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消費觀念的多維考察

曾浪

關鍵詞：周代；楚人；消費觀念；禮樂

中圖分類號：F429；K2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626X（2023）03-0011-08

近代經(jīng)濟學家唐慶增認為中國古代“無真正經(jīng)濟方面的科學”[1]。此說因受近代救國圖強之激憤所發(fā)，不能視作科學的研究結論。中國古代雖然沒有形成專門的經(jīng)濟學著作，但在制度與實踐背后實有系統(tǒng)性的經(jīng)濟科學，其中也包括豐富的經(jīng)濟思想、經(jīng)濟價值觀念，并非只有簡單的經(jīng)濟管理制度和方法。中國近代早期著名經(jīng)濟學家陳煥章先生指出，在中國古代“經(jīng)濟學”名為“理財學”，“（理財學）是人類以集聚而生存為目的，貫徹正義原則進行財富管理的科學”[2]，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中特別重視經(jīng)濟（理財）與政治、倫理之間的緊密關系。因此，研究楚人消費觀念，運用材料不僅包括傳世文獻著述、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與出土文獻，還必須依托先秦時期制度文化背景，同時結合楚地具體史事（實踐）和制度，闡釋楚人經(jīng)濟消費觀念和經(jīng)濟消費活動。這不僅有助于理解楚地社會各個層面消費活動背后的價值觀與理想，還有助于觀察周代禮樂文明、儒家及道家學說在楚地經(jīng)濟消費層面的實踐及影響。

一、“順性情，養(yǎng)性命”：楚人的消費宗旨

從《春秋》對楚國、楚人的記載看，最初以“荊”這樣的鄙遠地理之辭稱呼楚，到最后能夠正面直接尊稱楚王為“楚子”、楚官為“楚之大夫”，表明中原文化逐漸接受、認同楚文化。文獻記載與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均表明，至少在東周時期，楚文化與中原文化已有共通的文化資源與教育思想價值共識。戰(zhàn)國晚期，荀卿任楚蘭陵令，近人已多論其學受楚人易學、道家、辭賦等學術漸染①。其經(jīng)濟思想包括消費觀，既已汲取楚人消費觀念，又反過來對楚人產(chǎn)生重要影響[3]。楚人不僅對周代禮樂文明背景下的消費理財之道理解深刻，又能在具體實踐中有所變通，其消費觀念獨具鮮明個性——體現(xiàn)在“順性情、養(yǎng)性命”。

楚人認為，個體生存與生活消費基本需求都與“性情”相關。所謂“性情”，即人性與人情。性，同“生”，為人之內(nèi)在稟賦。人又有七情，則分別為喜、怒、哀、樂、愛、惡、欲②。東周群言淆亂，有主張“縱情性，安恣睢，禽獸行”的它囂、魏牟；也有踐履“忍情性，綦谿利跂”的陳仲、史鰌。此兩種價值觀互為極端，不能反映普遍的人性、人情。楚人以為性情既不能放縱、肆意妄為；也不能忍耐、苛刻。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李頌》：“是故圣人束此和物，以理人情，人因其情則樂其事。”③指出人情被“約束”才可以“和順”，這是因為符合多數(shù)人的人情可以“樂其事”。人的欲望，即消費動力，來源于人的性情。欲合理消費，不得不尊重人性與人情。而人情和人性，并非空言，具體體現(xiàn)為禮。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豊（禮）作于青（情），或興之也”[4]187；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云：“豊（禮）因人之情而為之”[4]194；又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云：“情生于性，禮生于情，嚴生于禮，敬生于嚴，望生于敬，恥生于望，悡生于恥，廉生于悡”[4]203。楚人指出“禮”源自人有情性，人有禮則有莊嚴，有莊嚴則有敬望，有敬望則有廉恥。在經(jīng)濟生活中，宜順應人性、人情，即合乎禮，不對欲望過分苛刻限制，也不放縱性情，以“順性情，養(yǎng)性命”為經(jīng)濟消費的宗旨。

