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香
(泉州醫(yī)學高等??茖W校 社科公共部,福建 泉州 362021)
“郎心似鐵”出自元朝曾瑞所撰散曲《中呂·山坡羊·妓怨》,曲中唱道:“春花秋月,歌臺舞榭,悲歡聚散花開謝。恰和協(xié),又離別,被娘間阻郎心趄。離恨滿懷何處說。娘,毒似蝎;郎,心似鐵。”[1](P4127)這是一位青樓女子對情郎薄情寡義的怨斥。通觀中國古代戲曲,“郎心以鐵”一詞及其詞義的使用非常普遍?;蛘蚱涫熘?在現(xiàn)有的學界研究中,筆者未發(fā)現(xiàn)有任何相關的討論。本文試以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的相關記載為例,探析“郎心似鐵”所呈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及其所包含的醫(yī)學闡釋。
據文獻查考發(fā)現(xiàn),與“郎心似鐵”相關的語句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如《小梨園·郭華》《小梨園·劉智遠》《小梨園·朱弁》《梨園戲(上路)·蘇秦》《梨園戲(上路)·蘇英》《梨園戲(上路)·朱買臣》《梨園戲(上路)·尹行義》《梨園戲(上路)·姜孟道》《梨園戲(上路)·王魁》《梨園戲(上路)·王十朋》《梨園戲(下南)·呂蒙正》《梨園戲(下南)·周德武》《梨園戲(下南)·何文秀》等曲目中均有使用,且其使用均非原詞搬用,而是根據地方語言的使用習慣及戲曲唱念詞的特性,有其自有的特征。文中暫且將這些語句及其所具有的特征稱作“郎心似鐵”現(xiàn)象。現(xiàn)將其相關特征綜述如下:
一是主語范圍擴大。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郎心似鐵”的主語不僅包含情侶(夫妻),還包含子女、父母、親朋、自己、仇人等等。
主語為情侶(夫妻)的?!澳阈母斡渤设F,阻得我相思病卜(方言:將要)死”一句出自《小梨園·郭華》,[2](P63)其中的“你”是郭華的心上人王月英?!昂拊S冤家心肝是鐵打,將力只書信來拆破,又力院翁打趕”出自《梨園戲(上路)·王魁》,[2](P321)“心肝是鐵打”的是中狀元得官后即拋棄戀人謝桂英的王魁?!翱丛S乾埔人(方言:男人)心肝似鐵,一去不肯轉返頭”一句出自《梨園戲(上路)·尹行義》,[2](P84)此為尹行義未婚妻李寒冰目送尹行義遠去時的難舍之語,其中“心肝似鐵”的是尹行義?!敖庠?你與阮在咧(勿會)(方言:不會)舍得,咳,我看你真正不了然,阮都會舍得你,你豈可(勿會)舍得阮,那(勿會)舍得阮,阮教你心肝繃伊硬,筆桿抹伊尖,是在是勢下落去”一句出自《梨園戲(上路)·朱買臣》,[2](P7)此為趙氏備好紙筆讓朱買臣寫休書時所唱,“心肝繃伊硬”的是丈夫朱買臣。
主語為子女、父母、親朋的?!耙氂谖易有母斡渤设F,不念著你母十月懷胎深于恩義”一句出自《小梨園·劉智遠》,[2](P144)“心肝硬成鐵”的“咬臍”為李三娘十六年未見的兒子?!昂拗霉媚憧啥拘行拇?每日般挑阮(方言:我)后母心性硬”及“許后母伊人心肝硬成鐵”均出自《梨園戲(上路)·王十朋》,[2](P355)[2](P377)其中的主語是王十朋妻子錢玉蓮的“后母”?!翱茨闩铑^垢面,一骨那繃一皮,譬做你母鐵打心肝,侢(方言:怎么)呢不痛入骨髓”的主語是劉月娥的母親。[2](P214)“爹爹心肝硬成鐵,親生一子相拋棄”的主語是劉月娥的父親,[2](P191)此二句均出自《梨園戲(下南)·呂蒙正》?!昂薜?我爹你心肝硬成鐵,你都不念子一身,念子一身骨肉,都是爹你親生”一句出自《梨園戲(下南)·何文秀》,其中“心肝硬成鐵”的主語是黃瓊真的父親。[2](P441)
主語是自己的。“意氣成崢嶸,侢通冒昧迷亂精神,誤君思想乜行徑,任伊容貌柳枝成,我心如鐵石,枉屈你思想,枉屈你思想”一句出自《小梨園·朱弁》,[2](P374)此句是大金國賽花公主的自言自語,“我”即指賽花公主?!肮钾撘潦晔刂豢辗?大丈夫鐵石肝腸,愿卜朝君拜母心頭即安”則是朱弁自語,[2](P394)其中的“我”就是朱弁?!爸鴼饧?譬做心腸似鐵,也軟成棉”是《梨園戲(上路)·蘇秦》中蘇秦妻周氏自語。[2](P4)“鐵打心腸亦是碎……”亦是自語,[2](P146)主語是《梨園戲(上路)·蘇英》中遭梅妃陷害被判死刑后有幸逃脫的王后蘇英。
