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城市

岑葉明

一

榮光照耀我時，污穢也在朝我潑來，贊美與詆毀是不離不棄的親兄弟。我并不在意，不在意你們尊我為媲美馬爾克斯的天才作家，也不在意你們污蔑我是抹黑國家的惡魔。我要走出個體的局限，站在全人類的高度思考。當我寫下《完美城市》的序言，我便知道一部偉大的作品即將誕生，此后用“天才”形容我會稍顯遜色。希望你們能理解并原諒我的狂妄自大，因為這部作品將完全超越那些曾令我崇拜的文學史巨著。不，說它是文學作品或許不太準確，尤其是如今人口暴漲卻無法找到更多生存空間的狀況下，它可以為人類的出路指明方向。我知道，此時你的嘴角會浮現(xiàn)出看見白癡時的微笑，然而當你讀完這部作品，可能只讀一半，你的笑容就會凝固，轉(zhuǎn)為嚴肅到震驚，再像餓狗看到了美味豐滿的雞屁股，不顧一切狼吞虎咽。

讀罷，你將不吝贊嘆：“這是人類的燈塔！”

它的偉大不容置疑，因為我懷著燃燒生命的激情去書寫。

我與那個在我耳邊哇哇亂叫的女人離了婚，即便我曾深愛她；我把年邁的老父親趕回鄉(xiāng)下，即便他養(yǎng)育了我；我把孩子們送去朋友的孤兒院，即便他們會因此受盡委屈。我迫切想讓這部偉大的作品面世，因為我知道人類已危險到隨時可能走向毀滅——他們無時不刻都在爭吵，搶奪資源，發(fā)生戰(zhàn)爭，刺殺總統(tǒng)，那些海面上到處溜達著嚇人的航空母艦里，那些不見蹤跡的核潛艇里，那些隱蔽的山洞里和很多很多不為人知的地方都裝滿了核彈，隨時有可能炸開。

然而我很難靜下心，我的手機每日響個不停，各種社交軟件信息不斷：編輯約稿催稿，粉絲表達愛意，媒體爭相采訪……我關(guān)掉手機，他們竟然找到我家門口?？蓯?，這已經(jīng)是我第九次搬家了，從一線城市到二線城市，再到我出生的小城市，以前渴望榮耀包圍，現(xiàn)在只想清凈。

我不耐煩地接待，先是一天幾個人，過了幾天竟然有數(shù)百人排隊。我這才知道是我愛過的女人為了報復我，把我的住址公開了。我緊閉大門，不理會他們，即便他們有些跋涉千里只想要一個簽名。我報了警，看見第一個警察，竟然也拿出我以前寫的書要簽名。我要崩潰了。我妥協(xié)了，我給他們簽名，從早上簽到晚上，如此數(shù)天，手指發(fā)顫。為了讓他們少來，我提高了簽售書的價格，拿到書的人卻傳出去說我要開簽售會，人竟然越來越多。我的錢也越來越多，可我不在意，相比于拯救人類，錢只是一堆廢紙。我拒絕了簽售，再次關(guān)住門，躲在屋里不出。我的作品魅力實在太大，不知道我的偶像莫言有沒有過這么瘋狂的粉絲？我和莫言老師見過一次面，他說，顧客是商人的上帝，讀者是作家的上帝。我那時表示認同，現(xiàn)在卻非常反對，我很想再請問莫言老師，您知道粉絲為了得到您的簽名，在您家方圓幾公里的區(qū)域露營是什么感覺嗎？甚至聽說我家鄉(xiāng)這座小城的經(jīng)濟被拉高了，附近為此多了十幾處夜市，他們圍在一起吃燒烤、剝龍蝦、嗦田螺，吃飽喝足了朗誦我的小說……我的小說可是充滿了批評的聲音，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朗誦的？

我的粉絲朋友們，我愛你們！可是，為了《完美城市》這部偉大作品，我將要對不起你們了！在你們通宵達旦滿身疲倦進入夢鄉(xiāng)后，在早睡的人又沒有醒來前，我背上大學時用的雙肩包，里面裝上各種證件和寫作的筆記本，以及手機充電器便偷偷離開了。我坐上高鐵去北海，乘船登上潿洲島，那是我與她相遇的地方，如今想把我生吞活剝的她肯定想不到我會躲在那里。

歷史上那些偉大作品的誕生從來不是偶然，是長期艱苦的思考與勞動成果，我早料到了前路困難重重。我在《完美城市》中設想了一座人類從古至今沒有過的城市，自然，她非常完美，才符合這部作品的名字。為了讓這座城市達到完美，我先把自己當成城市領(lǐng)導者和城市規(guī)劃師，從零開始去細心規(guī)劃。沒過多久，我便發(fā)覺行不通，現(xiàn)在的城市就是這些人規(guī)劃的，不僅不完美還漏洞百出，甚至有些連基本的防水都做不好，洪澇來了就冠上“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罪名。之后我不僅把自己當成城市里的公務員、商人、醫(yī)生、老師，還當成工人、小商販、清潔工等，我站在不同階層的視角將城市規(guī)劃，再把所有規(guī)劃整合，渴望得出最無懈可擊的完美構(gòu)想。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朝代更替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好的開始不意味著永遠，必須要有一套涉及方方面面的法律規(guī)則，約束每個階層的人，才能使得繁華和安定永存。所以，我不僅閱讀歷史、哲學、文學，還閱讀經(jīng)濟學、美學、管理，以及考古、工學、農(nóng)學等，相關(guān)的不相關(guān)的全都讀，了解人類從誕生文明之前到誕生文明之后的所有，將自定的規(guī)則放入完美城市反復推演，試圖找出錯誤，將錯誤修補，再推演，如此反反復復，直到理論上趨于完美。

高強度的勞動時常讓我精疲力竭。我無所畏懼，覺得身體壞了可以治好，靈感溜了卻難以尋回。我認為創(chuàng)作比生命重要，即便勞累不堪也要奮筆疾書，無視越來越嚴重的偏頭痛，藥堆積如墳。我將身體的小毛病全部歸結(jié)為寫作的副作用，想著寫完了再去靜養(yǎng)，畢竟創(chuàng)作完這部偉大的作品后我就可以安心封筆了。

偏頭痛加重，我不予理會，終日沉迷在鍵盤上敲下文字，反復修改再刪除，日夜顛倒，吃喝拉撒睡混亂。第一次摔倒的時候，我持續(xù)寫作了八個小時，忽然想到?jīng)]吃東西，想去找吃的，站起來沒走兩步就摔了。我以為是坐得太久，突然起身導致小腦跟不上才無法保持平衡。往后三個月，我又摔了四次，仍覺得是頭腦使用過度。此外，我常感到腿部無力，有時四肢僵硬，難以行走，以為都是過度寫作的副作用。

我決定休息一段時間，每天跑步去海邊看日落，完全忘記了外面世界的事，心中只有小說中逐漸成形的新世界。很多科學家用盡一生才能將現(xiàn)實世界推動一小步，而我身為作家，只需要一個念想就可能到達令自己滿意的理想世界。當然，為了讓那個世界更真實，我需要用數(shù)以十萬百萬甚至千萬的文字去描繪那里的情景，再加入人物和情節(jié)，使之觸手可及。作家的使命之一，就是為人類開辟從未到達過的想象之地，為此我深感榮耀，總是充滿激情。

跑步能讓人放空，同時潛意識會非?；钴S，時常迸發(fā)出讓人意想不到的靈感。這條沿海路我已經(jīng)在這個月跑過十六次，我決定跑滿三十次，甩一甩身上的肥肉，再甩干凈累贅的想法。年紀大了逐漸感覺，人的腦袋好像就這么大，裝得下這些就裝不下那些，我只想裝多點那部小說的構(gòu)思。腥甜的海風吹拂著，我感到心曠神怡，仰起頭貪婪地吸吮。突然，腦海涌出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有的想法在一瞬間湮滅。我竟然在這不合時宜的時候想起某部電影，核彈在海中爆炸，掀起滔天巨浪，航母像風中落葉被刮飛……彼時的我的身體便像落葉飛起——當然，這個形容只是作家的假想，實際上我肥胖的身體徑直往前撲去，一個狗吃屎扎在水泥路面。我想起了我第三臺電腦被我摔在地上的場景，當時它在冒煙，就像此時的我在痙攣并抽搐。我想站起來，身體卻沒有一絲力氣，我聽到周邊有聲響，朝我靠近，應該是有人來救我了……

