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十多年前的2007年,包括了芒克、潘洗塵、樹才在內(nèi)的十多位詩人在一次詩歌活動中,聯(lián)合發(fā)布了一個《天問詩歌公約》。這個旨在倡導詩人自律的公約共八條,除了諸如“每個詩人都應該維護詩歌的尊嚴”這類大問題,最后一條的問題比較小,給人印象卻特別深刻,“詩人是自然之子,一個詩人必須認識24種以上的植物……”
這似乎有點搞笑,但卻基于一個真實的前提——我們對于植物知識的普遍性缺乏。所以在倡導者的心目中,24種植物,可能已是許多詩人認識的上限。然而事情總會出人意料,2022年,新疆詩人張映姝出版了一部專門以植物為題材的詩集《草木有心》,其中的每一首都以一種植物冠名,涉及的植物170多種,加上作者2018年出版的同一性質(zhì)的《西域花事》,兩部詩集涉及的植物總數(shù),竟達到了270多種。
在我的感覺中,當今詩壇熱衷的許多問題,其實都是老生常談、不言自明的老問題,因此也就不是問題;另外的一些新問題,則由于我們?nèi)狈λ陌l(fā)現(xiàn)與認識,反而被忽略。比如張映姝之于植物這種高密度、持續(xù)性的書寫,顯然已經(jīng)構成了一個現(xiàn)象性的問題:一位詩人緣何會致力于這一題材的書寫,何以會獲得如此豐富的植物知識?在詩歌中,這些植物與作者的心靈呈現(xiàn)著什么樣的關系;進一步地說,植物與人類之間,又存在著怎樣的隱秘信息聯(lián)系?
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民族,我們之于植物知識的把握本該是先天性的,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在中國的文學典籍中,除了《詩經(jīng)》中關于植物的豐富書寫,到了此后的唐詩宋詞時代,這類書寫卻奇怪地歸于貧乏。我們熟知的許多詩歌名句,諸如“離離原上草”“花重錦官城”“云想衣裳花想容”等等,無一不是以籠統(tǒng)的草、籠統(tǒng)的花來指稱,極少見到這些花與草的具體名目與性靈。
就此留下了特殊一筆的,是在1958年,詩人郭沫若為響應文藝領域“百花齊放”的倡導,書寫了一部以100種花卉為題材的《百花齊放》。我在十多年之后得到這部詩集并保留至今,重點卻不在那些詩,而是一位名叫劉峴的木刻家,為每一種花卉所作的木刻配圖。它讓大量我不曾見過的,見過卻不知其名稱的花卉逐一得知其名,成了我的花卉教科書。以我自己的感受推測,我們所有的人大概都喜愛花卉,但關于它們的知識卻少得可憐。郭沫若這方面的知識肯定要超出常人,但似乎并未達到認識百花的地步。對此,詩集的后記中有說明:“在寫作中,很多朋友幫了我的忙,有的借書畫給我,有的送我花的標本或種子,我還到天壇、中山公園、北海公園,北京賣花的地方都請教過?!币簿褪钦f,這是為完成寫作任務,一次突擊性的花卉知識補課。
當然,現(xiàn)今詩人們書寫花卉草木的詩歌已并不罕見,但像張映姝這種自發(fā)性的,在若干年的時間長度中專注于這一書寫,并形成一種縱深詩歌譜系的,無論怎么看,都算得上當今詩壇僅此一人的個案。那么,這背后的邏輯動力和緣由又是什么?
對此我們首先會想到一個客觀因素,這就是在占國土面積約六分之一的新疆,它廣袤的戈壁草原和森林山地,生長著4000余種的野生植物。那種在當令時節(jié)所顯現(xiàn)的,植物與花朵海洋般的生態(tài)場域,無疑會引發(fā)置身其中者的心靈沉浸。但這只是一個公共性的前提,接下來一個關鍵性的個人因素,我們從詩集中可以感受到,便是其心靈中對應的因子被誘發(fā)、激活后,對于花卉草木的深層情感體認。對此她在《幸福樹》中有一個重要的表達,這就是相互喚起、彼此呼應的“姐妹之心”。她在一株植物身上體認到的,這種姐妹之心的交融與傳遞,應該正是人與植物之間最本質(zhì)的關系。因此,她又把自己稱之為“一個虔誠的植物信徒”(《白玉蘭——給XF》),甚至會對一株陌生的植物,“一連三天/我天天來看它”(《鮮黃小檗——致LR》)。
熱愛是最好的老師,熱愛當然也會成癮。在這部詩集中,她書寫了新疆范圍內(nèi)山林野地的植物,喀拉峻、那拉提草原的植物,公共園林栽種的和她自己養(yǎng)植的植物,并且進一步擴展至北京、成都、廣州、深圳的植物?!拔覑壅\實,愛慢慢到來的幸福/愛一朵花聯(lián)結的/對某個人某些人的追懷/愛一朵花與一座城的地理血緣”(《射干——給自己》),這也就是說,但凡是進入她筆底的植物,都不是即興式的書寫,都與她和一方地域的地理血緣、她的親人朋友、以及人生經(jīng)歷和心靈事件相關。打開一片地域、一種心事的正確方式,就是打開由某一植物所潛含的信息密碼。因為建立在這一意義上的任何一種植物,都與一方地域的氣象物候、人文風土相關,也與相應的情感承載有關。就此而言,她對于植物的情感體認,又深化為某種程度上的哲學文化體認。比如《駱駝蓬》一類的詩作。
