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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姨的蜘蛛灣

      2023-07-06 11:44:22殘雪
      上海文學 2023年7期
      關鍵詞:梨子小巷蜘蛛

      殘雪

      蒼姨終于從蜘蛛灣那些繞來繞去的小街小巷里走出來了?!爸┲霝场边@個地名是蒼姨取的,最近蒼姨對這個地方著了迷,天一黑就往里面鉆,一鉆進去就迷路。迷過一次路之后蒼姨就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不害怕迷路,她甚至——喜歡迷路。這不她又迷路了,她經(jīng)歷了險情,她在黎明前從那些蜘蛛絲的纏繞中走出來了。啊,多么奇妙的夜晚!多么熱烈!快到家時,桐伯迎面朝蒼姨走來。

      “蒼姨,您去哪兒玩去了?”他笑呵呵地問。

      “去城市游樂場了。真好玩啊?!鄙n姨回答。

      “嗯,那必定是銷魂的??上也荒苋ィ业脦褪程锰羲??!?/p>

      他挑著那一擔水走遠了。蒼姨想起他說的“銷魂”這兩個字。多么貼切!她轉(zhuǎn)過身去看桐伯,桐伯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很矯健,扁擔輕松地上下晃動著。

      蒼姨回到家,洗完澡,做了早餐吃過,就上床休息。

      “蒼姨,蒼姨!”夢里有個人老在叫她,還扯她的腳。

      她覺得那人是要約她出去,可她實在太困了。她掙扎著醒來,迷迷糊糊地走過去拉上沒拉好的窗簾,又躺下繼續(xù)睡。睡了一會兒,那人又來扯她的腳,還說起話來。她似乎說她是蒼姨的老姐妹,也是蜘蛛灣的老居民。

      “真有個蜘蛛灣?”蒼姨在黑暗中大喊一聲。她想讓那人聽見。

      房里沒有人回答她。她有點慌張,于是又躺下了。蜘蛛灣當然有,不過這事只有她自己明白,如要說給別人聽就比較難了。還是自己享受吧。她微笑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蒼姨睡到下午才醒來。她梳洗完畢就去買菜。

      “蒼姨,”菜販伍嫂一邊將萵苣放進蒼姨的菜籃子里一邊說,“昨夜我看見您過了橋,您走得真快!過了橋可就得小心啊,橋那邊什么人都有——”

      “伍嫂,你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了嗎?天那么黑,你怎么看得見?”

      “沒有沒有,一切都正常。我有一雙夜貓眼?!?/p>

      “你,真的看見了?”蒼姨盯著伍嫂問道。

      “當然是真的看見了。那種地方,一闖就進去了,進去后愛怎么走就怎么走,對吧?蒼姨您放心,我決不會同別人說?!?/p>

      “為什么要保密?這又不是什么秘密。再說我倆說的并不是同一個地方。”

      “對啊,對極了!我倆說的也許是兩個地方,可這樣生活就變得有意思了?!?/p>

      蒼姨臉上顯出不悅的表情。她拿著籃子趕緊離開了伍嫂。莫非伍嫂在開她的玩笑?人心莫測啊。不過不管它,她的幸福不會因這而打折扣。

      蒼姨又買了一只剖好的鴨子,打算下午來燉湯。晚上要好好地吃一頓,因為又要去蜘蛛灣。一想到這事就興奮,巴不得馬上就動身。這回她一定要沉住氣,不要老想著擺脫困境和糾纏,而要就地堅持、靜待。說不定就會等來一些東西呢。

      好久以前,蒼姨所居住的這條“綠巷”中的居民里的一些人就知道了她夜間活動的秘密。蒼姨就是從那時起,對居民們逐步地有了一些了解。她于是以“知情者”和“不知情者”來對人們進行劃分。很快地,“知情者”變得令她感到親切,“不知情者”則令她感到淡漠。但也有例外,比如伍嫂。伍嫂總是讓她有不悅的情緒產(chǎn)生。這位賣菜的大嫂什么全知道,思路遠比她遼闊,判斷也比她精確。有時候,她的話語會讓蒼姨的某些活動失去意義,雖然這樣的時候不是很多。當她開口之際,蒼姨感到她像探照燈一樣扎眼。她最喜歡的知情者是桐伯。桐伯對他的交談者體貼入微,善于營造身臨其境的氛圍。他可稱得上是蒼姨的知音。令蒼姨感到奇怪的是:她在夜間活動時從未遇見過桐伯一次,但他說起話來卻仿佛他時刻在她身邊。蒼姨想,這種蹊蹺之處必定有一天會露出答案來。前不久蒼姨同伍嫂在菜市場爭吵過一次,是小小的爭吵。開始是伍嫂提出對她的夜間活動的預測?!翱鞓放c悲傷各一半。”她說,還煞有介事地眨眨眼。

      “你不是神靈,也沒到過我到過的地方。”蒼姨反駁她說。

      “我當然有可能到過了,所有的地方都是大同小異的?!彼龍猿终f。

      “你還是在夜里哄好你的孫女吧,這樣你媳婦就高興了?!鄙n姨惡意地說。

      “我當然要哄好孫女,這事同夜間出游的快樂有關系呢。”

      蒼姨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怨氣未消。她想,伍嫂會不會在有意破壞她的情緒?

      伍嫂當然不會有那種壞心思,她只不過是說出她的直覺罷了。所以生她的氣也只不過是自己的多疑所致。蒼姨這樣一想就釋然了。確實,為什么伍嫂就不能有自己的蜘蛛灣?她從她那個蜘蛛灣向蒼姨這邊看,當然有可能看到她啊。她自己夜間在游樂場鉆來鉆去,目不斜視,但別人作為旁觀者看見她是很正常的。幸好伍嫂聽了她尖刻的話并不生氣。很可能,她比她站得高,也看得遠。她自己才是那個陷在小圈子里出不來的人。那一次,由于伍嫂這位“知情者”的介入,蒼姨對自己的夜間活動變得謹慎了。她非常希望自己能耳聽八方,可惜這一點很難做到。雖做不到耳聽八方,她的思路卻比過去活躍了。比如看見遠處一座黑糊糊的橋,她就會想,這是橋還是山?抑或都不是,是公園的圍墻?后來月亮出來了,橋的輪廓在月光下顯現(xiàn)出來。幸福并不完全是在橋的輪廓顯現(xiàn)的那一刻到來,往往是在猜測時涌現(xiàn)。

      “蒼姨,穿得這么周正,又要出發(fā)了吧?”桐伯問道。

      蒼姨笑著點頭,眼看桐伯挑著擔子遠去——有挑不完的水在等他去挑。

      蒼姨走出綠巷,拐到劉家橋下時,天就黑了。出了劉家橋就是那個長坡,遠遠望去,坡上的那些板車像烏龜一樣爬行著。蒼姨自己也在坡邊的人行道上爬行,一會兒她就氣喘吁吁了。她看不見拖板車的人,只聽見他們在喘氣。哈,身旁這一位請她幫忙推板車,因為實在是拖不上坡了。為什么不?幫他一把吧,畢竟這比她走路慢多了,她可以慢慢使勁。

      她下了人行道,彎下腰,將雙手搭在車后的貨物上。她的手剛一搭上貨物,板車就輕松地啟動了。蒼姨聽見小伙子在念叨著:“蒼姨蒼姨……”她想,這個人是怎么知道她叫蒼姨的?板車加速了,蒼姨沒來得及使勁它就跑了起來。于是蒼姨也跟著跑。這是怎么回事呢?很快他們就上了坡,那青年停下來歇氣了。

      “小鬼,你認識我?”蒼姨問他。

      “蜘蛛灣的蒼姨,誰會不認識?”他說。他的牙齒閃閃發(fā)光。

      “可我從來沒見過你啊?!?/p>

      “只不過是您沒注意我罷了。在黑地里,您用不著注意我們?!?/p>

      蒼姨離開他走了好遠,心里的喜悅還沒有消失。她轉(zhuǎn)過身朝下面望去,看見長坡上的板車都在飛跑了,真是壯觀啊。“蒼姨,蒼姨……”那些車夫似乎都在一邊喘氣一邊喚她?!鞍ァァ?!”她揮著手一一回答他們。當她這樣退步走的時候,有一道圍墻抵住了她。“啊,這應該是公園。”她說。

      圍墻內(nèi)并不是公園,從一扇門進去,就看見燈光和廣場。廣場上空空的。蒼姨想去廣場,可總是走不到。她邁步的地方是黑暗的,燈光和廣場似乎就在眼前。

      “蒼姨啊?!毕惹袄嚨男』镒釉诎堤幷f道。

      “我要去廣場,那里有我昔日的記憶?!鄙n姨大聲說。

      “您已經(jīng)在廣場了。聞一聞這雨后的水泥地面的氣味吧?!?/p>

      蒼姨用力吸了一口氣,說:“對,這就是廣場。我覺得我走不出這個圈套了。你怎么看?”

