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

簡媛

一

托尼是個技術(shù)高超的旅游大巴司機(jī)。他開的這輛車，接待過德國的足球隊(duì)。今天他接待的是一群來自中國的游客。這輛車還很新，行駛在路上，讓人感覺不到任何顛簸，當(dāng)然這與他精湛的車技分不開，也因?yàn)檫@一點(diǎn)，他往往能得到更多的小費(fèi)，或是更多的夸贊。

一群烏鴉從高速公路旁邊的樹林里飛出。田野一眼望不到邊，有綠色，也有金黃色。剛剛收割過的稻茬修理得矮矮的，非常平整。挺立在田地里的一棵樹，像電影《山楂樹》中的那棵山楂樹，突兀、獨(dú)立、挺拔，分明藏著童年的光影，又仿佛期盼某個人歸來。他們的房子造型，橋梁結(jié)構(gòu)，堅(jiān)持著自己的風(fēng)格。托尼喜歡這樣的風(fēng)格，不只是懷舊，甚至?xí)r有熱淚盈眶的感動。

此刻，托尼正透過后視鏡看向坐在左邊第四排的那個中國女人，她叫景歡；他想她一定正在發(fā)愁，剛下飛機(jī)，行李箱就被人偷了。遇見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托尼一點(diǎn)也不意外。意外的是這個女人對這件事也不意外。她沒有哭喊，甚至都沒有驚慌，好像她做好了被偷的準(zhǔn)備。道路兩旁是矮腳葡萄，自動灑水器正有序均勻地將水噴灑下來。這里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下雨了。

這天住的酒店有些偏遠(yuǎn)，托尼得開上兩三個小時才能抵達(dá)，其間有很長一段是崎嶇的山路，他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動方向盤，即便在最陡峭的拐彎處，也沒有踩急剎，或是讓車彈跳起來使游客感到不適。他喜歡自己此刻的發(fā)揮，又瞟了一眼那個女人，她一直看向窗外，像個扭了脖子的人，只能這樣僵硬地杵著。平時，他心情好時，還會吹幾聲口哨，這份得意，他自己知道，有些游客也知道。今天克制了一切，不想讓那個女人以為他是個輕佻的男人。油表儀提醒他油箱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油了，剛才經(jīng)過一個加油站沒停，他想加到更便宜的油。他想好了，把這車游客送到酒店，就先去加油。這座城市第一次來，但他知道哪里可以加到最便宜的油。

抵達(dá)酒店已是晚上九點(diǎn)，卻給人黃昏的錯覺，天空將橙色的光芒涂在城市的墻壁上。這是一座溫暖的城市，道路邊的鮮花各色交織，讓這里呈現(xiàn)出清新與獨(dú)特，窗臺上的天竺葵不嬌不媚。

景歡喜歡這里，托尼也喜歡這里，可他沒有時間去欣賞，首先他得打開行李車廂，替所有游客搬下行李，然后要清理車廂，把垃圾倒了，整理椅子，拖洗地板。不過，后面這兩項(xiàng)他想加完油再去完成。有些餓了，可他知道車子比他更餓，必須先去填飽它。

搬完最后的行李，托尼看了一眼景歡。她不需要搬運(yùn)行李箱，獨(dú)自站在那里，顯得格外孤單。他走過去，對她說：“你還好嗎？”景歡牽動嘴角，有些勉強(qiáng)，可還是笑了。

“你想坐我的車去加油站的便利店買些東西嗎？”她聽到他這樣問時，臉忽地紅了，仿佛他說出的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

“我先和導(dǎo)游報(bào)告一下，好嗎？”顯然，她是個謹(jǐn)慎的女人，在機(jī)場時一定是太困了，這都是時差的原因。

“沒有問題?！彼芨吲d她沒有一口拒絕，甚至能斷定她一定會坐他的車去便利店。他覺得這是一個好時機(jī)，屬于他和她單獨(dú)相處的時光。

她再次回到他身旁，跟著他上車，他克制自己，沒有流露出興奮來，借故咳嗽了一聲。他從事這項(xiàng)工作四年了，接待的中國游客不下千人，對中國游客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中國女人不喜歡陌生人過于直白的示好；如果你和她們熟，或是她們一眼看上了你那另當(dāng)別論。眼前這個女人幾個小時前才遭遇偷盜，她一定在心里對更多的外國男人豎起了心理屏障，或許認(rèn)為這兒沒有什么人可值得信任。她坐在他右手邊第一個位置，他們能看見彼此。最后，還是她打破了沉默：“謝謝你！”

“不客氣！”

車開進(jìn)加油站停好，快要跨出車門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說：“謝謝你！”

托尼很喜歡景歡說出這三個字時的表情，有些甜美。碰上這種會笑的女人，他總是有些心動。她走出車門，經(jīng)過一片長滿蒲公英的草地時，竟然蹲下身去，伸手撫摸那些蒲公英，又輕輕地向它們吹氣。能看出來，她對他的戒備心解除了，恢復(fù)到了自然的自己。面對突然的失竊，他能理解她內(nèi)心的憤怒。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這么久，各種各樣的人他都遇見過，由于突然的不測，他們會在憤怒之后變得異常暴躁，或是做出各種失態(tài)的行為。雖然自己經(jīng)歷過更大的不測，可他沒有因此變得暴躁或是對生活失去信心，也從不因?yàn)樽约褐皇且粋€旅游大巴司機(jī)而覺得卑微，更沒有不珍惜眼下的工作和生活。等待加油時，他將目光投向便利店，在心里猜測她的年齡。

她看上去像三十五歲的樣子。這樣的話，他們應(yīng)該是同齡人?？墒菍τ跁ｐB(yǎng)的亞洲女人，你很難猜準(zhǔn)，她們時常會比這更大。托尼聳了聳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他早就注視過她，她的頭發(fā)呈現(xiàn)淺咖啡色，松散地披在左肩這邊，眼睛是深褐色的。因?yàn)樗┲鴮捤傻娜棺樱荒艽笾虏聹y她的體形，顯然不胖，至于三圍嘛，不好判斷。但是從她甜美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獨(dú)立冷靜的表象后面還有招人憐愛的一面。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車子加好油，重新開進(jìn)酒店的停車場，他問她。他覺得這時候發(fā)出這樣的請求不能算輕率。

起初，她似乎沒有完全聽懂。他趕緊掏出手機(jī)，找出自己的微信二維碼。

“噢，”她猶豫了一下，說，“可我不喜歡聊天?！?/p>

“沒關(guān)系的?！彼膭钏?/p>

她擺了擺頭，把頭發(fā)從左肩甩向后面，同時，臉上露出嬌羞的笑容。這一神色讓他心頭一熱。他敢肯定，她一定比三十五歲更年輕。

他看她掃二維碼時，發(fā)現(xiàn)她的左手上有塊淺粉色的胎記。她一定發(fā)現(xiàn)他在看著她，為了打破此刻的尷尬，開口說：“你是哪里人？”