“有沒有拿東西不穩(wěn)的情況？”

“沒有?！蔽艺f，再想想，又說，“不過打字的時候有時會敲不準，以為是敲多了手指僵硬。”

“發(fā)現(xiàn)了那么多癥狀都沒想到來檢查？”

“我以為……”

我忽然不知道說啥。我以為情況不嚴重，可看著醫(yī)生的表情，我覺得要準備葬禮了。醫(yī)生問我家人，我說沒有家人。我問醫(yī)生是什么問題，他跟我說了一個專業(yè)名詞：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很長，聽起來挺恐怖的，當他說“漸凍癥”時，我的腦袋嗡嗡響。腦子里的畫面像兒時沒有信號的黑白電視機，充滿灰白黑的斑點，不時浮現(xiàn)出物理學家霍金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我的手機不知道去哪了，我向醫(yī)生借，他給了我。我輸入號碼，先是前妻的，然后是父親的，最后是朋友的……我都沒撥出。

我問醫(yī)生：“我還能寫完《完美城市》嗎？”

“寫什么？”

“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p>

“有生命偉大？”

“它就是生命?！?/p>

“肌萎縮性脊髓側(cè)索硬化癥會導致運動神經(jīng)元退化，肌肉衰弱和萎縮，直到腦完全喪失控制運動的能力?！贬t(yī)生很嚴肅地嘀咕，“不過，至今沒有病例顯示會出現(xiàn)妄想癥?！?/p>

漸凍癥不能被治愈，只能延緩發(fā)展。我接回孩子，父親和妻子也重新回到我身邊，他們依舊愛我。我沒寫完那部小說，編輯覺得很不錯，把寫了的那部分當作上部出版，剛上架就賣到斷貨。我已經(jīng)不在意那么多了，病情讓我回到現(xiàn)實，明白了小說再精彩也終究是虛幻，能觸摸到的生活才最珍貴。

接下來五年，我從下半身開始癱瘓，慢慢到全身，最后只有嘴巴能動，說話含糊不清。我終日和孩子們交流，想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經(jīng)驗灌輸給他們，他們不好好聽，我便大發(fā)雷霆，直到有天看到院子小池里盛放的荷花，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也過得不怎么樣，何必要把那些想法強加給他們呢？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曾為了追求想要的不顧一切，雖然還有遺憾。孩子也應該有孩子自己的人生，也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如此想著，我不再要求他們什么，只祈禱他們能健康、平安。最后的日子，我住在海邊的房子，白天望著大海出神，晚上對著星空發(fā)呆。大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根本沒在想。我早已安頓好了一切，放下了一切，等待離開。

二

回想那種感覺，似乎就是沒有感覺。姚葉葉問，像不像死亡？我沒有死過，或許曾在不知覺中與死神擦肩而過，但終究是沒死過，所以不能說像死亡。她說，你可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肯定能找到形容。我想了很多，腦子中的記憶散亂，想了好久才想起遙遠過去的一些東西。比如，我想起我為何能來到2562年：我依托關(guān)系花費巨資使用了當年還未公開的冬眠技術(shù)。至于誰和誰的關(guān)系，我忘記了很多，還忘記了家人的模樣，忘記了朋友的名字，忘記了自己寫過的作品。

姚葉葉說，五百年前冬眠技術(shù)未成熟，這是副作用。

她讓我努力想想。我努力回想，說，幫助我的人里，好像有個叫劉慈欣，不知道對不對。她說這個人是《三體》的作者，和你一個時代，你認識他不奇怪。我又想出了很多名字，她能對上一些，很多沒辦法核對，還有很多人沒有留下名字，永遠消失在了時間長河中。我又想了很久，并且通過懸浮在空氣中的屏幕學習字詞，有天，我指著上面的詞語告訴她，冬眠就是這種感覺——虛無。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似乎對冬眠很好奇?！蔽艺f，“也想冬眠？”

“當然想?！?/p>

“為什么，不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

“喜歡啊，怎么會不喜歡呢？現(xiàn)在可是最好的時代！”她陰陽怪氣地笑著說，“我們應該感謝這座城市給我們的生活，我們是被選中的幸運之子，詆毀這座城市的都是叛徒?！?/p>

我感覺這種語氣很熟悉……或許是那個時代留下的后遺癥吧。

往后很多天，她依舊問我很多問題，我回答不了，她就不斷說：“努力想想，努力想想。”我有點煩了，惱怒地問為什么一直讓我想。

她說：“現(xiàn)在想不起來，以后就都想不起來了?！?/p>

她是我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當時房間里只有她。為什么只有她？她說，是“母親”的安排。為什么這樣安排？她說，因為我會從你獲得新生陪伴到你離開人世那一天。我不太明白。我也沒抗拒，沒有人能抗拒這樣完美無瑕的女人陪在身邊——從她的身材、樣貌、聲音到瞳孔、發(fā)絲、呼吸都符合我對女性最完美的幻想。

“你就像是從我腦子里跑出來的?！蔽夷X子還有點暈，竟然直接說出心中的想法，“我有理由懷疑我死了，來到了天堂。”

“你錯了，又沒完全錯。”她糾正道，“‘母親進入你的腦海，分析你最心儀的異性形象，然后與這座城市里的三億適齡女性匹配，我是最符合的?！?/p>

“還能看到我大腦中的想法？”

“你們古代聽起來不可思議，在現(xiàn)代來說挺簡單的?！?/p>

我確實感覺到了現(xiàn)在醫(yī)學的進步。我的病治好了，我的身體變成了年輕時候的樣子——不對，我比年輕時高大健壯，輕微歪斜的臉骨矯正了，雙眼皮，發(fā)際線沒有變高，眼睛大了，鼻子挺了，十幾顆痣也沒了——年輕時還很在意外貌，曾無數(shù)次對著鏡子糾正自己的容貌問題，沒想到在這一刻缺點全部不知所終。

“十八年前，‘母親幫你克隆出了新身體，將無意識的大腦取出，把你的大腦換了進去。”她解釋道，“你的新身體在成長的過程被不斷糾正，抹除致病基因，改造劣質(zhì)基因，保存優(yōu)秀基因，所以你現(xiàn)在思想的年齡有五百歲，身體的年齡理論上只有十八歲。”

我醒來后，她不斷跟我解釋種種，非常有耐心。她告訴我，為了迎接我的蘇醒，城市最高管理局找到她，給她進行了三年的訓練，讓她了解我的所有，從過去到現(xiàn)在，將她改造成我腦海中最完美的女性模樣，從內(nèi)心到行為。她告訴我，她是“母親”為我選中的妻子，這非常必要，偉大的人物不能帶著失去過去的遺憾醒來。她說，你的蘇醒是這座城市的大事，因為你是這座城市的締造者——我在五百年前寫下的小說《完美世界》中提出的概念拯救了經(jīng)歷疫情、饑荒、戰(zhàn)爭后的人類，所以在過去很多冬眠者因各種原因陸續(xù)被放棄，我卻被保護下來。她告訴我，用保護這個詞沒錯，建設這座偉大的城市極其困難，發(fā)生了多次戰(zhàn)爭，冬眠中的我被支持者奉為神明，反對者則多次刺殺我想摧毀他們的信仰，保守估計有三千萬人為我獻出了生命。

我只能不斷問：“為什么？”

她莊嚴地說：“因為我們想要建造出最完美的城市，讓人類遠離苦難，過上理想、幸福、富足的生活。我們不允許那些不遵守規(guī)則、沒有追求的人破壞我們共同的家園。他們就應該生活在那堆垃圾上。”

她說：“別說犧牲三千萬人，就算三億人也值得，想要開拓新的生活，就要有犧牲。每一個人的犧牲都值得，每一個人的犧牲都偉大，因此我們更需要繼續(xù)保護這座城市，不給那些毒瘤侵害她?！?/p>

她說：“如今那些人又想卷土重來。敵人不僅來自墮落之地，還來自我們內(nèi)部。那些人太壞，藏得太深，我們難以發(fā)現(xiàn)，所以我們要請你蘇醒。你構(gòu)想了這座城市，很多人愿意相信你，只有你能喚醒他們，讓他們學會建設而非破壞，學會享受和平而非制造戰(zhàn)爭。”