首先，楚人認為食飲、服飾、居室、舟車、婚喪等日常消費都符合人性、人情的正常需要。在《璽匯》中收錄楚地官印“市璽（0358）”代表官職為市官[5]，反映楚地消費市場繁榮，已設市場專職管理官員。楚蘭陵令荀卿指出人有口、鼻、耳、目、身體等欲望，均是消費的直接動力?，F(xiàn)將《荀子·禮論》相關內(nèi)容制作表格（表1）。

從人性看，楚人樂于從身體感官中滿足人性、人情需求。稻、粱有黏性，滋味可口，可利用其釀造酒醴，調(diào)和甘酸苦辛咸等五味，滿足人們愿意消費口感更佳食物的需求?！敖诽m芬茝”等香草，不僅帶來愉悅香氛感受的需求，還是南方化濕除瘴的良藥。所謂“疏房、床笫、幾席”，指居于通明寬廣的居室、布置可臥可坐，可憑依的器具，體現(xiàn)人們對居處、出行有舒適和安全的需求，可促進家居用品消費增長。

從人情看，人的喜、怒、哀、樂、愛、惡、欲也直接體現(xiàn)在日常消費中。包山2號楚墓出土漆奩彩繪圖象所繪車馬、服飾、儀節(jié)符合《儀禮·士昏禮》所記六禮[6]?？勺C楚人在婚姻等喜慶消費中“以禮義養(yǎng)人之欲”。婚禮時，人情歡愉，食飲消費更豐盛，在“幾筵”上擺放芻豢、稻梁、酒醴以及魚肉。楚地多水濱，水產(chǎn)消費也是特色，如東周湖北荊門包山2號墓簡冊《卜筮禱祠記錄》200號簡記載“魚臘鮮獸”[7]117。歡宴時，楚人選擇消費含較高酒精的飲料，如《楚辭·大招》所記重釀四次的楚瀝，日常飲用則可選擇消費水、漿等。在典禮上，人情謹慎莊敬，所以衣著消費“黼黻、文織”等精美織物，體現(xiàn)端莊與威儀。相反，如果國家與家庭遭遇喪荒，人情哀衿，民眾即便富裕，也只能食飲“餰鬻、菽藿”，居處“倚廬”，眠于“枕塊”，消費實用儉樸的器具，如“越席”等來體現(xiàn)悲哀與克制的人情。

為滿足人性情需要，楚人極盡物欲之追求。《離騷》記載屈原戴冠“高之岌岌”，佩芳草，食“精瓊爢”，乘車馬，以“椒糈”祭祀。宋玉賦《招魂》④顯示楚國貴族對生活品質(zhì)擴充消費欲望的追求。通過楚墓中記載陪葬禮物清單，如遣策、赗書，可直觀了解東周時期楚人消費生活。見于楚地出土文獻中有關車的種類至少有四五十種[8]，可以滿足楚人在出行、從事生產(chǎn)或軍事活動時的消費需求的多樣性。在東周湖南長沙楚墓中，發(fā)現(xiàn)大量鐵器、銅鏡、帛畫，以及各色笭床彫花，制作精巧之極。甚至有從地中海傳入的玻璃料珠[9]，反映早期南方海上絲綢之路的源遠流長。

其次，楚地日常消費重視“土產(chǎn)”。從人性來看，“土產(chǎn)”就地取原材料，且與自然環(huán)境相契。從人情來看，“土產(chǎn)”滿足日常消費，在本地生產(chǎn)，技術嫻熟，性價比也較高。楚地多漆樹，以楚地特有的“土產(chǎn)”漆器為例，制作十分精巧⑤[10]。東周湖北江陵雨臺山楚墓出土漆木器900多件，涵蓋日常家庭生產(chǎn)、生活工具，涉及食飲、居處、出行、音樂、游戲、藝術品等[11]，色彩綺麗，形制各異，不僅反映技藝巧妙，更說明楚人消費需求多樣性和追求高品質(zhì)特點。在東周湖南長沙楚墓出土彩奩漆畫上，描繪山冠結頤，長裙尖衣，博足之裙，以及折腰的設計，絲帛服飾鮮麗[12]，體現(xiàn)楚地婦女在消費本地絲織品方面的旺盛需求。