“克羅地亞人?！彼€主動告訴她，“我叫托尼。”他看向她所站的位置，讓人以為他在看她，實(shí)際他在看更遠(yuǎn)的天空。那個方向再往北走，就是他的家鄉(xiāng)。

“噢，”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像是在尋找什么，“你們國家的足球隊(duì)真棒！”她看見了他眼里的憂傷。

“你笑起來真好看?！彼滩蛔≠澝懒怂Ｋ桓艺f更多，看著她的笑，竟然有一種讓人心安的歸屬感。

聽到這句話后，她的表情變了，沒有再說什么，扭身走進(jìn)了酒店。他有些懊惱，關(guān)好車門，走進(jìn)酒店獨(dú)自去了餐廳。他餓了，需要去吃些東西。他本想邀她一同用餐，可他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要了三塊牛排。那塊最大的，切開時，能看見鮮紅的血，他不喜歡，就像不喜歡那些時常涂得血紅的嘴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的嘴唇，只是淺粉的顏色。他舔了一下嘴唇，一口氣喝完了一杯冰啤酒，覺得還得喝一杯，續(xù)杯回來時，他感到眼前一亮，他看見她走進(jìn)了餐廳，坐在他斜對角的位置上。

“你還沒有吃？”他走過去問她，注視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她的頭發(fā)一定是才洗過，聞上去有一種淡淡的清香。

“我不是很喜歡這里的食物，但餓了。”她慢慢說出了這句話。

“來一杯？”他指著自己手里的酒問她。她先是搖了搖頭，后來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說，“我可以坐過來嗎？”她有些局促不安。餐廳里只有她一個中國女人，一對本地夫婦正在看著他們，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女招待也在看著她。她并不希望在這里遇見他，她不想說可以?？伤坏人饩妥诉^來，又立即起身幫她去買來一杯啤酒。

酒有時是個好東西，他們的話多了起來，尤其是她。

“若是在中國，會有人告訴你，你接近我，就等于同災(zāi)難惹上了麻煩?！边@句話有點(diǎn)復(fù)雜，她得依靠翻譯器。

“為什么這樣說？”他一直看著她的眼睛和嘴唇，仿佛那里藏著更多的秘密

“克羅地亞也是個旅游國家，你在自己的國家，也應(yīng)該會有很多機(jī)會的?！?/p>

從她說出的這句話里，他聽出其他意思。她沒有等他說出什么，起身說，“我想出去走走?！彼叱隽司频辍＿@里是法國邊陲小鎮(zhèn)安納西。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曾說，他在安納西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12年。

“你不害怕我？”她告訴他，在國內(nèi)，她的親人和朋友都在背后說她是“毒婦”。說到這，她停住了腳步，安納西湖邊有成雙成對的天鵝，他看著她看它們的眼睛，心想，這個女人怎么和我一樣的憂郁？他生出沖上去抱緊她的念頭。

“你真是個特別的女人。”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裝作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補(bǔ)充說，“那天在機(jī)場，你丟了行李，我看著你的眼睛，以為你就要哭了，可你沒有，當(dāng)時我就覺得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p>

“不，”她說，“我只是個心如死灰的人?！彼闯鏊]有完全聽懂她這句話里的意思，知道他更不可能理解她此刻想表達(dá)的心思。他和她遇到過的許多巴士司機(jī)確實(shí)有所不同，他看上去陽光帥氣，她敢肯定，他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整潔程度是無可挑剔的，而且上面沒有任何污漬。也許，連她周圍的同事（她曾經(jīng)是個服裝設(shè)計(jì)師）都沒有誰的衣服穿得這樣有型?？伤瓷先ミ^于熱情，而且總是關(guān)注她，這讓她感到壓抑與不安。過去，她經(jīng)常外出旅行，很少有司機(jī)會關(guān)心她從哪里來，他們只要確認(rèn)車上的客人都到齊了，只要確認(rèn)她是她就行了。他們知道，只要不少人，他們就不失職，只要把車開好了，游客就不會投訴他們。

這次，她之所以選擇獨(dú)自來歐洲旅行，就是不想和更多人說話，不想讓別人打攪她這趟旅行的寧靜。尤其在這樣特別的時期——這里沒有人知道，她的男人四年前吊死在自家客廳里，她一直不明白丈夫自殺的真正原因，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他放棄了她。那個說一直要陪她到老的男人就這樣選擇了離開，而她卻要獨(dú)自面對他留給她的一切，包括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更讓她痛苦的是無論走到哪里，總有人問她，你男人吊死在自家客廳里，你害怕嗎？當(dāng)她說不害怕時，那些人就會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是她殺死了自己的男人。

他們沿著安納西老城的石板路往前走，這里以前是關(guān)押犯人的地方。想到犯人，她有些走不動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丈夫的犯人。如果她是個好妻子，能夠看懂丈夫的心思，又或是她足夠溫柔體貼，他又怎么會選擇以那樣的方式離去？那天早上，她還對他咆哮，“你怎么了，覺得自己了不起嗎？可以這樣隨意踐踏別人的自尊，我看你還能風(fēng)光多久！”那天下午，看到丈夫一臉平靜地垂吊在客廳里時，她不能原諒自己，覺得是自己的咆哮讓他下了最后的決心。她沒有號啕大哭，獨(dú)自坐在客廳里，久久地端視他。那是一張成熟英俊的臉，盡管他已死，但是從那張臉上，依舊能看出他昔日的魅力?？珊芸焖秃ε铝耍瑥膩頉]有過的恐懼。

“你怎么了？”他問。

“我很好?！彼幸鈸P(yáng)了揚(yáng)眉毛。

“我能再請你喝一杯嗎？”他指著路邊的酒吧問她。

“不能再喝了。我們明天很早就要出發(fā)，你不能睡太晚了?！彼f得很慢，仿佛在做一個嚴(yán)肅的決定。

往回走時，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兩個人各懷心事，仿佛誰先開口就會暴露自己此刻的心思。

“明天……你明天請我喝一杯，可以嗎？”走到酒店門口時，她停下來，眼睛看向他。

“明天見！”他給她推開酒店的門。她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心里生出一絲久違的溫暖。

第二天，車程比前一天更長，她不時看手表，擔(dān)心他是否承受得了。他今天中途休息的時間也比昨天要少。他已經(jīng)連續(xù)開了三個小時，按規(guī)矩早就需要休息了。導(dǎo)游也一直沒有問游客是否需要停車休息，他們一定是昨天就商量好的，她擔(dān)心他有意在趕路。

那晚，她在餐廳沒有看到他；又有意在酒店內(nèi)外游蕩，也沒有恰巧遇見他。已是夜里十點(diǎn)，這里和安納西一樣寧靜，她推開窗，星星和昨夜一樣明亮。她想了想，還是主動給他發(fā)了條微信：你在哪里？