主語是仇人的?!罢婵上W哥玉盞,賊梅妃鐵打心肝,無故反面,玉盞擊碎”出自《梨園戲(上路)·蘇英》,[2](P132)戲中梅妃將鸚鵡踩死,溫涼盞擊碎,并嫁禍于王后蘇英,導致已懷有八月身孕的蘇英被判處死刑,幸遇忠臣將己妻替換,才使蘇英逃脫,并誕下王子。此為蘇英怒斥梅妃之語,其中“鐵打心肝”的梅妃可謂蘇英的仇人。
在文獻查閱時還發(fā)現(xiàn),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即使主語為情侶(或夫妻),亦不僅限于特指男性,也包含女性。比如《小梨園·郭華》中的“你心肝硬成鐵,阻礙我相思病卜死”,[2](P63)《梨園戲(上路)·尹行義》中的“看許乾埔人心肝似鐵,一去不肯轉返頭”[2](P84)等,其主語均為男性,而《小梨園·郭華》中的“恨許冤家你是鐵打心肝,無罪過你來力阮佐樟割”,[2](P96)與《梨園戲(上路)·王魁》中的“恨冤家心肝是鐵……”的主語則是女性。[2](P334)
二是不直接搬用原詞,而是以本義再造詞句。如上文所引均無“郎心似鐵”一詞的直接搬用,而是用“心肝硬成鐵”“鐵石肝腸”“鐵打心腸”“鐵打心肝”“心肝似鐵”“心性硬”等來表達情意淺薄。此外還使用更為形象的比喻來展現(xiàn)此義,如《朱買臣》中“看你心腹與行動,賽過青蛇嘴內毒,又似黃蜂尾上針”,[2](P10)即以“青蛇嘴內毒,又似黃蜂尾上針”來比喻挑唆其夫妻相離的媒婆錢大姐的心性狠毒。同此用法的還有《梨園戲(上路)·姜孟道》:“你只行止毒心肝,毒如虎與蛇?!盵2](P240)《梨園戲(下南)·周德武》:“害人則害己,障險心腸,口舌如刀刺,打死老畜生,消阮一腹恨氣。”[2](P182)其中“心肝”被比作“虎與蛇”之“毒”的是姜孟道,此為其妻陸貞懿與姜孟道誤會時的咒罵之語;“心腸”“口舌”如“刀刺”的是陷害周德武充軍的地保朱推,此為周德武妻張瑞英對朱推的叱罵。
三是核心表義字在保留基礎上又有擴充。綜合前兩點可發(fā)現(xiàn),“郎心似鐵”一詞在特定的地方環(huán)境及不同的劇本中,其使用的主語范圍得到進一步擴大;且在具體使用中,往往不搬用原詞,而是僅保留其主要含義。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不管詞、語、句怎么變動,在使用中,均以人體臟腑器官來表情達意?!袄尚乃畦F”原詞出現(xiàn)的是五臟中的“心”,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除了“心”以外,常用的還有五臟中的“肝”,以及六腑中的“腸”,使得表情達意的人體臟腑器官由“心”擴大到了“肝”“腸”等。由此可見,“郎心似鐵”在具體使用時,核心表義字并非完全固定,而是根據用語習慣在原生詞的基礎上加以擴大和延伸。
從文學表現(xiàn)手法而言,“郎心似鐵”現(xiàn)象是非常形象的比喻修辭。關于比喻,劉勰《文心雕龍·比興》有全面、精辟的論述:“比者,附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攢雜詠歌,如川之?!薄T诒扔餍揶o中,能讓胡越兩地般相距極遠的本體與喻體像肝膽一樣緊密結合的要旨是雙方有相同處。“夫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3](P319-325)比喻可用于比聲音,比形貌,比心情,比事物。在“郎心似鐵”現(xiàn)象中,比喻的本體是“郎”之臟腑器官“心”“肝”“腸”,喻體是“鐵”“石”等物體。從表層看,兩者并無聲音、形貌與事物的相似之處,其契合點當在于“情”。既然契合于“情”,那么首先雙方應當均有“情”。又據前述,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心”“肝”“腸”確實被作者用于表達特定的情感。人體臟腑器官是否具有情感?用其表情達意有何理論依據?這些疑問或可從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中獲得解答。