再次，除物質(zhì)消費外，楚人注重精神層面消費。以“鐘鼓管弦”與“刻鏤文章”為例，前者是音樂消費，后者是視覺消費。養(yǎng)耳、養(yǎng)目之欲望，與當前第三產(chǎn)業(yè)消費相契。在湖北江陵雨臺山楚墓中不少的出土器物可以反映墓主人生前家境和精神生活消費情況。其中禮器和樂器有1800多件，占總出土器物數(shù)的近一半[13]。表明在東周時期，禮典、禮儀消費為楚人的重要支出項目。體現(xiàn)楚人事神致福活動的頻繁，也與楚人重視時令節(jié)氣、天人不分的思想觀念有關。而在上位者還要“養(yǎng)信”“養(yǎng)威”“養(yǎng)安”，通過“龍旗”等禮物消費，在儀式、禮典中助益社會治理。

最后，楚人在滿足個體日常消費的同時，開始反省，認為單純物欲追求并非真正滿足人的性情，而要注重提升生命質(zhì)量的消費。進入戰(zhàn)國，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力提高，各國戰(zhàn)爭頻仍，楚人所作《莊子·盜跖》篇，稱當時天下已有“亂、苦、疾、辱、憂、畏”等六害。自上而下，楚地奢靡風氣盛行。不少楚地學者針對物欲追求，提出消費應該“養(yǎng)性命”和“安性命”。郭店楚墓竹簡《唐虞之道》云：“節(jié)乎脂膚血氣之情，養(yǎng)眚（性）命之正，安命而弗夭，養(yǎng)生而弗傷。”[4]157為“安命”“養(yǎng)生”，楚人開拓了包括醫(yī)方、房中、遠游三方面的生命質(zhì)量提升消費。

在醫(yī)方方面，楚人重視服食消費，擅長食療，追求長生久視。《列仙傳》記載楚人先祖彭祖“常食桂芝”[14]52，故有長壽之名。居于江漢邊的楚地婦女“采其芝而茹之”，居于南陽的范蠡“好服桂飲水”[14]58；在楚境南方有桂父“常服桂及葵，以龜腦和之……今荊州之南尚有桂丸焉”[14]73。至漢代，荊州地區(qū)仍流行服食楚人發(fā)明的保健品“桂丸”。西漢初出土《五十二病方》反映楚人醫(yī)療保健消費，通過食療補益虛損者[15]61。在重大疾病時，為延續(xù)健康生命，還記載有關食飲方面的消費禁忌[15]201。

在房中方面，楚人重視兩性消費。楚地出土《養(yǎng)生方》提供男女身體補益的消費方案。西漢初出土楚地文獻《天下至道談》指出：“女乃大喜，親之弟兄，愛之父母?！盵16]楚人認為和諧的婚姻性關系有助于提高家庭經(jīng)濟活動的效率，有利于家庭成員對各項經(jīng)濟活動的展開，也可以促進家庭消費。

楚人還有遠游消費?！肚f子·庚桑楚》記南榮趎贏糧游學，經(jīng)過“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楚辭·遠游》篇反映以屈原為代表的楚國貴族遠游消費，并嫻熟地修習養(yǎng)生術。遠游養(yǎng)生消費非一般家境可為，只有不事生產(chǎn)，有人供養(yǎng)，才能去尋覓洞天福地，服食修養(yǎng)。近代道教大師陳攖寧指出，想要求長生修道，不僅要安排好原先家庭的經(jīng)濟，還要消費藥物、營養(yǎng)品滋補身體，以及旅行費：“因為長久住在一個地方，未免納悶，有時需要游覽名山勝境，使身心得以調(diào)劑……選擇適宜于修煉的場所……地方民俗要純良，購買用品要便利”[17]。湖南長沙楚墓出土《人物車馬出行圖》[18]，以及河南信陽長臺觀2號楚墓中一件漆器上彩繪三人乘車，前有御者，后二人端坐車廂，高冠寬服，怡然自得[19]。

