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遠卓
摘? 要:《長日留痕》是當代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之一,是20世紀80年代英國懷舊文化浪潮的產物。作為一部關于英國帝國主義歷史的寓言性作品,該小說一方面展現(xiàn)了帝國霸權造成的危害,另一方面也暗含了對帝國往日輝煌的贊美和懷念?,F(xiàn)有研究多聚焦于分析小說中對帝國主義罪惡的描寫,認為其主旨是對帝國主義的批判,但卻在不同程度上忽略了它與帝國主義話語之間微妙的重合關系。本文旨在揭示該小說對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隱性支持,并對其話語機制進行分析與評價,以提供一個更全面的解讀視角。
關鍵詞:《長日留痕》;石黑一雄;帝國主義;歷史小說
《長日留痕》與帝國主義
《長日留痕》是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出版于1989年。該書時間設定在1956年,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敘述者史蒂文斯是一個步入暮年的英國管家。史蒂文斯自青年時期跟隨父親步入管家行業(yè),并樹立了效力于一位偉大英國貴族、維護帝國穩(wěn)定進而使全世界受益的人生理想。為此,他進入了熱衷國際事務的達林頓勛爵府中,全身心投入服務工作。然而,其主人在多年的秘密外交中被納粹政客洗腦,說服首相采取綏靖政策。小說的內容是史蒂文斯駕車旅行期間的日記,詳細記錄了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和心路歷程。
英國帝國主義是貫穿作品的一個隱性主題,達林頓府是大英帝國的一個縮影,史蒂文斯和達林頓勛爵兩個主要人物的人生軌跡象征著帝國的興盛與衰落。Lang(2000)和McCombe(2002)均注意到小說敘述開始的時間是1956年,即蘇伊士運河危機爆發(fā)之年。他們認為這一時間選擇絕非巧合,因為蘇伊士運河危機標志著英國在中東地區(qū)影響力的衰落,所以小說從一開始就與后殖民主題產生了聯(lián)系。Terestchenko(2007)指出,史蒂文斯全身心為大英帝國的權貴服務而喪失了個人幸福,他的悲劇代表帝國主義官僚體系對勞動階級造成的危害。王燁(2018)認為,這部小說通過主仆二人的悲劇性結局諷刺與質疑了民族主義與父權制。還有相當多的文章剖析了史蒂文斯的心理活動與敘述風格的關系,指出其中包含大量的不可靠敘述元素,如矛盾、回避、否認等,反映出他受到帝國主義體制壓迫而產生了痛苦與悔恨(MacPhee,2011;Khosravi & Barekat,2017;鄧穎玲,2016)。總而言之,相當多的研究都傾向于認為這部作品是對帝國主義的批判。然而,小說對帝國主義是否持徹底的批判態(tài)度?這一問題涉及小說隱含的政治話語,本文將對此作進一步探究。
本文認為,《長日留痕》是一部對帝國主義持矛盾態(tài)度的歷史小說:它在表層揭示出帝國主義的危害,卻在深層與帝國主義話語形成了某種“共謀”(complicit)效應。主人公悲劇產生的根本原因是帝國主義國家機器對他的異化和剝削,但他從未想過辭職,且在回憶敘述中始終表現(xiàn)出無怨無悔的態(tài)度,這說明了他對帝國主義價值觀的深刻認同。盡管他在達林頓府工作期間察覺到了主人與納粹的勾結,并受到了主人獨裁的壓迫,卻從始至終堅持履行一個“完美管家”的職責。因此,史蒂文斯絕非僅是帝國體制的受害者,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帝國事業(yè)的支持者。
帝國理想的美化書寫