      “多么迷人的氛圍!您是問我關于貨運的事嗎?我一直覺得,貨運是追求幸福的操練啊。就像您,夜夜都在蜘蛛灣,一輪又一輪地操練……”

      小伙子的聲音漸漸遠去了。蒼姨仍在用力吸氣,她想,這就是“銷魂”嗎?

      當廣場的燈光暗下去時,更遠的處所有一些東西發(fā)光了。它們是一排一排的,懸在低空,有點像石頭的形狀。難道是她聽說過的“永生石”?有一條土路通向它們,蒼姨就站在這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上。她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五十八歲了,還是這么貪玩。只要一看到好玩的事,就將其他的事全拋到腦后了?!?/p>

      “有很多東西,看起來可以直通它們,實際上得掉轉(zhuǎn)頭反向?qū)ふ??!?/p>

      在黑地里對她說話的居然是桐伯。但蒼姨看不見桐伯。她嘗試著掉轉(zhuǎn)身往回走。現(xiàn)在到處都是黑蒙蒙的了,她只能沒有把握地一步一步向前邁去。

      “嗯,好!這就上路了?!蓖┎终f。

      蒼姨聽見桐伯走遠了。其實她倒愿意他留在身邊。

      她又走了一段黑路,為什么還沒有看到永生石呢?土路上并不是完全寂靜的,有人在路邊說話。說話的人還不少,好像路的兩旁都有。蒼姨想,這個蜘蛛灣,唯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孤獨??偸怯腥擞惺掳l(fā)生,這不正是她所向往的嗎?瞧,又有人伸出腿來攔她了。她很謹慎,不會輕易被絆倒。

      “您對我寄予了什么樣的希望,請問?”蒼姨小聲問道。

      “我希望你去死!”那人氣急敗壞地詛咒她。

      蒼姨想,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然而說話的那人似乎隱沒了,沒有回答她的詢問。

      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的聲音聽上去不太年輕了,他老追著她問:“蒼姨,蒼姨,您在哪里?”

      “我在蜘蛛灣!”蒼姨盡量清晰地回答說。

      可是她覺得那人聽不見她的回答,因為他還在問同一個問題。蒼姨為了擺脫他,又轉(zhuǎn)過身反向行走。她小心地注意腳下,害怕被絆倒。

      “她是多么靈活矯健啊!”有一個人嘆道。他不是問問題的那個人。

      蒼姨覺得這個人很會說話,甚至帶給她前進的動力??蛇@里面有沒有陰謀?她停下來,用一只腳向四處掃了一圈,沒有掃到障礙。路邊有個含糊的聲音有點像桐伯,仔細一聽又并不是。她倒希望桐伯出現(xiàn)。

      她并沒有拐彎,就進到窄窄的小巷里了。這才是真正的蜘蛛灣。先前那些長坡啦,廣場啦,還有土路啦,都只是蜘蛛灣的外圍。一進到窄窄的小巷里,蒼姨的心就靜下來了。這里有光線微弱的街燈,蘑菇一般的小矮屋,還有白天里不容易見到的梧桐樹。那些小矮屋的窗戶總是黑黑的,從來沒打開過。蒼姨想,屋里是有人的,不過不能同她見面。

      小巷一般來說不長,一會兒就走到頭了。所謂走到頭,就是說轉(zhuǎn)入了另一條方向不同的小巷。這另一條巷子格局不同,燈光更弱,她簡直是摸黑行走。她又走到了盡頭,轉(zhuǎn)入了第三條小巷。好久以來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小巷的共同點就是寂靜和狹窄。一旦進入就只能乖乖地順路往前,想要在它們里面找出白天的那種異常樂趣是不可能的。巷子里所有的事物都顯得單調(diào)、刻板而又意義不明。然而就是這種意義不明挑逗著她的神經(jīng),讓她躍躍欲試地想要肇事。比如這盞街燈,光線很弱,還帶著紅棕色,為什么要不停地眨眼?它是努力要熄滅,還是頑強地掙扎著不肯熄滅呢?蒼姨飛起一腳向那燈桿踢去,街燈立刻就熄滅了。而且不光它熄滅了,這條小巷的所有街燈全熄滅了。蒼姨站在漆黑之中。半空里響起一個狂人的笑聲,蒼姨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但那人也只是短短地笑了幾聲,小巷里又恢復了寂靜。蒼姨緩慢地邁步,伸出兩手向前探索。她竭力回憶剛才這件事,想從中分析出某種喻義。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切線索都還在游動之中。她只能繼續(xù)行動,用她的行動來推動事物成形。

      走了一段時間,她感覺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彎——她進入了又一條巷子。這條巷子里的街燈更亮一些,燈桿非常粗,質(zhì)地竟然像是鑄鐵的。她是不可能用腳動搖它們的。每一盞燈都在陰險地按自己的節(jié)奏眨眼。蒼姨凝視著它們,眼前出現(xiàn)了橘園。她將自己的臉貼在一個燈柱上時,橘子花的香味就更濃了。燈柱的質(zhì)地不再像鑄鐵,而是有點像人的肌膚了?!澳愫?,你好……”蒼姨小聲對它說。“不是梧桐樹,而是合歡樹?!睙糁锩骓懫鹨粋€人的聲音。蒼姨看著小巷里的合歡樹,心里升起一股滿足感??墒乾F(xiàn)在她得回家了,天馬上要亮,天一亮——

      她來到了街口,這是真正的街口,而不是通往另一條小巷的轉(zhuǎn)彎處。大馬路上的街燈一下就滅了,白晝的光線占領了整個城市。蒼姨回頭一看,小巷不見了,僅僅在她的右邊還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

      蒼姨睡到下午才起來。她一邊穿衣一邊記起了昨夜的那些事。似乎發(fā)生過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時間的區(qū)分也不清晰。一共有多少條小巷?每條小巷有些什么樣的格局?這些事當時是清楚的,現(xiàn)在卻混成了一團亂象。關于昨晚游戲的開始她也有幾種印象:一種是,她是從在長坡推板車開始進入蜘蛛灣的;另一種是,她是從腳踢一根燈柱認出蜘蛛灣街區(qū)的;還有一種是,她沒有真正進入蜘蛛灣,她是從此刻開始才進入它的。她喝完這杯茶就會在那條小巷里追趕那只肥鵝了。

      蒼姨從菜市場回家時看見桐伯已開始了下午的工作。

      他放下那擔水,親切地對蒼姨說:“心想事成了嗎,蒼姨?”

      “我不太能分辨。桐伯覺得我像個能成事的樣子嗎?”