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在東周諸子中壽命最長，他在楚地傳承養(yǎng)生消費，認為在不同經(jīng)濟境況下，人們應具有不同的生活禮容：“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jié)，不由禮則觸陷生疾……貧窮而志廣，富貴而體恭，安燕而血氣不惰，勞勌而容貌不枯”⑥。要求人們在食飲、衣服、居處等消費活動中遵循以禮為中心的養(yǎng)生之道。荀子傳承的楚人消費觀認為，君子自有一種無爵祿之富⑦。楚史上有北郭先生夫婦、老萊子夫婦、楚狂接輿夫婦、楚於陵子終夫婦等隱逸夫婦拒絕楚王之聘的故事，這些相近的故事反映楚地實有許多真實原型⑧?！俄n詩外傳》記楚人北郭先生之妻曰：“夫子以織屨為食，食粥毚履，無怵惕之憂者”⑨；這種“心平愉，重己役物”的消費觀絕非逃避現(xiàn)實，而是以“據(jù)義而動，其樂亦自足”“不能為人所制”的性情視作選擇消費的準則，認為消費目的應該是更好保全“真我”，而不是追求物欲消費。楚人選擇“織屨為食，食粥毚履”；居處“葭墻蓬室，木床蓍席”；從事“墾山播種”的辛勞生活，拒絕“容膝之安”“一肉之甘”的生命羈絆，并非是消極的人生選擇，而是以大智大勇來安頓真實、“無怵惕之憂”的人生。從而揭示“順性情，養(yǎng)性命”作為人類理財尤其是消費活動的根本宗旨。

二、“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楚人個人消費的原則

人類社會“經(jīng)緯萬端”，并非所有個體消費都無條件達到結果的平等。因此，在上位者創(chuàng)制立法，使富貴者在食飲、服飾、居處、出行方面均有節(jié)度，避免驕溢傾軋。同時，還要照顧民眾，使各有營生，最低消費能夠養(yǎng)活父母妻子，維持家庭正常運轉(zhuǎn)，不至于因好逸惡勞而淪為盜賊。所謂“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其消費的一般標準以不逾越禮制為限。

首先，在上位者個人消費不能以身作則，楚人即有嚴厲的批評。從人性人情看，在上位者的消費習慣和風尚，會對各級官員和民眾的消費習慣和風尚帶來直接影響⑩?！蹲髠鳌ふ压辍酚洺`王“皮冠、秦復陶、翠被、豹舄”，以翠鳥之羽、豹貓之皮為衣披與鞋履，表明楚靈王追求富厚奢靡生活，體現(xiàn)當時奢侈風氣漸長。伍舉即諫楚靈王曰：“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批評其不良消費導向。楚國貴族在個人消費方面遵循禮制，依據(jù)法典。《國語·楚語》記楚莫敖屈到嗜芰（藕、蓮），彌留之際要求宗老用芰作祭品。最后因“芰”不在楚國《祭典》，而最終沒有將其作為祭品消費。史官稱譽愛惜名爵的楚大夫子囊和珍重祭典的屈建（字子木）“違而道”，教訓違背消費和支出的準則而陪伴楚靈王縱欲的芋尹申亥公“從而逆”?。又《春秋左傳·昭公五年》記大宰薳啟強對楚靈王言楚國在朝聘、享眺之禮中，設宴“有好貨”，出入有郊勞與贈賄，皆不吝嗇芻薪、米禾、餼牢、財帛、衣服、車馬的消費，所謂“朝聘有珪，享眺有璋，宴有好貨，飧有陪鼎。入有郊勞，出有贈賄。禮之至也”，但同時強調(diào)“設機而不倚，爵盈而不飲”?。在朝聘、享眺時不吝嗇，但又有克制，不可飲酒超量，肆意消費。史書記載戰(zhàn)國時楚將軍子發(fā)之母聽聞“士卒并分菽粒而食”，其子身為將軍卻“朝夕芻豢黍粱”，立即以越王勾踐愛護士卒的故事深責之?。以上文獻均表明在消費觀念上，楚人遵循禮法。