本節(jié)探討的帝國理想是指史蒂文斯和達林頓致力于讓英國保持強盛,將全世界控制在其設計的“理想”秩序之中,從而使全人類受益的“烏托邦”情結。達林頓是一個世襲貴族,本可以養(yǎng)尊處優(yōu),卻自愿為國際事務終日操勞,渴望恢復一戰(zhàn)前由英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史蒂文斯立志成為一名杰出的管家,渴望投身于一位偉大的英國紳士門下,為促進人類進步的事業(yè)貢獻一份力量。帝國主義理想成功將他們個人與社會層面的追求綁定,使其心甘情愿為大英帝國工作。在整個故事中,小說有意識地在史蒂文斯的政治理想、英式田園風光和女管家肯頓小姐三者之間搭建起聯(lián)系。也就是說,這部小說實際上將帝國理想隱喻為自然和愛情意象。
研究表明,英國文學中的英式田園風光與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有著傳統(tǒng)的緊密關聯(lián)(Mitchell,2002;蔣怡,2013)。正如Mitchell(2002:1—2)在《風景與權力》(Landscape and Power)中指出的那樣,景觀“不僅僅體現(xiàn)或象征權力關系;它本身就是文化權力的一個工具”。也就是說,對自然元素的刻畫反映了文學作品中深藏的文化社會建構,透露了融入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論有意或無意)的一些政治情感。在《長日留痕》中,我們也不難看出風景與史蒂文斯的帝國主義思想之間的聯(lián)系。作品對英式鄉(xiāng)村的描寫始終是正面的,而且主人公對風景的欣賞與其帝國理想時常并置。田園風光是貫穿史蒂文斯旅行的一條重要線索,作品對風景的刻畫反映了其對英帝國的情感態(tài)度。
以故事開頭部分的一個情節(jié)為例。史蒂文斯在駛離達林頓府不久后停車休息,在當?shù)厝说慕ㄗh下登上一處山頂俯瞰田園風光。登山遠眺激起史蒂文斯的豪情壯志,他借景抒情,進行了大量贊美:
英格蘭的風景是無可媲美的……相對而言,在諸如非洲、美洲那樣的地方所呈現(xiàn)的種種風情毫無疑問會讓人非常激動,然而我卻很肯定,由于那類風情過于不恰當?shù)赝饴?,反而會給實事求是的評論家留下稍遜一籌的印象。(26)*
史蒂文斯在贊揚英格蘭風景的同時貶低其他國家的自然景觀,這體現(xiàn)了一種過度驕傲的民族主義。Trimm(2009)指出,史蒂文斯視為等而下之的自然景觀來自非洲和美洲,是英國曾經擁有大量殖民地的地區(qū),這并非巧合,而是暗示了英國對本國殖民歷史的驕傲心理。也就是說,史蒂文斯身上體現(xiàn)了鮮明的沙文主義情結。
小說刻畫了史蒂文斯的沙文主義思想,但并未對其進行諷刺或否定。史蒂文斯認為英格蘭有全世界最優(yōu)越的景觀,這一觀點雖然主觀,但其實得到了文本的支持。小說用大量篇幅刻畫了英式田園“靜穆的優(yōu)美”和“高貴的克制”的特點,這與美學家溫克爾曼提出的“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相吻合(胡繼華,2016:78—81),體現(xiàn)出西方古典美學的典型特征:
正是因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觀,才使我們國土美麗得超凡脫俗。也正是那種靜穆的美麗,以及它顯示出的那種嚴謹?shù)母杏X才是最貼切的。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麗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無需招搖。(26)
古典審美注重情感表達的克制內斂,贊美藝術形象蘊含的平衡與穩(wěn)定。這種美學特征在近現(xiàn)代歐洲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因為它代表了人們對古代歐洲的審美想象,象征著崇高與優(yōu)美、感性與理性的完美結合(胡繼華,2016)。史蒂文斯認為英式田園優(yōu)于非洲、美洲等“讓人非常激動”的天然奇觀,因為它是寧靜質樸的鄉(xiāng)村景觀,也就是經過充分“規(guī)訓”的文明景觀。小說用田園牧歌式的風景象征大英帝國,建構了后者的古典美學形象,誘導讀者產生懷舊情緒。小說通過詩意的語言描繪了一幅具有前現(xiàn)代特點的景觀,間接抬高了宗主國的文化藝術品位,塑造了穩(wěn)定和諧的帝國正面形象。