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醫(yī)學理論典籍《黃帝內經》(以下簡稱《內經》)認為人體五臟——心、肝、脾、肺、腎均有情感反應,并將這些情感反應統(tǒng)稱為“五志”。其中《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載:“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盵4](P58)《素問·天元紀大論》載:“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盵4](P524)《陰陽應象大論》還將五臟與五志一一對應:“肝……在志為怒;心……在志為喜;脾……在志為思;肺……在志為憂;腎……在志為恐。”[4](P60-62)通過上述記載發(fā)現(xiàn),五臟中的“心”“肝”具有情感反應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諸如“心肝硬成鐵”“鐵打心肝”“心肝似鐵”“心性硬”等用“心”“肝”來表達某種情感是具有醫(yī)學理論依據的。
但是,同樣在戲曲中被用于表情達意的“腸”并不屬于五臟,而是屬于六腑(即膽、胃、小腸、大腸、膀胱、三焦)的范疇,那么,其是否也具有情感反應呢?在古代醫(yī)學理論中,自《內經》伊始,即用藏象學說將人體各臟器組織的生理特性及其機能活動密切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如《靈樞·本輸》與《靈樞·本臟》對五臟與六腑的關系均有明確敘述,其中《靈樞·本輸》載:“肺合大腸……心合小腸……肝合膽……脾合胃……腎合膀胱?!盵4](P877)所謂“合”,即配合、合作之意,即臟與腑互為表里,在生理上相互聯(lián)系,在病理上相互影響。其中生理上的相互聯(lián)系,就包含了氣血、精神、情志等活動的對應與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具體可見表1。
表1 五臟六腑與情志對應表
由表1對應關系,可知六腑對應的情感為:心(小腸)在志為喜,肝(膽)在志為怒,脾(胃)在志為思,肺(大腸)在志為憂,腎(膀胱、三焦)在志為恐。
除了《內經》對人體情感有綜合的“五志”表述外,儒家、佛教以及我國古代醫(yī)學的藥物配伍均有“七情”之說。儒家的闡述為:“何為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5](P228)佛教的七情為:“喜、怒、哀、樂、愛、惡、欲?!盵6](P107)藥物配伍七情為:“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惡者,有相反者,有相殺者,凡此七情,合和視之?!盵7](P3)儒家從禮教的角度認為“七情”需要以禮約束,不可毫無節(jié)制地任其發(fā)展;佛教從修煉的角度提出人要消除一切感情方可成佛;藥物組方配伍的“七情”則在于通過按比例組合多種藥物以提高其療效。在諸多的“七情”論述中,最為醫(yī)學界所重視的是宋代陳無擇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三因論》中提出的“七情”學說,其云:“夫人稟天地陰陽而生者,蓋天有六氣,人以三陰三陽而上奉之;地有五行,人以五臟五腑而下應之……七情者,喜怒憂思悲恐驚是?!盵8](P26)張景岳認為陳無擇“七情”的源頭是《內經》的“五志”:“世有所謂七情者,即本經之五志也?!盵9](P254)陳無擇“七情”與“五志”及五臟六腑的關系對應如下圖:
由表1及圖1,似乎還可看到一個現(xiàn)象,即五臟與六腑之間的互為表里關系是單一的兩兩對應,且相互割裂的。其實不然,在人體生命活動中,五臟并非平行關系,而是以心作為最高統(tǒng)領,以協(xié)調人體各大系統(tǒng)之間的平衡,并實現(xiàn)各個生命活動的高度統(tǒng)一,即所謂“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主明則下安,以此養(yǎng)生則壽,歿世不殆;主不明則十二官危,使道閉塞而不通,形乃大傷,以此養(yǎng)生則殃”;[4](P87)“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4](P1351)“心者,生之本……為陽中之太陽”。[4](P99)心是五臟六腑之主,對其具有統(tǒng)領作用。這種關系也體現(xiàn)在情志上,“憂動于心則肺應,思動于心則脾應,怒動于心則肝應,恐動于心則腎應,自所以五志唯心所使也”,[9](P255)所有情志的發(fā)生,均由心開始,后才與肺、脾、肝、腎相應。由于心的主宰作用,五臟六腑是其附屬,故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心性硬”“心肝硬成鐵”“鐵打心腸”“鐵打心肝”“心肝似鐵”等詞句呈現(xiàn)出兩種特點:一是單獨以“心”即可表達完整的情感;二是“心”字與其他臟腑器官組詞來表情達意時,其組詞形式必定是“心”字處首位,再加另一臟腑,以此來表明“心”在詞語中的核心位置及其在情感中的統(tǒng)領作用。為何會出現(xiàn)此種情形呢?根據前述五臟六腑的對應關系,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六腑中與“心”對應者,正是“小腸”,故而,“肝腸”一詞中的“腸”可用“心”予以取代,如此,“鐵石肝腸”即可等同于“鐵石心肝”。
圖1 七情、五志、五臟、六腑對應圖
綜上所述,可以確定,在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中,人體臟腑器官具有情感反應。由此也可以明確,“郎心似鐵”現(xiàn)象中比喻的“本體”——人體臟腑器官能表情達意是具有醫(yī)學理論依據的。但根據比喻成立的前提條件——雙方應有相同之處推論,戲曲中以似“鐵”“石”的“心”“肝”“腸”表示人之冷漠無情,那么,“喻體”——“鐵”“石”與情感是否相關呢?唐代皮日休在《桃花賦序》中寫道:“余嘗慕宋廣平之為相,貞姿勁質,剛態(tài)毅狀,疑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辭?!盵10](P10)其中的“鐵腸石心”是評價唐朝名相宋璟為人正直剛正,輕易不動聲色情感。文中,“鐵”“石”被比作無情之物。由此,“鐵”“石”亦與情相關,只是其比喻的是無情一面。
“郎心似鐵”除了本喻體契合于“情”外,或還可從以下醫(yī)學理論中獲得更多啟示。
在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中,不僅五臟六腑可與五志對應,還可與五行、五聲、五色等等一一對應,其對應關系見表2。
表2 五臟六腑與五行、五聲、五色……對應表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載:“南方生熱,熱生火……其在天為熱,在地為火,在體為脈,在藏為心……在聲為笑……在志為喜……。”[4](P60)心藏神,對應五行中的“火”、溫度中的“熱”、五聲中的“笑”,主造血及血氣運行。人的內心情感平穩(wěn)時,其神情溫和,血脈順暢,脈搏柔軟有勁;而“郎心似鐵”之人,神情冷漠,血脈堵塞,脈搏冰冷生硬,這一點與“鐵”“石”的溫度與質感亦是相同的。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的“心性硬”一句可與此對應。
如前所述,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郎心似鐵”現(xiàn)象的產生與使用可與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相印證。那么,“郎心似鐵”現(xiàn)象關聯(lián)了哪些情志?或可通過其實際語境獲知。具體語境見表3。
