把這兩張畫像紙送給他們。以后,又成交了好幾次這樣的交易。
小鎮(zhèn)上,就有了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說大方師傅的壞話。那些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甚至有一戶做了花襖的姑娘家,眼看已擇了吉日,馬上要出嫁做新娘,鄰村的男家來退婚了,說是下流男人的不干凈的手,做出來的花襖不干凈,已試穿過花襖的姑娘的身子也是不干凈的。讓不干凈的女人進門,要倒霉一輩子。
一天大清早,大方師傅打開店門,卻是一股濃臭的臭氣沖進來。竟有人在他店門口倒了一大攤的糞便,堵住了他的出路。大方師傅嗚咽著叫了一聲,人往后倒下。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來報,大方師傅死在了他自己的床上。也不知人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啞巴兒子只會垂手呆立在一旁。
一些從前來做過衣服的女人,聞風都走了過來,有女人提議,攤在床上要發(fā)臭,不是辦法,總要給他入殮入土為安。他家沒有一個親戚自家人,大家就當去趟廟里做好事,湊些份子錢,買口薄皮板方,把他放進公墓地去。又有人說,總要給他擦下身子。但這事要誰來做呢?幾個女人想到了住鄰村的、那個曾來搭伙過的寡婦。就有人匆匆去把她叫了來。
寡婦一近床沿,唉唉地嘆息幾聲,倒也有淚水流了下來。裁縫師傅死得可憐喲!這么好的手藝,說沒就沒了??蓱z見的啞巴兒子以后怎么活呀?壞就壞在待這個沒良心的兒子太好了!不然,我也不會走開去……眾人勸住了她,七手八腳一起幫忙,總算把大方師傅送到公墓地安葬入土。
啞巴兒子怎么辦呢?眾人又勸寡婦,索性好事做到底吧,把啞巴兒子帶回家去,給他一口飯吃,或是送他去學一門手藝,日后也可自己掙飯吃。寡婦搖頭拒絕,說自己家里也有兒子需要娶媳婦,不能接啞巴去家里。只有教會他自己燒飯,她也會隔個三五天來看他一次,把咸菜、腌冬瓜等咸下飯拿些過來,啞巴不至于餓死。
女人說到做到,來了好幾次。
那些個光棍男人又來找啞巴,如果光身子的女人畫像還有,會把燒好的魚和肉,拿過來換。啞巴領著他們在家里的櫥柜、抽屜和各個角落翻遍,連一張都不見。啞巴見沒有魚和肉可吃,難過得哭了起來。
寡婦一直按順序來照顧啞巴兒子。那次,她剛來過,又有人把她叫了回來。原來是啞巴兒子死了。口吐白沫,倒在了灶間的地上。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人說:他從他家門口走過,忽聽得里面有男人的聲音,在清楚地叫著:“阿爸!阿爸!”接連叫了好幾聲。他膽大又好奇地進去看了,看見啞巴兒子倒在地上,見到他進來,眼睛翻了幾下,嘴里又清楚地叫了聲:“阿爸!”就斷了氣。
他馬上把外邊的人都去叫了進來。眾人看見灶間地上丟著一條河豚魚的魚頭,和一些魚肚腸和魚骨頭,才恍然明白,定是人家丟棄的河豚魚,他撿來燒著吃了。也可憐他耳朵聽不見,人家都在互相轉(zhuǎn)告,不可撿來吃。
這一次,寡婦沒有掉一滴眼淚,悶悶又憤憤地說:還是走了好!走了好!害死了阿爸,是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還是走了清脫。
只不長的一段時期,這戶人家就絕了戶,斷了人。有心腸軟的女人,流下了眼淚。眾人動了惻隱之心,把房里的舊家具可作價抵賣的都賣了。湊了一份錢,重新為他們父子倆買了塊朝南的大些的墓地,筑基立碑,父子倆合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