史蒂文斯對英國民族性的贊美逐漸滑向了種族主義,在抬高英國的民族形象的同時貶低其他民族。種族主義是殖民主義話語的核心之一,史蒂文斯對英國風景的抒情稱頌最終指向的是種族主義,小說對帝國主義話語的支持在此表露無遺。小說運用詩化的語言描繪英國的自然風景,隱喻英國民族優(yōu)于其他民族的主體地位,旨在引發(fā)讀者的共情效應。文本間接鼓勵被統(tǒng)治者認同并實踐帝國理想,從而使其得到帝國主義體制的承認,從帝國整體的價值中分得自己的價值。這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在英國海外殖民時期屢見不鮮(卡爾德科特,2021)。
英國在史蒂文斯旅行開始時已進入了“后帝國”時代,由于帝國的衰落,“懷舊”(nostalgia)一詞在英國文化中經常指向對帝國全盛時期的夸張與想象(Trimm,2009)。甚至一些英國史學著作關于帝國鼎盛時期的歷史書寫也融入了浪漫主義式美化(卡爾德科特,2021)。以這種方式描繪帝國鼎盛時期的文學和歷史作品忽視了帝國統(tǒng)治的霸權、剝削等罪惡,因此與帝國主義形成了隱性共謀關系。《長日留痕》通過主人公的不可靠敘述高度美化了大英帝國鼎盛時期發(fā)生的事件和場景,流露出史蒂文斯對帝國往昔的強烈懷念,從側面渲染了帝國曾經的“宏偉理想”。然而史蒂文斯記憶中的場景并不真實,因為他已經將自己的帝國理想與自身理想融合,成為敘述的一部分(鄧穎玲,2016)。英國帝國主義在二戰(zhàn)后徹底破產,但是本書的主人公在追憶帝國鼎盛時期時依然處處流露出對帝國理想的懷念與支持。
史蒂文斯的父親曾經是一位優(yōu)秀的管家,史蒂文斯在他的影響下步入管家行業(yè)并一直視其為模范。然而一天在給喝下午茶的達林頓和客人服務時,他因為突發(fā)中風在草坪的臺階處跌倒,打翻了盤子中的物品,成為其職業(yè)生涯的一次尷尬事件。史蒂文斯父親對那次事故耿耿于懷,獨自在臺階處重復上下樓梯的動作。這一幕被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看到,于是有了一段詩化的描寫:
只見夕陽射出的縷縷橙黃色的光柱如箭一般刺破了走廊里的朦朧。過道里的每一間臥室的門都半開著,在我走過那些臥室時,我透過一扇門瞥見了肯頓小姐的輪廓,她的側影印在一扇窗戶上……我們能看見我父親的身影,他好似陷入沉思之中,慢慢地踱著步——也宛若肯頓小姐那逼真的描繪:“似乎希望找到那些他丟在那兒的珠寶。”(46)
這一事件在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的敘述中多次出現(xiàn),并且深刻地留在他們的記憶里,結合上下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原因:史蒂文斯的父親在小說中一直以雷厲風行、不茍言笑的形象示人,多次以言語和行動教導史蒂文斯要忠于主人和國家而犧牲自我。他是父權制文化的典型人物,也是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敬畏并模仿的對象。如今他年老體衰,在服務中出現(xiàn)重大事故,這一形象變化對他們的心理造成不小的沖擊,尤其是史蒂文斯。有學者指出,“珠寶”象征著英倫三島,史蒂文斯父親中風跌倒象征著大英帝國維持殖民體系已力不從心(鮑秀文、張鑫,2009)。因此,這一情節(jié)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即史蒂文斯父親作為榜樣與依靠的形象的衰落象征著父權制傳統(tǒng)和帝國統(tǒng)治的衰落。