表3 泉州傳統(tǒng)戲曲“郎心似鐵”現(xiàn)象的使用語境
由表3可知,“郎心似鐵”現(xiàn)象的語境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情侶(夫妻)間情感激切之時,如郭華與心上人王月英誤會時的相互揣測;李三娘對十六年未見的丈夫和孩子的刻骨思念;朱弁與賽花公主的愛在心頭口難開;朱買臣與其妻趙氏受人挑撥欲相離時的滿腔憤恨;李寒冰目送未婚夫尹行義遠行逃難時的難舍難分;謝桂英因王魁負心薄幸違背誓約的切齒痛恨;錢玉蓮接到王十朋休書后的心碎欲絕。二是對父母或親朋心生怨憤之時。如朱買臣對前來挑唆其夫妻相離的媒婆錢大姐的憎惡;王十朋母親對逼迫兒媳錢玉蓮改嫁并致使其跳江的錢玉蓮后母的憤怒;黃瓊真對將其與丈夫何文秀沉江,使其夫妻外逃他鄉(xiāng)的父親的痛恨。三是受到仇家迫害之時。如蘇英對將鸚鵡踩死,溫涼盞擊碎,并嫁禍于她的梅妃的仇恨。
以上語境中出現(xiàn)的揣測、思念、難舍、怨憤、心碎、憎惡、仇恨等諸種情感,從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的角度,可歸為以下幾類情志:一是思,如郭華對王月英,李三娘對丈夫和孩子屬此類;二是怒,如謝桂英對王魁,王十朋母親對兒媳錢玉蓮的后母,黃瓊真對父親,蘇英對梅妃等均屬此類;三是憂,如朱弁與賽花公主,李寒冰對未婚夫尹行義屬此類;四是悲,如朱買臣與妻子趙氏,錢玉蓮對王十朋屬此類。這些都是特定情形下產生的情志過度。
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認為情志平穩(wěn)時,人體“五臟安定,血脈和利,精神乃居”,[4](P1119)是一種健康的狀態(tài)。當情志過度時,則會傷及五臟,“喜怒不節(jié)則傷藏”;[4](P1321)五臟傷則氣傷,“憂恐忿怒傷氣”;[4](P919)氣傷則“隔塞閉絕,上下不通”;[4](P263)“氣傷臟,乃病臟”,[4](P919)病臟即疾生。甚至有些病癥發(fā)生的直接原因就是情志失常,如《靈樞·癲狂》載:“狂始生,先自悲也,喜忘、苦怒、善恐者,得之憂饑”;“狂言、驚、善笑、好歌樂,妄行不休者,得之大恐”;“狂者多食,善見鬼神,善笑而不發(fā)于外者,得之有所大喜”。[4](P1058-1059)
由此,就形成了情志過度——致病——進一步激發(fā)情志——病癥加重的漸進式循環(huán)。在這一循環(huán)中,過度激發(fā)的情志不僅會單向地傷害某臟,還會出現(xiàn)多情志相互交織影響身體健康的情形。如《靈樞·賊風》載:“卒然喜怒不節(jié),飲食不適,寒溫不時,腠理閉而不通?!盵4](P1263)喜怒不節(jié)即指無法保持喜怒的平穩(wěn)狀態(tài),這是導致人體腠理閉塞不通的原因之一?!鹅`樞·玉版》認為,“病之生時,有喜怒不測,飲食不節(jié),陰氣不足,陽氣有余,營氣不行,乃發(fā)為癰疽”,[4](P1275)喜怒過度是發(fā)生癰疽的原因之一。此外,情志過度還會影響疾病傳變和病情變化。如《素問·玉機真藏論》載:“然其卒發(fā)者,不必治于傳,或其傳化有不以次,不以次入者,憂恐悲喜怒,令不得以其次,故令人有大病矣。因而喜大虛,則腎氣乘矣,怒則肝氣乘矣,悲則肺氣乘矣,恐則脾氣乘矣,憂則心氣乘矣,此其道也?!盵4](P185)憂、恐、悲、喜、怒五種情志過度會改變病氣先傳給所克之臟,留止生己之臟,死于克己之臟的順序,使人猝然發(fā)病。《素問·生氣通天論》載:“陽氣者,大怒則形氣絕,而血菀于上,使人薄厥。”[4](P36)陽氣之于人體的關系就如太陽之于萬物,人過怒時會造成形與氣的隔絕,血郁積于頭部,使人突發(fā)暴厥之癥。