等了一會兒，他回了微信：我累了。我想我需要一個按摩，你能幫我嗎？

這語氣，這措辭。她一時又驚又喜，可很快否定了一切。你怎么可以這樣要求我？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她曾經(jīng)多少次為丈夫按摩，丈夫總夸她有一雙神奇的手。不知從哪天起，丈夫說她太辛苦了，決定去中醫(yī)院做按摩。這樣不是更好嗎？她不應(yīng)該那么仔細(xì)的，也不應(yīng)該去跟蹤丈夫。她不是有意跟蹤，是她和朋友相約在一家咖啡廳見面，意外發(fā)現(xiàn)丈夫和一個女孩走了進(jìn)來，那天是情人節(jié)。她敢肯定現(xiàn)在為丈夫按摩的人是那個女孩了。她裝作突然有急事的樣子和朋友道別。回到家，她看著掛在客廳的巨幅婚紗照，想一拳擂碎它，卻將拳頭擂向自己的胸口。丈夫從來沒有對她不好，甚至比以前對她更好，好得有些讓人感動?，F(xiàn)在想來，他是想掩飾自己。她不想突然失去一切，自然也包括富足的生活，她掩飾自己，和丈夫一起，成了這件事情的合謀者。

鬼神差使，她敲響了他房間的門。

托尼太累了，回到酒店，他沒有去餐廳，早早上床了，他的身子散架般異常難受，他渴望有雙手能在他的背上推動他的肌肉。他回憶妻子在他身上撫動時飽含在手指間的深情，他回憶妻子在廚房準(zhǔn)備食物時飄散在房間里的溫馨。他時常深陷這樣的回憶不能自拔，也常常只有依靠這樣的回憶才能讓身體獲得某些難得的愉悅。他把每一次回憶當(dāng)成與妻子相處的最美好的時光，也格外珍惜這樣的時光?？纱丝蹋貞涀屗惓Ｍ纯?，但是他必須借助這樣的苦思才能減少來自肉體的痛苦?！澳阍谀睦?？”這是他妻子經(jīng)常會發(fā)給他的信息，他以為是在給妻子回信息。當(dāng)他意識到對方是另一個女人時，感覺輕率后的羞愧，就在他準(zhǔn)備向她道歉時，他聽到了敲門聲。

他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疲憊。他給她倒了杯啤酒，邀請她坐在房間南面的陽臺上，風(fēng)將酒店四周開得燦爛的天竺葵的清香吹送過來。他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她朝他瞥了一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在克羅地亞沒有旅游巴士可開嗎？”不等他回答，她又問，“你妻子同意你離開自己的國家出來工作嗎？”

他并不直接回答：“干我們這行的，只要哪里游客多，哪條線路人氣旺，就往哪里奔，或者哪里人手不夠，我們的機(jī)會就來了?！彼ｎD一下，“有家可能還是個負(fù)擔(dān)。”

“你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嗎？”她問。

“當(dāng)然?！彼恼Z氣和神態(tài)都呈現(xiàn)出驕傲，“我從小就喜歡開車，選擇這個工作，是因?yàn)槲铱梢匀ジ嗟牡胤?，可以和不同的人打交道?！?/p>

“你為什么一個人來歐洲？”他問。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抬頭看向天空，“我想把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想獲得真正的清靜?！?/p>

接下來，空氣有些沉悶，兩個人陷入各自的心思之中，誰也沒有先說話，直到喝完杯里所有的啤酒。

她起身去洗手間，出來時，他沖上去一把抱緊她，“有什么我可以幫助你的嗎？”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水味。起先，她沒有掙扎，就那樣讓他抱著，任憑他用下巴磨蹭她的頭發(fā)，很快，她掙脫他，什么也沒有說，飛快跑出了房間。

他站在那，仿佛她依舊在他的懷里，依舊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他回味她的笑，真甜美。他撲倒在床上，一雙女人的手正爬上他的身子，緩緩地沿著他的背脊往上推去，哎喲，真舒服！他不得不承認(rèn)，她身上的氣味真好聞，她的模樣在夜色下顯得更美麗。此刻她在想什么呢？和他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不會在這時候畫點(diǎn)什么吧？他看見過她在旅途中畫畫。或許她已經(jīng)入睡了。他翻了個身，想努力回憶那些和妻子一起度過的夜晚，可是，什么也進(jìn)入不了，眼前心里全是她的笑臉，她的氣味……

二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阿爾卑斯山。

隨團(tuán)隊(duì)一起去爬阿爾卑斯山時，所有人選擇坐索道去山頂，唯獨(dú)她選擇步行。她想碰碰運(yùn)氣，看沿途能不能遇上藍(lán)色的鳶尾花。她甚至在心里打算，如果有幸摘到了藍(lán)色的鳶尾花，今晚她會去他的房間，會留到更久。

“我可以陪你走走嗎？”按計(jì)劃，他要五十分鐘后才工作，這段時間他可以自由支配。

她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拒絕。兩個人一前一后，就這樣慢慢地往前走。他看到一只野兔從草坡上穿過時，吹了一聲口哨。他想試著去和她談?wù)搶ξ磥淼你裤剑伤偸腔乇?。她卻對他常年這樣開車在路上的生活極為好奇，她問他去過哪些地方，想知道他在哪里遇見最美的風(fēng)景，最難開的路段在哪里?！耙荒?65天，你有多少天在車上？”她反轉(zhuǎn)身問他時，身子撞到他身上，差點(diǎn)摔倒，他及時抓住了她。

走到半山腰時，他幾乎獲得了她的信任，她和他說了許多。她告訴他她的男人吊死在自家的客廳里，她告訴他，因?yàn)楹ε拢依锿ㄏ_(dá)旦開著燈。她還說這房子是她親自設(shè)計(jì)裝修的，幾乎傾注了她所有的心血，可他糟蹋了這一切。她想賣了這房子，可人家一聽說這里吊死過人，嚇得連門都不敢進(jìn)?！坝袝r候，我想算了，就這樣待在這房子里，守著他的陰魂，過一天算一天，就像一只地鼠躲在這黑洞里，直到死去。”

回來時，他帶她走另一條路，像是某個預(yù)謀，他突然指著一片藍(lán)色的鳶尾花對她說：“你真幸運(yùn)！”她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看向那片鳶尾花，一時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她以為所有的好運(yùn)離開了。“他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方式來囚禁我？”她抬頭這樣問他時，淚水流了一臉。

“他應(yīng)該是沒有地方去了?！彼氲阶约旱钠拮印Ｆ拮雍退詈笙嗵幍哪且荒?，她經(jīng)常對他說，要是沒有戰(zhàn)爭多好，我的父母就不會都死了，我也不至于成為孤兒。那時他和妻子都還年輕，剛剛生下孩子，妻子本來堅(jiān)持不生孩子，她說，若是自己哪天意外死亡了，孩子怎么辦？他從來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妻子。那場戰(zhàn)爭發(fā)生時，他已經(jīng)懂事了，他看見了那些尸體，一具壓著另一具，堆成山。他的父母死在哪里，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消失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此刻，他想說出更多安慰她的話，可他牽動嘴角囁嚅兩聲，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他想走上去抱緊她，用最虔誠的方式向她表達(dá)愛意；他想帶著她回到他的家鄉(xiāng)，或者和她回到她的國家，他會重新找回另一個自己——建筑設(shè)計(jì)師。他看著阿爾卑斯山上的白雪，看著眼前無比珍貴的藍(lán)色鳶尾花，覺得一切都是天賜的美好。可他什么也沒有說，他不敢確定自己這樣做是否會嚇跑她。