      “像,很像?!蓖┎隙ǖ攸c頭,又加了一句,“我體驗過了。”

      她又一次轉(zhuǎn)過身觀察他擔水的樣子,她想桐伯必定知道她在看他。哪里有桐伯,哪里就是蜘蛛灣。她的腳步變得有定準了。

      飯剛剛煮好,蒼姨就聽見雨點打在窗戶上的響聲了。蒼姨很喜歡江南的小雨。她想象著獨自舉著一把傘在蜘蛛灣錯綜復雜的窄巷里行走的老婦人,那畫面令她動心。雨點是最好的陪伴者,它們總能回答她心中那些瑣碎的問題,并以它們的篤定給她帶來勇氣?!班?,嗒;嗒嗒,嗒嗒……”蒼姨聽得入了迷。

      有人敲門了。居然是伍嫂。蒼姨對她的怨氣已經(jīng)消了。

      “我來,是想告訴您,橋那邊的扶手缺了一塊,是暴風雨弄的?!?/p>

      蒼姨請伍嫂坐下喝茶,可是伍嫂得回家去哄她的孫女了。

      “我倆今夜還會相見?!彼叧鲩T邊說。

      蒼姨一邊吃飯一邊想,在她住的這一帶,伍嫂算是最惦記她的人了??墒巧n姨不太喜歡她的惦記,沒來由地認為她總有惡意,這是為什么呢?想來想去,這還是因為她對自己所做的事不夠有把握吧。常常,她感到自己的夜間活動鬼鬼祟祟,意義不明。這種時候,她往往希望沒人注意到自己。當然,像桐伯那種貼心人又另當別論。剛才伍嫂說她夜里還要到她所在的地方來,就好像她時時刻刻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一樣。她應該是真的知道吧。好,不去想她了。

      蒼姨收拾好廚房,又洗了個澡,吹干了頭發(fā)。她朝窗外一看,雨已經(jīng)停了。真好,空氣真新鮮??墒撬€是得帶一把傘,這個季節(jié),雨說下就下的。她已經(jīng)不記得上一次她在蜘蛛灣時,發(fā)生過一些什么事了。忘記了就忘記了吧,應該每一次都重新開始。也許伍嫂同她一樣,是從這種角度去考慮問題的,所以她才會說“我倆今夜還會相見”這種話嘛。看來伍嫂能說出自己的意思,而自己在這方面遠比不上她。莫非她是因為心中隱隱地嫉妒才排斥伍嫂?不管什么時候,當一件事還沒開始做時,蒼姨是不能總結出什么看法的。她的思路一點也不能超前,即使是已經(jīng)做了某件事,她常常也要隔一段時間才能想出那件事的意義來。那么,既然她是這種性情,就順著性子去做吧。即使真碰見了伍嫂,也不是一件壞事嘛,干嗎小題大作。想到這里,蒼姨感到很好玩,就笑了起來。外面有只狗聽到她的笑聲,就汪汪亂叫。莫非那只狗也是從蜘蛛灣出來的?“她不會親自來,但你一定會遇見她,今夜一共遇見兩次?!彼睦镉袀€聲音說。蒼姨輕松起來,她興致勃勃地走進外面的黑夜。她從家中出來的最后印象是一個人影彎著腰從她面前經(jīng)過,手里提著一盞橙色的燈籠。她問那人是不是桐伯,那人回答說怎么會是桐伯,他是劉家橋下的老七嘛。蒼姨不知道老七是誰,就不理他了??墒撬€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的口氣是多么理直氣壯啊,這正是蜘蛛灣的風度嘛。

      朦朧中看見一條馬路,她覺得這應該是郊區(qū)的馬路,因為路的兩旁沒有房屋。

      馬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吵吵鬧鬧的。似乎這些人分成了兩派,情緒都很激動。蒼姨夾在這些人當中,情緒也沒來由地變得激動了。她旁邊一位中年男子推了她一下,質(zhì)問她為什么大晴天還帶著雨傘。蒼姨回答說她從家里出來那會兒還在下雨呢。那人就粗魯?shù)匦ζ饋?,打了一個不雅的比喻,大意是說她“杞人憂天”。蒼姨有點生氣,就避開了那人。然而她這一避就踩著了一個人的腳,那人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說“疼得不想活了”。蒼姨只好蹲下來安慰她。

      “您是誰?為什么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則?”她問。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我的確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則?!鄙n姨誠懇地說。

      “現(xiàn)在去了解也沒什么用了。您,您好自為之吧?!彼槌猷卣f。

      她顯然不愿蒼姨待在旁邊。

      蒼姨猛力往人少的地方一躥,用雙手抱著頭跑了一會兒。當她停下來時,天就下雨了。她撐開傘時心里有點高興,自言自語地說:“杞人憂天還是很有必要嘛?!爆F(xiàn)在她又走到劉家橋下來了,這里是蜘蛛灣的外圍。也就是說,剛才她所在的鄉(xiāng)村馬路也是蜘蛛灣。她又記起剛才那女孩的聲音很熟,她應該是她那條街的百貨店的店員梨子。為什么梨子沒有認出自己?梨子心中的規(guī)則是什么規(guī)則?還有,她心中的蜘蛛灣肯定不叫蜘蛛灣,而是另外的名字吧。她剛想到這里就聽見梨子說話了?,F(xiàn)在她倆一塊走在人行道上,遠處有一盞街燈。

      “奶奶,剛才我沒認出您,因為您沒有打傘啊?,F(xiàn)在下雨了,我倆都打傘了,所以就心心相印了,對吧?”她討好地說。

      蒼姨十分感動,覺得這姑娘很可愛。

      “梨子的腳還疼不疼?”她關切地問。

      “一點都不疼了。幸虧奶奶踩了我一腳,我才有了與您同行的機會?!?/p>

      蒼姨抬頭看劉家橋時嚇了一跳,因為那座橋已變得非常巨大了,要穿過它還得花不少時間呢。橋下一陣亂風刮起來,將梨子的傘吹到了半空,梨子用兩只手死死地抓住傘把,隨著傘飛。

      “奶奶,您可要好自為之??!”她的聲音傳到蒼姨耳中。

      蒼姨看見她越飛越高,內(nèi)心不由得激動起來。原來雨傘還有這個用途啊。可是她也有傘,為什么沒有飛到半空?看來梨子才是屬于夜晚游樂場的,她自己還只是個業(yè)余愛好者。她往上跳了兩跳,她的雨傘絲毫沒有要飛起來的跡象。

      蒼姨終于走出了劉家橋,進入了蜘蛛灣。這些小小的窄巷,蒼姨每次進入,心里就為之一振,就仿佛回到了演習的場地似的。至于演習的項目是什么,那倒是無關緊要的。比如在此刻的這條巷子里,她的步子不能忽左忽右,而是要在想象中基本上成一直線,盡管這小巷里墨墨黑黑也得如此。這是她的經(jīng)驗告訴她的。從前有一回,她看見右邊一團光,就往右邊走,結果腦袋被撞出一條血口子,暈了過去。后來她又知道了,只要努力走成直線,或想象中的直線,甚至道路情況的變化對她也不會有影響,即她總能找到好玩的事,去到她想去的地方??梢哉f她從未失敗過。難怪桐伯說她總能心想事成。

      這條小巷并不熟悉,可以說,蒼姨到過的所有小巷她都不熟悉。也許有的到過好幾次了,但每一次都是陌生的。這種陌生感其實讓她放心:她不喜歡走老路。桐伯也為她的這個習性夸過她,他說不走老路的人總是有福氣。蒼姨問自己:“我究竟算不算有福氣?”一旦開始判斷這種事,她的注意力就散了。這時她感到有人在她腰的一側(cè)推了一把,似乎將她推到了正確的路上?!白咧本€,走直線?!彼止镜?。陌生的氛圍又出現(xiàn)了,她聽到小動物在誰家屋頂上跑過,有人在暗處拍手。她心里咯噔一下,神經(jīng)反而松弛下來了。雖然她愿意天上有一彎明月,可她也喜愛眼下的黑暗。黑地里可以什么都不看,大膽地邁步啊。她到蜘蛛灣來,不就是為了這嗎?那個人,是為她這老太婆拍手呢。因為這里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別人闖進來啊。

      雨又下起來了,蒼姨撐起傘。忽然,她感到她的雨傘在上浮。她立刻用兩只手抓緊了傘把。哈哈,浮上去了!瞧,她已在屋頂之上了?,F(xiàn)在她眼前不再是黑糊糊的一片,而是出現(xiàn)了清晰的輪廓。這些輪廓就在她下面,她不知道它們是什么,但的確有趣。有些輪廓一動不動,有些卻像被風吹得在動。她的身體已變得這么輕,像一團絲綢一樣,所以她掛在傘把上毫不費力。天上并沒有光,她卻可以辨認事物了,這種通透的體驗讓蒼姨激動不已。雨傘帶著她緩緩地移動,她參觀著下面那些新奇的、說不出名字的輪廓,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同它們打招呼。后來,當她感到自己在下降時,有一個巨獸般的輪廓占據(jù)了地面。她的傘從容不迫地朝這個大東西的中心飄過去,一會兒她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地了。

      她站在街口了,一切都沒有什么異樣。她聽見梨子在問她。

      “奶奶,在篷篷街那里,將您推上天空的大嬸是誰?您認識她嗎?”