如前述,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郎心似鐵”現(xiàn)象中語句的組成,均把“心”放在首位,突出“心”的領導作用。無獨有偶,在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有關情志致病的相關理論中,也凸顯出“心”為“君主之官”的統(tǒng)領作用。任何一臟的情志過度時,皆可傷心,如《靈樞·口問》載:“心者,五藏六腑之主也……故悲哀愁憂則心動,心動則五藏六腑皆搖”;[4](P1098)《靈樞·百病始生》載:“憂思傷心”;[4](P1326)《素問·舉痛論》載:“悲則心系急”“驚則心無所倚,神無所歸,慮無所定”;[4](P336)《靈樞·本神》載:“心,怵惕思慮則傷神”;[4](P937)《靈樞·邪氣臟腑病形》載:“愁憂恐懼則傷心?!盵4](P889)《類經·疾病類·情志九氣》對此解釋說:“情志之傷,雖五臟各有所屬,然求其所由,則無不從心而發(fā)?!盵9](P254-255)
可見,情志過度是人體發(fā)病的重要原因。在中國傳統(tǒng)戲劇中,確有因情得病致死的角色。其中,最為世人熟知的莫過于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劇中官家千金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后竟因相思之情郁郁而死。前述所引泉州傳統(tǒng)戲曲諸例,其情志過激的后果雖不同于《牡丹亭》,但其中角色受情志影響亦有異?;驑O端的行為。如對朱弁情根深種的賽花公主得知其即將回國時,出現(xiàn)對長空唉嘆、倚門無語、目滓珠彈等無奈情狀;郭華懊惱自己的酒醉誤約,吞弓鞋自殺;謝桂英被負心薄幸的王魁拋棄后持金刀割喉身亡;錢玉蓮收到王十朋休書,又遭后母逼迫改嫁時憤而跳江自殺……這些行為,是人在情志過度時首先心理呈現(xiàn)病態(tài),繼而行為異常的應激反應。陳無擇認為,對情志“將護得宜”,人體即“怡然安泰”,反之,“役冒非理”,則“百疴生焉”,[8](P26)如若任由此種過度情志長期發(fā)展,恐怕戲中相關角色難免會出現(xiàn)《牡丹亭》中杜麗娘因情而亡的結局。那么,對于情志疾病,應當如何治療呢?
針對情志引發(fā)的疾病,在治療中,首先要找到其致病的機理?!秲冉洝氛J為,臟腑氣機紊亂是七情致病的關鍵?!端貑枴づe痛論》載:“百病生于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盵4](P336)即怒、喜、悲、恐、驚、思等情志過度會導致氣的運行逆亂,而氣之逆亂正是疾病產生的原因,如“怒則氣逆,甚則嘔血及飧泄”。[8](P336)《靈樞·本神》載:“恐懼而不解則傷精,精傷則骨痠痿厥,精時自下”;[4](P938)“因悲哀動中者,竭絕而失生……憂愁者,氣閉塞而不行”,[4](P936)認為人氣機竭絕而死與悲痛過度傷了內臟有關;憂愁的產生與氣機郁滯閉塞不暢有關。
在找到致病機理后,還需從情入手治療?!端貑枴ひ凭儦庹摗份d:“毒藥不能治其內,針石不能治其外,故可移精變氣,祝由而已?!盵4](P121)所謂“祝由”,清代俞樾《內經辨言》引“王注:‘無假毒藥,祝說病由’”。[12](P12)可見,“祝由”是一種在查明病人患病緣由的基礎上,不同于藥物、針石治療,而是用言語化解疾病的方法。其中的言語治療作用,就是以情動情的效果。以情動情的言語之所以對疾病治療或保持健康有效,正如《靈樞·師傳》所載:“人之情,莫不惡死而樂生,告之以其敗,語之以其善,導之以其所便,開之以其所苦,雖有無道之人惡有不聽者乎?”可見,以情入手的治療,講究的是順應患者的情志而為,如《素問·移精變氣論篇》謂:“閉戶塞牖,系之病者,數(shù)問其情,以從其意。得神者昌,失神者亡?!盵4](P124)強調的正是情志舒暢對疾病痊愈的作用。以情動情的治療方法最常用的是情志之間的相生相克原理,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載:“怒傷肝,悲勝怒”“喜傷心,恐勝喜”“思傷脾,怒勝思”“憂傷肺,喜勝憂”“恐傷腎,思勝恐”。[4](P58-62)