她還說了很多很多。

我適應新身體后，和她住進一座寬敞的應該還叫做別墅的地方，被很多機器傭人照顧。有天晚上，她把我推進衛(wèi)生間，我以為要發(fā)生令人羞恥的事了。我現(xiàn)在還很虛弱，能做那種激烈的事情嗎？可是她太完美了，她在我心中就是完美本身。我應該大膽地接受她的盛邀，反正這個世界醫(yī)療技術(shù)高，傷身也應該沒事。她把我摁在墻上，我臉紅了，興奮了，妥協(xié)了，害羞地閉上眼睛。

她給了我一巴掌。我正要叫，她捂住我的嘴。

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后語速很快地說：“只有這個地方?jīng)]有監(jiān)控，廁所是這座城市的人最后的隱私之地……你要記住，哪里都可能有眼睛……我現(xiàn)在必須要告訴你，我之前跟你說的是假的。我們掠奪了下面很多資源，才建造了這個恐怖的牢籠。以后我還要說很多假話，你不要相信，我只有在這里才會說真話。明白沒有？”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她的手從我嘴巴上移開。

我問：“不怕我告發(fā)你？”

“怕，但你不會?！彼f，“你的很多作品被封禁，我比較特殊，能全部看完。過去三年，我的工作就是了解你，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你的過去，從經(jīng)歷到想法，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我告訴你，是怕你被他們利用。你在八十年前就可以醒過來了，可偏偏要到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

“不知道?！?/p>

“你會知道的。”

“你有反骨?！?/p>

“你的小說里很多人物都有反骨。”

第二天，我和城市最高管理局的官員見面。都是陌生面孔，我在姚葉葉的提醒下熱烈地與他們碰杯、交談。五百年過去，很多東西變了，喝酒交際的各種禮儀還沒變。她說，那些官員認為這些是應該發(fā)揚的古文化。我假裝喝得醉醺醺，在她的陪同下走上這座建筑最高處的觀景臺。這是我第一次看完這座“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城市”，或者說天空之城——主體是一個不封閉的球形，延伸出很多巨型結(jié)構(gòu)，此時正環(huán)繞地球以極快的速度公轉(zhuǎn)和緩慢自轉(zhuǎn)，城市最中間的重力發(fā)生系統(tǒng)使這里的重力與地球相近，內(nèi)循環(huán)系統(tǒng)則保持氧氣濃度比地球略高一些。

過了一會兒，官員們也走上來。來這里是這次會面的安排，他們想讓我看見這座偉大城市的同時，也看看地球的模樣。此時天空城正轉(zhuǎn)到地球的晝半球，一艘裝載著巨大望遠鏡和全息屏幕的飛船來到觀景臺前，望遠鏡對著地球，全息屏幕對著觀景臺。觀景臺上的景色變換：堆滿無法降解垃圾的海岸、被炮彈摧毀融化了半數(shù)建筑的城市、布滿裂縫滿目瘡痍的土地、越來越廣闊的死亡沙海、被綠色變異植被爬滿的村莊……鏡頭所照之處，不論廣闊的大景觀，還是細微之處，都是一片狼藉，遍布死亡與衰敗。

姚葉葉在我耳邊說：“我們曾經(jīng)都熱愛那片土地，可是現(xiàn)在她已成為墮落之地，我們的希望在這座城市，唯有她能為我們開辟美好的未來，所以我們叫她‘母親?！闭f罷，她握住我的手。

我假裝認可，嚴肅地點頭，看向地面時眼中充滿悲哀，看太空城時又布滿希望。我寫過很多的小說，即便面對一張白紙，也能依靠內(nèi)心所想“觸景生情”，逢場作戲不在話下。我發(fā)現(xiàn)周邊的人都假裝不在意，實際上都注意著我和她的一舉一動?？尚Γ麄冞@些大人物以為他們掌控了一切。不過，如果不是她提醒我這是一場騙局，我也不可能那么快發(fā)覺。

我暫時還沒有對策，只能裝作糊涂，把這一切演下去。

當晚回去，我假裝與她激情，將她推進衛(wèi)生間，問：“可以逃嗎？”

“逃去哪里？”

“逃到地球，或者進入深空?！蔽液鷣y說，“我不能答應他們做那些事……”

“這座城市是人類科技的巔峰，‘母親被創(chuàng)造出來后，擁有控制一切智能設施的權(quán)限，任何飛行器離開需要經(jīng)過她的批準?！彼f，“離開意味著對這座城市的不滿，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對這座城市不滿，所以不允許任何人未經(jīng)允許就離開，何況是你。”

“難道我只能成為他們的傀儡？”

“暫時。”她說，“地球還有反抗軍，我在想辦法聯(lián)系他們?！?/p>

三

他們把我稱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源于人類經(jīng)歷了長達七十年的“大混亂”時代后，我那本書促使了“母親”的誕生。當我再看到《完美城市》，發(fā)現(xiàn)它與印象中的原稿天差地別，字數(shù)從原來的三十萬增加到了七十八萬，并且全都標記了“無刪減版”。他們問我這是不是我寫的，或許是測試，或許他們也不知道，我以記憶力丟失為由表示不能確定。

姚葉葉告訴我，當初人類在混亂中無法找到出路，科技水平不足以離開地球，有人開始嘗試建設我提出的那種城市。為了免受自然災害和種族內(nèi)戰(zhàn)的影響，城市選址在了近地軌道。起初，城市還是以書中所構(gòu)想的圖景建設，初代建設者們在里面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城市結(jié)構(gòu)變得復雜，我原先構(gòu)想的規(guī)則無法適應，必須改革。當統(tǒng)治者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改革，而不像我之前站在所有階層思考時，便會導致規(guī)則傾向于某一方，從此滋生出更多問題。改革導致更多問題，便又想通過改革解決，從而陷入死循環(huán)?；蛟S最初的改革者真的是為了全城居民，或許他們也嘗試多角度思考，只是能力和學識跟不上。隨著時代更替，人類社會一直無法解決的制度問題再次凸顯，權(quán)力成了滿足私欲的工具，心系大眾的管理者變成只考慮自身利益的自私鬼，改革不再是解決問題的工具而成為政治手段。他們?yōu)榱斯芾砀永喂?，將新的?guī)則融入我的書中，以我的名義改造，如此幾百年，這本書成了面目全非的烏托邦預言，這座城市成了恐怖的生命之牢。

“母親”是這座太空城的名字，也是城市智能管理系統(tǒng)的稱謂。在面對大眾的描述中，這個獨立的AI系統(tǒng)的意志不代表誰，而是所有人——她基于我的小說與歷代人的智慧集合編制了《完美律法》，律法首條要求在這座城市生活的所有人需要遵守，否則視為背叛。

“他們把‘母親說成神，說是科技代替人類管理的產(chǎn)物，能達到絕對的公正，放屁！”姚葉葉罵道，“律法肯定被那些家伙篡改過，‘母親沒有完全智能獨立，是他們的傀儡罷了?！?/p>

《完美律法》不只是法律，而是一部涵蓋所有階層的“規(guī)則之書”。這些規(guī)矩使得城市秩序井然，我剛醒來不久便能感受到：該讀書的人在讀書，該工作的工作，退休了的好好享受，基本沒有犯罪，連犯法都少之又少。逐漸，我發(fā)覺了平靜之下暗涌的恐怖，就像姚葉葉所說，人們就像沒有想法的機器人：孩童性格各異，出生便會被送入“完美養(yǎng)育院”，六歲后回到父母身邊，不哭不鬧，乖巧懂事；上學的人，都認真上學，不叛逆，不厭倦，不逃課；工作的人，不發(fā)牢騷，不怠慢，勤勤懇懇；不工作的人，居家休息，外出游玩，井井有條；退休的人，心甘情愿忍受孤獨，不影響兒女，不吵不鬧直到死亡……為什么能這么完美？這明明是我之前在小說里幻想的圖景，每個人有每個人在那個階段該做的事，并且能認認真真做好，不給社會造成負擔，不叛逆不破壞，不給他人造成困擾，清清白白規(guī)規(guī)矩矩活一生，最后安詳?shù)仉x開這個世界?？僧斘抑蒙磉@樣的地方，我不禁反復提問：為什么能這么完美？完美的意義是什么？生命的最終目的又是什么？

了解到我的困惑后，她問：“程序員想編寫沒有漏洞的程序是為了什么？”