      “篷篷街?當時沒人推我啊,我自己飛起來了?!鄙n姨不解地看著梨子。

      “我想起來了,她是菜市場里的菜販。她那么賣力地推您,我以為她是您的親戚?!?/p>

      “對,她相當于我妹妹?!鄙n姨大聲說,“她不僅僅是菜販,她還同梨子一樣有特異功能。她總是助人為樂。我叫她伍嫂?!?/p>

      蒼姨收好雨傘,陽光灑在她和梨子的身上,兩人都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奶奶,哎呀,幸虧——”梨子說。

      “幸虧什么,梨子?”

      “幸虧您踩了我的腳啊。原來我還以為您不屬于這個蘿卜屯呢?!?/p>

      “蘿卜屯?”

      “就是我和您飛過的這些地方啊?!?/p>

      “這個名字真好?!?/p>

      “我也是聽人說的,不過我忘了是聽誰說的了?!?/p>

      梨子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她說她太激動了,現(xiàn)在還不想回家。她要同男朋友一塊兒去蘿卜屯,將她昨夜飛過的地方指給他看。

      蒼姨贊賞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心里不住地說:“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迎面走來了伍嫂,她睡眼朦朧。

      “我今天不出攤,夜里我一直在干活?!蔽樯┱f。

      “多謝伍嫂對我的幫助!”蒼姨說。

      “咦?您不生我的氣了?我是指昨天白天的事?!彼悬c意外。

      “伍嫂一直在幫我——白天和夜里,我對你只有感激?!?/p>

      伍嫂聽蒼姨這樣一說,臉上就笑開了花。她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蒼姨,您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暫時沒有。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我的保護神。”

      伍嫂臉紅了,連連擺手,說:“哪里哪里,我不算什么的……”

      蒼姨入睡前老是聽見她的雨傘發(fā)出騷響。似乎是,這把黑布傘仍在激動。它大概在回憶它在半空的游戲。但蒼姨自己卻不太記得她在半空時的情形了。那種體驗是有點異樣的,但并不異樣到離譜的程度。她可以將它歸結為一種娛樂。那么,對于梨子和伍嫂,還有桐伯來說,這又是什么樣的娛樂?蒼姨不清楚。哈,一想到每天都可以有這種娛樂,蒼姨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什么都不怕了。她感到她自己和她周圍這幾個熟人都是有福氣的人。他們相互之間并沒有直接約定什么,忽然就——對了,忽然就有了這么深的默契。好多年過去了,歲月突然就給了她和他們這種說不清的饋贈?,F(xiàn)在她同這三個人的關系比家人更親密了,想一想都感到愜意啊。蒼姨腦海中出現(xiàn)淡藍色的水泡,一個接一個……

      桐伯穿著深藍色的絲綢褂子,悠閑地朝蒼姨家這邊走來。

      “我今天休息一天,正準備去劉家橋買中藥,治我的風濕腿?!彼麑λf。

      “桐伯,你對道具一事如何看?冷不防某樣東西就成了道具,這是怎么回事?”

      “讓我想想——嗯,這應該是一種規(guī)律吧。表面看起來是冷不防,不是刻意為之,但事情的發(fā)展總是有脈絡的,那是一種更深的需要,沒人能從一開始就完全知道的……”

      當桐伯走遠了時,蒼姨還在想他說的話?!岸嘧觯傧??!彼龑ψ约赫f。

      盡管天仍然下著毛毛雨,蒼姨晚間出去卻沒帶傘。她在頭上戴了一只輕便斗笠。她覺得,雨傘已經(jīng)做過一次道具了,就不能再做第二次了。她現(xiàn)在戴斗笠,并不是為了做道具,只是為了遮雨。桐伯真了不起,一下就領悟了她提出的問題?;蛟S昨夜他一直在她的附近?因為毛毛雨,到處都是一片陰暗,盡管是熟悉的地方也看不見路。蒼姨放棄了辨認,信步亂走。她兩次一腳踏空,走到人行道下面去了。“管它呢,反正又沒有車輛?!彼止镜?。她還是采用老辦法,大致按設想中的直線走。因為是毛毛雨,斗笠很管用,她也走得輕松。她隱隱約約地看得見天。走著走著,她的寬邊斗笠就撞到了墻上。于是她知道已經(jīng)進入了蜘蛛灣。有人推著她轉(zhuǎn)了個身,莫非又是伍嫂?

      “在這種窄巷里,出路在你的一條腿上,也可能在你的一根手指頭上。”這句話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她興奮起來,開始集中注意力。她明顯地感到,她正在順著一個斜坡往下走。那斜坡比較陡,她收不住腳步。她忽然一下意識到,她該做的不是收住腳步,而是穩(wěn)住身體,保持直線行走。

      前方有點點火光,可以看到有煙,那里像一個巨大的洼地,給人以鬼魅出入的印象。蒼姨正在向那地方?jīng)_去,她已沒法走回頭路了,她的速度在加快。就在這時,她撞了一個人,那人直挺挺地倒下了。蒼姨自己也停了下來。她聽見他說:“我可不是她,她取代不了我。”

      蒼姨蹲下身,問他傷著了哪里。

      “我沒傷。將您那該死的斗笠取下來吧,它一直擋著我的視線?!?/p>

      蒼姨取下斗笠,惶恐地站在那里。

      “將斗笠扔掉?!蹦侨擞终f。

      “這還是一只新斗笠,輕型的……”

      她不情愿地將斗笠扔在一旁。

      “踩著我的身體往前。”他又命令。

      蒼姨遲疑了一下,那人便憤怒地破口大罵。于是她踩著那人的胸膛過去了。她感到那人的心臟在她的腳下有力地跳了一下,這讓她驚恐不已。

      她跑了起來,現(xiàn)在她是跑在平坦的路上了。多么舒暢!她聽見那人在她背后喊道:“那是累贅還是什么別的,請問——”

      她心里一驚:難道他在說她的斗笠?!

      現(xiàn)在那些亮點就在她周圍不遠,一閃一閃的,卻原來并不是火光,是人身上某個發(fā)光的部位,因為她看到了人影。蒼姨快步走到離她最近的一個人身邊,這個人坐在一個露天野井的邊上,用一柄長勺舀水。他身上發(fā)光的部分在額頭上,一閃一閃的,讓他的臉顯得很英俊。他舀了水又倒回井里,重復這個動作。他抬起頭來招呼蒼姨,說道:“您的發(fā)光的部位在左眼,我的發(fā)光的部位在前額。”

      “可是我的左眼并不發(fā)光啊?!鄙n姨說。

      “您自己看不到,我看到了。原先我也不知道我的前額發(fā)光,別人告訴我了?!?/p>

      “原來是這樣。這些光真美。我們蜘蛛灣不錯,只是太昏暗了?!?/p>

      那人聽她這樣說就笑起來,說這種昏暗的氛圍是天賜良機。

      “您瞧,”他又說,“這位走過去的鄰居的發(fā)光部位在肩頭,她的姿態(tài)多么美!還有您,蒼姨,您具有世界上最美的表情。”

      蒼姨感到自己臉紅了,幸虧四周這么黑。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激情。

      “我將斗笠扔了,幸虧沒下雨……”她聽見自己胡亂說了一句話。

      “您還有一種英雄的氣概。”

      “可我這樣的老太婆——”

      “這里沒有老人。您以為我是什么年紀?”