其次，對在上位者的過度消費防微杜漸，以確保楚國官員廉潔奉公。以先秦時貴重牲畜馬為例，楚地車馬使用制度謹嚴?，極少食用或?qū)ⅠR肉作為祭品?！洞呵镒髠鳌は骞辍酚涊d楚觀起受令尹子南私人關系照顧，“未益祿而有馬數(shù)十乘，楚人患之，王將討焉，……王遂殺子南于朝，轘觀起于四竟”?。按照周代禮法，觀起須經(jīng)過三次受命，先受爵位，再受衣服，最后受車馬。但如果尊長已經(jīng)被賜命過，作為子輩第三次受命就不再受車馬?。一旦過度消費，則州閭鄉(xiāng)黨稱其不孝，兄弟親戚稱其不慈，僚友稱其不弟，執(zhí)友稱其不仁，交游稱其不信。通常而言，居下位者在經(jīng)濟消費方面僭越，不僅暴露出其生活奢靡、腐化墮落，對國家經(jīng)濟也會造成損失，甚至背后還往往隱藏著政治陰謀。令尹子南對觀起驕橫跋扈的行為不予制止，屬嚴重失職，終致被楚康王殺于朝，同時“轘觀起于四竟”，即對觀起施車裂之刑。以上都反映楚人在消費中嚴格遵循禮制的準則?。

三、“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楚國政府消費的原則

楚人繼承《周易·節(jié)卦》“天地節(jié)而四時成，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的消費觀念，認為理想的政府支出具有內(nèi)在穩(wěn)定性，即楚荀子所謂“無制數(shù)度量則國貧”。

首先，楚人強調(diào)，在經(jīng)濟繁榮時必須抑制超出節(jié)度的支出，警惕政府消費增長，不因在上位者好大喜功而使民生疲敝。楚人認為政府的消費支出要特別重視“不傷財、不害民”的原則?！墩f苑·正諫》敘述楚王“筑層臺，延石千重，延壤百里”，有耕者諸御己諫言，“遂解層臺而罷民”?。又《史記·韓世家》記楚人屈宜臼批評韓昭侯欲建高門：“今年旱，昭侯不以此時恤民之急，而顧益奢，此謂‘時絀舉贏”?。批評在上位者不能在農(nóng)忙時，或遭遇災荒時興土木，應當積極賑災恤民。同時，政府的消費不得以經(jīng)濟繁榮為由破壞支出的節(jié)用原則。楚靈王曾盟會諸侯，“示諸侯侈”，又建造章華臺?，大臣皆以好大喜功最后敗亡的歷史典故相警。伍舉向楚靈王進言，指出楚國建筑制度“榭不過講軍實，臺不過望氛祥。故榭度于大卒之居，臺度于臨觀之高”，勸諫靈王：“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又批評曰：“若于目觀則美，縮于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欲，使民蒿焉忘其安樂”?。指出如果消費奢汰，大興土木，只顧享樂，不僅財政無法承擔，更使民貧瘠，動搖政治根本。明確政府消費支出要照顧民情，要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因為音樂消費為主的禮樂消費，是與民同樂，民眾也會樂于參與。政府消費如果違背民意，則為“不美”，不僅影響國家財賦，更釀成深重的政治、經(jīng)濟危機。戰(zhàn)國出土楚簡《成之聞之》：“故君子不貴庶物，而貴與民有同也……富而分賤，則民欲其富之大也。貴而能讓，則民欲其貴之上也。”[7]204這里講到的“貴與民有同”“富而分賤”“貴而能讓”都是楚人理想的政府消費理念。在乾谿之難前，左史倚相向楚靈王賦《祈招》之詩：“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揭示國家用民力，當慮財力、物力和民力大小，如冶金治器時要隨器制形，當用財力、民力時，要去其醉飽過盈之心。由此可見，楚人反對超越國家財力、不恤民力的政府消費。