達林頓府發(fā)生的變遷是大英帝國興衰的隱喻象征,小說對其進行了浪漫化的詩意描寫,呈現(xiàn)出凄婉幽愴的氛圍。這段描寫組合了一系列凄美的意象,如夕陽、薄霧、草坪、戀人的側影、柔聲細語等,令帝國的衰落變成一曲令人惋惜的田園哀歌。小說將帝國的衰落與愛情和親情的逝去相結合,增強了感人的效果。此處的情境呼應了書名“長日留痕”,象征著帝國鼎盛時代的終結。作品富有悲情色彩的環(huán)境描寫顯然沒有引導讀者為帝國時代的終結歡呼,而是希望讀者跟隨史蒂文斯的視角對帝國盛世的終結產生同情:帝國衰落意味著父權制文化帶來的穩(wěn)定和依靠不再,意味著人與人之間傳統(tǒng)溫情的消失。懷念帝國盛世同樣意味著懷念帝國強盛時期的價值觀,帝國鼎盛時期在小說中被賦予了一種社會較為穩(wěn)定、人際關系充滿關愛的“前現(xiàn)代性”特點。
肯頓小姐在一封信中也仔細回憶了這個場景,她的敘述充滿同情與感傷。和史蒂文斯一樣,她也用細膩優(yōu)美的語言從自己的角度描繪了在三樓窗邊看見的落日美景(45),顯然這包含了對達林頓府,即大英帝國縮影的浪漫化環(huán)境描寫。通過史蒂文斯可知,女管家的日常工作是充滿辛勞和不悅的,肯頓小姐曾多次抗議工作量過大,甚至一度想要辭職。但是在她的敘述中,這些不愉快的記憶都被掠去了,剩下的僅是充滿詩意的場景,激發(fā)了讀者的懷舊情緒,尤其是“帶著幾分魔力”的夸張表述增添了浪漫化想象??项D小姐以前從來不會向史蒂文斯示弱,并聲稱自己比史蒂文斯更加全心投入工作。但她在這封1956年前后的信中卻坦率地承認自己曾經在工作期間“浪費時間”欣賞莊園的景色,并用大量詩意浪漫化的語言來描述。這說明二人的隔閡后來已經徹底消除,共同為逝去的美好歲月和帝國的衰落惋惜。小說前文交代美國人法拉戴買下達林頓府,并因為客人稀少而將三樓的房間全部封閉。這意味著能夠從三樓窗戶看到落日美景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了,隱喻理想的生活也隨著帝國衰落而塵封。
當二戰(zhàn)結束、達林頓府內一片蕭索衰敗之際,史蒂文斯由信中透露出的懷舊情結推測出肯頓小姐“重返達林頓府的強烈欲望”,所以主動前去和她會面。這種懷舊情結是史蒂文斯和肯頓小姐共有的情感,也是文本自始至終努力向讀者表現(xiàn)的主題。在小說結尾處,兩人雖終于互表愛慕之心,但卻由于現(xiàn)實羈絆而無法產生任何結果。這一結局無疑增添了主人公命運的浪漫主義悲劇色彩,引發(fā)讀者的共情。小說通過肯頓小姐向史蒂文斯的表白直接挑明了一種對過去歲月的留戀和對當下狀況的不滿,將懷舊情結推向高潮。這種敘述方式將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理想化,向讀者透露出這樣一種感覺:帝國體系的益處遠大于弊端,個人情感的創(chuàng)傷會被治愈,而帝國秩序的崩潰才帶來了真正而持久的苦難。
帝國歷史的辯護書寫
達林頓在從事政治活動的二十年里犯下了兩項嚴重錯誤:打壓民主制度、推行綏靖政策。他是大英帝國統(tǒng)治階級的典型代表,他的錯誤象征著二戰(zhàn)前英國政府的重大決策失誤(Lang,2000;McCombe,2002)。對于這段不光彩的帝國歷史,小說在藝術加工時進行了一些辯護,體現(xiàn)出修正主義(revisionism)歷史觀。
達林頓代表著精英主義政治家,他認為民主制度效率低下,無法解決國家面臨的緊迫問題,因此決定繞過議會直接干預政治。小說通過以下情節(jié)支持了其精英主義思想的合理性:某天晚上達林頓和幾位朋友在客廳討論一些重大議題,其中涉及是否應該繼續(xù)維持民主制度的問題。為了證明普通民眾的“無知”,有客人故意刁難史蒂文斯,問了他三個政治經濟方面的專業(yè)問題,令后者無言以對。事后達林頓向史蒂文斯解釋道:“面對每一個新時代的那些挑戰(zhàn)就意味著要拋棄過時的、曾幾何時愛不釋手的方法……民主是某種適合過去時代的東西……德國和意大利已經以實際行動將其內部整頓好了?!保?85—186)他列舉了蘇聯(lián)和美國等國采取的激進手段,批評英國民主制度低效且不合時宜:“甚至連羅斯??偨y(tǒng),你看看他,他代表人民的利益義無反顧地采取了若干大膽的措施……我們現(xiàn)在做的一切只是辯論、爭吵以及因循守舊。”(186)