那天夜里就住在阿爾卑斯山下的酒店。讓人意外的是，從山上下來后，他一直沒有聯(lián)系她，而導(dǎo)游竟然主動約她出去喝一杯。起先，導(dǎo)游和她聊沿途所見的風(fēng)光，聊他帶過的各種客人，聊他去以色列時趴在哭墻上的感覺。酒過三巡后，導(dǎo)游說：“美女，你要小心點(diǎn)。你是我?guī)С鰜淼目腿耍覀児緦δ愕陌踩?fù)有一定的責(zé)任，我提醒你離那司機(jī)遠(yuǎn)點(diǎn)。”

“為什么？”她的語調(diào)變了，仿佛別人偷窺了正在洗澡的她。

“我也是聽其他旅游團(tuán)的跟團(tuán)司機(jī)說的。”導(dǎo)游掏出香煙，問她抽不抽煙，她搖了搖頭，他獨(dú)自點(diǎn)了根煙說，“他原來是個建筑工程師，殺了人，蹲了幾年監(jiān)獄。從監(jiān)獄出來后，就來這開大巴了。”導(dǎo)游吐出的煙圈，像一個個藍(lán)色的氣泡，她用目光追逐它們時，發(fā)現(xiàn)托尼正坐在她的對面，就是導(dǎo)游后面的那個位置。她差點(diǎn)發(fā)出驚叫，可她端起酒杯喝光了所有。

“他平時很少說話，也沒見他搭訕過客人，八成是看上你了。”導(dǎo)游并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繼續(xù)說，“幾天前，我看見你們在一起吃晚餐，是AA制吧？外國人就那樣，你和他再熟，關(guān)系再好，一旦觸及經(jīng)濟(jì)問題就分得很清楚。你是你的，他是他的?！?/p>

“你說的這些，他都告訴我了。”她越過導(dǎo)游看向托尼，看見他喝光一杯啤酒后，又要了一杯。

“你不介意？”導(dǎo)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說，難道中國男人都不適合你？

“我也是個讓人害怕的女人?！彼龥]有說出這句話。她不想再待在這了，起身準(zhǔn)備離開時，托尼徑直走了過來，坐到她的位置上。導(dǎo)游一時有些尷尬，可他們立馬就用英語聊上了。聲音密集，像是在爭議。她想到夏天的蟬鳴，想到那些在她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聲音。匿名舉報(bào)丈夫受賄的那天，她來到江邊，沿著江堤，自南向北走了二十里。幾次她想直接撲進(jìn)江里，怎么活成了這樣，我竟然成了丈夫受賄的舉報(bào)者。丈夫的財(cái)產(chǎn)、女人、前途全被我毀了?？晌夷?，連自己都沒有了。她不想這樣做，更不想置他于死地，她只是想逃離丈夫。丈夫一定猜到舉報(bào)者是她了。她回憶他垂吊在客廳的樣子，沒有一絲痛苦，像是在得意地向她宣布，你別想逃離，這一切的爛攤子都得你來承擔(dān)。

這個歹毒的女人。丈夫的女人開始將各種謠言散布出來，死了的人（一個逃離法律制裁的人）成了弱者，成了值得同情的人，而她成了躲進(jìn)黑暗世界的地鼠。

她沒有同導(dǎo)游和托尼打招呼，一個人朝著酒店的方向走去。從阿爾卑斯山那邊吹來的風(fēng)，落在身上，明明感覺出冷意，可她心里卻似有團(tuán)火在燃燒。

“你冷嗎？” 托尼追上來時，說的竟然是漢語。他會說漢語。這個男人和我相處了近半月，他竟然會說漢語。她感覺自己像根木頭，杵在那里，一臉憤怒。

“對不起！”他試圖擁抱她。她掙脫他的手，繼續(xù)往前走。

“你知道嗎？”他跟在她后面，聲音顯得急促不安，“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幾乎快要塌了，這種感受我清楚?！?/p>

我后天就要走了，你和我說什么重要嗎？她在心里這樣想。

“你后天要走了，”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我不想你難過?？赡阋欢ㄒ靼祝F(xiàn)在我不得不繼續(xù)在這里工作。”

“對的，”她用冷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所以，說什么還重要嗎？”

三

這是停留在這里的最后一夜了。

她走出酒店，獨(dú)自朝著幽深的公路走去。

天色已黑，有些害怕，可她很想走到更開闊的地方，去看看對面的阿爾卑斯山。她不知道，那些山頂上的積雪所發(fā)出來的白色亮光，是否已被黑夜覆蓋？

她不時回頭看看，像期盼什么人出現(xiàn)似的。昨天夜里入睡時，她就在想，如果托尼真的說喜歡她，她還能怎樣拒絕他。她在心里決定，回國后就搬出去，是時候和別的男人交往了。

昨天是她抵達(dá)歐洲的第十四天。之前游覽了法國、意大利，瑞士是此趟旅行的最后一站。她高興極了，因?yàn)樗诎柋八股缴蠈さ搅怂{(lán)色的鳶尾花。她敢肯定，她和托尼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你好，”托尼正從她右手邊的山坡上走下來，他徑直走到她面前，“你想去那邊走走，是嗎？”

她想說，你能陪我走走嗎？可她說不出口。她站在那里，左右不是。

和托尼一起走下來的還有這次隨團(tuán)的導(dǎo)游。她希望導(dǎo)游說點(diǎn)什么，或是對托尼說我們還有工作要談，可導(dǎo)游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吹出一聲長長的口哨。

她覺得導(dǎo)游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有點(diǎn)長，他一定又想提醒她什么的，可他猶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走了。她沒有搭理托尼，兀自向前。她走得很急，他追上她，“我能陪你走走嗎？”

“你說什么？”她故意這樣問。他沒有重復(fù)，攤開手，聳了聳肩。她不置可否，繼續(xù)往前走去。

沿途有許多怒放的三角梅，花瓣紅如鮮血。他扯下一片，遞給她說：“它們得到了更多的陽光?！?/p>

她對他的出現(xiàn)感到欣慰，可仍舊沒有開口說話，卻接過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

“你怎么了？”他用探尋的眼神打量她。

“我怎么了？”她反問，語氣怪怪的，可她感覺自己沒有剛才那么緊張了。

“能說說你自己的家庭嗎？”他掏出香煙，問她要不要。她接過來，并不點(diǎn)火。

“你母親最近還好嗎？”他接著問。

“我母親？”她反問，一臉驚愕，可總得說點(diǎn)什么，她索性由著性子說，“我母親，她特別希望我能嫁個有錢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p>