      “四十歲吧。我是你母親那一輩的?!?/p>

      “我已經(jīng)七十五歲?!?/p>

      “這太奇怪了,瞧這些閃閃發(fā)光的人們……”她想問這人是怎么會認識自己的。

      蒼姨的話還沒說完,那人額頭上的光就熄滅了,他的身體也隨之消失了。蒼姨不甘心,伸手往他坐的處所掃了幾下。蒼姨心里想,原來這些人身上的光只能欣賞不能就近去辨別,它們是人體內(nèi)的某些東西的杰作。比如伍嫂,比如梨子和桐伯,他們的身體的某個部位一定有這種功能,就像她自己一樣??墒窃诎滋靺s沒有人會發(fā)光。一想到自己的左眼能發(fā)光,還可以讓自己的面部表情變美,蒼姨就不由得激動起來。剛才這位七十五歲的老漢這么美,她自己也像他一樣美嗎?多么不可思議!她看向遠方,看見這片洼地里那些星星點點的光正在移動著,好像是聚攏,又好像是散開。她覺得這些人的活動含著某種寓意。后來她慢慢地又看出了這種活動有一個中心點,是一個圓形的大光,那些人正朝這團大光聚攏。蒼姨也往那大光走去,她已將自己看作這群人當中的一員了。不知為什么,她的動作似乎比別人快,她一會兒就穿過人群到達了大光的附近。她聽見那些人都在“嘖嘖”地稱贊她動作敏捷。其中有一位男子甚至稱她為“姑娘”。

      圓形的大光是正在熊熊燃燒的一團火。有一名小男孩將手伸進火里去摸什么東西,卻并沒有被燒傷,也沒見別人阻止他?!斑@里面像綢緞一樣?!蹦泻ιn姨說。

      蒼姨鼓起勇氣也將一只手伸進火中。她摸到了火光里面的物體,她的手慢慢地沿那物體移動著,辨別著。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她先前戴在頭上的斗笠嗎?她早將它忘了,現(xiàn)在它卻成了此地這種活動的中心點。蒼姨既誠惶誠恐,又感到幸運。她當然不能將這斗笠拿走,這么多的人趨向于它,它已經(jīng)不屬于她自己了。蒼姨身旁有很多人發(fā)出贊嘆,她覺得那是對她本人的贊嘆。為了什么呢?她看不見這些人,只能聽到他們發(fā)出的含糊的聲音。她想將她占據(jù)的位置讓給這些好心人,可是大家都在簇擁著她,用動作鼓勵她停留在這個位置。這時蒼姨一抬頭,看到了遠處蜂擁而來的小光。人們從四面八方向她站立的這個中心趕來了。蒼姨對自己說:“這不是我的斗笠,我不過是偶然接受了它,它是被傳送到了我的手中。可是這多么迷人啊。”

      這團大光終于漸漸地熄滅了,蒼姨看見了斗笠的暗紅色的骨骼。蒼姨伸手去摸,那骨骼就迸發(fā)出火星。蒼姨感到自己的手癢癢的,好像要長出很多嫩葉來。

      “她是多么——”

      蒼姨聽見一個人在說。

      “你們大家是多么——”蒼姨接著那個人說。

      她的話音剛一落,四周就變得靜悄悄的。她用手向周圍掃了一圈,一個人都沒觸到。與此同時,斗笠也摸不到了。它原來所在的地方有一只兇猛的大鵝。那只鵝在蒼姨腳上用力啄了一下,啄得她很痛。

      蒼姨想,斗笠消失在人群中了。它本來就屬于這些人啊。

      先前伸手去火里面摸的那個男孩又出現(xiàn)了,蒼姨聞了聞就知道是他。

      “奶奶,您覺得那像不像綢緞?”他問她。

      “像,很像!你喜歡嗎?”

      “喜歡。我天天晚上到這邊來,就是想摸一摸它。有時我摸到了,不過不是每一次?!?/p>

      男孩湊到蒼姨面前說,明天夜里斗笠還會出現(xiàn)的,他明天還要來這里。蒼姨問他住在哪里,他說就住在這里,同她一樣。

      “您一定知道這里是哪里?!彼终f。

      “好像知道,但不那么確定。我稱這塊地方為蜘蛛灣。”

      “這就是蜘蛛灣嘛,還能是什么別的地方!”男孩笑起來。

      蒼姨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她問男孩愿不愿意同她一塊兒走出這地方。

      “不能?!蹦泻n郁地說,“我不能離家太遠。這里這么黑,我走出去會迷路?!?/p>

      蒼姨問他是住在右邊的那一排矮屋里嗎,他說是的。他還說蒼姨是住在洼地邊緣的小山底下,他見過她從那里出來。

      “我們都知道這里是哪里?!彼孟陆Y論的口氣說。

      男孩說完就掉頭跑掉了。

      現(xiàn)在周圍什么也沒有了。似乎這是一塊荒涼的空地。

      蒼姨決定回家。她往右邊那一排矮屋走去。路很平,很好走,蒼姨按往常的習慣盡量走成一條直線??墒撬叩牡降资遣皇侵本€呢?不清楚。走著走著,那排模模糊糊的矮屋竟然消失了。現(xiàn)在周圍再沒有參照物了。蒼姨心里既高興又有點擔憂。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不走直線了?她試著斜跨出左腳,但有看不見的手推了她一下,似乎是在將她扶正。那么,還是得走直線。她踩到一小堆很滑的東西,拐了一下,那只手又將她扶正了。她嘆道,真是無微不至啊。

      “回家嗎?我同您一塊兒走!”一個男聲不容分說地沖她說話。

      “剛才是您在扶我嗎?”

      “不是我,是您自己。我在旁邊看得很清楚。”

      蒼姨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不高興——這個看不見的人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明明是有一只手在扶自己,讓自己走成直線,為什么他要說那只手是她的?唉,不去想它了吧。馬上要到街燈下了,一到街燈下——

      蒼姨站住不動了,因為第一盞街燈下面站著的是伍嫂!

      “這個人非要同我一塊兒走,像我的保鏢一樣。”她向伍嫂抱怨說。

      “誰?”伍嫂吃驚地問,舉起了手中的大蒲扇說,“讓我來把他趕走!”

      伍嫂用蒲扇空撲了幾下,拍拍蒼姨的肩笑著說:“什么都沒有嘛。蒼姨越來越敏感了,讓我們佩服!”

      伍嫂摟著蒼姨走在她們那條街上。蒼姨問伍嫂夜里出去了沒有,伍嫂回答:“整夜都同您在一塊兒嘛,我還能去哪里?”

      她的話讓蒼姨感到特別愜意。她們在合歡樹下分手,各回各的家。

      蒼姨的家里變樣了,每間屋子都變得很昏暗。她連忙拉開所有的窗簾。忙亂了一陣,屋里并沒變得敞亮起來。她仔細傾聽了一下,外面既沒下雨也沒有打雷。怎么回事?

      “奶奶家里什么都有?!蔽萁琼懫鹗煜さ穆曇簟?/p>

      是他,將手伸到火里的小男孩。

      “你怎么這么快就到了我家里?你有飛毛腿嗎?”蒼姨高興地向他發(fā)問。

      “我不用腿走路。當我想,‘去奶奶家里時,我就在奶奶家里了?!?/p>

      “真了不起啊。我應該送給你一樣什么東西呢?”

      “我已經(jīng)看好了,就要奶奶的通火鉤。我拿走可以嗎?您再去買一個吧。”

      “好,你拿走吧。我問你,這里這么黑,你是怎么看見通火鉤的?”

      “我不用眼睛看,我用手摸。我已經(jīng)將這屋里的東西全摸了一遍。”

      蒼姨撫摸著男孩圓圓的頭,口里念叨著:“真可愛,真可愛……”

      她還沒說完,男孩的身影就消失了??墒悄歉ɑ疸^卻遺落在地板上。她的腳踢到了它,她懷著溫情想,夜里外出時一定要帶上這個東西。

      啊,客廳已經(jīng)變得敞亮了,接下來每個房間都敞亮了。蒼姨想起來忘了問小男孩的名字了。他是誰家的孩子?他說他住在蜘蛛灣,可他說的那處地方并沒有房屋啊。他應該就住在她家這一帶,蒼姨想。

      傍晚時分,桐伯同蒼姨相遇。兩人站在雜貨店說話。

      “蒼姨啊,我聽說您成了游戲場的中心了。我早料到您有這份能耐。”

      “并不是我本人成了中心,是我的斗笠?!?/p>

      “那也一樣,那也一樣!”桐伯笑瞇瞇地說。

      “怎么會一樣?差別太大了,我完全是無心的嘛?!?/p>

      “世上沒有完全無心的事。我要是您就好了——多么了不起!心想事成的人?!?/p>

      “桐伯,我倒愿意你是你自己。實際上,你無處不在。我在那下面的洼地里能隨時感到你。一旦感到你在身旁,我就對自己有信心了。”