我想了想，說：“為了更好地使用唄?！?/p>

“對，這座城市就是想成為沒有漏洞的程序?！彼f，“不過這個程序不是從零開始編寫，他們中途接手，有很多無法刪除的字符，也就是生命。那些人不敢公開滅絕生命，也不能強行禁錮人們的生活，因為字符反抗的話，也會造成程序的崩潰，所以他們想方設法讓所有字符成為程序的一部分，嚴格執(zhí)行沒有差錯的指令。”

這些指令從最初的恰好合適，演變到令人發(fā)指的細致，甚至規(guī)定到生活中的每個細節(jié)：城市居民依據(jù)年齡、出身等因素劃分為八千多個類別，每個類別一天到晚的生活被安排得清清楚楚，什么時候休息、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工作學習、什么時候下班……甚至細致到用什么牙膏、吃什么東西、穿什么材質(zhì)的衣服、看什么書和電影、玩什么游戲、說什么話……以及和誰戀愛、和誰成為夫妻、生多少個孩子、孩子的姓名……據(jù)說有一種被稱為“生活設計師”或者“人生工程師”的人，便是輔助AI系統(tǒng)進行各種規(guī)劃，他們的目的是升級系統(tǒng)將人們的日常更細致分類，終極目的是打造一個完美的規(guī)劃系統(tǒng)，可以讓每個人都得到不同的人生規(guī)劃，如果他們遵守規(guī)劃，可以互相交叉又不發(fā)生沖突，像龐大復雜又穩(wěn)定運行的巨型機器，上演著各種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進入“完美養(yǎng)育院”生活過的孩子，會認為遵守這些規(guī)劃是天經(jīng)地義，以完成規(guī)劃為人生最大的理想。我不禁感嘆，如果我生在這個時代，或許會成為“人生工程師”，這個工作和我們那個時代的作家、編劇差不多，只不過我們當時編造虛構(gòu)，而他們?nèi)缃裾鎸嵅邉澚藙e人。

誕生在文明進程中的律法是為了規(guī)范人的行為、防止社會混亂，如果在達到此目的后還想給人設置條條框框，那就不是公正的律法而是奴隸的枷鎖了。因此有人反抗。第一次內(nèi)戰(zhàn)死了八千三百萬人，其中包括五千三百萬起義者和三千萬城市警察。起義者被視為叛徒，三千萬城市警察被視為英雄、烈士。起義者的后代被規(guī)劃后只能享受極少資源，進入城市最內(nèi)部空間，做著最辛苦的工作，永世沒有翻身的機會；英雄的后代享受優(yōu)質(zhì)資源，居住的房子可看見太陽、地球、月亮或者星海，過著富足的生活。

我說：“從歷史經(jīng)驗來看，這樣的處罰和獎勵只是埋下新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再出問題?！?/p>

“歷史給了我們很多經(jīng)驗，我們卻習慣忘卻?！彼f，“現(xiàn)在出問題了，他們害怕了，所以喚醒了你?！?/p>

姚葉葉說，當關(guān)于“母親”的謊言被越多人得知，他們的統(tǒng)治面臨危機時，他們需要繼續(xù)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傀儡——就是我。他們給我戴上“最偉大的作家”“城市締造者”“‘母親的救星”之類的大帽子，就像認為是我導致了那場八千三百萬人死去的戰(zhàn)爭，是敬佩和褒揚，也是污蔑和陷阱。

我在大殿深處見過姚葉葉說的“那些人”。走過精致的走廊，穿過層層關(guān)卡，打開最深處的那扇門后，腐朽的氣息撲鼻而來，那些擁有最高權(quán)力的人平均年齡兩百多歲，即便再高的醫(yī)學技術(shù)也難以阻止其衰老。他們深居簡出，通過“母親”窺視城市的每一處，是無所不知的上帝。他們或許早該和很多人一樣死去，身體焚燒成灰燼用來發(fā)電，骨灰裝進盒子要么送回地球安葬，要么用飛行器推進深空，可是他們不愿意死去。他們活到這個歲數(shù)，很多欲望都消散了，唯獨放不下權(quán)力。他們將自己的想法視為絕對的正確，還要將這正確變成現(xiàn)實，所以必須控制好每一個人，哪怕那些人身處苦難，他們也不會聽見，即便聽見了也選擇無視。

他們告訴我如何解決眼下的危機：我的出現(xiàn)會引起這座城市二十四億人的關(guān)注，我要去表達我寫下那部偉大小說《完美城市》的正確，再去表達基于我那部小說建造的“母親”以及《完美律法》的正確，告訴所有人現(xiàn)在的制度是人類文明誕生以來最好的制度。

而我卻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這些人如此迷戀權(quán)力？

看到他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們的出現(xiàn)并非個體的偶然，而是人類這個種群的必然——他們不會滅絕，即便他們的肉體死了，他們的精神還會傳下去，給另一具更年輕的肉體，如此反復。我們曾以為，科技的進步會解放人類的生產(chǎn)力，進而解決很多矛盾。我們只猜對了一半，生產(chǎn)力確實被解放了，可舊矛盾解決后，新矛盾馬上產(chǎn)生。不論新舊矛盾，都指向最本質(zhì)最原始的那些問題。

我找不到答案。

突然，劇痛傳遍我的全身，將我抽回現(xiàn)實。我費力抬起頭，見坐在最中間那個老家伙左手食指對著我，像一截枯木，指尖有一點光。我瞇著眼看，發(fā)現(xiàn)是指甲蓋上的東西發(fā)出來的光。過后我才知道，他只是用微電場攻擊了我的大腦使我直接產(chǎn)生痛感，而非攻擊肉體。算是下馬威。我感覺周邊有一股無法看見的巨力揉搓著我的腦袋，令我的腦海膨脹難忍，想叫卻發(fā)不出聲。

結(jié)束后好長時間，耳蝸仍在嗡嗡作響。

“令我們尊敬的岑木木，如果他們?nèi)詧?zhí)迷不悟，我們只好用這種方式送他們?nèi)ヌ焯?。天堂或許更完美?！彼f，“當然，我們更樂于相信死亡就是死亡，是肉體失去生機、意識潰散、生命終止。生命多么的偉大，為何要如此痛苦地走向終結(jié)呢？我也不想這樣對他們……希望您能拯救他們，勸說他們：回頭是岸。”

“我會努力的。不只是因為您掌握的力量，還為了這座偉大的城市?！蔽艺f，也算示威，“畢竟我是創(chuàng)造城市的人，如你們所說，很多人將我視為信仰，我的話分量很重，不論我說什么，會有很多人愿意相信?！?/p>

他凝視我許久，深邃的瞳孔毫無波瀾，或許在考慮要不要繼續(xù)對我發(fā)出威脅。其他人左顧右盼，低聲細語，不時看我，對我指指點點，或許他們知道了我內(nèi)心的想法？我直視他們。

最后，他擺擺手，讓我離開。

我大步走出大殿，表面平靜，內(nèi)心驚恐。沒想到我這個死過一次的人會那么害怕。姚葉葉不能進去，當晚問我經(jīng)歷了什么。我不說話。

在這場博弈中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彼此透明：我知道他們要利用我，他們知道我知道他們在利用我。他們將我這個變數(shù)喚醒，是在賭博，我有可能穩(wěn)固他們的統(tǒng)治，也可能顛覆他們的統(tǒng)治。我在他們面前像只脆弱的螞蟻，不過他們也不敢碾死我——毫無疑問這會加速他們的垮臺。

不久后，他們給我安排演說，從管理層開始，內(nèi)容都是說明這座城市如何之好，是最完美的世界，我們要保護“母親”，維護《完美律法》。我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效果如預測中那般，很多人積極響應。當然，不只是演講內(nèi)容的效果，還有我的身份。人類自古愿意相信“神”說的話，而在某種意義上，我就是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世神。

“這只是我的第一步計劃，讓他們以為我會服從他們?！蔽腋f，“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往后的計劃呢？”

“還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p>

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有諸多猜測，比如我服從安排是因為認同他們，還是恐懼，抑或我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成為城市的幕后統(tǒng)治者？顯然，他們更傾向于后者，所以讓我接觸了他們更深的圈子。他們住在城市最外圍，朝向廣闊的星空，生活不被規(guī)劃。他們隨心所欲生活，有寬敞的空間、享受不盡的資源。城市內(nèi)部也就是內(nèi)部人是他們外層人的玩具。外層人可以通過“母親”隨意控制內(nèi)部人的人生，不過他們很多時候不屑于多看一眼內(nèi)部人。