“你也想嗎？”他用手指撓了撓頭發(fā)。

“一言難盡?！彼龁査澳悄隳?？”

“我怎么了？”他吐出煙圈，一臉不在乎。

“我喜歡你的手表?！彼聪蛩淖笫终f，“看上去有年份了。”

“是的，是一個禮物。”

“誰送的？”

他沒有馬上回答，停頓了一會，說：“我妻子去世了?！彼€沒有明白怎么回答她，這幾個字就從嘴里說了出來。

她想不繼續(xù)這個話題?？梢粫r又不知如何避開這個話題。

“五年前?！彼^續(xù)說，頻頻看她，眼神變得憂郁。

“對不起?！?她說。

“你讓我想起了我妻子。”他盯著她的眼睛看。

“這是件好事嗎？”

“起碼不算壞事?！?/p>

他們沒有再說話，凝視對方，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阿爾卑斯山上積雪很厚，風(fēng)從那邊吹來，落在身上能覺出寒意，她雙手抱在胸前，似乎要將自己抱緊，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你感覺很冷嗎？”他問。

“不！”她回答得很干脆。

前面是一處凸字形的觀景臺，凸出的部分像一把懸空的長勺。他們自然地走進(jìn)去，倚著那些木欄桿，看向?qū)γ娴陌柋八股健?/p>

“這一切，太美好了！”他說這句話時并不看她?？伤浪f的除了阿爾卑斯山上的雪光，還包括山下水平如鏡的藍(lán)色圖恩湖，和湖邊那些星星般連綴的白色小木屋，以及那些從木屋里透出來的星星般閃爍在夜空的燈光。

“這里……”他還想說出更多內(nèi)容，可突然哽咽了。

她站在那，不知所措，甚至尷尬，試圖安慰他，可能說什么呢？一個一無所有、只身來到異國他鄉(xiāng)、連開口和陌生的男人搭訕都費(fèi)勁的人，又能說出多少安慰眼前這個男人的話呢？也許他需要一個擁抱。她站在原地，手伸出來，懸在空中，又縮了回來。她想不出擁抱一個陌生男人的滋味是什么。他深陷的眼睛正盯著某個確定的方向，好像在等待有人發(fā)出信號一樣。

公路上偶爾有車輛駛過，都是一閃而過。行人經(jīng)過時側(cè)目看他們，會微笑著說“Hello”。繼續(xù)這樣站著，總覺得有些奇怪，他們不由自主地沿著公路往前走。

“你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嗎？”他的腳步聲壓得很低，說出的話也很低。

“有生活就有戰(zhàn)爭?！彼蝗挥憛捵约?。這是停留在這里的最后一夜了，她不應(yīng)該允許這個白皮膚藍(lán)眼睛的高個子男人來陪她散步。她走得飛快，仿佛要甩掉他。她看向路邊的房子，希望有聲音從那里傳出來。

突然，她一個急剎停下來，轉(zhuǎn)身問他：“你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她的額頭幾乎碰到他胸脯上了。她記起來了，她在飛機(jī)上看過一部電影叫《代號55》，當(dāng)時并沒有被故事情節(jié)感動，可還是對克羅地亞獨(dú)立戰(zhàn)爭期間發(fā)生的真實(shí)事件有了深刻的記憶。

“是的?！彼麄?cè)頭看向?qū)γ娴陌柋八股剑驹谀抢?，身子僵硬得如同中了魔咒。她看著他，他的眼神純凈、孤冷，如同對面的雪光?/p>

“那年我才八歲。你知道盧卡·莫德里奇嗎？他小時候曾在隨時可能踩到地雷的地面上踢球。我們也像他一樣，什么都不怕。”他大聲說，仿佛要讓對面的阿爾卑斯山也聽到。

夜色逐漸變濃。阿爾卑斯山頂?shù)难┕庀袷菑奶炜罩邪l(fā)出的光亮，山腳的圖恩湖被黑夜浸染成一塊濃郁的墨布，從湖邊木房子里透出的燈光連成一片，如同橘色的織錦，勾勒出讓人憧憬的溫暖。

“好美！”她喊出了聲，如同一個無知的少年朝著受盡磨難的旅者吹出的口哨。

“對不起?！彼芸煲庾R到了什么。

他沒有回應(yīng)。她感到羞愧，想逃離此刻的沉悶，她沿著公路往前跑，沿著山坡往上跑，拋下他有多遠(yuǎn)，她一直沒有回頭去看。

“我能……”他追上來，站在她面前說。她注視他的眼睛，里面充滿憧憬。她感覺他的目光如同懸在空中的燈火，將對面的雪光和湖邊的燈火連成一片。她追隨這些燈火，等著他往下說：我能喜歡你嗎？或者伸出雙手做出擁抱的姿勢說：我能愛你嗎？

怎么會有這樣的期待？她感覺身體突然縮緊，嘴唇也咬得很緊，手掌不受控制地抖動，心臟似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沒有往下說。

她一時有些恍惚，盯著他的臉，又看看四周，什么也沒有聽見，除了風(fēng)吹過樹林帶來的聲響，烏鴉發(fā)出的蒼勁嘶啞的叫聲。公路右邊的山坡上明明有房子，房子里也有燈火，可看不見人影晃動，也聽不見有人發(fā)出任何聲響，哪怕幼童的哭聲。這里，這片山地，這條公路，這里所有的一切只屬于她和他，也仿佛只有她和他了。

他看向阿爾卑斯山，目光有些飄忽，似乎眼里的燈火被山上的風(fēng)吹動了。她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了？”

“我們拍張合影，怎么樣？”他指著阿爾卑斯山，“以那里為背景?！彼吹剿难劬Ρ牭煤艽?，嘴唇咬得很緊，仿佛說出這句話需要很大的力氣。

起初，她和他站在一起。他們的肩膀緊挨著。當(dāng)他把手機(jī)擺在他們面前準(zhǔn)備拍照時，她閃開了。她開始咳嗽，很明顯，不是感冒引發(fā)的咳嗽，是為了打破某種局面而故意發(fā)出的聲音，或讓人以為這是不得不要先去做的事。她把手捂在嘴唇上，試圖讓咳嗽延續(xù)得更久些。兩輛小車呼嘯著開過來，應(yīng)該是去參加派對的年輕人，車上放著音樂，看見他們時，有人大聲問，要捎你們一程嗎？她牽扯嘴角，勉強(qiáng)擠出微笑，揮揮手作出不需要的動作。他卻說，祝你們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她繼續(xù)往前走，也只想繼續(xù)往前走，覺得這樣就一直在路上，一切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

她能感覺到他緊跟在后面。他是那個會說喜歡我的男人嗎？她這樣想時，有些緊張。她不想去回憶過去，愈發(fā)壓抑，過去愈發(fā)清晰，一時，她感覺自己快要暈了。她走向路邊的護(hù)欄，擔(dān)心自己站不穩(wěn)，她倚靠在它們身上，雙手還緊緊把在上面。