史蒂文斯面對刁難雖感不悅,但始終理解并支持達林頓的親納粹政治傾向,自愿被排擠到國家權力的邊緣,并在敘述中積極為主人辯護。他認為精英政治比民主政治更加理想,只有達林頓那樣的大人物才能創(chuàng)造歷史,而自己在帝國中的角色注定是堅定地服從領導:“讓我們非常明確地對此加以界定:男管家之職責便是提供良好的服務,而不是干預國家大事。事實上,這類大事將總是超出你我這類人的理解能力……”(187)
在20世紀30年代,英國的民主制度一度遭到嚴重打壓。這既是當時復雜的國際政治形勢造成的,也是英國帝國主義對內剝削加劇的結果。在小說中,達林頓有時以一個獨裁者的形象出現(xiàn),單憑自己的意志干涉政治,全然不顧他人的反對。但他這么做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沒有成家,終日操勞,以至于健康受損——“他那一向纖細的身軀已瘦削得令人吃驚,某種程度上已變得畸形,他的頭發(fā)過早花白了,面容憔悴而又顯得緊繃繃的”(185)。達林頓在此被塑造成了為帝國利益事必躬親、力排眾議,卻不幸犯下錯誤的悲劇英雄形象。
除了打壓國內的民主制度,帝國的統(tǒng)治階級還犯下了另一個重大錯誤。20世紀30年代,許多英國貴族對納粹德國持積極態(tài)度,希望與納粹德國合作以克服大蕭條造成的停滯。英國默許納粹德國向東擴張,這可以看作是帝國主義政權之間的妥協(xié),因為英國對德綏靖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要以最低的成本維持其全球帝國的穩(wěn)定(奧弗里,2019)。小說以一種修正主義的態(tài)度書寫這一時期英國與法西斯主義的共謀,將達林頓的親納粹思想與行為描述為一項旨在解決國家問題的嘗試。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史蒂文斯的描述與真實歷史也存在較大出入。史蒂文斯稱,達林頓等政客與納粹德國的來往即使在事后看來也并非不可原諒,因為納粹政客善于偽裝,欺騙了大多數(shù)英國人;他們在小說中的形象刻畫相當正面(王衛(wèi)新,2010)。例如:“而事實上,在整個1930年代,那些最顯赫的府邸都將里賓特洛甫先生視為頗受人尊重的人物,甚至是富有魅力的人……這個國家里許多最顯貴的女士和紳士都非常愛戴他?!保?29)然而歷史事實是,里賓特洛甫在英國并不受歡迎,許多英國政治家都看穿了他的面目而對其加以提防(Wilkinson,2001)。
有學者認為,史蒂文斯悲劇的根源是他對自身命運和政治環(huán)境缺乏獨立思考,因此最終與個人幸福和職業(yè)理想失之交臂(Rushton,2007;Terestchenko,2007)。MacPhee(2011)認為,史蒂文斯這一角色象征著對獨裁專制的愚忠,是法西斯陣營中“平庸之惡”的化身。然而本文認為,小說雖然將史蒂文斯塑造成對勛爵唯命是從的工具人,但對他的態(tài)度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批判。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傾向于認為史蒂文斯作出了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允許的最好選擇,將史蒂文斯持有的帝國主義理想塑造為相應歷史條件下最合理的思想。史蒂文斯多次表明自己愿意絕對服從帝國統(tǒng)治階級的原因是出于一種理想主義,即服從帝國權威的指揮來建設一個美好的帝國和世界。這種思想的本質是貶低自身而尊崇權力,視前者為“邊緣”,視后者為“中心”。在英帝國的歷史中,統(tǒng)治階級一直努力向被殖民者灌輸這種意識形態(tài),使后者馴順地服從殖民統(tǒng)治(俞可平,2022)。每當史蒂文斯陷入懷疑和猶豫時,都會向自己灌輸這一思想,從而使自己回歸對霸權的服從。林萍(2018)運用霍米·巴巴的“模擬”(mimicry)理論來解釋史蒂文斯的忠誠,認為史蒂文斯對達林頓勛爵的絕對服從代表了“精英即是標準”的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體現(xiàn)在從思想到行動都以后者的表現(xiàn)為準則。