……
荒野浩大,雨就要落下來
天低,地平。亙古的神秘
平鋪過來。我們走向那兒
順應魔力的牽引。當盛開的
駱駝蓬,像星火點燃荒原
我們的人類之心再次臣服
此刻,荒原屬于駱駝蓬,
白色的繁花屬于種子
我們一無所有,又擁有
整個世界。我們從天地間走出
像人類的第一支,走入歷史
從基調(diào)上說,這是作者筆下較少出現(xiàn)的一種詩篇,又是一首與新疆的廣闊荒原相匹配的詩篇。由駱駝蓬這一植物密碼帶出的整個空間的堅硬、冷峻,它在作者心靈中喚起的,類似于“荒原第一犁”的開發(fā)史,以及創(chuàng)世紀的歷史感與磅礴感,可視作伏藏在作者心靈世界一種大地性的底色。
與此相近的,還有《海棠》一類的作品。這是一首以新疆博樂地區(qū)標志性的花木海棠,映帶出絲綢之路上由“孛羅”而至“博樂”的這座歷史名城大時空中的詩作:
如云的海棠,盛開絲路
西府海棠,垂絲海棠,貼梗海棠,木瓜海棠
如海的海棠,盛開絲路
北美海棠,高酸海棠,紅葉海棠
古今與中西,絲路視野
綻放了一朵朵海棠的甜蜜中心
與《駱駝蓬》一詩冷峻簡凈的筆調(diào)相反,這首詩作融古今于一體的遼闊,意象組織中鋪排性的澎湃與張揚,既使海棠花盛開如云霞的壯觀景象,也使作者為之怒放的心象,躍然如在眼前。顯然,這就是一種植物和相應的地理血緣,之于一位詩人的關系。她經(jīng)由這一植物打開了一方地域,她自己同時也被打開。這種書寫使之在通常控制性的敘事基調(diào)之外,呈現(xiàn)出心靈與筆觸的強勁綻放。
縱觀這部詩集中的植物書寫,基本上是以指涉人生世事為主,但與通常的寫作不同,她的指涉方式,大都是以對某一植物的花語體認為路徑。詩集中有一首題名為《繁縷——仿米沃什》的詩,詩作將米沃什“多美好的一天啊”,轉換為她自己“如此平靜的一天”,書寫一場瑞雪之后自己心靈的安靜,“樹下仍有雪,這并不使我著急/我的體內(nèi),有雪的寒涼與甘甜/當我低頭,看見一叢嫩綠的繁縷/吐出一朵朵潔白的花語”。這種節(jié)制性的書寫,以及與繁縷這種素潔性狀相呼應的安靜,體現(xiàn)了作者一種基本的心靈表情。最后一句中這個“潔白的花語”,則隱含著一個文化密碼:在基督教文化中,繁縷被賦予了圣者的寓意。對此,作者應該比常人更清楚。而從常規(guī)的思路來說,這類特定的花語體系,應該是花卉書寫一個重要的抒發(fā)憑借,借此表達一下自己的學問,似乎也順理成章。但作者在這里卻引而不發(fā),她所傳遞的并不是繁縷的規(guī)定性花語,而是特定情景中詩人自己的直覺性感受與體認。
事實上,這部詩集涉及的相關植物花卉,都是作者自己的花語賦義,都是作者把自己對于人生世事溫暖的、寒冷的、糾結的復雜感受,壓縮在相應的植物花卉中,以相互間心靈性的對應、乃至靈魂性的對映,賦予其具體的花語語義編碼,然后以平靜的、沉湎性的語調(diào)說出。
閱讀這部詩集,你會注意到這樣一個現(xiàn)象,這其中的許多詩作,都涉及某個具體的人,也就是作者所說的“對某個人某些人的追懷”。在那些帶有副標題的詩作中,這某些人的大部分人稱指代都很明確,諸如反復寫給父親、寫給姐姐、寫給兒子的,以及寫給“阿依努爾及支教姐妹”的;有的則不太明確,諸如以XY這類英文字母指代的一長串個人;許多沒有副標題,也就是似是無指稱的詩作,其中同樣存在著一個人。依據(jù)對于女性詩歌通常的閱讀經(jīng)驗,我們自然會將其視作有關異性的故事書寫,但仔細閱讀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絕大部分作品,所指向的仍是女性。從理論上講,女性詩人書寫女性世界,本應是理所當然,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因為一般而言,一首詩歌的情感起點,大都始之于非常的感受,而這樣的感受,總是發(fā)生在異性之間;出現(xiàn)在同性之間的,一般都是尋常之事。由此再進一步地說,我們通常的詩歌寫作,大體上有兩種路數(shù),一種是寫非常之事,進而是寫大事,寫天下,寫給某種潛在的詩歌標準;另一種,便是寫尋常之事,寫尋常之事中的特殊人生意味。但即便如此,女性詩人書寫女性友情的詩作,除了歷史上薩福那種女性伊甸園式的書寫,仍然并不多見。這其中的原因,大約便是上帝為人類安排的同性相斥,這一先天性的心理機制使然。