他仔細(xì)打量她：眼前的女人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別傷心。

“我是一個有心理問題的女人。”她說，“四年前，我?guī)缀踹B母語也不會說了，更別說英語。初見我的人以為我是啞巴，并非我不能說話，是我封閉了自己。四年里，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一百句。一半的內(nèi)容是‘是的，或是‘不是……”她說了許久，聲音不大也不急，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認(rèn)真地看著她，最后聳了聳肩，連續(xù)說：“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關(guān)系。”她自言自語，“你一定認(rèn)為我是個瘋子吧?！?/p>

“會好起來的。”他說，也像在自言自語。

她張了張嘴，想說出一個與愛有關(guān)的英語單詞，又停了下來。還想試著講些簡單的對他有好感的句子，仍舊辦不到，感覺心里壓抑著什么，一些東西在掙扎，似乎就快要從束縛它的禁錮里沖出來了。她努力去想些別的事情，不停地看向四周，讓自己沉浸在眼前所見的美景里。

她回憶他看她的第一眼，那時的她為什么會害怕，為什么想躲避？而這時，她又為什么想久久看著他？她感覺心靈深處所受到的感動愈來愈強(qiáng)烈，她扭頭看向他，他也正盯著她看，他們凝視對方，似乎想看到各自的心靈深處。最后，他們的目光打成了結(jié)，連著遠(yuǎn)處橘色的燈火和阿爾卑斯山的雪光，成為天上的街市。

“謝謝你?！彼蚯斑~了一步，把頭擱在他的胸前。就在這時，她聽見他用漢語說：“我喜歡你?！彼性谒麘牙铮曇羟逦?，她沒有聽錯。

“這里，我并非第一次來（記憶在慢慢復(fù)蘇），在法國留學(xué)的第二年，我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個月。我爬過少女峰，為了尋找藍(lán)色的鳶尾花在山上輾轉(zhuǎn)逗留了兩天。當(dāng)然，更多的時間我在這里當(dāng)導(dǎo)游，為中國游客介紹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我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商人，他們傾盡全力為我提供最基本的學(xué)費(fèi)和生活開支。第一年，我經(jīng)過老佛爺（巴黎老佛爺百貨商店）時，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那樣就會暴露自己的虛榮。我嘴饞多吃了一塊馬卡龍，就得從下餐的生活費(fèi)里省出來。他是我導(dǎo)游的最后一個中國客人，認(rèn)識我的第三天，他就對我說他喜歡我。認(rèn)識我的第十天，他就向我求婚。那年我20歲，大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父母，他們打越洋電話給我說，你這么努力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嗎？我媽媽圍繞這個中心講了足足五十分鐘。我爸沒有像過去那樣，總是在我媽還沒講幾句時就催促，好了，好了，掛了，電話費(fèi)挺貴的。不久，我棄學(xué)回國，成了他年輕美麗的妻子。”

他親吻著她的頭發(fā)，眼睛半睜半閉。然后她從他懷里鉆出來，來自天空的灰色的亮光落在她臉上。她栗色的頭發(fā)蓬松散亂，有些垂在肩膀上，他看著這一切，心里涌出久違的甜蜜。

“我不應(yīng)該打她的?！彼蝗贿@樣說。

“她是誰？”

“我妻子?！彼ｎD了一下，“我們都是孤兒，父母都在戰(zhàn)爭中死了。本以為我們這樣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可以更加容易理解對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p>

“結(jié)果呢？”她看著他，他的皮膚比剛才更顯蒼白，他眼里含著淚。

“從生下第一個孩子起，她就患上了抑郁癥。我不記得是什么事情誘發(fā)的。她已經(jīng)很難感知到真正的幸福，她總是會無緣無故擔(dān)心我們會死去，擔(dān)心孩子會成為孤兒，她不去上班，不敢出去見朋友，不參加任何朋友聚會，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孩子身邊。她會在幸福中突然生出絕望，或是在平常生活中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幸福再也不會屬于她了。我?guī)x開城市住到鄉(xiāng)村。”他突然指著前方說，“看上去和這里很像，藍(lán)色的湖、白色的房子?！闭f到這，他開始抽泣，“我再也受不了，我打了她，不是想打她，我只是想告訴她，你還有我?？晌业拇_打了她，她當(dāng)天晚上就消失了，孩子也不見了。找到時，她和孩子漂浮在湖面上，像兩片枯葉，她的臉上沒有痛苦，像是找到了最后的歸宿，獲得了解脫。”

“我能……”他換了一種語氣，她看著他，等待他往下說，他準(zhǔn)備說什么呢？她看到他的牙齒松開了，“你的眼里有淚水。”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的眼里有淚水?！彼种貜?fù)了一遍?！澳愕难劬f話，像阿爾卑斯山頂?shù)男切?，帶給人希望。”

淚水？希望？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感覺那里像過去一樣干澀。她甚至一度懷疑自己不會流淚了。她希望眼前有面鏡子，急于看見此刻的自己。

他意識到了，趕緊掏出手機(jī)，“照片不會騙你?！?/p>

這次，她站在他胸前。準(zhǔn)確地說，是被他牽到他的懷里。他拍照時，她倚在他胸口，那么近，甚至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她不敢看照片。怕什么？怕眼里沒有淚水？還是怕淚水流得太盡情？她藏好一切，卻又瞻前顧后，躡手躡腳。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渾身長霉的人。出來這些日子，她不涂防曬霜，不打太陽傘，穿最少的衣褲。她還做好了打算，回去就到海邊曬太陽，像她在地中海邊看到的當(dāng)?shù)氐耐鈬四菢?，躺在海灘上，四仰八叉?/p>

“過去許多事情，我大都記不起來了，”她說，“可是，有時，記憶又像被突然打開的閘門?！闭f到這里，她心里一陣發(fā)冷，仿佛某些遠(yuǎn)離她的災(zāi)難又從黑暗里鉆了出來。她的身體變冷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異常冷漠。

有好一陣，他們幾乎不講話，就這樣站著，俯瞰下面的圖恩湖，或是遠(yuǎn)眺對面的阿爾卑斯山。風(fēng)一陣一陣吹過來，她感覺愈發(fā)寒冷，他往她身邊靠了靠，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穿在她身上，幫她拉好拉鏈。還是什么話也不說，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丈夫是怎么死的？她記得很清楚。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家里和她一起吃晚飯了，起先她偶爾還用心準(zhǔn)備晚餐，想著他若是回來也會感動于她的一片苦心。可他一次也沒有在家里吃過飯了。有時，她覺得這樣也好，省心，愈發(fā)自由了。慢慢地，她開始害怕獨(dú)自在家里吃飯，于是一個人走到街上去，看到什么想吃就吃什么。那天，她從外面吃過晚飯回家，走進(jìn)客廳時，看見他的身子像片樹葉懸在空中，那正是通往臥房的過道的上空。警察來時，她縮在飄窗上，像一團(tuán)捆緊的物體，隨時都可能墜下去。他的股票跌得厲害，還面臨著不理想的人事調(diào)整。他干什么事都沒有心思了，包括夜里爬上她的身子。雖然他仍舊顯示出很著急很想要的樣子，可他堅(jiān)持不了一分鐘，就會從她身上滾下來，倒下的聲音像一截潮濕的木頭那般沉悶。這種時候，誰也不會說話，仿佛誰先開口就在責(zé)怪對方。她問過自己，要不要安慰他兩句，或是勸他去看看醫(yī)生，可她什么也沒有說，躺在他身旁，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而他死活不愿承認(rèn)自己不成了。