在民主還未普及,普羅大眾(proletariat)未能充分參與政治的時代,小人物的聲音總是被邊緣化、被壓抑,例如小說的敘述者史蒂文斯。他的自我意識并未覺醒,因而成為本質主義和整體主義話語的擁護者,為塑造英國殖民主義時代“完美管家”的形象,進行自我壓迫與異化,并從中尋找意義。盡管史蒂文斯的命運令人惋惜,但他對帝國的忠誠毋庸置疑。在小說結尾,史蒂文斯雖然經歷了個人理想與帝國理想的雙重幻滅,但是他成功堅守住了自己的情感與尊嚴(石黑一雄,2018),并未否定自己的追求。綜合前文的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小說透露出這樣一種態(tài)度:達林頓雖然遭到納粹利用而成為其幫兇,但始終擁有良好意愿,因而不應遭到全盤否定;而史蒂文斯雖然曾經壓迫下屬、漠視感情,甚至縱容納粹,但本質上是為一個美好宏大的目標努力,因此也不應遭到全然批判。史蒂文斯對帝國的忠誠保持到了全書結尾,并沒有隨著殖民帝國的崩潰而消失,而是以新的形式(服務美國新主人)延續(xù)下去,并成為其對抗社會巨變帶來的現(xiàn)代性沖擊的精神支柱。
石黑一雄與英國歷史書寫
《長日留痕》一書反映了二戰(zhàn)后英國各種政治思潮相互碰撞的社會環(huán)境。20世紀80年代,英國經歷了一系列政治經濟動蕩,傳統(tǒng)英式社會價值觀,即維多利亞價值觀(Victorian values),面臨嚴重挑戰(zhàn)。在如何處理英國帝國主義時代的文化遺產問題上,英國社會陷入了一定的矛盾(梅麗,2018)。撒切爾政府呼吁英國回歸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政治上倡導新保守主義,經濟上推行新自由主義,希望英國國力能夠再次迎來“覺醒”。這種政治宣傳迎合了一些英國人的懷舊心理,催生了一波懷舊風潮。然而,一些人擔心這種懷舊會為帝國主義“招魂”,因此主張抵制這種懷舊文化。石黑一雄也受到了這場文化論戰(zhàn)的影響,而他的態(tài)度更傾向于支持懷舊文化。他曾經在采訪中坦言自己不認為英國社會應否定歷史的意義,而應積極面對歷史,多維度發(fā)掘其價值,并在文藝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謝弗、黃,2021)。從這一角度看,書名“長日留痕”隱喻英國如日中天的帝國時代已經逝去,但殘留下來的“余暉”卻值得思考與回味。小說作者的態(tài)度也支撐了本文對小說主題的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在一定程度上與帝國主義話語重合并不意味著其為帝國主義正名。石黑一雄試圖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探索人對歷史與當下的新思考與感受方式——就像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石黑一雄在面對歷史的陰暗面(同時包括個人和國家層面)時也帶有矛盾態(tài)度,他深知“自我欺騙”式回憶對于維持個人對世界的理解和信仰的重要性(謝弗、黃,2021)。正如他在諾貝爾獎頒獎典禮上所說的那樣,“是否在某些時刻,遺忘是終結冤冤相報,阻止社會分裂瓦解、陷入戰(zhàn)亂的唯一途徑?”(石黑一雄,2018:32)他說自己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給這個問題一個答案,但“很不幸,我想不出我該怎么做?!保ㄊ谝恍郏?018:32)作者的這種困惑有助于解釋小說中體現(xiàn)的對帝國主義主題的矛盾態(tài)度。