      “真的嗎?我有那么好嗎?”桐伯臉上笑開了花。

      “當然是真的。你是我的福星?!?/p>

      桐伯張了張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蒼姨猜出來他竭力想說的是三個字:“今夜見?!倍嗝礋嵝牡泥従?!蒼姨打算夜間游戲時在中途停下來,同看不見的桐伯說話。桐伯、伍嫂還有梨子,這些好鄰居,難道不是他們建起了夜間游樂場嗎?總有一天,她會從蜘蛛灣的人們當中認出她的每一位鄰居來的。

      桐伯買了蚊香就回家了,他家在街的西頭,蒼姨家在東頭。蒼姨看著桐伯一瘸一拐地行走的背影,記起來他患有關節(jié)炎??墒撬嗝礃酚^啊。

      蒼姨在夜里出發(fā)前背了一個背包。因為氣象預報說夜里要變天,她在背包里放了一條毛巾,還放了一些止痛膏藥。膏藥是打算贈送給桐伯的。她想,這一回,當桐伯和她說話時,即使見不到他的身影,她也要送膏藥給他。說不定他會因此現(xiàn)身?她設想桐伯在小巷里突然現(xiàn)身的滑稽場面,就嘻嘻地笑了起來。臨走前蒼姨又將通火鉤洗干凈,放到包里頭。通火鉤的鉤子從包里伸出來,蒼姨對它說:“你會成為道具嗎?”

      外面刮冷風了,是降溫的前兆,但蒼姨一點也不感到畏縮,她包里的東西讓她的整個背部都暖烘烘的。她心里在說:“又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這天午夜有點異樣,當蒼姨出發(fā)不久,就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有個人影。那人看上去是男性,不過不是桐伯。他不慌不忙地在蒼姨平時所走的那條路上行走,那條路通往劉家橋。一個念頭出現(xiàn)在蒼姨腦海中:他會不會是她去世的丈夫阿非?從背后看去不太像阿非,但她又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像他。她加快了腳步,那人也加快了腳步。蒼姨對這種快速行走并不適應,于是開始喘氣了。她同他在漸漸拉開距離。蒼姨于絕望中喊道:“阿非!阿非!你等等我……”

      那人竟然停下了。當然,他不是阿非。但他是誰?蒼姨對他有了興趣。

      他轉(zhuǎn)過身來了,是一張陌生的臉——雖然蒼姨看不清。

      “我們已經(jīng)過了劉家橋。”他說。

      蒼姨心里想,他竟然說“我們”,真怪異。她禮貌地向他點點頭。

      “我們還要走一段路?!彼终f。

      蒼姨覺得這人似乎在掩著嘴笑。她再打量周圍的朦朧景物時,發(fā)現(xiàn)它們?nèi)闪撕苣吧?。她鼓起勇氣問他:“您貴姓?為什么您認為我一定會同您走?”

      “因為我們目標一致嘛?!彼Τ雎晛?,“我已經(jīng)觀察您好久了?!?/p>

      “原來這樣。那么,您是屬于蜘蛛灣地區(qū)的嗎?”

      “這還用問,我當然屬于您的蜘蛛灣!我今夜要去那里挖坑種點東西?!?/p>

      “種東西?您有收獲的預期嗎?”

      “沒有。但別人一定會來收它們的?!?/p>

      “這樣的話,我也想同您一道去種東西。我背包里有一些膏藥,還有一把小小的通火鉤,我能將它們種在地里嗎?”

      “當然能?!彼隙ǖ卣f,“您想得多么周到啊。您是一位高尚的女士?!?/p>

      蒼姨的心一下子就敞亮了?,F(xiàn)在她走起路來像腳下生風似的。

      他們倆很快就進入了一片更黑的地帶,蒼姨猜想這里是一片荒地,因為她的腳給了她這種感覺。那人用鋤頭挖下第一鋤時,蒼姨吃了一驚。他是從哪里弄來了鋤頭的?他一直空著手走路,現(xiàn)在忽然就有了鋤頭!

      他讓蒼姨將膏藥放進他挖出的坑里。蒼姨說她看不見坑在哪里。

      “沒關系,扔在這里吧,它們自己會找到這個坑。”

      蒼姨將止痛膏藥從包里取出扔在了地上。不知為什么,她覺得有一雙手接住了它們,然后將它們拿走了?!罢娌豢伤甲h?!彼卣f。然后她又取出通火鉤。這回是真的有人一把搶走了通火鉤,那人還發(fā)出了笑聲。不一會兒他就跑遠了。難道是小男孩?

      “當然是小男孩貴?!泵媲斑@個人說?!爸劣诟嗨幝?,也去了它們該去的地方。您聽!”

      蒼姨聽到有人在地下發(fā)出愜意的哼哼聲。

      “這下面是桐伯的家,我一鋤頭就挖到了他家里。他正在貼膏藥。你從家中出來那會兒他就在盼著這些膏藥了。”

      “很久以前,我以為蜘蛛灣是我一個人的。”蒼姨感嘆道。

      “剛開始都這樣,每個人開始時都這樣想。這并不妨礙——難道您不是一直都知道鄰居們在您身邊嗎?蜘蛛灣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的,有什么關系呢?”

      “您哪,簡直是一位先知。您能告訴我您姓什么嗎?”

      “我的姓說不出來。既然您是一位女士,您將我設想成一位男士吧?!?/p>

      “好,我稱你為黑夜騎士吧?!?/p>

      “您愿意嘗試挖掘嗎?”

      蒼姨高興地從他手里接過鋤頭。那鋤頭出奇地輕,蒼姨舉起它向下挖去,心里盼望著挖進桐伯的家。但是怪事發(fā)生了,她的鋤頭挖不到地上,也挖不到任何實物,每一鋤都挖在空虛中。好像她并不是在挖,而只是做出挖的樣子。蒼姨煩躁起來。

      “為什么我的鋤頭接觸不到地?”她問那人。

      “您已經(jīng)挖進去了,要有信念嘛。聽,桐伯在為您鼓掌,他說‘加油!。”

      蒼姨確實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掌聲,還有桐伯為她發(fā)出的鼓勵。她的血沖到了頭上,握著鋤頭的手也開始發(fā)抖了。她更加賣力地舉起了鋤頭,以此來應和桐伯?,F(xiàn)在她不再關心自己手里的鋤頭挖到什么東西上頭了,她只關心下面的桐伯的反應。

      “啊,桐伯!”她含淚嘆道。

      她挖了好一會兒,身上都出汗了才停下來。她聽到桐伯在地下勸她休息。

      她將輕巧的鋤頭交還給那人,那人對她說道:“您真是很不一般啊,我是說您的能量。您小的時候栽過向日葵吧?”

      “栽過的?!?/p>

      “我也預料到是這樣。了不起,真了不起?!?/p>

      “謝謝您給我今夜帶來的快樂。我現(xiàn)在要回家了?!?/p>

      蒼姨滿懷喜悅地走到她家所在的那條街。一進街就看見桐伯在挑水。

      “蒼姨,您是我的福音!”桐伯說著放下?lián)觼硗帐帧?/p>

      “桐伯好些了嗎?”

      “好多了!我覺得我快要完全好了。在那個絕望之鄉(xiāng),您給我送來了最好的禮物!”

      “您真的覺得游樂場是絕望之鄉(xiāng)嗎?”