她不想在此刻回憶這些，可記憶堆積在一起，像一堵墻，撲騰倒向她。想伏地痛哭，可她壓抑一切，包括抽泣。因?yàn)檫^度壓抑，她的肩膀劇烈起伏。她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四年前了。

“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彼聪虬柋八股?。很快，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臉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她對面，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仿佛要看進(jìn)她心里。

“我敢說，你一直在有意觀察我?！彼f時神情呆滯。她想到昨天：從阿爾卑斯山上下來，導(dǎo)游一個勁催促他們，上車了，要走了，快點(diǎn)過來，不要再拍照片了。她卻跑去更遠(yuǎn)的山邊，看著從阿爾卑斯山上流下的雪水，她想喝上一口。她走近河堤時，腳底一滑，差點(diǎn)跌進(jìn)急流，拽住她的竟然是托尼，“你為什么這么不小心？”她看著他，忘記了剛剛的危險，也沒有道謝，卻脫口而出：“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只是個司機(jī)，別給我惹出麻煩來。”他的語氣聽上去很不耐煩，樣子看上去很兇，眼里卻有憂傷。她死死盯著他的眼睛，直到他扭頭看向別處。

“我有東西想給你看看?！彼ど碇赶蛞粋€地方，隱約能看見他白天開的那輛白色的大巴士，“我相信你會非常感興趣的，但你得在這里等我一小會，你急著回酒店嗎？”

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搓了搓手說，“不，我不急?！?/p>

“確定？”他一臉迫切，她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的。等著我，就幾分鐘?！?/p>

她正陷入無邊的思緒?！澳銣?zhǔn)備好了嗎？”他戴著面具，穿著斗袍走來。在威尼斯時，她在一家面具博物館里待了一整天。此刻，她能說出這個面具蘊(yùn)含的深意——勇敢、堅(jiān)強(qiáng)。他又變魔術(shù)般從身上掏出兩聽飲料，嘴里嘰里呱啦。

“這是什么意思呀？”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敬愛情?！彼脻h語解釋時高舉飲料。

“和其他的災(zāi)難?！彼o接著舉起飲料說。

“敬美好的光陰，敬藍(lán)色的鳶尾花?！眱扇说娘嬃吓龅揭黄?，一飲而盡。

“理解某個人是很難的?！彼钌钗艘豢跉?，又舔了舔嘴唇，“我能……”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音，牽著她的手，用清晰的語氣繼續(xù)說，“我能吻你嗎？”

他要吻我？像是被一個磁場給圈住了，又猶如被一道閃電擊中，一些消失的感覺從她身上那些細(xì)小的裂縫里鉆出來了。它們伸長脖頸，像春天新生的藤蔓，延伸著想攀附上他的身子。她縮緊閉合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想控制一切。她用力太大，也過于著急了，眼淚從她的眼眶里流了出來。

丈夫?yàn)槭裁创蛩?，她也想不起來了。現(xiàn)在她隱約感到恐慌，托尼只是個走南闖北的旅游大巴司機(jī)，就像流浪的吉卜賽人一樣，隨遇而安，他會對陌生人說愛，會將種子留給無辜的人。她掙脫他的手，反復(fù)這樣提醒自己。仿佛這樣就能獲得力量，從而逃離某種讓人渴望而又害怕的場景。

搖蕩的鳶尾花，在她眼前出現(xiàn)。昨天該是多么幸運(yùn)啊，她竟然在阿爾卑斯山上遇見了一叢藍(lán)色的鳶尾花。那年，她為此而來，鳶尾花卻消失了般尋覓不見。仿佛一種暗示，她還沒有完全為幸運(yùn)之神所拋棄。此刻，就連那一直嘲諷她軟弱的靈魂，也悄然歸來，它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高傲冷漠的嘲弄者，它和她的肉身合而為一，再次組成完整的她，一起面對命運(yùn)，并做出決定。

丈夫走后不久，家人就把她送進(jìn)了省里的腦科醫(yī)院。出院還不到一年，她足不出戶，社區(qū)定期派義工來她家里了解情況，免費(fèi)提供心理援助的電話多次打到家里來。舊時的同學(xué)也隔三岔五找些理由來家里坐坐，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說希望她早日走出去，早日融入社會?？伤p易就能感覺出他們懷揣的好奇多于表面的善意。她真正走出家門的那天，鄰居們又開始過分關(guān)注她，她能在任何地方感覺到有人在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過了一段時間，她已經(jīng)記不起最初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也不愿提及支撐自己走出來的力量是什么，更不在意自己今后到底要去哪里。

那天夜里，她喝多了水，凌晨起來解手?？蛷d里沒有亮燈，隱隱約約有抽泣聲。聽出來了，是父親躲在客廳里哭，聲音壓得很低。她躲進(jìn)廁所，坐在馬桶上，把腦袋壓在兩腿之間，咬著嘴唇哭。正是天亮前那個寒冷的時刻，她回到臥室，坐在地板上，記憶變得清晰，她回想起了很多事情，她告訴自己，你需要出趟遠(yuǎn)門。

決定來阿爾卑斯山時，她的靈魂嘲笑她：連門都不敢出的人，怎么有勇氣抵達(dá)那么遠(yuǎn)的地方?！跋露Q心要取得勝利的人永遠(yuǎn)不會說不可能?！彼玫豆P把這句話刻在橡皮章上。她把橡皮章貼身帶上，如同護(hù)身符那般。

像是一次朝圣。她來到阿爾卑斯山。那里有干凈的雪水，有英雄的故事，有藍(lán)色的鳶尾花。而熱愛自由、真摯善良的少女海蒂，就像阿爾卑斯山上的太陽，溫暖、明亮，輕易就能穿透她的軀體，慰藉她的靈魂。那些是她說給家人聽的理由，而真正的意圖，是她想在這里與丈夫告別，與所有的過去告別。

不知從什么開始，她的耳邊響起了歌聲，是托尼唱出來的。開始她聽不清他唱了什么，聽著聽著，她聽清了歌詞：

沿著白線，一直往前

那端誰在等你

阿爾卑斯山頂?shù)难┕夂蛨D恩湖

純粹，如同赤子

我看過藍(lán)色的憂郁

我看過十五天走過

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我努力不哭出來

你假裝不認(rèn)識我

但是你的眼睛就是謊言

在最明亮的星光下

整個天空都屬于你

現(xiàn)在我是剛剛升起的星星

撒下藍(lán)色的憂郁

我很好奇我被誰束縛在哪里

我在哪兒

你在哪兒

……

在這個寂靜的小山坡上，所見的一切沐浴在銀白的夜色里。坐落在山坡上的木房子將它們籠罩的光影投在公路上，沿著墻根躍枝伸向天空的三角梅，擺在窗臺上的天竺葵和矮腳牽牛，正散發(fā)出清香。在這個夜里，似乎有一群精靈在舞動。

