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言與民俗的交叉研究領域,有兩套近似而又有所區(qū)別的術語,這讓有些相關研究者頗費思量,也讓很多讀者頗為困惑:是“語言民俗”還是“民俗語言”,是“語言民俗學”還是“民俗語言學”?這兩套術語的區(qū)別在哪里?在這個問題上,有兩方面因素起的作用比較大:一個是語言習慣,一個是學科意識。在語言的發(fā)展規(guī)律上,有一種惰性影響機制:人們更容易接受和采用已經(jīng)習慣了的說法,而不容易認同意思差不多的新說法,除非后者有更大的使用價值。如果人們較早使用或見多了“民俗語言”“民俗語言學”的說法,就會覺得“語言民俗學”拗口而不容易接受了。在學科意識方面,因為這兩套術語的中心語不同直接關涉到相關研究領域的學科歸屬的重要問題,有些學者就會打破沿襲已有術語的語言習慣而提倡使用能表明學科歸屬的新術語,這就體現(xiàn)為有些民俗學者特別強調(diào),研究語言現(xiàn)象的民俗學分支學科應該是“語言民俗學”,而非“民俗語言學”。比如鐘敬文先生主編的《民俗學概論》說:“為了從民間語言考究其他民俗,同時又從其他民俗考究民間語言,就需要建立一門語言學和民俗學相互交叉的邊緣學科——語言民俗學?!眲⒖⑾壬睹袼讓W的概念和范圍》說:“涉及語言方面的民俗現(xiàn)象是很多的。我甚至覺得,這方面的豐富的內(nèi)容將來有可能促成一個可以稱之為‘語言民俗學的專門分支的產(chǎn)生,也說不定?!边@兩位著名民俗學家站在民俗學角度說話,不約而同地使用了“語言民俗學”之稱。而民俗語言學的代表人物曲彥斌先生則主要使用“民俗語言學”的說法。
“語言民俗學”“民俗語言學”的名稱爭議跟“語言社會學”“社會語言學”的區(qū)分很像,所以在這里類比一下后者的情形有助于把問題看得更明白。20世紀西方的社會學研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語言轉(zhuǎn)向”,沿著這一轉(zhuǎn)向進行的社會學研究被稱為“語言社會學”。關于什么是語言社會學,國內(nèi)外社會學界也有很大爭議。社會學者鄭也夫、劉少杰、周曉虹、劉援朝等都在其論著中將語言社會學與社會語言學進行了明確的區(qū)分,如劉援朝在綜述了社會學中的語言研究史之后說:“社會語言學和語言社會學都是將語言和社會的研究結(jié)合起來,但他們之間的相似性也僅在這一點上,此后就是各走各的路,分道揚鑣了。社會語言學是結(jié)合著社會進行的語言研究,它的重心在語言上,至于像語言規(guī)劃、語言政策等等,也僅僅能算是社會語言學中的宏觀部分,根本不能算為語言社會學。語言社會學雖然可以定義為透過語言看社會,但它的研究是社會學式的,語言只是認識社會的一種手段,雖然這種手段極為重要,通過它可以對認識論和方法論產(chǎn)生極大的沖擊,但它仍只是一種手段,語言社會學不是要研究語言本身,而是研究語言背后的社會?!保ā锻愔疇帲赫Z言社會學和社會語言學》,見《語文建設》1999年第4期)此外,“人類語言學”與“語言人類學”的術語使用也存在類似的爭議情形和區(qū)分邏輯。
如果借用社會學者區(qū)分語言社會學與社會語言學的言論方式,也許民俗學者可以嘗試這樣區(qū)分語言民俗學與民俗語言學:語言民俗學與民俗語言學都是將語言與民俗結(jié)合起來進行研究,但民俗語言學是通過解釋詞語的結(jié)構、語源、民俗內(nèi)涵等來研究語言問題,其研究是語言學式的;而語言民俗學是通過語言途徑來研究民俗問題,其研究是民俗學式的。語言民俗學的學術指向不是要研究語言本身,而是要研究語言背后的民俗生活和民俗文化。