中國醫(yī)學史上有許多情志治療的病案,文中試舉兩則。一則是記載于《呂氏春秋·至忠》的“文摯醫(yī)齊王疾”。案中的齊閔王患有憂郁癥,在治療過程中,文摯三約不至,使王初怒;待久候而至后,不脫鞋即登齊王病床,故意用沾著泥土的鞋子踩著齊王的衣服詢問病情,使王再怒;后又口出狂言叱罵,使王重怒欲生烹之。在被王生烹三日三夜之后,竟又以言語挑釁:“誠欲殺我,則胡不覆之,以絕陰陽之氣?”終使齊王盛怒至極,疾病痊愈。(1)參見《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85頁。文摯“以下犯上”,使齊王發(fā)怒的治療方法,正是被金元名醫(yī)張子和稱為“以污辱欺罔之言觸之”的激怒療法,其依據即五志依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憂郁癥乃思慮過度而起,思屬脾土,怒屬肝木,肝木能勝脾土,怒思兩情相克,過激的思慮之情得以抵消,憂郁癥得到治療。
元朝醫(yī)學家朱丹溪對抑郁癥的治療亦有獨特的見解,元代戴良《九靈山房集·丹溪翁傳》中記有這樣一則醫(yī)案:
一女子病不食,面北臥者且半載,醫(yī)告術窮。翁診之,肝脈弦出左口,曰:“此思男子不得,氣結于脾故耳。”叩之,則許嫁夫入廣且五年。翁謂其父曰:“是病惟怒可解,蓋怒之氣擊而屬木,故能沖其土之結。今茅觸之使怒耳?!备敢詾椴蝗弧N倘攵破涿嬲呷?責以不當有外思,女子號泣大怒,怒已,進食。翁復潛謂其父曰∶“思氣雖解,然必得喜,則庶不再結?!蹦嗽p以夫有書,旦夕且歸。后三月,夫果歸而病不作。[13](P75-76)
這則醫(yī)案不僅依托《丹溪心法·六郁》中“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的觀點,[13](P230)使用以怒勝思的療法,還根據“喜則氣和志達,營衛(wèi)通利”的理論,[4](P336)巧妙地以喜解思,使女子因過度思慮引發(fā)的抑郁癥獲得痊愈。
文中所引泉州傳統(tǒng)戲曲諸例,其有關“郎心似鐵”的內容主要在于文學效果的渲染,而非醫(yī)學理論或臨床治療的闡述與記錄,但作者對情節(jié)發(fā)展的安排卻在俗套中暗藏深意。如《郭華》中,吞弓鞋自殺的郭華后來死而復生,包拯判他與王月英結為夫妻,了卻這一“宿世姻緣”?!秳⒅沁h》中,李三娘終與一十六年未見的丈夫劉智遠在磨房相會,闔家團圓。《朱弁》中,大金國王被朱弁對故國的忠誠所感動,將之放歸南宋,賽花公主隨其歸國,并被封為節(jié)烈夫人?!短K英》中,被判死刑后顛沛流離于民間的王后蘇英最終沉冤得雪,其子被封為太子?!吨熨I臣》中的趙氏與朱買臣相離后,朱買臣得中狀元,并娶得尚書小姐。單身一人的趙氏央托張公說合。最終,朱買臣應允張公說情,與趙氏終得謝花重開,缺月再圓?!锻蹩分幸鸬陡詈砩硗龅闹x桂英后竟被伽藍王判為死而復生,與王魁再續(xù)前緣?!锻跏蟆分刑詺⒌腻X玉蓮被福建安撫使錢載和所救,認作義女,后與王十朋團聚。《尹行義》《呂蒙正》《何文秀》《蘇秦》等劇亦均被賦以大團圓的結局。這種大團圓所創(chuàng)設的情志正是皆大歡喜之“喜”,以“喜”應對戲中角色所經歷的思、憂、悲、恐……,即意味著一切低落情志,最終均被“喜”所勝。此種情節(jié)安排,與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中以情動情的情志病治療效果有異曲同工之妙。
同時,還需注意一點,從文本而言,戲曲中的情志是體現(xiàn)在某個角色之上與某一情節(jié)之中的,但戲中角色情志的影響卻在文本之外,且至少對兩個群體產生作用,一是依托戲曲角色抒發(fā)自我情感的創(chuàng)作者,二是依托戲曲情節(jié)代入自我情志的接受者(劇本的閱讀者或戲曲的觀眾)。從“郎心似鐵”現(xiàn)象及其皆大歡喜的結局在泉州傳統(tǒng)戲曲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這一點,說明創(chuàng)作者樂于將此寫入劇本,接受者亦喜歡此類情節(jié)構建。其中的一個緣由,或許就在于其能起到如醫(yī)學治療般以情動情的效果。此或可視作探討文學為何具有治療作用的一個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