      “我真是這么認為的。可您在那里……起先什么都沒有,后來就什么都有了?!?/p>

      “我也曾這樣想過。起先我每一鋤都挖進了虛空里。后來我就聽到了你的掌聲。那個人啟發(fā)了我,他不是一般的人?!?/p>

      “當然不一般,他是住在這附近的花農(nóng)。他使用鋤頭有經(jīng)驗。”

      蒼姨在家里吃完了早餐還在回想夜里遇見的那位花農(nóng)的一舉一動。可是她的回憶很模糊,而且在黑暗中她也沒法看清他的模樣。他真是一位花農(nóng)的話,在此地已住了幾十年的自己怎么從來沒見過。桐伯是不會撒謊的,一定是真有這么一個人。也許他在白天是隱身的,這周圍并沒有花圃。當然桐伯所說的“花農(nóng)”是另外一種意思,蒼姨一貫覺得桐伯高深莫測。蒼姨越想越覺得自己在蜘蛛灣的收獲大,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越來越有趣味了。她發(fā)出了輕笑。當她發(fā)出輕笑時,對面的墻壁里就響起了一個聲音:“您哪,您哪……”那聲音有點像花農(nóng)的,但是不是他?不,應該不是。老實說,她連他的聲音也記不起了。才過了多久啊。只有當時她同他相處時的愉悅還蕩漾在心中。這個是她的鄰居卻又并不是她的鄰居的人,今后還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夜間活動中嗎?如果出現(xiàn)了,她會一眼認出他嗎?她不知道他的模樣,會以什么特征認出他?想想看,一位從未見過面的花農(nóng),教她用鋤頭隨便在空氣中挖了幾下,就讓她心想事成了。這對她來說可不是一般的運氣啊。桐伯早就認識那位花農(nóng)嗎?桐伯會不會認為她昨夜的表現(xiàn)不夠好?突然一個念頭從心里冒出來:莫非桐伯就是花農(nóng)?

      蒼姨躺下好久了還在想這個問題。她仔細回憶夜間同花農(nóng)在一起時的情形,當時他對她的誘導,還有他說話的聲音。她在心里肯定,的確有兩個人在那黑咕隆咚的野地里對她說過話,一位是地下的桐伯,一位就是地上的花農(nóng)。有沒有可能地下的桐伯并不存在,而地上的花農(nóng)本人就是桐伯,是他在模仿一種從地下冒出來的聲音?但花農(nóng)同她說話的聲音并不像桐伯的聲音啊。會不會是桐伯裝扮成花農(nóng),用一種不同于平時的聲音在同她說話?蒼姨被自己的設想繞來繞去,好久沒能入睡。她還記起了通火鉤,擔心它并未真正落到男孩貴的手中。她深深地感到,蜘蛛灣的游戲雖然令她迷醉,但這種游戲應該是不會很快結束的,時間長了,她的體力還能不能勝任?對于這一點,她既感到欣慰又隱隱地有點惶惑。當她入睡之際,就聽到男孩貴在窗前的陰影里反復地、一聲接一聲地喚她。她掙扎著想回答,卻沒能成功。

      快天亮時,有人在她窗戶下面大聲說話。好像是一些年輕人。

      “我敢打賭,今夜她一定還會來!”

      “你賭什么?”

      “我賭——我賭……”

      蒼姨沒聽清那人要賭什么,她摸黑穿好衣服,然后去窗前往下看。那下面黑洞洞的。

      那么,她自己需不需要同自己打賭?她覺得不需要。

      激動人心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蒼姨的每一天都是從傍晚開始的。傍晚是多么美好啊。蒼姨興沖沖地給自己做好可口的晚餐,然后坐下來慢慢享用。窗外的天空呈現(xiàn)出玫瑰色。按以往的經(jīng)驗,玫瑰色的天空預示了夜間活動的激烈和冒險。蒼姨一邊吃一邊隱隱地激動著。有人敲門,是梨子。

      “吃過了嗎?”

      “吃過了。奶奶,我來借一樣東西?!崩孀佑悬c靦腆地說。

      “好啊,梨子。你要借什么東西?”

      “借您的燈籠。我看見您用過它。在一片黑地里,有個人提著燈籠繞來繞去的,那種形象特別美。當時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真是個好孩子,我這就給你去拿?!?/p>

      蒼姨趕快吃完,就去大柜里將那盞燈籠拿出來了。燈籠有點舊,但卻是上等的絲綢做的,顯出昔日富麗堂皇的風采。

      梨子發(fā)出驚嘆,口里千謝萬謝,拿著燈籠出去了。

      蒼姨腦海中出現(xiàn)的不是梨子,而是她自己拿著燈籠在黑地里轉(zhuǎn)悠的形象。

      她收拾好廚房,回到客廳里喝茶。當她端著茶杯站在窗前時,就看到了排成一隊的年輕人從街上走過。他們在說話,他們顯得情緒熱烈。這是在黎明前打賭的那些人嗎?

      “我要賭你們每個人的美夢!”蒼姨向這些年輕人喊道。

      年輕的人們?nèi)纪W×四_步,將臉轉(zhuǎn)向她的窗口。

      蒼姨不好意思了,連忙離開窗口。

      她猶豫著,不能決定要不要帶傘。她想:“也許有人會來保護我不被大雨淋濕吧?!比欢@個問題纏繞著她,讓她感到腦海里面霧蒙蒙的。

      忽然,她猛地一下站起來動身出門了。這回她什么都沒帶。

      剛剛?cè)胍?,街上還有不少人在行走,有熟人也有生人,他們都自動地、沉默地給她讓路,好像不愿離她太近似的。為什么呢?莫非她身上有什么記號?她還沒來得及弄清原因,就已經(jīng)到了劉家橋。這會兒劉家橋下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這是很反常的。然而黑暗減輕了,似乎有來歷不明的光源。蒼姨看見了自己那稀薄的影子。她是在進入蜘蛛灣的那一刻看見自己的影子的。她記起以前在蜘蛛灣,她從來就沒有影子。因為那些時候周圍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更別說影子了?,F(xiàn)在她走幾步又回一下頭,發(fā)現(xiàn)影子始終沒離開她。她覺得蜘蛛灣今夜有了巨大的改變。是因為這,鄰居們才要同她疏遠嗎?蒼姨笑了笑,覺得自己太多心了。鄰居們也許是沒注意到她所以才沒有招呼她,同影子會有什么關系呢?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進入了蜘蛛灣了,這里卻并不像往常那么黑,這對她來說應該會有一些新的體驗吧。多么溫暖舒適的夜晚啊。她振奮起精神,集中注意力來辨認出現(xiàn)在面前的五條小巷。她在心里驚嘆道:“真是個蜘蛛灣啊?!?/p>

      “是的,是一個蜘蛛灣,但并非亂糟糟的一團!”她又大聲說道。

      她的聲音發(fā)出回響,好像她是站在一間空房里一樣。她很吃驚。

      她看見其中一條巷子扭動了一下,黑溜溜的一條延伸到了她的腳下。這時其他的四條巷子就消失了。巷子的兩邊有芭蕉樹,蒼姨在小路當中走。她情緒高昂,可是聽見有個人在嘆氣。那人好像在芭蕉樹后面,又好像始終在陪伴她行走。

      “在蜘蛛灣這種地方,會有什么煩心事呢?”她終于忍不住說了出來。

      芭蕉葉騷響了一陣,一位年輕人走了出來。他剪著平頭。

      “蒼姨您好。我知道您會來,一直在這里等。我的小名叫黑山羊。”

      “你有什么煩心事?”

      “我想跳崖,可又找不到斷崖,為這事日夜煩惱。他們都說只有您熟悉那地方?!?/p>

      蒼姨響亮地發(fā)出笑聲——這是什么樣的信賴啊。她讓青年跟在她后面走,不斷地回頭對他說話,以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他們走出了這條小巷,又進入了另一條小巷。這條小巷要寬敞些,路旁生長著高大的白蠟樹,樹形在夜間的微光中看上去美極了。蒼姨回過頭來對黑山羊說道:“請注意腳下?!?/p>

      “腳下的路不是很平坦嗎?”黑山羊不解地問道。

      “那是因為你沒有發(fā)力啊。你瞧這靜謐的夜,您一點都不想發(fā)力嗎?”