我并未表現(xiàn)出反感，很積極地融入他們。

那個在大殿深處對我示威的老家伙叫做“天狼星”，是這座城市真正的統(tǒng)治者。他們習慣用星辰為自己命名，以彰顯身份。他們得到一些權(quán)力便認為自己是宇宙中的星辰，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只有權(quán)力極高的那些人有資格選擇恒星，稍微低的則要用行星和衛(wèi)星命名?！疤炖切恰备医佑|越來越頻繁，告訴我第一次見面對我發(fā)動的不是攻擊，而是向我展現(xiàn)那種新型武器，說有一天我也可以使用。他還用了一顆恒星給我命名，每次演講后，都帶我認識其他恒星，和我說話的語氣溫和善意，仿佛我是他最親近的人。

我知道這是他的另一種暗示：我?guī)退鉀Q危機，他和我分享權(quán)力。

我處處表現(xiàn)出愿意為他分憂。不過不是卑躬屈膝，而是在給他敬意的前提下，以平等的姿態(tài)與他對話。過分的諂媚反而容易引起懷疑。姚葉葉跟著我出席各種場合，她以離我最近的那顆行星命名，意味著是我的終生伴侶。

權(quán)力徒手可摘，最完美的女人陪在身旁，沒有比這更具有誘惑力的事。

我開始困惑。

或許我裝得太像，或許我真想成為恒星，姚葉葉有點不安。在外我們是神仙眷侶，回到住處，我們激情地推搡彼此進入廁所后，便開始數(shù)個小時的低聲爭論。說來說去，不過是我想保持現(xiàn)狀，她則不斷強調(diào)這是陰謀，鼓動或者說慫恿我奮起反抗。我不知如何反抗，他們太過強大。高層的演講完成后，演講對象會慢慢下沉到平民百姓，我越來越焦慮，她每天喋喋不休，又給不出具體辦法。在高壓下，我忍不住發(fā)怒了。

“這種狀況下，任何反抗都是雞蛋碰石頭，你總是想讓我去和他們撞個魚死網(wǎng)破，連退路也不給我。”我低聲說，“你說他們將我視為傀儡，在利用我?？墒牵阌袥]有想過，對我而言，你也是在利用我，將我視為棋子。起碼他們給我退路。我時常疑惑，那么多人接受安排，為什么你就那么與眾不同？你到底帶著什么目的？我怎么相信你不是他們派來測試我的？”

“我本來甘愿被安排，我以為人生來就是要按照設定過完一生?！彼t著眼說，“如果不是被你選中，我就不會看你的書，不會了解你的過去，不會知道以前的世界有多好。我會跟他們一樣，像機器人一樣，安分守己過一生，然后被燒成灰裝進盒子放入深空飄蕩，得到真正的自由……是你選中了我，你明不明白？”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讓我心中某塊地方柔軟了一下。

“程序中的字符很容易被程序員刪除或替換，對整個程序也沒有影響。這是我的局限?！彼^續(xù)說，“我不過是讓你看到了我的局限，尊貴的程序員。我還想讓你知道，即便只是大程序的一個小字符，即便只是大城市的一個小人物，但也有血肉，也有思想，也應該被尊重，并且值得被尊重?！?/p>

我說：“我不是程序員。”

“不是嗎？”

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當你有金箍棒，你就注定要去大鬧天宮?！彼f，“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孫悟空?！?/p>

我的內(nèi)心轟然巨震。

“這是你五百年前寫下的話?！彼f，“或許你早已忘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不過我會幫你記得。此外，我還知道，你喜歡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你喜歡《百年孤獨》，你最喜歡何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在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忘記初心時對他說的話：‘你那么憎恨軍人，跟他們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們那么久，最終卻變成他們的樣子，人世間沒有任何理想值得以這樣的沉淪為代價。雖然將軍最后還是被槍斃了。”

四

我完全遵循“天狼星”的意愿，通過演講告訴臺下人這座城市完美無瑕，不容破壞。其實管理階層幾乎沒有反對這座城市的人，他們的權(quán)力等級越高，被規(guī)劃的程度越小，享受到的特殊待遇越多。他們或他們的父輩祖輩曾拼命往上爬，可不想到這個程度時城市被顛覆，成為平民百姓。

逐漸，我接觸到了百姓。

“天狼星”對我仍有防備，為了防止發(fā)生不可挽回的錯誤，他將演講人群分為一塊塊，讓我一處處跑。我假裝憤怒，表示他的不信任讓我傷心。他以場地太小為由堅持。我表示可以全程直播。他說人去到現(xiàn)場才有效果，他們肯定會認為直播的全息視頻是合成的。我假裝理解他，對他道歉，又假裝為了彌補愧疚，更加努力演講，每天在不同的片區(qū)跑來跑去。我將作息調(diào)亂，故意累壞身體。他來看我，帶來從地球采集的名貴藥物送我，說這是他用來延年益壽的藥。他像個老父親叮囑兒子，讓我好好休息，說我和姚葉葉太頻繁了……我表面平靜，內(nèi)心驚訝，是他說漏嘴了，還是故意暗示我在他掌控之下？

面對管理層的演講，經(jīng)常是掌聲連綿不絕，伴隨著吶喊和尖叫。隨著演講區(qū)域越往太空城內(nèi)部空間，也就是面對的階層越低，即便人數(shù)增多，掌聲卻越來越弱。越靠近中心區(qū)域的建筑越擁擠，人的時間越被“母親”安排得非常細致，眼中的光亮越少。他們從四周涌來，整齊有序進入會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全程一聲不吭，只有腳步聲踏踏響。會場大都是臨時搭建的，在公園、路口、樓頂?shù)鹊兀彝硖帟鲋虚g的高臺處，演講時會有一個巨大的虛擬身體投射在“上方”，背景是虛幻的宇宙群星，讓我看起來真如古老神話中創(chuàng)世之神降臨人世間。我早已將演講內(nèi)容背得滾瓜爛熟，上一秒還在想著五百年前的事情，下一秒就能或激情或嚴肅地進入演講狀態(tài)。我告訴他們，我活過了五百年，竟然見到了我在小說里描繪的理想城市，簡直難以相信進入科技時代后小說還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我告訴他們，我曾活在一個沒有希望的時代，那時候的核彈能毀滅人類數(shù)十次，那時候的國家陷入戰(zhàn)爭與敵對，那時候還有農(nóng)民需要種田，那時候有很多不好，所以我構(gòu)思了這個完美的城市；我告訴他們，這座城市是人類的希望，與城市同名的偉大AI“母親”是人類智慧的集合，任何詆毀她的人都別有用心，我們要一起保護她。途中，他們會在我或激昂或感動的間隙鼓掌，這種鼓掌也是“母親”的安排，通過他們自小在視網(wǎng)膜植入的微型顯示屏告訴他們。沒有人敢不鼓掌，他們自小離開父母，在“完美養(yǎng)育院”被訓練，只要看到視網(wǎng)膜出現(xiàn)提示就要去遵守，成為一種條件反射。如果不遵守，就會按情節(jié)輕重處以相應的處罰。

“母親”的視聽系統(tǒng)遍布城市，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表達出不滿的意愿，就能將其鎖定。他們深知這樣的場合不鼓掌的后果多嚴重，不過他們可以透過鼓掌的輕重表示同意與否。在這些從雷鳴般到稀稀落落的掌聲里，我察覺到了“天狼星”的恐懼。我還可以感受到“天狼星”越來越信任我，甚至有點依賴我，表現(xiàn)出了把我當救命稻草的急迫，從先前的霸氣外露到如今的平易近人。

他開始聽從我的意見。我對演講稿提出修改建議，有意識地融入“先抑后揚”的手法。先說這座城市的種種不好，然后在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折，把壞說成好，黑說成白，恐怖說成安全，偷換概念，混淆是非，以假亂真……在這個過程中，很多信念不堅定的烏合之眾，先是跟著我憤怒不堪，然后又感動得涕淚縱橫，掌聲越來越大。