其次，楚人認為合理的政府支出項目也可對社會穩(wěn)定起到重要作用。從《璽匯》收錄楚國的出土官印看，其中有“計官之璽（0137）”“軍計之璽（0210）”，這些印璽反映的職務相當于《周禮·天官》記載的“司會”。表明在民事和軍務中，楚國都設立官職進行會計，對政府支出進行專門管理。楚平王六年，擬在州來筑城。以為楚國已有能力繼續(xù)擴張勢力。群大夫言：“王施舍不倦，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唯大夫沈尹戌慎重建言：“吾聞?chuàng)崦裾?，?jié)用于內(nèi)，而樹德于外，民樂其性，而無寇讎”（21）。如果僅是簡單施舍慈善行為，就是《荀子·富國》所說的“偷道”，即“偷取少頃之譽焉”，并非治理的長久之道?！皳崦瘛辈皇呛唵问┥嶝斘铮瑢Τ济裥《餍』?，而是務必保持穩(wěn)定的政府支出“節(jié)用于內(nèi)，而樹德于外”，減少不必要的重大工程支出，在再分配過程中注重公正。又春秋時期，吳國多次戰(zhàn)勝楚國。《左傳·哀公元年》記載楚昭王時令尹子西分析吳國闔閭與夫差父子在治國、治軍、治民尤其是在消費等方面的前后差別，指出吳國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楚國，在于以前吳國闔閭能“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不知曠”，而今吳國夫差“視民如讎，而用之日新。夫先自敗也已，安能敗我”（22）。令尹子西的對吳國經(jīng)濟的分析，也側面印證楚人理想中的政府消費支出應勤恤。

綜言之，楚人認為政府消費開支要根據(jù)財力、民力的情況斟酌行事，所謂“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強調(diào)在上位者務必克制私欲，切忌徒耗國力。

四、“自卑而不別于尊”：楚地祭祀、喪葬及鄉(xiāng)飲酒禮的消費規(guī)則

其一，楚人獨特的宗法制度對楚地祭祀、喪葬消費活動影響至深。楚地有在道路上（“行”）、門、戶處分別祭祀路神、門神、戶神的禮法，但考古發(fā)現(xiàn)和出土文獻記載民眾消費牛、白犬與酒食，并沒有特別的等差。如河南信陽長臺關1號墓簡冊《卜筮祭禱》甲三56號簡：“特牛，樂之，就禱戶一羊，就禱行一犬，就禱門”[7]543-544；荊門包山2號墓簡冊《卜筮禱祠記錄》208號簡：“賽于行，一白犬，酉（酒）飤（食）”[20]。這種情況不僅出現(xiàn)在祭祀天神、地示的消費中，在楚人祭祀人鬼的消費活動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2015年荊州望山橋一號楚墓出土的5枚卜筮祭禱簡[21]，記載死者在生前僭越身份，與楚王以同等資格祭祀祖先（人鬼）乃至于天神、地示。東周時期楚人的祭祀喪葬消費沒有等差的現(xiàn)象，可能與楚國獨特的宗法制度有關，至少在戰(zhàn)國時代楚人的宗法與周人迥異，往往繼別宗子祭禱歷代楚王，采取自卑而不別于尊者的宗法[22]。這種獨特的宗法制度對楚國社會階層心理認同及其消費生活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其二，楚國鄉(xiāng)飲酒禮典中的活動，蘊含深刻的消費價值觀。據(jù)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君人者何必安哉》載，擔任過州里加公的老臣范戊批評楚王“恭其祭不為其樂”[23]，意在規(guī)勸楚王務必藏富于賢，保持經(jīng)濟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楚國封君所領為大州，負責一州政教治令，在州序、學中主持鄉(xiāng)飲酒禮。《禮記·鄉(xiāng)飲酒義》：“此所以貴禮而賤財，此先禮而后財之義”（23）。楚地鄉(xiāng)飲酒禮典中樂工所奏之詩多蘊含深刻的經(jīng)濟寓意，如言不吝于財與賢人分享、使民以時、夫人勤勞從事經(jīng)濟活動、富貴不忘節(jié)儉等[24]。又《禮記·雜記》記載“凡州之大祭祀”，州長需“涖其事”，州中之黨在蠟祭中也行鄉(xiāng)飲酒禮，祭蠟以報豐收。狂歡性消費意在用一日之歡回報一年之勞，既減輕民眾疲乏，又蘊含新的希望。至南北朝時，楚地仍保留社日祭祀和歲末狂歡（24）。楚人以為理想社會經(jīng)濟狀況是“萬物得其宜，事變得應”。