      “我想,想極了。啊,蒼姨,這就是那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黑山羊躥到她的前面,飛快地奔跑起來。他成了一團火焰,越跑越快,最后就看不到他了。蒼姨情不自禁地用手蒙住了臉,呻吟般地說道:“啊,斷崖?!?/p>

      蒼姨記起了兒時的那些夢境。那時她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樹梢,然后是樹枝斷裂,她墜落下來。這種游戲曾令她上癮。她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墜落下來之后并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個夢境呢?不,那種事從未發(fā)生過,將來也不會發(fā)生。她為此感恩。人應該擁有美好的夢境,以享受這人間的樂趣。她又想,是因為她抱著這種信念,桐伯、伍嫂還有梨子等鄰居才能隨時進入到蜘蛛灣來的吧。蜘蛛灣并不是真正的夢境,卻比真正的夢境更有意思,從一開始,當她在黑暗里撞上了合歡樹的樹干,坐在地上呻吟時,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這個地方有種網(wǎng)狀物,柔軟地罩著她,為的是讓她時刻保持警覺。她這樣想。

      有聲音在她旁邊響起,是另一個人,蒼姨看不見這個人。

      “我們是一隊人馬,從您窗前經(jīng)過?,F(xiàn)在,我們都飛越過去了。謝謝蒼姨?!蹦侨苏f。

      “怎么樣——感覺好極了吧?”蒼姨喊道。

      “美極了!美極了!美……”一些年輕的聲音在巷口那里響起,像大合唱。

      蒼姨自言自語道:“真是熱血沸騰啊。”她愛這些青年。

      忽然,黑山羊又在白蠟樹下面出現(xiàn)了。

      “怎么樣?達到預期了嗎?”蒼姨問他。

      “比預期更好。蒼姨,我想問問您,是否我今后就不用別人帶領了?”

      “當然,當然。這是你自己的本領,不是別人教給你的?!?/p>

      “我明白了,到處都是斷崖?!?/p>

      他跳得那么高,居然翻過了圍墻,進入了公園。

      蒼姨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就好像是她自己演示了這種技藝一樣。

      她發(fā)現(xiàn)那一隊年輕人沒有走遠,他們一直在圍繞著這附近活動。一想到蜘蛛灣在夜間煥發(fā)的青春活力,蒼姨心里就感到無比欣慰。她在心里呼喚道:“黑山羊,我想同你一塊兒跳墻!”剛才她不是已經(jīng)跳過了嗎?黑山羊替她跳的。

      她沒有帶傘,夜里也沒有雨。應該不是巧合吧。

      這種不太黑的夜晚,還是很久以前遇到過一次。那時她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老。當時她在窄巷里發(fā)現(xiàn)了小鹿,小鹿掉頭就跑,她跟在后面追。就是那一次,她在窄小的石板路上掌握了跳崖的技藝。回想起來那過程真是不可思議?,F(xiàn)在唯一能記住的印象就是,當她騰越之際,上面的天穹閃閃發(fā)光。如果有人問她下面的斷崖是什么樣子,她是答不上來的。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斷崖呢?當然不是,斷崖是有的,那種驚心動魄的體驗不會從虛構中來?,F(xiàn)在,既然年輕人的肇事沖動已經(jīng)有了,斷崖就及時地出現(xiàn)了。

      蒼姨在小巷里信步前行,心情開朗。她知道芭蕉叢里藏著隨時準備出擊的年輕人,她對他們很放心。她邊走邊在腦海里設計自己未來最后一次跳崖的情景,越想越興奮。她似乎聽得到青年們在隨著芭蕉葉的擺動,用簌簌的響聲應和著她。那么,會有最后一次嗎?還是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前面的那一次?聽,在圍墻的后面,黑山羊正在操練,背景是地底傳出的少女們的呢喃聲。多年以前,蒼姨見過那些少女們,那是月亮向蜘蛛灣偶爾撒下銀輝的一瞬間,她們的倩影像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隱沒到了地下。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劉家橋。橋下站著一個人。

      “我是見證人,蒼姨能容忍我嗎?”那人笑吟吟地說。

      “當然。我也有這種需要。我想,您是從外鄉(xiāng)來的,您一定見過——我想說的是,您什么全見過了,對嗎?”

      “對。您只要見到我,就全都記起來了?!?/p>

      “多么美妙。我現(xiàn)在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兩人握手,蒼姨握到的是樹枝。她想:“他真是不同凡響。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橋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第一次見到他。我有見證人,我真幸福。他是我的幸福的源頭。”

      她穿過了大橋。這時她回頭一看,見證人還在那里。往事在她身體里洶涌不息。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是伍嫂。伍嫂粗糙的手掌很溫暖。

      “我們又出來了,哈,我們隨時都可以做的。還會有好多年好日子啊。您今天想吃點什么?我下午給您送去?!彼龑ιn姨說。

      “我想吃冷水魚?!鄙n姨高興地說。

      “真巧,我正好進了這種魚!蔬菜呢?來點薺菜吧?!?/p>

      “好!就是薺菜。伍嫂真貼心啊?!?/p>

      蒼姨問伍嫂看見橋底下的見證人沒有,伍嫂說看見了,還說他是她的本家。

      “我們完成了一些小小的工作,還有了見證人。”伍嫂說道。

      分手時兩人的心里都暖洋洋的。蒼姨臨近家門時看見了黑山羊的身影,小伙子正從一棟樓的屋頂上飛越過去,顯得勇猛又沉著。

      蒼姨在少女們的呢喃聲中瞌睡沉沉,因為這濃郁的幸福感,她有點不想馬上入睡。她在入夢時想到的一句話是:“那人站在那里,因為他站在那里,所有我想要的都再也不會消失了,它們只會轉(zhuǎn)換。”她的睡眠無比安寧。

      蒼姨下午醒來,站在窗前,便看見了黑山羊在外面向她招手。先前那一隊青年也在那里。

      “蒼姨,蒼姨——”他們齊聲喊道。

      “哎,哎——祝你們好運!”蒼姨一邊揮手一邊大聲說。

      這一天,蒼姨夜間沒有出行,因為她打算在白天里尋找一下蜘蛛灣。

      一大早,她就精神抖擻地出發(fā)了。一路上,去上班的人們都熱情地同她招手。很快她就走到了劉家橋。劉家橋上人來人往,橋底下也是。她剛走到橋的附近,就被一群青年男女簇擁著了。他們擁著她往前走,大家熱烈地交談。蒼姨聽見他們說話,但一種嗡嗡的響聲穿插在談話聲中,所以她聽不清談話的內(nèi)容。蒼姨也變得很興奮了,她突然提高了嗓門說:

      “我想同你們一塊兒跳墻!”

      周圍的談話聲突然停頓下來。沉默了幾秒鐘后,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墻。

      他們已經(jīng)過了橋,從上面過的,墻在遠方,是紅墻,像浮在半空。

      “有蒼姨在,我們怕什么呢?”一個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他們所走的這條路沒有通向紅墻,卻拐了個彎通向了一條大馬路。

      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了,他們看見了不遠處的露天工場。這是一個巨大的手工工作坊,用油布圍住,里面搭著棚子。有制陶器的,有染布的,有制樂器的、做皮鞋的、編鳥籠和菜籃的,還有做香料、做首飾的等等等等,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這群年輕人一哄而散,都不見了,可能是加入到作坊的工作中去了。蒼姨想,為什么她以前從未在城里見到這個露天作坊?這地方離劉家橋不遠,難道是剛剛建立起來的?她記起她以前做過編織工,就用目光在這些作坊之間掃來掃去。

      哈,還真有絨線編織作坊!墻上這些小娃娃的衣服和帽子,太可愛了。人們的技藝在怎樣地突飛猛進!作坊里的大嫂們見蒼姨進來了,就都站起來。

      “您是來尋找道具的嗎?”一位年長的大嫂問蒼姨。

      “不光找道具,我也是來重溫舊夢的。”

      大家都拍起手來,蒼姨也很高興。年長的大嫂送給蒼姨一大包彩色絨線,叮囑她:“這些線啊,您想織什么就可以用它們織出什么!”

      蒼姨同她們告別時遲疑地發(fā)問道:“請問,這里是不是蜘蛛灣?”

      “當然是,怎么可能不是!”大家齊聲回答。

      從編織作坊出來,蒼姨來到了露天工場的外面。

      桐伯從大街的人行道上走過來。今天他休息,穿著寬袖的布衫。

      “謝謝蒼姨啊,我的風濕痛全都好了。”他笑盈盈地說。

      “您手里的這包絨線是寶貝,里面藏著一個宇宙?!彼终f,“您的更大的好運來了?!?/p>

      蒼姨回到了家中,洗了臉,坐下來休息。她注意到這包絨線仍在發(fā)出細微的嗡嗡的響聲。在街上走,當她將耳朵貼在它們上面時,她就聽到了這種嗡嗡聲。她將這一個大包小心地收進了柜里,自言自語道:“真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宇宙啊?!?/p>

      她感到白天的這一趟巡視收獲特別大,于是滿懷喜悅地開始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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