“天狼星”看到這種狀況，激動得握住我的手，熱情地給我擁抱。我也假裝因能為他分憂而高興，心中卻在感慨，隨著科技的進步，人類把太多東西交給人工智能后，頭腦呈現(xiàn)出了退化趨勢。我和姚葉葉談過，她認為最大的原因是《完美律法》的頒布，人們的生活被這部“法律”變得死板，頭腦得不到開發(fā)，創(chuàng)造力和膽量被限制，只敢墨守成規(guī)，才導致如今的樣子。人類到底有沒有退化還有待爭論，在我過去生活的那個時代就有很多人喊著我們退步了，變得原始了、野蠻了，可總體上科技水平一直在提高。不過至少在“天狼星”的身上，我感受到了政治水平的退步，回想我們那個時代，即便是官位不大的領(lǐng)導，都知道不能太過隨意表露自己的情感，因此他們總是不茍言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什么話都說，唯獨少說真話。

越往城市內(nèi)部，建筑越狹窄，資源越貧瘠，人口卻越多，越容易出事?！疤炖切恰备嬖V我，城市內(nèi)部發(fā)生了集體自殺事件，影響很惡劣，并說了他的憂慮。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這種事，意思很明顯。我和他分析，這樣的自殺很明顯是在反抗我的演說，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從集體自殺到發(fā)動叛亂。

“應該擴大聽眾。”我提議。

他杵在窗邊，看著城市，一動不動思考了很久，像棵老樹。他同意了，讓每次聽演講的人增加了一倍。我仍舊賣力，甚至賣命，費盡口舌，無所不用其極，讓掌聲越來越大。哪怕有重要的宴會，我也要推脫，要求加班演講，即便是最高層的聚會。

進入太空后，沒有了晝夜和四季之分，不過歷法得以沿用，也按照之前每天設二十四個小時，有些節(jié)日消失，有些得以保留發(fā)揚，還有新產(chǎn)生的日子?！澳赣H”的生日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節(jié)日，也稱為“建城日”，是這座城市第一個巨型結(jié)構(gòu)被推入太空的日子。那一天每個區(qū)域都會有盛大宴會，內(nèi)部在“母親”的規(guī)劃下按時開始，嚴格按照設定的流程進行，按時結(jié)束。而外層則享受較多自由，節(jié)目多種多樣，尤其是管理層。

“天狼星”想要我在那天休息，我斷然拒絕。

“那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我說，“如果進行演講，效果會比以往好幾倍。”

“天狼星”被我的真誠感動了，三天后，他告訴我，他決定要讓一百萬人在現(xiàn)場聽演講，并且要全城直播，所有人要聽完我演講后，才能過節(jié)日。如果我演講成功，會為這個節(jié)日賦上新的含義，我將再次創(chuàng)造歷史。他還告訴我，演講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全城將會選舉新的城市最高管理局局長，我會是當選人。城市最高管理局局長是明面上的城市最高領(lǐng)導人，背面也擁有一人之下億人之上的地位。我的內(nèi)心“咯噔”一聲。

我當然明白，他在這個時候允許我全城演講，如果像以前一樣成功，他會給予我真正的權(quán)力。如果我敢惹出亂子，意味著丟失了到手的果實，而成為他的敵人。這是艱難的選擇，尤其是我這種過去只能靠想象滿足欲望的人。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說要準備最好的演講。我故意不理會“姚葉葉”，或許她對我心灰意冷，也對我冷淡。

我告訴“天狼星”，這次演講會充分發(fā)揮“先抑后揚”方法，我仍舊會在演講中展示出這座城市最讓他們詬病的地方，讓他們認同我之后，再告訴他們這些病痛不是出自“母親”也不是出自《完美律法》，而是源于每個人——只有每個人都去遵守規(guī)劃，才能讓這座城市展現(xiàn)最好的效果，才能繼續(xù)改正更多問題，而不是非要去破壞。聽過我?guī)状闻啪毢?，“天狼星”允許了。我的內(nèi)心也在混亂，在痛苦抉擇，不同的聲音在我腦海中叫喊，令我難以入眠。

演講地點選在“星海之巔”，這是城市建設初期最大的市民廣場，立在城市的最外圍，所有民眾可以來到這里觀看星海，也是同時觀看太陽、地球、月球的最好地點。后來隨著城市擴建，這里變成了內(nèi)部空間，依舊用作市民的休息地，不過隨處可見全息投影出來的或大或小、各種顏色的標語，以“母親”的名義宣傳外層那些人的理念。從古至今，在公眾區(qū)域張貼標語宣傳的方式屢見不鮮，即便科技時代依舊有作用。

演講那天的人數(shù)達到一百四十六萬人，并且仍舊不斷有人涌入，看來“天狼星”對我徹底卸去防備了。一百多萬人整齊有序，幾乎沒有一點雜音，他們有的坐下，有的站著，有的在“地面”，有的在懸浮臺，我所看到的地方都是人頭，密密麻麻，鋪天蓋地。

演講開始，全息投影系統(tǒng)將我的身影放大。我成為頂天立地的巨人。我先是沉默三分鐘，氣氛醞釀夠了，便開始說話。我從平靜述說到激情吶喊，從紋絲不動到手舞足蹈，從過去講到現(xiàn)在，從文學延伸到哲學，從地球擴大到宇宙。我相信這絕對是可以影響歷史的演講，比溫斯頓·丘吉爾在敦刻爾克撤退成功后的演講更振奮人心，比馬丁·路德·金為種族平等所作的吶喊更感染，比納爾遜·曼德拉為南非獨立在監(jiān)禁期間的演講更壯烈！我確實使用了“先抑后揚”的手法，我先把這座城市說成罪惡都市，讓大家憎恨她，再把她說成新世界的伊甸園，讓大家維護她?！疤炖切恰毕惹奥犨^幾次我的練習，第三次時感動得淚流滿面，試問一個活了兩百多年的老妖怪都能感動，這些人怎么能抵抗？比武器更具有說服力的是語言，比牢房更堅固的是謊言?！疤炖切恰焙湍侨豪霞一锟隙o比相信，在這次演講過后，大多人會打消疑慮，愿意繼續(xù)相信“母親”和《完美律法》，而那些“執(zhí)迷不悟”的少數(shù)人，等著“母親”遍布全城的視聽系統(tǒng)找到他們便可以了。

可是，我完成了“先抑”，卻沒有“后揚”。

演講最后，我化用了魯迅先生的話結(jié)尾：“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話畢，我不再出聲。

他們或許以為我是在醞釀情緒，可足足過去了十分鐘，我仍舊沒出聲。

然而，我以為我沉默了，他們就會出聲。我以為有人會將我拖下臺。我以為叛亂會從這里開始，然后蔓延到全城。可是，他們都沒有出聲，甚至還是一點雜音都沒有。我想或許是他們被欺騙太多了，覺得我也是在欺騙他們。我不能急，我告訴自己，保持鎮(zhèn)靜，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不說話。

二十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候……兩個小時……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陣哈哈大笑響起，是“天狼星”。他的聲音從會場四面八方傳來。我尋找他的身影。我環(huán)顧四周，只有一個會動的懸浮臺。懸浮臺飛來，停在了演說臺前，“天狼星”拄著機械拐杖下來。他瘦得只剩皮和骨頭，身上唯一有生機的地方是那雙圓鼓鼓的大眼睛，可是他不需要任何人攙扶。

“我給了你機會?！彼f，“可是你沒有抓住，真令我傷心。”

“對我而言這可不是機會。”我假裝平靜，“如果要我成為控制百姓的惡魔，不如現(xiàn)在就死去。”

“你可不能死，你是創(chuàng)世神，殺死了你是大罪過。”

“不論怎么樣，我都不可能成為你的傀儡。”我按捺不住憤怒，咬牙切齒地說，“我以前寫了那么多文字，度過那么多不眠之夜，就是為了要反抗你這種人！”

“你確實是個偉大的人，只是不該在這個時代醒來。”他說，“你應該明白，這座城市變成這樣，不是我的問題。從你寫下第一個字開始，這座城市注定會誕生，也注定會變成這樣，只是在這個時候剛好是我站在最高處?！?/p>

我心中一驚，忽然明白了什么，問道：“你們還在監(jiān)視我的大腦？”