在語言學界,民俗語言學被視為一個很有新意、值得注意的新興分支學科,常與文化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相提并論,或者被歸并到后兩個分支學科之中。民俗學界也很重視語言研究,并很注意曲彥斌所倡導和從事的民俗語言學研究。但一些民俗學者不認同曲先生的民俗語言學研究路子和核心術語。20世紀80年代,鐘敬文先生通過他的一位博士研究生向曲先生轉(zhuǎn)達他的話:“語言民俗學”才是民俗學的分支學科,不應該使用“民俗語言學”的說法。當時這使曲先生“頗感為難”,因為他對民俗語言學的學科定位并不僅僅是民俗學的分支學科,認為不能嚴格地限定為“語言民俗學”(見曲彥斌《民俗語言學》(增訂版),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他一方面認為民俗語言學是語言學和民俗學的分支學科,一方面又主張民俗語言學是由語言學與民俗學的交叉研究發(fā)展出來的一門獨立學科:“民俗語言學,是一門新興的人文學科。它直接脫胎于語言學、民俗學,完全突破了原來各自學科的界限,通過交叉、延伸,形成了更為開闊的科學視角和研究領域?!保ㄇ鷱┍笾骶帯吨袊袼渍Z言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這應該看作他在開拓該交叉學科之初的主張和設想,至于該學科能否作為獨立學科發(fā)展起來,則要看以后的實踐檢驗。后來,曲先生出版了《語言民俗學概要》(大象出版社,2015),在學科術語和研究框架上做了趨向于“語言民俗學”的一些努力,不過其基本框架和內(nèi)容基礎還是沿襲其一貫的民俗語言學的路子。除曲氏之外,還有不少學者的論著可歸屬于民俗語言學研究。
在中外民俗學史上,民俗學者所關注的語言現(xiàn)象主要是具有顯著民俗特性的一些語言形式及其表達行為、相關生活文化,具體來說,包括3類語言現(xiàn)象:(1)日常生活中的俗語:諺語、歇后語、俗短語、流行語、口頭禪、招呼語、親屬稱謂、擬親屬稱謂、社會稱謂、姓名及綽號、委婉語、臟話、詈語等;(2)特殊場合或儀式中的套語:咒語、吉祥語、禁忌語、神諭、禱詞、誓言、暗語等;(3)語音形式以外具有民俗性的表意方式,指在特定群體內(nèi)以民俗方式流行的體態(tài)語、隱喻性實物、特殊文字、傳達交際信息的圖畫等。按照語言民俗學的觀點,詞匯形式僅僅是語言民俗的表層部分,完整的語言民俗概念指復合性的語言現(xiàn)象,包括3個層次:(1) 以口語為主的語言形式及其運用規(guī)則;(2)類型化的語言行為及與之關聯(lián)的生活情境;(3)支配語言行為并與語言的意義、功能凝結(jié)在一起的民眾精神或民俗心理。從這種觀點出發(fā)的語言民俗研究,就要把民間語言置于特定社區(qū)環(huán)境之中,放在具體的生活情境之下來考察,而不是將研究對象從民眾生活中抽離出來進行孤立靜止的研究;不僅關注語言現(xiàn)象,而且注意考察民俗主體,也就是講述人和社區(qū)民眾;不僅注意觀察語言講述行為及相關習俗,而且注重探求蘊含在民間語言之中的民俗心理、民眾觀念。這樣進行的語言民俗學研究就要把民間語言看作民俗現(xiàn)象,通過考察民間語言來探討民俗學問題。狹義的語言民俗學成果被視為嚴格意義的民俗學成果,如黃濤《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人民出版社,2002)、王志清《語言民俗與農(nóng)區(qū)蒙古族村落的文化變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周星《燈與丁:諧音象征、儀式與隱喻》(載王銘銘、潘忠黨主編《象征與社會:中國民間文化的探討》,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崔月明主編《中國民間文學大系·俗語·江蘇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9)等。廣義的語言民俗學成果則可包括主要將民間語言視為民俗載體而非民俗現(xiàn)象來研究的著述,這些成果通常被歸類為民俗語言學范疇。
責任編輯:王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