小說的一個隱含主題是希望人與世界的不完美和生命的缺憾和解并對未來抱有更加樂觀的態(tài)度。我們從石黑一雄諾貝爾文學獎致辭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認為僅僅批判邪惡可能無助于消除它,欺騙和遺忘有時是更具人文主義精神的選擇。他多次在訪談中坦言自己經常思考一個嚴肅的問題:文學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忠實地反映并批判歷史中的惡(石黑一雄,2018;謝弗、黃,2021)。他認為對歷史之惡的現(xiàn)實主義描繪在某種意義上反而會鞏固其存在,因為此類書寫可以使不堪的記憶停留在人類的意識中,不斷揭開歷史遺留的創(chuàng)傷,甚至為類似罪惡的再次發(fā)生提供土壤;而篡改和遺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人治愈精神創(chuàng)傷、實現(xiàn)自我同一性(self-identity),從而能更積極地面對未來的生活。從這個角度看,小說對帝國主義的矛盾態(tài)度也可以理解為主體在應對現(xiàn)代性危機與創(chuàng)傷時進行的修正主義式審美加工。另外,石黑一雄曾說世界本質上是難以被主體理解的,絕對可靠的客觀真理是不存在的,自我欺騙是認知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狀態(tài),而管家這一角色正是人類這一生存境遇的一個隱喻(謝弗、黃,2021)。因此作者對有著良好意愿卻犯下錯誤的人有著異常寬容的態(tài)度。他曾說:“我們都是管家”(謝弗、黃,2021:145)。這種帶有強烈不可知論色彩的世界觀不禁讓人想起諾貝爾獎委員會給他的評語:“石黑一雄的小說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展現(xiàn)了我們與世界相連的幻象之下的深淵?!本C上所述,小說隱含的帝國主義話語應當被批判,但其包含的美學價值與哲學思考值得更深入的研究。
結語
《長日留痕》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正值英國懷舊文化盛行時期,因此作者帶有對帝國時代榮光的向往和贊美是不難理解的。本文指出小說以達林頓府的興衰折射大英帝國的興衰,從小人物的視角敘述歷史,含蓄地為英國帝國主義者的理想及其實踐進行辯護,美化了帝國,特別是帝國貴族的形象?,F(xiàn)有的研究大多關注小說對英國帝國主義的負面描寫,認為它是對帝國主義的批判。本文承認小說的確揭露了英國帝國主義歷史的陰暗;但是,我們不應忽視其關于帝國主義的矛盾敘述和曖昧態(tài)度(ambivalence)。因此,本文旨在識別和分析文本中的隱性帝國主義話語,從而提供一個不同的閱讀視角,以加深我們對小說主題的理解,并希望對未來相關方向的研究有所啟發(fā)。
石黑一雄善于在小說中運用不可靠敘事手法,將歷史中有爭議的方面帶入審美現(xiàn)代性(aesthetic modernity)視域(沈安妮,2020),這在一定程度上將政治問題轉化為美學問題,在這部小說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他希望鼓勵讀者更好地與現(xiàn)代性帶來的創(chuàng)傷和解,以更樂觀的態(tài)度與方式生活下去,就像這部小說結尾處的史蒂文斯一樣(謝弗、黃,2021)。在后殖民文學研究的重要性愈發(fā)凸顯的時代,這部小說對英國帝國主義歷史的獨特書寫值得更廣泛的重視與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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