“放心，醫(yī)學技術(shù)沒那么先進，只能在你冬眠的時候看到你的想法而已?！彼f，“不過，我們的虛擬影像技術(shù)非常先進?！?/p>

他揮揮手，場上的一百多萬人閃爍了幾下，然后憑空消失。

會場上只有我和他，還有我的虛擬投影，雖巨大卻沒有力量。

“天狼星”沒告訴我為什么這座城市注定會變成這樣。不過他跟我坦白，他確實有點相信我。他也打算進行虛假的投票流程，然后讓我成為城市最高管理局局長，得到真正的權(quán)力。不過他不會徹底相信任何人，因為他經(jīng)歷過太多背叛才走到今天。所以他用了一百多萬個虛擬人聽我的演講，并進行延時直播。我沉默時，他將我排練時錄制的全息視頻替換了上去，經(jīng)過處理后和現(xiàn)場演講沒什么兩樣。這些對“母親”來說太簡單了。

“你很聰明，不過你還是喜歡用你那個時代的想法來做事，忽略了科技的力量?！彼f，“你像個傻子站在臺上一動不動時，他們已經(jīng)聽完你的演講了，不得不說，效果很不錯。他們現(xiàn)在正在慶祝‘建城日?！?/p>

我癱坐在地上，腦袋嗡嗡作響。

五

我沒有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也沒有被嚴刑逼供什么的，更沒有受折磨。他們只是把我送回先前的住處，不允許我外出?！疤炖切恰眮碚疫^我一次，竟然是安慰我。他讓我放心，說不會讓我死的，我不相信，并擺出自己死過一次，不怕再死一次的模樣。他笑著跟我推心置腹地說，他其實也挺敬佩我，畢竟是我創(chuàng)造了這座城市的雛形。他說他尊敬我，會給我自由，只要我待在這個地方，也讓我享受新科技新生活，我有什么需要的告訴機器人就好了。

我說我要姚葉葉，他卻沒答應。

姚葉葉去哪了？

我問整天在房間里晃來晃去的機器人，它們的回答一致：“本次咨詢無效?！?/p>

我想到姚葉葉可能已遭遇不測。不過回想“天狼星”說的話，他并不知道我會背叛他，所以他肯定也不知道姚葉葉對我說過的話。姚葉葉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在意的人，演講之前，我怕牽連到她，故意不理她，假裝我接受了“天狼星”的安排。那些日子，她常常坐在窗邊發(fā)呆，在思考什么。當時我全身心投入準備演講，演講前幾天情緒激動，有點昏昏碌碌的狀態(tài)?，F(xiàn)在回想起來，似乎“建城日”前三天，我都沒見過她。她是我的伴侶，有絕對的自由，擁有使用各種設施的權(quán)限，她想逃到什么地方輕而易舉。

因此現(xiàn)在唯一的可能是，她失蹤了。

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天狼星”說這座城市有密不透風的監(jiān)視，雖然她不可能真正看見、聽到每個角落，可找出一個人也不是難事。她應該看見了那場虛假的演講，估計對我心灰意冷了吧？我只能希望“天狼星”找到她后能讓她回到我身邊，給我解釋的機會。到了這個時候，我算是個失敗者了，盡管很多人依舊會將我視為創(chuàng)世神。他們只是不了解我這傀儡罷了，我對傀儡的崇拜沒有興趣。

往后的日子，我只想著她。有時候甚至想著，能和一個自己心中完美的女人在這里過上一輩子其實也不錯，不需要理會外面的世界。只要我將外面的世界視為虛幻，像我寫下的很多小說一樣，甚至沒有我的小說真實，因為小說五百年后還能保留，而現(xiàn)在的人世間在五百年后又是另一副模樣，人類總是陷入反復的輪回。

不過我又不想她能回到我身邊。我希望她能一直躲在什么地方，或許那地方很狹窄，可她的思想是自由的，不至于成為被他們安排在我身邊的附屬品。

嚴格意義上來說，失敗后的我也成了傀儡。

很多天后，我做了個夢，夢見這座城市停電了。我的房間黑乎乎，外面一陣喧鬧，是那些機器人。它們手忙腳亂，在抵抗什么，上一秒還上蹦下跳，下一秒就僵硬，直直摔倒。一群人涌了進來，將迷糊的我拽走。他們說要帶我逃走。我忽然興奮，跟著他們跑，跑出外面，遭到了城市警察的圍堵。這些警察有真人，有機器人。拽走我的這些人里，有個打開了一個什么東西，把它丟了出去，炸響后機器人紛紛倒地。他們手持武器沖了出去，武器上射出彩色的光束，將那些真人警察擊倒，他們也有人不時被擊倒。他們保護著我。他們給了我一把槍，應該是激光器，我拿著激光器亂射，后坐力不大，不過都沒有射中。這些建筑太復雜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跟著他們，找到一處垃圾收集站。他們帶我沖了進去，在復雜的建筑中戰(zhàn)斗、游走，直到找到一個巨坑。他們跳了下去，其中有一個人拉著我跳了下去。追來的城市警察在巨坑邊上對我們亂射，我們也對他們亂射，各種的光飛舞。其中一束射中了我的大腿，我尖叫著暈死過去。

我睜開眼，看到姚葉葉坐在窗邊。

她問道：“沒事吧？”

我只和她說了幾句話，感覺身體虛弱，還想繼續(xù)睡，于是睡了過去。

我再次睜開眼，房間里空蕩蕩，不禁有些失落。

我回想著夢境，回想她模糊的身影，想著她若隱若現(xiàn)的臉龐。與此同時，我又感覺不太對勁，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當我想起身，腳上忽然傳來疼痛。我意識到什么，努力抬頭看四周，發(fā)現(xiàn)不是我住的地方。

我的腦海瞬間清晰，像忽然完成緩沖的程序。我想起來我不是在做夢。那是真實發(fā)生的事情：當我在那間房子里接受了失敗，在孤獨中不再抱任何希望，迷迷糊糊過著頹廢的日子時，她和一群人帶著以前還在概念中的武器，如激光槍、微型軌道炮、磁約束光劍、石墨炸彈和機甲骨骼等武器沖進來，將我營救出去，沖破城市警察的阻撓后，從垃圾通道進入城市內(nèi)部。

外層空間的垃圾會通過巨型管道直接排入城市內(nèi)部，經(jīng)分類處理，又能成為各類資源。隨著科學技術(shù)進步，垃圾回收率幾乎達到了百分之百，也可以完全自動化，不過統(tǒng)治者不能看見有人不做事，不做事就會思考，他們害怕有人思考，所以安排了大量人力。

這些垃圾處理站在城市內(nèi)部，在這里生活、工作的人多是曾經(jīng)那些叛亂者的后代。他們不堪壓迫，自己又無力反抗，便在垃圾堆中偷偷養(yǎng)育了一群孩子。這些孩子不用進入“完美養(yǎng)育院”接受改造，在垃圾堆中成長、學習，從垃圾堆中獲取資源，制造了很多不受“母親”控制的科技品。

“天狼星”早知道了這些人的存在，卻不敢告訴其他統(tǒng)治者，不敢有大行動，否則他的地位會受到質(zhì)疑。他多次暗中派遣城市警察下來搜查，可惜這里的科技品被改造過后已經(jīng)不屬于“母親”，“母親”無法看見和聽到這里，很多時候一無所獲。

“救出了你，他們就暴露了?！币θ~葉說，“新的戰(zhàn)爭將要開始了?！?/p>

我問道：“能贏嗎？”

他們?nèi)鐚嵒卮穑骸跋Ｍ烀！！?/p>

“我不知如何幫助你們?！蔽艺f，“我盡力了，也失敗了。”

“您沒有失敗?！彼麄兊氖最I(lǐng)是個年輕健壯的男孩，“您的演講我們都看了，我們能分辨哪些是現(xiàn)場說的，哪些是合成的。您反對這座城市，就是給我們最大的希望。”

我恍惚了好久，才接受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

這些事太混亂，且發(fā)生得太快，讓我一時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真實。像極了我以前寫小說，有時似乎真去到了故事中，可停下筆，真實立即擊潰虛幻。也許有一天我忽然醒來，會回到那座小島，發(fā)現(xiàn)都是南柯一夢。

往后幾天，在姚葉葉的解說下，我才慢慢厘清。原來她意識到了我的計劃，故意離開我，來內(nèi)部尋找他們。這些人在她少年時給她洗過腦，不過當時她拒絕了。我沒想到五百年后還能聽到這個詞，不過現(xiàn)在聽來，這個詞充滿了褒義。找到他們后，姚葉葉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們，才有了營救。