我們不能斷定,張映姝之能逾越這一屏障,完全就是草木之心化育的結果,但無疑又與此相關。草木浸潤并拓展了一個人的心靈涵容,優(yōu)化了人與世界的關系,使之獲得了面對世界時,廣闊的心理接納能力和豐富的心靈活力。諸如《錦帶花——給HY》,就是寫給諸多女性友人的詩作之一。詩作記敘了兩人邂逅時的情景:“我們又一次相聚/兩個十八歲兒子的母親/像十八歲的少女,用欣賞的目光/傾訴兒子的種種,甚至天大的憂慮”。由于是許久未見的偶遇,所以彼此問了很多,說了很久,然后就是去看作者所談及的那些植物(可見這已成了作者本能性的話題),“就在這兒,幾株玫紅花仍在開放/告訴你,它就是錦帶花/花期長達半年。我默默念叨/它的花語:前程似錦,美麗,絢爛”。隨之,詩人又對這一花語的兩個義項做了“瓜分”:“第一個,光照于兒子們”,也就是把“前程似錦”,派給了小的們;“第二個,降臨于我們”,亦即把“美麗絢爛”,留給了自己。這樣的心理,應該就是常言所說的那種——想得美!說成凈想好事也行。然而,它不但真實,且那種天真、有趣的心態(tài)也被表達得惟妙惟肖??梢韵胂?,女性之間原本就有這樣的日常友誼,同樣也有關于兒子以及自己之類的共同話題,但能夠意識到它之于詩歌的意味,并富有意味地把它呈現(xiàn)出來,卻需要對日常事象非同尋常的感受力,以及處理、提煉能力。就此而言,張映姝正是通過這樣的花語紐帶,打開了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卻又被視若無睹的題材領域,擴展了詩歌之于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空間。
在通常的詩歌寫作中,我們一般都會遵從于一種正確的表達、莊重的表達,這種合乎詩歌腔調(diào)的表達,這當然沒有問題。就我的閱讀而言,出現(xiàn)在一首詩作中那種偏離性的、心念一閃的事象,往往會給人以更深刻的感受。因為,這種感受正是被莊重敘事過濾掉的,那種最富心靈活力和意趣的部分。上述的《錦帶花——給HY》便大致如此。再比如《香茶藨》一詩中,“我盯著一朵黃色的花筒/念頭的這一絲游動/只差一步,我就能跨出/自己的身體,成為一朵花”。這是一種極為微妙的,一剎那的心靈放縱。而《龍吐珠花——寫給兒子》一詩,則傳遞了更豐富的信息。詩中記寫了作者看望生活在南方的兒子,母子在一次室外漫步時,兒子竟一眼就叫對了這株花的名字,這讓作者感到意外的欣喜,“我的孩子,愿你有博物之心”“愿你每天/都能如此虛度一小時,或者半小時/二十分鐘、十分鐘。不能再少了”,去“觀察一株植物,或者不起眼的野花”“這樣的人生,媽媽喜歡你這樣過”。這樣的表達距離正確也算大差不差,只是略微讓人忍俊不禁——老娘已把自己之于植物的熱愛,轉換成了對于兒子的家教;在時間的虛度量上,如同在內(nèi)心撥拉著算盤珠子般的,自己與自己討價還價。
正是這種人與世界關系的優(yōu)化和富于活力的心靈表達,這部《草木有心》又讓我想到了一個延伸性的話題:我們雖然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民族,但我們的文化卻并不看重,也一直缺乏植物學、博物學的教育。現(xiàn)如今,我們的心境不但時常會為各種垃圾情緒所堵塞,甚至還不時會產(chǎn)生自己并不是生息在大地上,而是飄浮在大地上的孤離感。這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植物學教育的缺失,則是一個隱蔽性的重要原因。人與植物關系的建立,就是人與大地關系的建立。我們對于植物的認識越充分,相對于大地的認識和交流就越深入,由此獲得的信息就越豐富,我們的心靈就越細膩,洞察力就越敏銳,人與世界的協(xié)調(diào)能力也就越強。是的,這就是植物與人類之間的深層信息聯(lián)系。
另外一個話題也必須提及,比之古代乃至20世紀50、60年代,現(xiàn)如今持續(xù)引進和本土培育的植物花卉品種,已在原有基礎上無數(shù)倍地增長。前邊已經(jīng)說了,詩人是自然之子,那么面對如此豐富斑斕的自然世界,就理當由詩人對此作出表達。然而我們識花的本事雖然也長了一二,但進入早春時節(jié),卻仍然連迎春與連翹都分辨不清。就此而言,這部《草木有心》的出現(xiàn),也算是為詩人們長了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