她開始深深呼吸，張大嘴盡情吸氣，如同清晨沐浴在陽光下的枝蔓。她醉心于這夜色，這美麗的歌聲是專為她而唱的，她陶醉了，一時竟忘記了痛苦。

她也唱了。從他嘴里跑出的音符爬上她的嘴唇，雖然聲音很低，但她聽見它們跳躍在她嘴唇上，像白天在琉森湖邊看見的麻雀，整齊地排在湖邊的樹枝上，等著突然響起的聲音而飛落。

不知為什么，她感到心虛，覺得渾身無力，只想找個地方坐下，哪怕就坐在這泥地上，待在那里，從眼前呈現(xiàn)的景物中去感受她曾經(jīng)失去的一切，去感嘆此刻她所擁有的美好。

從眼前望下去，有一大片草坡，沿著草坡中那條小徑蜿蜒前行，能走到圖恩湖邊，能走近那些燈火云集的木房。她只想站在這里，看著與天相接的雪山發(fā)出亮光，看著山腳成一片墨色的圖恩湖，以及那片讓人眷戀的橘色燈火。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今天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她以為那片橘色的燈火是為她點(diǎn)亮，為她唱著生日贊歌。而剛剛的歌聲是專為愛情而唱出來的嗎？

托尼離她越來越近。

可她又異常困惑，她用很長的時間去懂得的那個男人，以為自己有多了解被寵愛的那個男人，為何會將一個愛說愛笑的姑娘變成一個啞巴。而眼前這個男人，她認(rèn)識他才十五天，為什么會讓她的心在此刻顫抖。她的靈魂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充滿激情，可她的軀體呢，似乎累了，只想倚靠在他胸前，接受他的愛撫。

“你聽見了什么沒有？”他問她。

“聽見什么？”她看著他，一臉茫然。

他若有所思地凝視前方，接著說：“我看過一本法國作家寫的書，書中說，當(dāng)他身處阿爾卑斯山時，能感受到一種深邃的寂靜，就像所有聲音消失了一樣，就在那時，他聽見了聲音。”

“什么聲音？”她問。

“山的聲音?！彼⒉豢此?，側(cè)身傾聽，仿佛聲音正從某個他能確定的方向傳來，“那種感覺就像聆聽上帝的聲音?！?/p>

之后，他們長久地對視，什么也沒有說，好像他們看到了一幅畫，邁步走進(jìn)畫里，于是只好變成了畫中人。

突然，她記起來了，決定去舉報(bào)丈夫的前一夜終究經(jīng)歷了什么：那天她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多喝了兩杯，回到家時，剛推開門，還沒有來得及開燈，就傳來聲音。

“還知道回來？”

“你躲在暗處干什么？”她喘著粗氣說。

“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

“你喝醉了?！彼贿吶《h(huán)，一邊朝著臥室走去。

“好，那我再重復(fù)講一遍，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他喝光了杯里的酒。

“不覺得?！?/p>

“我倒過得很有意思?！彼f得很慢。

“你不一直是這樣嗎？”

“銀行給我打了一整天的電話?！?/p>

“銀行為什么找你？”

“你今天花了老子十萬人民幣?！?/p>

“我會用自己賬戶付款的。”她覺得身上的衣裙捆得太緊，只想一把全脫光了。

“你自己的賬戶？還不是我的錢！”他冷笑了一聲。

“是你讓我別去工作的?！彼杏X胸口有堆火在燃燒。

“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我的錢就要先問我?！?/p>

“就像每晚問你回不回家？就像必須預(yù)約才能見到你嗎？”

“我得努力賺錢。”他又倒?jié)M了酒。

“就像只有求你才能和你做愛？”她接著又說，語氣越來越刻薄。

他哼了一聲，扭身朝臥室外走去。她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追著他問：“你為什么不想和我做愛？”

“別再問了。景歡，別再問了?！彼曇舻统粒袷窃谇箴?。他端著酒杯來來回回走動。

她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正準(zhǔn)備喝酒，酒潑灑在身上，“如果你外面有人了，就告訴我?！?/p>

“滾開！”他掙脫她，繼續(xù)朝前走，走到酒柜前時，她又抓住了他的手，“我想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兒？”她盯著他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的鼻翼已經(jīng)觸碰到了。他的頭向一邊側(cè)去，看上去，他想去吻她。

“告訴我，告訴我！”她突然發(fā)瘋般朝他身上捶打。他抓緊她的手，她掙扎著，“回答我?！?/p>

“住嘴！”他推開她時，她趔趄著朝前撲去，他又往杯里倒?jié)M了酒。

“再給你倒上一杯，也許你就能想起去哪兒了?！彼爸S他。

他果然受到了刺激，重重地放下酒杯，沖上去一把抓起她的胸衣肩帶。他看著她，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眼神。

“啪！”她揚(yáng)起手朝他的臉重重甩過去，幾乎沒有間隔，他反手甩在她臉上。

她尖叫著倒在一旁的沙發(fā)上，掙扎著站起來，和他扭在一起廝打。他的酒杯砸在地上，玻璃四濺。他扯斷了她脖子上的鉆石項(xiàng)鏈，他們變得瘋狂，都只想置對方于死地。他們用最大的力氣打?qū)Ψ?，從一間房打到另一間房。

“那錢是你的嗎？全是偷來的。”她突然咆哮，聲音大到整棟樓都能聽到。

都過去了。她試圖結(jié)束回憶，可回憶如同一群闖入者，來勢洶洶。突然，她的心臟跳得慌亂，渾身發(fā)軟，隱約看見一張臉在不遠(yuǎn)處向她發(fā)出邪惡的笑。痛再次回到她身上，肝腸寸斷、撕心裂肺。它與意識對抗，想占得上風(fēng)，可意識不斷提醒她保持理性，好讓自己有機(jī)會挽救人生。然而，痛就像捕食的猛獸，撕咬著她，折磨著她。那天，要是丈夫不打我，而是抱緊我，給我一個吻，是否后面的一切不會發(fā)生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還這樣想。她看向阿爾卑斯山頂?shù)男切?，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褻瀆。

“我知道你很痛苦?！彼麤_上去一把抱緊她。他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水味。她沒有掙扎。他的嘴唇落在她嘴唇上時，她突然掙脫他，沿著公路向酒店的方向逃去。她不僅心慌意亂，而且羞愧難當(dāng)。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闖進(jìn)了一個她根本無權(quán)進(jìn)入的世界。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阿爾卑斯山頂?shù)牧凉夂吞焐系男切且粯用髁?。路邊山坡上的房子里突然傳出幼童的哭聲，很快又停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