姚葉葉第一次跟我說起她的身世。她來自城市內(nèi)部，外層不好掌控的地方。我立即有疑惑，他們?yōu)楹尾煌ㄟ^醫(yī)術(shù)改造出一個符合我意愿的，且沒有威脅之人？姚葉葉坦白，這也是她一直困惑的問題。她沒告訴我，讓我自己想。想了好多天，我終于明白：我如果認同他們，意味著姚葉葉也認同他們，她也會成為思想的工具被展現(xiàn)出來；如果我反對他們，意味著姚葉葉也可能成為叛徒，“天狼星”可以趁機對內(nèi)部開展行動——這很無理，卻非常可行，他早就需要一個處理內(nèi)部的借口?？墒撬麤]想到，姚葉葉竟然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失蹤了。

姚葉葉跟我說了真心話：“我想反抗他們，不只是因為看了你的書?！?/p>

她從小遵守規(guī)則，不被其他話語干擾，直到遇上了那個叛逆的男孩。他和她相反，他不愿意被安排，從小就有反抗意識，因此遭受了很多懲罰。他周邊的人都罵他，教育他，說他害了自己，說他是這座城市的蛆蟲。唯獨她不討厭他，可能他分過自己一把好吃的糖。后來查出那把糖是他從工廠里偷出來的，要送去外層，內(nèi)部的人沒資格吃。他被機器人摁在地面，被管理人員毆打，卻一聲不吭。那之后，她和他成為朋友，常在睡著后偷偷爬出窗戶，在復雜建筑的橫梁上玩耍。進入青春期后，他們產(chǎn)生了愛情?？墒撬麄儾豢赡茉谝黄穑话才沤o了另一個人，后來又被安排給了我。那個男孩因為太過叛逆，長大后被安排去做最苦最累最危險的活——挖礦。挖礦就是去地球采集資源，會遭到地球人的攻擊，常常是有去無回。他沒有回來，不是被打死了，而是駕駛一艘巨大的挖礦飛船投靠了地球人。

“其實最開始，聽說他叛逃了，我只是傷心。”她說，“直到看了你的書，了解到你的過去，我才有了反抗的念頭。”

外層對內(nèi)部的搜查越來越嚴格。反抗軍們在巨大的垃圾堆中躲藏，不時有人被逮捕。管理者封堵了所有垃圾管道的入口，想等內(nèi)部的垃圾處理完后便于抓捕。內(nèi)部的工人們不敢罷工，卻放慢了工作速度，他們知道這些堆積如山的垃圾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也是反抗軍僅有的資源。他們也不想坐以待斃，正準備著新的起義。

“不，我要留下?！甭犓麄冋f要送我去地球，我不同意，“我當年寫下那部小說后得了絕癥，本該死去，卻又被冬眠，其實是命中注定要來到現(xiàn)在幫助你們，如果我走了，無疑是給大家留下退縮的念頭?！?/p>

“不，恰恰相反，您沒有給我們留下退縮的念頭，而是留下希望?！蹦贻p的領(lǐng)導者說，“我們必死，我們不怕，這是我們的使命。你是我們的新希望，你不能死，你必須走。你是普羅米修斯，請把希望的火種帶到地球，告訴他們：我們在這里戰(zhàn)斗，我們需要他們的幫助?！?/p>

我看著這個年輕人眼里堅定的光，想說些什么，卻如鯁在喉，眼眶發(fā)熱。不是我不想寫下他的名字，而是他沒有名字。他和很多年輕人都沒有名字，他們以反抗軍自稱。我和他們相處時間不多，對他們了解有限，只知道他們在垃圾堆中成長，在垃圾堆中學習，在垃圾堆中尋找資源，發(fā)明、制造可以和“母親”以及那些人抗衡的科技品。

如今，他們已經(jīng)武裝了自己；他們拿到了金箍棒，要去大鬧天宮了。

我也很難詳細寫下逃生的過程。最開始只看到了那艘又大又破的飛行器——要知道，她是用垃圾制造的。不過她有名字：希望號。我還沒來得及看完她的全貌，就被推進里面。姚葉葉和幾百個孩子跟著我。這些小孩太小了，不能戰(zhàn)斗，要送去地球。當然，從內(nèi)部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不過他們不允許。他們知道這是場殘酷的戰(zhàn)斗，我們沒必要看到。

我們雖然不能看到，也能感受到，隨著抖動和身體感受到的重力，我們知道她起飛了。不時傳來的劇烈抖動，可能是撞到了什么，也可能是被什么打中。過了幾個時辰，飛船內(nèi)部忽然光亮，原來是她褪去了一層殼。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艘飛船外面包裹著數(shù)十艘飛船，難怪她那么龐大，難怪我們看不見。

希望號，不是一艘飛船，而是千百艘。

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母親”，能看得到她身上散發(fā)滾滾濃煙，看來是剛才戰(zhàn)斗中留下的損傷。我們靠近地球了，危險卻沒有解除?！澳赣H”的身體不斷射來巨大的激光束，很多沿著我們的船身擦過。當其中一束眼看著要擊中我們時，另一艘飛船沖來格擋，飛船破碎，激光消融，寂靜無聲……其他飛船徘徊在我們周邊，隨時準備為我們擋下攻擊……當我們進入大氣層后，那些飛船轉(zhuǎn)過身，沖回了那座城市。有個小孩告訴我，只有我們這艘飛船有隔熱層。原來他們從未打算進來。我怔怔望著遠去的飛船，不知道說什么。我們這艘船破爛的身體摩擦大氣，發(fā)出璀璨的火光。

過一會兒，我眼中全部是火光。

六

如果是五百年前，如果這是一部小說，我會如此寫：我回到地球后，號召地球人奮起反抗，為了不讓他們搶奪資源，為了自由與公正，為了上面的二十四億人，故事的中途會發(fā)生很多曲折，故事的最后，那些跟我們回來的孩子會成長為各個領(lǐng)域的奇才，也有的成為戰(zhàn)斗英雄，而我會與姚葉葉在一起……實際上，進入地球后，我們被帶進地底下的城市，幾經(jīng)周折才被釋放，孩子們被領(lǐng)養(yǎng)，姚葉葉找到了她喜歡的人。

我沒能和她在一起，雖然我很喜歡她，不過我為她感到高興。

姚葉葉坦白，她和那些人一樣，都在利用我。

“不過，你可是岑木木，《完美城市》的作者?！彼f，“沒有人能利用你，是你自己的選擇罷了。”

我笑了，如她所說，她確實很理解我。

我早已能接受很多失去。五百年前，我留下遺囑，拿出我資產(chǎn)的一半給我的家人，另一半供我冬眠。我沒有和家人重聚。那些是作家的幻想。我從小喜歡幻想，幻想自己變成奧特曼，幻想自己坐上星際飛船去探索開普勒-22b，幻想自己的小說能創(chuàng)造世界。小說不可能創(chuàng)造世界，作家總是夸大自己的能力，想要通過文字永垂不朽，實際上連戰(zhàn)勝肉體的局限都困難。我想反抗，于是我花費了最后生命去拼命書寫，卻沒發(fā)覺寫下了錯誤。我常常告訴自己，這不怪我，因為人類歷史上很多最開始以為有益的偉大構(gòu)想都導致了混亂，從個體到社會，我們渴望在屢屢的犯錯中尋找正確，也常曲解正確。

地球人憎恨那座城市，那座城市就像螞蟥吸取地球的血液，導致現(xiàn)在的地球幾乎變成了地獄。他們不僅不把科技給地球分享，還要打壓地球科技，可能是害怕地球發(fā)射幾千枚導彈炸了她。我是城市的建造者，所以聽到我來到地球，他們想把我吊死。不過，有些人卻認為那座城市的出現(xiàn)不是我的問題，而是歷史的必然。我正在尋找這些人。

此時我在地球某處隱秘的地方寫下這些文字，也算是一封信。這應該是我最后的寫作了，為了懺悔我的過錯，也為了讓大家知道真相。雖然全息影像能將我的模樣和聲音傳遍各處，不過我還是想用我最擅長的方式告訴大家：今后，我會去到地球每一座地下城，號召那些不情愿看到壓迫的人和我一起建立新的反抗軍。這條路很難，或許會耗盡我的后半生，不過這便是我醒來的意義?？傆幸惶?，我們能解放那座監(jiān)獄，我們能回到地面生活，我們甚至將會建設更多的天空之城。

當然，那些肯定是公正的、平等的、為了人民幸福而建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