五、余論

戰(zhàn)國末期，楚王、封君等貴族在個人消費和政府財政用度上都出現(xiàn)僭越禮制的現(xiàn)象?！稇?zhàn)國策·楚策·孟嘗君出行國至楚》記齊國孟嘗使楚，受贈象牙之床。負責運輸?shù)某賳T登徒云：“象床之直千金，傷此若發(fā)漂，賣妻子不足償之”（25）?？脊虐l(fā)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墓葬中，原來只使用一套祭器的低等級貴族墓中和原來使用兩套祭器的高級貴族墓中都新增子口鼎、盞、銅壺等器[25]，只有楚都城江陵周邊地區(qū)還較固守舊制。荊州八達嶺熊家冢墓地中殉葬墓內(nèi)有大量精美的玉器、瑪瑙、水晶隨葬[26]，反映出與楚王關系越近的臣下財富越集中，其喪葬消費也就越奢侈。荊州八嶺山馮家冢墓地中，在資產(chǎn)尚不豐厚的墓內(nèi)，奢侈消費品如玉器、玻璃器、樂器都逐漸增多[27]。在沅水下游庶民楚墓中也出現(xiàn)成套的仿銅陶禮器[28]。不過，當時仍有不少楚國士君子不從奢靡汰傲之俗。屈原《涉江》：“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又《離騷》：“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26）。都對楚國經(jīng)濟消費中放縱性情的態(tài)度進行批評。這一點在墓葬中也可以反映，如戰(zhàn)國中期的曹家山一號楚墓墓主身份為士，盡管隨葬了“越王不光劍”，但棺頭端檔板外僅有1件玉璧[29]，表明在士階層中仍有固守傳統(tǒng)消費觀念的群體。東周時期楚地人們消費活動變化，或與周道凌遲，禮崩樂壞，王綱紐解有關。

楚人研究歷史，著眼現(xiàn)實，非常深刻地指出經(jīng)濟富厚、消費增長與身心性命、倫理價值和社會道義之間的依存關系。認為合理的消費在于“節(jié)乎脂膚血氣之情”，通過養(yǎng)口、鼻、耳、目、體，從肉體生命的滋養(yǎng)最后上升到“安命而弗夭，養(yǎng)生而弗傷”的俟天知命，使人們從物質(zhì)到精神同時得到生命和性情的滋養(yǎng)。而郭店楚墓竹簡《尊德義》云：“治民非還生而已也，不以旨嗜欲害其義（儀）軌……民必富，富未必和，不和不安，不安不樂……眾未必治，不治不順，不順不平”[7]213-214。從消費活動的增長與繁榮看，如果自上而下，均以利為義，通過兼并壟斷擴張，以及通過刺激物欲消費，在短時間內(nèi)固然可能獲得更多物質(zhì)財富。但“不安、不樂、不和”的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同樣意味著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風險陡增，也不利于生產(chǎn)力的提高。

當前，總結楚人的經(jīng)濟思想還有更為重要的意義。一方面，通過中國歷史、實踐、理論來分析、闡釋，反映真實的中國經(jīng)驗已成為時代呼聲。另一方面，信息、科技等領域的加速變革、能源危機，以及經(jīng)濟全球市場化雙刃劍中的不利一面威脅加劇，人工智能（AI）和不公平的市場環(huán)境對新的經(jīng)濟、社會結構的塑造將產(chǎn)生深遠而難以預測的影響。人類的生產(chǎn)、消費，若能真實回應如何保全“真我”，不在消費欲望與社會化生產(chǎn)中迷失自我，則不會為外物驅(qū)役自己生命。不以“嗜欲害其義（儀）軌”，而通過“尊德義”可以解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深層次矛盾。從以上兩個層面看，楚人有關經(jīng)濟消費的價值觀念，值得現(xiàn)代人反思與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